馮時
摘要: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霸國墓地2002號霸仲墓出土霸姬簋,器主霸姬為霸仲之母。簋銘記述了作為霸氏小宗的霸仲曶立為宗君之事,而小宗立君不僅必須經(jīng)霸氏宗族舉薦,還需征得婚姻之國的同意,更要上呈天子核準(zhǔn),由史官別造異典,親為傳達(dá),制度嚴(yán)格。立君的條件則是“弗能違有家”或“不能違有家”,即不能違背宗法與家族倫理。銘文與《易·家人》所反映的制度與觀念一致,對于西周制度,特別是宗法制度和家族倫理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關(guān)鍵詞:霸姬簋 霸仲曶 宗法 違有家 《易·家人》
Abstract: The Ba Ji gui vessel, the donor of which is the mother of Ba Zhong Hu, the occupant of the tomb, is unearthed from Tomb 2002 at Dahekou cemetery, Yicheng county, Shanxi Province.The inscription on this Gui vessel records how Ba Zhong Hu becomes the lineage leader from the head of a minor branch.According to the strict institution, the requisite process of establishing the head of a minor branch as the major lineage leader includes the recommendation of the Ba lineage, the consent of relevant state bearing matrimonial ties, and especially the approval of the Zhou king, then followed with special documentation of the scribe official of the court and its corresponding declaration. In establishing the lineage leader, it is required that the patriarchal lineage system and lineage ethics must not be violated. The inscription, coinciding with the institution and concept revealed by Jiaren ( family members ) hexagram of Yi jing,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on studying the Western Zhou institutions, especially the patriarchal lineage system and lineage ethics.
Keywords: Ba Ji gui vessel Ba zhong Hu Patriarchal lineage system Violate the family Jiaren? hexagram of Yi jing
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霸國墓地2002號墓屬西周穆恭時代遺存,墓主為35~39歲男性,壯年而卒。據(jù)墓中出土青銅器銘文可知,墓主為霸仲,而同墓所出之霸姬簋(M2002:24,圖一),銘文已清理發(fā)表(圖二),霸姬當(dāng)為霸仲之母。學(xué)者或稱霸姬簋為格姬簋,實(shí)“格”即“霸”字之訛。簋銘對研究西周制度,特別是當(dāng)時社會的宗法與家族倫理非常重要。今為此文,對相關(guān)問題加以研考。
一、銘文釋讀
茲先將簋銘釋寫于下,繼之而作必要的考釋。銘文異體字多,除需要討論者,都直接寫出通行字。
唯六月初吉辰在戊子,尹氏事(使)保子(盡)蔑霸姬,霸姬歷垡(伐),用章(璋)鬼(餽),告姬氏:“(徂)爾曰其‘朕子曶乍(作)君,今晉人伸亦曰‘朕生(甥)乍(作)君,今我既異典,先王既又(有)井(刑)曰‘弗能(違)又(有)家,今我亦既(訊)伸氏,亦曰‘不能(違)又(有)家。今我既彘(矢)告伯偯父曰:‘其典用。我既眔(逮)(約)弔(叔)鼏父、(師)父、(微)史(遷)(訊)既女(汝)姬氏止?!苯窦龋ㄌ帲饔谕酰蓿ㄋ粒┦犯姘约?。霸姬對揚(yáng)皇尹休,用乍(作)寶,孫孫子子其萬年永寶。
“尹氏使保子蔑霸姬”?!鞍约А庇兄匚姆诖司渥x,猶下文“告霸姬”據(jù)重文句讀一樣?!耙稀保嗉次哪┧浴八潦犯姘约А敝?,其并未親就霸國,而遣保子前往。霸姬稱頌尹氏為“皇尹”,皇尹又見于史獸鼎銘文(《集成》2778),時代在昭末穆初。銘言尹命史獸立功于成周,且終向尹獻(xiàn)功,故尹為史獸之長明矣,而鐘銘亦言史“佐尹氏”(《集成》247),故知簋銘之尹氏當(dāng)為史官之長。
尹氏遣保子親蒞霸伯宗族總省霸姬經(jīng)歷, 是“保子”為官名。召公曾為大保,即保官之長,保子當(dāng)即大保之僚屬,與大保族人無關(guān)。西周青銅器有保子達(dá)簋(《集成》3787),學(xué)者或以為銘末綴以氏名,楊樹達(dá)先生則釋所謂之氏名為“之”字,可從。即使理解為氏名,也與召公不合。《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教之六儀?!编嵭蹲ⅰ罚骸氨?,安也。以道安人者也。”霸姬之子曶是為國子,當(dāng)受教于保子,故立曶為宗君之事乃遣保子傳訓(xùn)。
“蔑霸姬”,“”讀為“盡”。學(xué)者以為“”即“盡”的分化字,戰(zhàn)國晉系文字“盡”多從“”,中山國文字“盡”亦從“”,可明“”“盡”相通。此“盡”字不宜理解為保子之名,銘文所述立君之事的主角為尹氏、霸姬與曶,保子只是受尹氏之命的傳話者,身份不高,若獨(dú)錄其私名,未免過于隆重。
“盡蔑”一詞于金文首見?!墩f文·皿部》:“盡,器中空也。”引申則有窮終之意?!队衿っ蟛俊罚骸氨M,終也。”《周易·序卦》:“致飾然后亨則盡矣?!薄蹲髠鳌ふ压辍罚骸爸芏Y盡在魯矣?!薄氨M”并皆、悉之意。故“盡蔑霸姬”意即對霸姬在代理霸國宗族事務(wù)期間功勞的總檢討。后文“姬氏止”說明其時霸姬代理霸宗之事終訖,立曶為新君之事始成,故霸姬已不能再涉事霸宗事務(wù),遂有此對霸姬勛勞的總結(jié)檢省。
“霸姬歷垡”?!皻v”,歷數(shù)?!渡袝虻洹罚骸皻v象日月星辰?!薄佰摇奔础胺ァ薄V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伐,字亦變作垡?!薄胺ァ笔枪Ψ?,但并非保子省閱霸姬之功,而是霸姬自我陳述其功。偽《古文尚書·大禹謨》:“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duì)幑??!眰慰住秱鳌罚骸白怨υ环??!笨追f達(dá)《正義》:“自言己功曰伐。”《論語·公冶長》:“愿無伐善。”何晏《集解》引孔曰:“不自稱己之善?!币庵^顏淵不自我炫耀其功。簋銘之“伐”與此用法相同。據(jù)此則知,因保子來霸國的目的是傳達(dá)立君之事,這意味著霸姬代理宗君事務(wù)的終結(jié),故必須對霸姬在主持霸宗事務(wù)期間的作為有一個完整準(zhǔn)確的評價,因恐有所遺漏,需使“霸姬歷伐”,即霸姬向保子自我陳述其功勞,以為對保子總省霸姬經(jīng)歷的補(bǔ)充。
西周制度于貴族的蔑歷皆由身份更高的貴族或周王陳述完成,受檢省者無論男女,蔑歷者皆盡知其勛勞。而霸姬簋銘所述之盡蔑制度則與此有別,這種蔑歷并非僅針對某件具體事務(wù),而是對霸姬過往勞跡的總結(jié),故必使霸姬自陳而補(bǔ)述其功。這種做法顯然由于女主內(nèi)政,其大小事跡不易為外人盡曉,故必須通過女主自述以明其實(shí)?!兑住ぜ胰恕罚骸凹胰?,利女貞?!蓖蹂觥蹲ⅰ罚骸凹胰酥x,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故利女貞,其正在家內(nèi)而已。”簋銘所言之制度背景與此相同。
“用璋餽”?!梆r”,讀為“饋”?!稘h書·賈誼傳》:“執(zhí)醬而親餽之?!睅煿拧蹲ⅰ罚骸梆r,字與饋同。”此言保子用璋饋贈霸姬,以彰明其功。《白虎通義·瑞贄》:“璋之為言明也。賞罰之道,使臣之禮,當(dāng)章明也?!贝蠛涌诎試沟?002號墓同出霸姬盤盉(M2002:5、23),銘記霸姬與氣關(guān)于臣隸陪臺歸屬的訴訟,事成而功彰,是見饋璋之由。西周金文亦見以璋而彰著職功之事,合此制度。
古制或以家族中之贈事曰饋?!兑住ぜ胰恕罚骸傲瑹o攸遂,在中饋,貞吉?!薄稘h書·谷永傳》引《易》則“饋”即作“餽”,與銘文同。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遂疑讀為隊(duì)?!叙亴σ梆佈裕叙伡磧?nèi)饋,家中之饋也。中饋,婦人之職,知此爻就婦人言。……是克盡婦職,自無不吉,故曰無攸遂,在中饋,貞吉?!彼摻恰=窨俭懼佌秊轲佡泲D人,其無所過失,故得饋贈,與《易》之所論制度正合。
“爾曰其朕子曶作君”?!啊?,讀為“徂”?!对姟ば⊙拧に脑隆罚骸傲箩奘??!编嵭豆{》:“徂,猶始也。”故“徂”言過去,與下文之“今”構(gòu)成今昔的對比關(guān)系,此猶匜銘文之“徂”、“今”對舉?!敖瘛奔跋挛闹T“今”字都在強(qiáng)調(diào)目前發(fā)生之事,與“徂”相對?!白骶保鳛樽诰?,即立霸姬子曶為宗族之長。
“今晉人伸亦曰朕甥作君”?!敖瘛迸c上文“徂”對應(yīng),似立曶為霸氏宗君的方案,自霸姬提出后,晉人考慮了很久,或許晉人對曶進(jìn)行了多方面的考察,故遲至于今才表態(tài)同意。曶為晉人之甥,知曶母霸姬本為晉人,霸晉二氏為婚姻之國。故宮博物院藏西周中期晉姬簋(《集成》3952),銘言格伯為其夫人晉姬作器,此格伯實(shí)即霸伯,其與晉姬為婚,則晉姬顯即霸姬。晉姬簋作三蹄狀高足,與山西曲沃曲村西周晉侯墓地M6130出土的作皿尊簋形制相同,后者的時代屬西周中期前段,與晉姬簋為同時之器,如將此晉姬理解為大河口2002號墓所見之霸姬,則正與霸姬與霸伯結(jié)為夫妻的時代相當(dāng)。其實(shí),即使不將晉姬與霸姬視為一人,霸晉世為婚姻的事實(shí)仍很清楚。晉姬作為霸伯夫人,正合其子曶為晉人之甥的身份。
“今我既異典”?!拔摇?,尹氏。《說文·異部》:“異,分也?!薄稇?zhàn)國策·魏策三》:“異日者?!滨U彪《注》:“異,猶他也?!薄夺屆め屘臁罚骸爱愓撸愑诔R??!眰巍豆盼纳袝ぎ吤罚骸安粸楹卯??!辈躺颉都瘋鳌罚骸皩ΤV^異?!薄洞呵锓甭丁け厝是抑恰罚骸安怀V冋咧^之異?!薄稘h書·禮樂志》:“禮以修外而為異?!睅煿拧蹲ⅰ芬钇嬖唬骸白鸨盀楫愐??!薄睹献印る墓稀罚骸耙喈愑谠?。”焦循《正義》:“異有遠(yuǎn)義。”而“典”所記之內(nèi)容當(dāng)系立君之事,故引申則有主意?!渡袝ざ喾健罚骸拔┑渖裉??!辈躺颉都瘋鳌罚骸暗?,主也?!蓖愔溆忠娪诹戡h生簋銘文,且《尚書》之典本亦述立君之事,殷卜辭周祭則有“貢典”儀式,所貢之典盡錄受祭之故君,是為明證?!秶Z·周語下》:“守祀不替其典?!表f昭《注》:“典,常也?!鄙w大宗繼君體是為常典,而小宗即君位則屬異典,故需另造典冊。此“既異典”意即非常之典已重新寫定。
“先王既有刑曰弗能又家”。“先王”,周之先王?!凹扔行獭?,已立之法令?!靶獭?,文獻(xiàn)或作“型”,法令也?!渡袝o逸》:“乃變亂先王之正刑?!睂O星衍《疏》:“刑者,法也。”《逸周書·皇門》:“罔不用明刑?!敝煊以都?xùn)校釋》:“刑,法也?!薄秶Z·楚語上》:“多訓(xùn)典刑以納之?!表f昭《注》:“刑,法也?!薄墩f文·攴部》:“,戾也?!被蜃x為“違”?!墩f文·辵部》:“違,離也?!薄渡袝ぞ龏]》:“越我民罔尤違?!辈躺颉都瘋鳌罚骸斑`,背也?!薄坝旨摇?,讀為“有家”?!斑`有家”即違背宗法和家族倫理,說詳下文。立新君而“弗能違有家”,此乃先王所立之法令,這一法令并非僅針對霸宗立君之事所立之遺命,而是周天子對諸侯宗族內(nèi)部可能出現(xiàn)的小宗繼君位這一普遍現(xiàn)象的制度要求。
“我亦既訊伸氏,亦曰不能又家”?!耙嗉取保纫?,也見于匜銘文?!坝崱?,言也,陳告也,類似用法也見于五年和六年琱生簋。銘言我已向伸氏陳告了立新君之事,而晉人重申了先王所立之法令,強(qiáng)調(diào)了以小宗立為宗君的條件。
“今我既彘告伯偯父曰其典用”?!板椤保x為“矢”。用法與三年衛(wèi)盉銘文相同?!渡袝けP庚》:“率籲眾慼出矢言?!眰慰住秱鳌罚骸俺稣敝??!睂O星衍《疏》:“矢,正也。”《尚書·大禹謨序》:“皋陶矢厥謨?!眰慰住秱鳌罚骸笆?,陳也?!薄捌涞溆谩保闷涞?,意即按重定的典冊執(zhí)行。典冊內(nèi)容不僅包括立君之事,同時也應(yīng)包括限制霸姬繼續(xù)涉事霸宗事務(wù)權(quán)利的規(guī)定,故有下文“姬氏止”之陳告。銘言已如實(shí)告知伯偯父按重定之典冊執(zhí)行。
“我既眔叔鼏父、師父、微史訊既汝姬氏止”?!氨o”,讀為“逮”。《爾雅·釋詁下》:“逮,與也?!惫薄蹲ⅰ罚骸按?,亦及也。”是連及之意。“”,字從“龠”聲,蓋“邀”之異文,聲符互換而已,讀為“約”,邀結(jié)、聯(lián)合也?!兑住ぜ葷?jì)》:“不如西鄰之禴祭。”《論衡·祭義》引“禴”作“礿”。《說文·放部》:“敫,讀若龠。”《莊子·天地》:“睆睆然在纆繳之中?!痹尽队衿椴俊芬袄U”作“約”。是“龠”“約”通用之證。《戰(zhàn)國策·齊策三》:“衛(wèi)君甚欲約天下之兵以攻齊,……今君約天下之兵以攻齊。”姚宏《注》:“約,結(jié)?!便懳闹凹s”即用此義?!啊保x為“遷”?!斑w訊”,就國而告?!对姟ご笱拧め赂摺罚骸斑w其私人?!敝祆洹都瘋鳌罚骸斑w,使就國也?!薄爸埂?,終止霸姬涉事霸宗事務(wù)的作為。銘言今我已一并邀集三大夫親自轉(zhuǎn)告霸姬,不要再涉事霸宗事務(wù),其代理霸宗事務(wù)的行為至此而終止。
“今既曶于王,肆史告霸姬”。簋銘凡稱霸姬,皆屬自稱,故此句已非保子所言?!啊保謴摹板帷甭?,讀為“處”,古音“遽”“處”并在魚部,疊韻可通。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遽,叚借為處?!薄肚f子·天地》:“則其自為處危。”陸德明《釋文》引“處”作“遽”,謂“本又作處”。《左傳·昭公二十年》:“梁丘據(jù)?!薄抖Y記·投壺》陸德明《釋文》:“據(jù)又作處?!笔嵌滞ㄓ弥C。《左傳·文公十八年》:“德以處事?!倍蓬A(yù)《集解》:“處,猶制也?!庇衢小度航?jīng)平議》:“處即有審度之義。”《周禮·春官·大史》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云:“以知天時,處吉兇?!睂O詒讓《正義》:“處,審度相察之義?!薄稘h書·谷永傳》:“臣愚不能處也?!睅煿拧蹲ⅰ罚骸疤帲^斷決也?!蓖跻督?jīng)義述聞·通說上·處》:“處之為居,為止,常訓(xùn)也;而又為審度,為辨察?!惫抒懳摹敖窦忍帟饔谕酢保饧戳鳛樽诰陆褚延芍芡鹾藴?zhǔn)審定,“于”表被動,故遣史(尹氏)將此事告知霸姬,霸姬遂作器以為紀(jì)念。
二、銘文所見西周宗法及家族倫理
簋銘的關(guān)鍵內(nèi)容即在立霸氏宗君,而立君的條件則是“弗能違有家”或“不能違有家”,即不能違背宗法制度與家族倫理,這意味著重立宗君其實(shí)有著端正已經(jīng)失諧的家族秩序的作用,這便是霸姬簋銘文所具有的獨(dú)特史料價值。
銘文之“有家”不同于“王家”,當(dāng)謂諸侯卿大夫之家族。《易·家人》:“初九,閑有家,悔亡?!庇衷疲骸熬盼澹跫儆屑?,勿恤,吉。”“有家”與王家分別清晰??追f達(dá)《正義》:“所以在初防閑其家者,家人志未變黷也?!便懳闹坝屑摇闭都胰恕匪?。
據(jù)晉姬簋銘文可知,霸姬應(yīng)即霸伯夫人晉姬。而霸仲作為霸國小宗,自為霸伯與霸姬庶子,故其為霸氏宗君之前,不僅霸姬需要代為主理霸宗事務(wù),而且其庶子曶繼為霸氏宗君也必須經(jīng)歷復(fù)雜的程序,除經(jīng)霸氏宗族舉薦之外,還要征得婚姻之國的同意,更要上報(bào)周王裁決核準(zhǔn),并由史官別造異典,親告其事。西周宗法制度之森嚴(yán),于此可見一斑。這種立小宗為君又不致導(dǎo)致宗族失和的情況,就是銘文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弗能違有家”或“不能違有家”。
事實(shí)上,從霸姬簋銘文所記霸宗立君之事可以看出,“弗能違有家”還應(yīng)含有另一層意義,那就是家族中男女分工的歸正。在男權(quán)社會中,家族的倫理秩序皆以男主外而女主內(nèi),女性是不可以涉足宗族事務(wù)的。即使宗君亡故,君婦臨時攝理宗族之事,也只能是權(quán)宜之計(jì),不可久攝不歸。據(jù)銘文反映的霸國之事可見,霸君卒后,霸姬雖不得不代為主理霸宗事務(wù),綜理外事,甚至與他人對簿公堂,為霸宗臣隸逃亡后的歸屬問題爭訟于外,不遺余力地維護(hù)霸宗利益,但這種女主外事的做法,從家族倫理的角度講卻是“違有家”。故銘文開篇盡管有對霸姬的夸伐賞賜,說明其處理宗族事務(wù)有功,然而這種情況無論如何都是不可以長久維持下去的,而必須通過新立宗君的方式重新確定家族的分工,使秩序歸于正統(tǒng)。
霸姬簋銘文顯示,確立霸氏小宗為新君的做法必須格外謹(jǐn)慎,需要廣泛征得各方面的同意,故在宗君死后,新君未能確立的情況下,由在世之女君代理宗族事務(wù)則是唯一可行的做法。
與霸氏立君類似的情況于琱生三器銘文也有所體現(xiàn)。聯(lián)讀五年琱生簋、五年琱生?和六年琱生簋三器銘文可明,琱生(甥)雖被拔擢,協(xié)助召伯虎處理召氏宗族仆庸土田的紛爭,但卻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其為召伯虎之弟的小宗身份,故不得干預(yù)除授予其管理附庸份額之外的其他宗族事務(wù),更不能有奪宗之心,否則便是“違有家”。同時,五年琱生簋及五年琱生?二器銘文并言宗君召伯主事,但實(shí)際事務(wù)已由召姜代理,可知即使宗君健在,因受其健康狀況或德行操守等原因的影響,由婦氏臨時代理宗族事務(wù)也是正?,F(xiàn)象。據(jù)此可知,若宗君喪亡,短期內(nèi)又不可能完成改立新君的工作,那么由女君代理宗族事務(wù)實(shí)為常情,只是這種權(quán)宜做法不可以持久,這便是霸姬簋銘文所言之“弗能違有家”或“不能違有家”的另一層含義。顯然,根據(jù)西周時期的宗法制度和社會倫理,速立新君,使男女各歸其事,恢復(fù)正常的宗族及社會秩序不僅非常必要,也非常緊迫。
三、《易·家人》的宗法與家族倫理觀
《易·家人》所見之制度與霸姬簋銘文反映的事實(shí)相同,可略作對比分析。
《家人》初九爻辭曰:“閑有家,悔亡。”《象》曰:“閑有家,志未變也?!蓖蹂觥蹲ⅰ罚骸胺步淘诔醵ㄔ谑?,家瀆而后嚴(yán)之,志變而后治之則悔矣。處家人之初,為家人之始,故宜必以閑有家,然后悔亡也?!薄伴e有家”之“閑”義即防閑,其制度內(nèi)涵實(shí)即“弗能違有家”或“不能違有家”。此即謂防閑在初,故而亡悔。
《家人》之《彖》辭云:“家人,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此對家族倫理觀進(jìn)行了系統(tǒng)論述。女之正位在內(nèi),其于家族事務(wù)自主內(nèi)政,雖宗君亡故而缺,君婦兼理外政且屬權(quán)宜,但女君也不可久主于外,而必須通過速立新君,使君婦盡早回歸內(nèi)政,此即《彖》所謂之“男女正”則可“家道正”,而“正家”則可“天下定”的道理,此乃天地之大義。
《家人》諸爻辭皆在圍繞防閑而無違有家的制度原則進(jìn)行闡釋。六四爻辭曰:“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順在位也?!崩铉R池《周易通義》:“富,借為福。”“順在位”即言家族之男女各就其正位,男女正則家道正,故可家和而福至。九五爻辭曰:“王假有家,勿恤,吉?!薄断蟆吩唬骸巴跫儆屑?,交相愛也?!蓖蹂觥蹲ⅰ罚骸凹伲烈?。”“王假有家”自是王親至臣子之家。然天子無客禮,其作為天下之主,臣則不敢以為客,故王至臣家自為其主,臣子不敢自居家長而視為己有?!抖Y記·郊特牲》:“天子無客禮,莫敢為主焉。君適其臣,升自阼階,不敢有其室也?!蓖跫葹樘煜录议L,故“王假有家”便理應(yīng)反映著王對諸侯家族的管理,其中自有對各家立君之事的審度掌握。霸氏立君必須經(jīng)由周王核準(zhǔn),即為其證。如此正家而明于家道,則可使六親和睦。上九爻辭曰:“有孚威如,終吉。”《象》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蓖蹂觥蹲ⅰ罚骸凹胰酥?,尚威嚴(yán)也。家道可終,唯信與威。身得威敬,人亦如之。反之于身,則知施于人也?!绷⒕嫌谥贫葎t家正,宗君則可立信立威,此即家有嚴(yán)君,否則如果“違有家”,則宗君即使得立,也將無信無威。九三爻辭曰:“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薄断蟆吩唬骸凹胰藛蹎郏词б?。婦子嘻嘻,失家節(jié)也?!鄙w“君子嗃嗃”當(dāng)謂立君制度寧過乎嚴(yán),若小宗立君之事,家人雖因事煩而愁苦,但終致家道正而大興,保其吉昌。而“婦人嘻嘻”則謂若縱其宗婦慢黷,不能有所約束,則終致失節(jié),此亦“違有家”之謂也,其所強(qiáng)調(diào)的防閑在初的思想非常清楚。據(jù)此可見,《家人》思想與霸姬簋銘文所闡釋的制度若合符契。
《家人》的覆象即為《睽》,其卦辭云:“睽,小事吉?!崩疃瘛吨芤准狻芬嵤显唬骸邦?,乖也?!笨追f達(dá)《正義》:“睽者,乖異之名。物情乖異不可大事,大事謂興役動眾,必須大同之世方可為之。小事謂飲食衣服,不待眾力,雖乖而可,故曰小事吉也。”《易·序卦》:“睽者,乖也。”又《雜卦》:“睽,外也?!薄额ァ匪鶑?qiáng)調(diào)的“外”不僅指女主外而位乖,而且也謂小宗悖于大宗而位乖,故“睽”義正與簋銘之“”“違”相同,其言“違有家”,適用《家人》之反意,乃失于防閑也。
四、余 論
(一)霸姬與霸仲的關(guān)系
霸姬與霸仲的關(guān)系必須厘清,這是理解霸氏立君之事的關(guān)鍵。據(jù)銘文所記可知,2002號墓的主人為霸仲,但霸仲和同墓銅器所見之霸姬的關(guān)系如何,學(xué)者則有不同看法。事實(shí)上,霸仲應(yīng)該就是作為新君的曶,霸姬與霸仲曶顯為母子關(guān)系。其名霸仲,知非霸伯長子。此屬庶子立君,故為西周宗法制度所約束,過程嚴(yán)格。
通過對霸仲墓隨葬的三件霸姬具銘銅器的研究可以明曉,銘文所記其實(shí)都是霸姬在代理霸氏宗君時的活動。霸姬盤盉銘載霸姬與氣對霸宗逃亡臣隸陪臺歸屬問題的爭訟,穆公裁斷霸姬勝訴,使霸姬維護(hù)了霸氏宗族的利益,榮尊有加,知其時之霸姬,年紀(jì)已不再輕;而霸姬簋則記霸姬參與立其子曶為霸氏宗君之事。顯然,霸姬所主理的這些活動顯然都發(fā)生在霸伯喪亡之后,即霸姬代理霸君主持霸宗事務(wù)期間,而這些后作之器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霸姬丈夫的墓葬之中的,這意味著霸仲不可能與霸姬為夫妻。況有晉姬簋銘文佐證,晉人霸姬實(shí)為霸伯夫人,故墓主霸仲只能是霸伯庶子,也就是霸姬簋銘文所言新立之霸君曶。霸仲曶立有軍功,見于霸仲鼎、簋銘文所記,其曾伐戎于喪原,執(zhí)訊獲馘。后盛年而卒,其母霸姬之器歸之,與己器一并隨葬,理所當(dāng)然。然而如視霸姬為霸仲夫人,則霸仲年紀(jì)不過四十,霸姬年齡與其相當(dāng)或更輕,如此年紀(jì)的庶子之婦顯然也不可能享有代為霸氏宗君的資格。
(二)霸姬三器的尊卑差異
2002號墓所出霸姬具銘銅器共有三件,其中記載立君之事的霸姬簋,高15厘米,口徑20~22.5厘米,圈足徑19.2厘米,耳間距29.5厘米,上腹飾一周長尾鳥紋,外底飾日廷圖(圖一),形制常見,風(fēng)格樸實(shí),銘文書體則略顯綿軟,缺乏神采。而另一套霸姬盤盉則造型精美,紋飾華瑰。其中的霸姬盤高12.4厘米,口徑35.8~36.8厘米,圈足徑25~25.4厘米,耳間距39.4厘米,上腹飾一周顧首龍紋(圖三);霸姬盉的整體則作昂首佇立的鳥形,高35.4厘米,流尾通長35.6厘米,腹最寬16厘米(圖四)。兩器銘文書體呈金鉤鐵線,氣勢逼人。故以霸姬簋與霸姬盤盉相比,別如天壤。很明顯,霸姬盤盉系霸姬代理宗君時所作之器,銘記其維護(hù)霸宗利益,勛勞盡顯,地位尊隆,故為器華美,奪人眼目。況霸姬作為晉人,其于盛時作器則頗取強(qiáng)晉之風(fēng)格。晉侯墓地M114出土西周早期晉侯鳥尊(圖五),與霸姬盉造型相似,可見晉人以鳥為母題的作器傳統(tǒng)。與此相比,霸姬簋則系霸姬失去宗君地位之后的作品,其時于己身勞跡已無可炫耀,故器平實(shí)無華。而外底所鑄日廷乃成“亞”形,具有亞次含義,或有暗示霸姬地位低于宗君的意味。很明顯,霸姬于霸氏宗族地位之升降,于作器之變化亦可得見。
本文為“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資助課題(G1004)階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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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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