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西蒙
五代十國是唐宋之間一個非常短暫的歷史過程,也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期,除了個別割據(jù)政權(quán)能保證相對的和平與安寧,其他地區(qū)的百姓大多處于痛苦與掙扎中,其混亂與黑暗程度毫不亞于五胡十六國時期。
這是一段極難書寫的歷史,也是宋代人必須直面的歷史。北宋時期有新舊兩部五代史,前一部為官修五代史,其監(jiān)修是曾在后晉、后漢、后周、北宋四朝為官的薛居正;而后一部五代史則是私人著作,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有趣的是,歐陽修憑借一己之力書寫的《新五代史》,在后世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親歷者”薛居正主持的官修《舊五代史》,這是為什么?
北宋初年,宋太祖開寶年間,朝廷下令編修一套關(guān)于五代十國的史書。當時,曾在四朝為官的薛居正,就成了監(jiān)修五代史的最佳人選——五代史上的很多人物,他直接或間接地都接觸過,很多歷史事件,他也親歷或旁觀過。北宋宰相范質(zhì)修撰的《五代通錄》等史書,也為薛居正提供了翔實的史料,可以直接作為藍本來用。因此,這套五代史只花了一年時間,就修撰完成了,后世稱之為《舊五代史》。
長達一百五十卷的《舊五代史》,將大量筆墨放在五代政權(quán)人物的書寫上。跟以前的正史體例相似,光梁唐晉漢周五個中原政權(quán)的皇帝的本紀,就占據(jù)了大量篇幅。還有很多列傳,分別屬于五個朝代的各自史書中。對當時的人來說,這套五代史算是比較全面和精致的作品了。
但是,就是這樣一部還算出色的官修正史,卻在宋代之后,變得愈發(fā)邊緣,甚至幾乎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直到清朝乾隆年間的學者邵晉涵,從《永樂大典》等資料里輯出了這部五代史,才讓其部分面貌,重現(xiàn)于世人面前,這也讓《舊五代史》成為最后一部被列入二十四史的史書。
究其原因,就在于歐陽修《新五代史》的名氣和權(quán)威性,后來遠遠超過了《舊五代史》。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記》,是二十四史里最后一部私人著史,這也使得這部史書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喜歡《新五代史》的讀者,會十分推崇歐陽修在五代人物和事件上的個人見解與評論,但也有不少批評者,認為歐陽修時常大發(fā)議論,憑著個人喜好來臧否人物。
歐陽修撰寫《新五代史》,確實有其獨特的訴求和精神寄托。歐陽修認為五代十國充滿了各種違反人倫天道的事情。因此,歐陽修認為那些不符合道義的人物和事件,根本不值得大書特書,哪怕是帝王將相,也要對其事跡進行刪減和批評。
相比《舊五代史》原本的巨大體量,《新五代史》堪稱刪繁就簡的寫作,內(nèi)容更加精簡,有不少微言大義的內(nèi)容,堪稱春秋筆法。眾所周知,五代之亂,始于唐末亂局,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還是朱溫滅唐。不論以當時的觀念還是后世的眼光來看,朱溫其人其行,實在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在傳統(tǒng)道德觀念徹底崩壞的亂世里,朱溫這樣的人卻能不斷逆風翻盤,直到奪取唐朝的天命。
《舊五代史》在敘述朱溫發(fā)跡的歷史時,對其出身和能力,有著非常離譜的吹噓,想方設(shè)法神化了朱溫,說有次看見朱溫在睡覺的時候,他的身體變成一條紅色的大蛇。顯然,這種描述是為了佐證朱溫獲得天命的“合理性”。講起朱溫的故事,歐陽修卻沒有薛居正那么“客氣”。他直接刪去了所有關(guān)于朱溫奇人異象的內(nèi)容,還十分辛辣地指出“溫尤兇悍”。
歐陽修這樣寫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內(nèi)心的道義感,按照儒家禮法觀念,認為朱溫是人倫和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毫不留情地指出朱溫并不是值得人們推崇的成功者,而是個人和家庭的失敗者。
《新五代史》里有一篇《一行傳》,專門記錄在亂世里潔身自好的君子的故事。
在歐陽修看來,五代十國是個混亂和荒唐的時期,要做君子,就更難了。翻遍史書,竟然只有五六個潔身自好的人。這樣說看似偏激,但考慮到當時能夠有名聲和地位的人,很難在“逆淘汰”的亂世機制里混出名堂,歐陽修再從中找?guī)讉€典型人物,最后只選出五六人,也未必是夸張之辭。歐陽修推崇的幾位君子,包括鄭遨、石昂、程福赟、李自倫。他們或是大賢大孝之人,能夠在誘惑面前保持節(jié)操,或是品行高潔之士,寧可辭官歸隱,也不愿趨炎附勢,為五斗米折腰。
《新五代史》里有不少列傳,都打破了政權(quán)和官職的限制,按照人物的品性、特質(zhì)來分類,有點像司馬遷在《史記》中的分類方法,刺客、酷吏、佞幸、游俠等都有專門的列傳。歐陽修的分類,則是一行、死節(jié)、死事、伶官等列傳。
比如著名的《伶官列傳》,表面上看是寫伶官,實際上是在分析后唐的衰敗原因。后唐莊宗李存勖,繼承李克用的遺志,建立后唐政權(quán),一時風頭無兩。但是,李存勖在事業(yè)巔峰之時,沒能繼續(xù)開創(chuàng)偉業(yè),甚至一統(tǒng)天下,反而耽于享樂,沉溺于宮中伶官的戲劇表演,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還要跟伶官混在一起,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李天下”。更離譜的是,李存勖非常寵幸伶官,景進之類的伶人,竟然都被提拔為朝中重臣。李存勖不得民心,最終從巔峰墮入谷底,兵敗身死。
歐陽修寫就《新五代史》,就是要讓五代十國的歷史,成為北宋朝廷的鏡鑒,從前朝敗亡的歷史中汲取教訓,讓帝王變得仁義,守秩序,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蛟S正是這樣的著史心理,才讓《新五代史》即便面對諸多爭議時,依然有不可撼動的歷史地位。在讀書人心中,它與《史記》的筆法有頗多令人共鳴之處,歷史不再是冰冷史料的堆砌,而是在光明與黑暗中不斷演進的鮮活生命。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