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biāo)題歸標(biāo)題,我心中想著的,其實是蔣文饕。
蔣文饕何許人也?
這其實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小說人物,一個懂音樂,會講笑話的廚子,開著一家只有幾張桌子的餐廳,日子永遠(yuǎn)過得不急不慢,清風(fēng)徐來。他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梭,一面是天馬行空的浪漫主義,一面是保守固執(zhí)的刻板,雞毛飛上天,鍋鏟落下地。在這個人物身上,寄托著我個人對飲食文化的理想,也有著對某種失落感的彌補(bǔ)。
作家木心說,從前慢,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從前沒有快餐,更無外賣一說。請人吃飯下館子,填飽肚子路邊一碗面。而時下的語言和飲食一樣,快得不得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一個微信表情就搞定了,吃頓飯還要著急趕下一場,人們的生活越來越缺少美感和積淀。沒了時間的打磨,沒了歲月的積累,也就出不了美食家。美食城的興起,網(wǎng)紅小吃的紅火,讓吃貨遍地,能稱其為饕者,則是一個極高的段位。蘇軾作《老饕賦》:“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倍嗄昵?,偶遇一本好書《老饕漫筆》,作者趙珩先生是位文化名人,生活積累極其豐厚,一本美食專著,也可以讀作游記,風(fēng)土民情,歷史典故,娓娓道來,將口腹之欲升華為文化精粹。讀之,如食甘味,如沐清泉。美食是用來回味的,文字是用來閱讀的,不必裝腔作勢,故弄玄虛。
不論是老饕,還是小饕,抑或這個虛構(gòu)的蔣文饕,我已明明白白交代出處,不是一個“諧音?!?。立春之后,另一個廚子蔣文濤非常興奮地告知,二河三蒸的炮蒸鱔魚,代表漢川地域的傳統(tǒng)美食,上了央視,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是第一次,頗有一種為家鄉(xiāng)廚人揚(yáng)眉吐氣之感。炮蒸鱔魚由來已久,有典故,有傳承,其中還與赫赫有名的張之洞張大人密不可分,這道經(jīng)典的漢川名菜怎么能缺席中國的美食節(jié)目呢?
在中國,一道菜養(yǎng)活一家餐廳,養(yǎng)活幾代人的故事比比皆是。湖南謝光頭憑著一道辣椒炒肉火遍長沙,廣東韶關(guān)一家小餐館靠著芋頭扣肉蓋起高樓,蔣家四代人做炮蒸鱔魚一直紅紅火火,后起之秀的蔣文濤到武昌做起楚菜,依舊讓炮蒸鱔魚挑起大梁。我給朋友介紹這道菜時,不描述歷史,不推崇味道,只介紹它最牛之處在于55年不改款,就如同奔馳大G,并不是牛在它的品牌和價格,而是百年不改款的自信。
環(huán)顧今天的餐飲界,好像百花齊放,但如果真正想吃到55年前的味道,實非易事,人生有很多遺憾莫過于此。小時候站在漢口六渡橋仰望老會賓酒樓,路過彭劉楊路端詳大中華的門樓,只有眼饞的份兒,等長大荷包暖和能沖動一回時,早已物是人非,他們?yōu)槭裁床荒茉俣鄨猿謭猿郑任衣L大呢?近些年來,餐飲做成了文創(chuàng),炒菜變成了作秀,似乎不搞點花活就不像個大廚,有的餐廳天天變著花樣換菜譜,看似推陳出新,其實毫無定力可言。我曾經(jīng)與一位餐廳老板推心置腹聊天到半夜,客人意見要不要聽,當(dāng)然要聽,這是虛心的態(tài)度,但不能全聽,否則你別說做菜,可能連路都不會走了。做餐飲要創(chuàng)新,更要有定力。蔣文濤很睿智,他深諳其中奧秘,炮蒸鱔魚永不改款,便是最大的創(chuàng)新。
那么,蔣文濤想發(fā)揚(yáng)楚菜,是創(chuàng)新,還是傳承,抑或兼而有之?我以為千年楚菜這個題開得太大了,貿(mào)然行之,難以收場。談中華菜系,魯菜、粵菜、淮揚(yáng)菜聲名顯赫,川菜、湖南菜后來居上,唯獨沒有楚菜之說。楚菜是不是憑空臆造?如果不懷好意地辯論,好像也掐中了蔣文濤的軟肋,欲拉虎皮作大旗,一個噱頭而已。但是也可以反問一下,楚國當(dāng)年幅員遼闊,又很富有,難道楚國先民缺少燒火做飯的智慧?湖北省博物館的青銅器堪稱世界一流,其精美程度難以用語言表述,其中不乏實用的餐飲用具,銅勺冠以綠松石鑲嵌,連餐具都如此奢華,難道沒有精致的菜肴與之匹配?這些只是我粗淺的反證。蔣文濤比較機(jī)智,他先考證出一個楚食官,這是在古代專門負(fù)責(zé)宮廷飲食的官員,行政級別還不算低,由此證明楚國對膳食的重視,還有專門的行政編制。爾后又通過應(yīng)山滑肉這道菜,挖掘出一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1400年前的廚祖詹王,時至今日,湖北、湖南、江西、四川等地的許多廚師,仍把詹王尊為廚師界的祖師,每年舉行詹王會,以緬懷先賢。有編制,有體系,還有領(lǐng)軍人物,你還敢說沒有楚菜嗎?只能說楚菜文化曾經(jīng)輝煌逐漸沒落,需要楚國的后人去重新點亮。
“楚是一個圓心,你用美食劃了一個圓?!边@是我送給蔣文濤的一句話。這個圓,是尋找每道菜肴的路徑,同時劃出每道菜肴傳統(tǒng)做法的邊界?,F(xiàn)在許多傳統(tǒng)菜不僅做得走樣,有的甚至還越來越不講規(guī)矩,猶如去其精華留其糟粕,實在可惜。蔣文濤是一個行萬里路的廚子,幾乎踏遍了湖北的山山水水,每到一地,除了直奔餐館,還必上圖書館、史志館,不僅僅探訪地方美食,還要挖掘美食的歷史文化淵源。也許上天冥冥之中早有注定,蔣文濤與廚藝的緣分就是從圓形開始的,他四歲時主動要求煎雞蛋,令長輩們很吃驚,這個雞蛋怎么能攤得那么圓,就像是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一樣?謎底揭開,原來他用了一個玩具鐵環(huán),做了定型器具。
各行各業(yè),認(rèn)真且執(zhí)著的人常有,而有趣的人不常有。聽蔣文濤說菜,那是八月十五吃月餅喝熱茶,越吃越有味。什么杜甫菜、東坡肉、神仙雞,一段段美食脫口秀,讓食客們吃其然知其所以然,于是對楚菜的認(rèn)同和熱愛從心底油然而生。蔣文濤從骨子里喜愛湖北菜,喜愛到什么程度呢?用忘我二字形容絲毫不過分,有時我們?nèi)ニ蛷d吃飯,他來講菜,譬如講蒸豬蹄,一邊講一邊吃,自我陶醉,講著講著,他一人已吃去大半。我個人倒是十分喜歡這種超越虛情假意的天真,一個廚師對自己的菜百吃不膩,客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歡呢?用他自己的話說,“廚師界里喜歡看書、研究美食文化的,商界里喜歡琢磨廚藝的跨界人”,我卻有一個新的定義,一個有趣的陪吃佬,楚菜的小廣播,聽者長見識,見者有食欲。
現(xiàn)在有個很時尚的名詞叫“個人輸出”,作為一個專職的新聞評論員,我很驚訝蔣文濤超強(qiáng)的輸出能力。各種探店經(jīng)歷,各種美食典故,各種食材講究,幾乎每天都在他筆下源源不斷地流淌。他幾乎成了一個高產(chǎn)作家。不累?一點不累?待在店里的時候,你不是老板嗎,指手畫腳不就行了,他偏偏技癢,親自操刀,親自掌勺,仿佛不做出幾道菜,就對不住食客。對于他的超量精力輸出,唯有興趣二字可以解釋。
興趣不等于一時頭腦發(fā)熱,蔣文濤有傳承上輩二河三蒸的執(zhí)念,又有弘揚(yáng)楚菜的遠(yuǎn)大理想,還有為此著書立說的大志,因此,他成了既會吃又會做還能寫的美食作家。一些網(wǎng)紅餐飲純靠噱頭出圈,連對食材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預(yù)制菜的興起,讓許多年輕人根本無法體會什么是真正的味道。我看到蔣文濤設(shè)計了一套春宴,僅僅看看菜名,春的氣息已撲面而來,口水隨即噴薄欲出。這套菜譜,既有創(chuàng)意,又腳踏實地。你聽聽菜名,大悟雙橋古鎮(zhèn)地菜春卷,??敌R橋香椿炒雞蛋,蘄春彭思鎮(zhèn)野芹菜炒臘肉,崇陽白霓鎮(zhèn)春雷筍燒肉,洪湖螺山鎮(zhèn)茭筍燉黃顙等等。這些精良食材得之不易,不僅有地域標(biāo)志,還有短暫的季節(jié)標(biāo)志。比如茭筍燉黃顙,是絕佳搭配,湯味極其鮮美,而黃顙常有,茭筍不常有,一年中能吃到的時節(jié)不足一月。古人食味,講的是知時應(yīng)季,講的是千百年不斷探索成型的搭配。不是說做菜不可以創(chuàng)新,但至少不能輕易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搭配和時令。
武漢人的早餐叫過早,武漢人的過早全國有名。但是,油香、油墩、酥餃,如今已基本絕跡,我無數(shù)次懷念蔡甸婦幼醫(yī)院門前的面窩,現(xiàn)在已面目全非,改良后的餛飩,也沒有了煮著扇子骨熱湯的大鍋。帶著種種失落的遺憾,與心目中虛構(gòu)的蔣文饕神交,他就像天婦羅的大師早乙女哲哉,55年堅守一方小屋,炸了3000萬個天婦羅,任何時候來吃,都是原來的味道。你也可以反問一下自己,什么樣的忠誠,能超越味覺的忠誠?疫情期間,武漢餐飲行業(yè)度日如年,蔣文濤在朋友圈發(fā)布了外賣盒飯的自救公告,我一邊找他訂著盒飯,一邊在心中暗自祈禱,堅持?。e倒下!別倒下!他沒有什么牛氣的,僅憑把握食材和堅持炮蒸鱔魚不改款這兩件事,就能秒殺許多同行。那年武漢太子酒店遭遇資金鏈斷裂,有些人幸災(zāi)樂禍,我也同樣祈禱不希望它倒下,這家餐廳憑實力做到了中餐最難做到的菜系定型,且物美價廉,我有什么理由不希望它好好地存在呢?蔣文濤從疫情中挺過來了,還沒有因為困難裁掉一名員工,如此堅韌,又如此有情有義,讓我沒有任何糾結(jié)地做出一個決定,送他一份大禮。我很多年前收藏了一把楚國的青銅鍋鏟,放在他那里更像物歸原主,白送又有些舍不得,原本準(zhǔn)備與他換些酒喝,現(xiàn)在改了主意,好馬配好鞍,好廚配好鏟,一個送字了結(jié)。為了把這件事干得更漂亮,更能體現(xiàn)兄弟情誼,還隨鏟贈送了文字,“我兩千年的鍋鏟,難道炒不好千年的楚菜”,就等著他扛起這把鍋鏟,為光復(fù)楚菜凱旋了。
家父給蔣文濤寫了四個字“定義楚菜”,我的理解,是一種喜愛,一種肯定,也是一種厚重的期待,他都可以定義楚菜了,為兄為什么不能定義他:一個有趣的廚子,一個熱愛楚菜的美食作家,你快馬加鞭也可以,你慢慢悠悠也行,至少堅持55年,不許中途開溜。
劉湖邊 媒體人,策劃人,著有《油鹽》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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