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1986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花城》《山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芙蓉》等刊,著有小說集《舞翩翩》《風箏知道天空的顏色》,獲江西省第六屆谷雨文學獎。
1
調到省城總醫(yī)院后,我切斷了大部分社交。妻子好言相勸,你不能再這么不合群了,得多結交些人,好快點在省里站穩(wěn)腳跟。見我無動于衷,她又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在神經病醫(yī)院干久了,神經了吧?我是在一家以神經科著稱的私立醫(yī)院工作不假,可又不是神經病醫(yī)院,再說我是行政人員。激將法沒起到作用,我照樣提不起精神,孤零零地,成了興城的一個漂泊者。
聽說過京漂、橫漂,不知道我這能不能叫個興漂。意思都差不多,第一周坐火車回家,我便感受到了這一群體的龐大。周五下班時間,出了地鐵,烏泱泱的人就開始跑了起來,你追我趕,往興城南站趕那趟末班城際動車,這還僅僅是到我們蕪山的人。我之前去興城辦事時坐過那趟車,當時還只有八節(jié)車廂,現(xiàn)在卻變成了雙掛,即便如此,檢票前的二十分鐘,我閑來無聊查了一下12306,居然連站票都賣光了。我跟著隊伍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一陣十分恍惚,都忘了自己圖什么。
好在住的地方還挺溫馨。也不能叫溫馨,比較緊湊??傇航o介紹了個四十平的一室一廳,雜七雜八的東西占了一半面積。房租自付。交水電費,置辦家什,以及清理沒用的雜物這些事,都需我自己解決。
七月流火,興城卻一絲涼意也沒有。連日失眠,總讓人心慌。窗外的知了在梧桐樹上聒噪,沒完沒了。飯桌上,蒙了一層油漬的小風扇拼了命地轉,可身上始終黏糊糊的。心慌在不斷加劇,總擔心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樣。我坐在桌前的紅塑料凳上,盯著面前到處破洞的雙人黑皮沙發(fā),想著怎么把它處理掉。之前聯(lián)系了房東,房東說不是她的東西,是前面的租戶留下的,究竟是哪一位,她也記不清,怎么處理讓我隨便。我對誰留下的沒興趣,只知道它沒有什么價值,太占地方,讓本就狹小的客廳變得十分逼仄;再說,往上一坐,屁股整個塌陷下去,稍有不慎都能把腰閃斷,說不定隔著表皮,還正坐在老鼠窩上。本來我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半夜迷迷糊糊,聽見客廳有老鼠的叫聲,窸窸窣窣的,正是來自沙發(fā)底下。還有一回,我眼看著一只幼鼠鉆到了沙發(fā)下面,再也沒出來。它也怕生。
我正一籌莫展時,外賣小哥敲開了我的門,我點的“大拇指”奶茶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猛吸一口,還是當年的味道。多年以前,我還在上大學,暑假在興城轉車,我的表弟莊柏宇請我喝過一次。嚴格說,莊柏宇也算不上是我表弟,他是我小姨父的外甥,讀初中時,我倆都借宿在我小姨家。他輟學后,來了南方發(fā)展,換了很多個地方,有一段時間,他來興城投奔過他的一個朋友,在餃子館給人包過餃子,給酒店當過門童。我最后一次見他時,他在興城一家高檔小區(qū)當保安,租住在鳴江園文殊塔附近的一間半地下室里。多年未見,我們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可有些東西始終擱在心里。晚上,他在“大拇指”點了兩杯珍珠奶茶,我們就著他叫的鹵菜,在他宿舍吃晚飯。為了趕次日上午的車,我只得在他的住處將就一晚。為了留宿我,他的室友不得不和人換了夜班。我們在公共衛(wèi)生間排隊洗澡,蓋著有些返潮的被子擠在一張雙人床上,就像我們讀初中時一樣,不同的是,現(xiàn)在背對背睡,以免尷尬正面交鋒。早上我醒得早,黑漆漆的房間被頭頂小窗透進來的光慢慢點亮,我從小窗望出去,一雙雙急促的腳步從窗口陸續(xù)閃過,就像踩在我們頭頂一樣。我們如此渺小。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柏宇。沒過多久,他就辭去了興城的工作,辦理了勞務輸出,到新加坡賺大錢去了。
外賣小哥很熱情,說了幾句話,讓我給他打好評,我滿口答應著。關門的瞬間,我一下想起我和柏宇的初中同學,同時也是我的老鄰居任海了,他不是在興城送快遞嘛。沒錯,他至少有輛三輪車,能把眼前這礙眼的東西給我拉走,說不定還能換頓飯錢。
手機翻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任海的電話,打過去說我到了興城,他一頓挑理,嫌我來了這么久才想起找他。寒暄幾句后直奔主題,我問能否借三輪車一用,把這個沒用的沙發(fā)拉到舊貨市場去。一聽沙發(fā),電話那頭來了勁,說,我去看看,要是能用,就賣給我吧,我正好缺個沙發(fā)。我有些犯難,這我怎么好意思賣?任海顯然明白,說,我下了班先去看看,或者你送我,我晚上請你吃飯。又說,你把定位發(fā)我,我晚點過去,老同學了,咱得聚一聚。
今晚聚嗎?
要不然呢?還要等什么時候?吃個飯還磨磨唧唧的—怎么了?你不方便?
不是,我約了人。
唔—是妹子吧?
嗯。
那正好啊,一起吧,認識一下。任海說,多個人多條路嘛。
2
我約的人是亞田。到興城一落腳,我就想著得見一見她。
我這個人挺操蛋的,對人好壞親疏的判斷竟然跟對方工作表現(xiàn)掛鉤,這不是有病嘛!我又不是領導,可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比如以前的同事小陳,我就看不上他,整天吊兒郎當,工作不用心、不盡力,雖然他很會來事兒,送過我兩箱橘子,還請我吃過一次飯,可我就是看不上他。只一件事,他就被我判了“死刑”。有一回,兩個要報的材料趕到一塊,我負責寫那個相對更重要的,相對沒那么重要的材料就交給了他,給了他兩周時間。期間,我還生怕他搞不好,想到什么重要的點都會跟他交代一番,每次他都答應得痛快。誰知到了交稿的前一天,他跟我說他其實搞不來。那時,我手上的那個更重要的材料正弄到關鍵處,只能讓他再加個班,多參考以前的舊材料,同時還對他抱有信心,想著或許他只是謙虛吧!結果次日上午,他交給我一個五百字的材料,從字數(shù)上看,充其量是我料想的十分之一。我頭都大了,加班忙了大半天外加前半夜,終于在零點前將材料報了上去。這種事兩次三番下來,他就成了醫(yī)院辦公室最輕松的一個,沒人敢將工作交給他了。我想這正是他要的結果。
究其原因,我的看不上可能是源于我本身的懶惰,畢竟跟“豬一樣的隊友”共事,難免自己要做得多,擔得多,而且挨罵更多,長時間的強勞動加上動輒挨領導訓,這可不是仨瓜倆棗的好處就能一筆勾銷的。我常年在醫(yī)院從事辦公室工作,辦公室就是服務領導的部門,很多工作內容壓根就沒明確的分工,所以與吊兒郎當又游手好閑的人共事,壓力太大??捎譀]辦法,作為一個專業(yè)性最不強的部門,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尤其是領導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小孩,你又不敢得罪,就只有忍的份。
亞田就不一樣。那時候,這姑娘差大半年才大專畢業(yè),屬于來我們醫(yī)院實習的臨時工。綜合辦人手不夠,院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想了個折中的主意,招個大學生干點雜事,工資走發(fā)票報銷,比我們低得多,節(jié)約成本。為此,我記得當時劉主任還專門叫我擬了個招聘啟事。亞田進來后,工作極其認真負責,她不僅僅是干雜事,還跟著我學寫材料。那段時間,但凡沒那么重要的材料我都交給她寫,以一個大學生的標準來衡量,亞田從沒讓我失望過?;旧?,領導交辦的所有事她都能保質保量完成,同事讓幫點小忙也從來盡心盡力。比如有一陣子,為了迎接醫(yī)保檢查,要補許多過去沒做好的材料,按理說亞田拿著低工資,又沒參與過去的事,她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推脫掉,可她卻比我還認真,比我做得還多,承擔了那次檢查的大部分工作。還有一回,周末晚上我在家里加班,發(fā)現(xiàn)要用到的一個舊材料在單位電腦里忘拷回來了,那時我還沒買車,電動車又正好沒電,只好求助于亞田,結果她二話沒說就跑去單位給我傳資料。我記得那晚還下著不小的雨。她后來笑著說,師傅,你都不知道,行政樓離門診和住院部遠,晚上沒人,走廊聲控燈不出聲不會亮,真挺嚇人的。那是她第一次大晚上去醫(yī)院。
她身上還沒有90后給人的慣常印象—自私或者公主病啥的—從不嬌滴滴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們那醫(yī)院也不相信眼淚,老板在全省開了好幾家分院,攤子鋪得大,用人用錢卻極苛刻,大家私下都戲稱老板是“男人當牲口用,女人當男人用”的典范,所以嬌滴滴是吃不開的,唯有向前猛沖。亞田就沖得挺猛,主任和院長都很賞識她??墒?,萬萬沒想到的是,實習過后,亞田毅然選擇了離開。在我印象中,院長還專門找她談過話,勸她參加總院的招考,說會想點辦法把她弄進來,她卻拒絕了。按我們這些在企業(yè)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的思維,你不打算在這長干,就沒必要累死累活地賣命嘛。我習慣定期清理微信好友,像她這種共事了三個月、今后也不大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理應刪掉,我卻沒刪。
我一到興城就發(fā)了朋友圈,以亞田的性格,不可能佯裝不見,死活非要請我吃飯。她叫我?guī)煾?。她在微信上說,師傅,咱們有三年沒見了,你這次來我肯定要盡一下地主之誼。我心想,地啥主啊,你又不是興城人,你不也就一年前才到的興城嘛,之前深圳、廣州折騰了兩年,后來又飄回了省內。本欲推辭,可她看上去挺有誠意,又說畢竟在我生活的蕪山讀了幾年書。她這么一說,我就想,她或許有什么事找我也說不定,盛情難卻,去就去吧。對了,忘說了,亞田也不是蕪山人,只不過在蕪山讀了大專而已,無根的苦惱或許是她最終沒選擇留下的原因罷。
決定去見亞田,又怕尷尬,想想有任海在也好,省得讓人家姑娘破費。
3
任海下班晚,亞田也說要加班,干脆就約了夜宵時間。我下班回到宿舍,將沙發(fā)上的廢紙盒清理了一下,又擦了一遍沙發(fā)表面,將擋著沙發(fā)的飯桌移了個位置,邊吃點餅干墊肚子,邊看著手機里任海發(fā)過來的餐館位置。有點眼熟,點開仔細看,發(fā)現(xiàn)是在文殊塔附近,看著離那年柏宇的出租房不遠。打開微信外賣查了一下,果然那一帶餐飲業(yè)火爆,有好幾家網(wǎng)紅店。
新聞聯(lián)播結束曲響起,任海來了。他穿著黑色跨欄背心、灰色工裝褲、人字拖,工作服系在腰間,看樣子像是怕我著急,小跑著上樓的。一進門,他下意識舉起右胳膊,用肱二頭肌的位置拭著額頭的汗水,再舉起左臂,重復剛才的動作,可上臂明明沒有衣服包裹,不過是用皮膚擦皮膚,用汗擦汗。
我示意他坐會兒,不急,用紙杯倒了涼開水遞過去。他接過水,一飲而盡。
這么忙?我問,每天下班都這么晚嗎?
這還晚?他看我一眼,要來你這拉沙發(fā),特意早下班的。
可真夠忙的。
不忙不行啊,還債呢。
還債?
你不知道?我嬸子沒和你說?
他一提醒,我這才想起來了,問,是把前院老莊叔的腰壓壞了那事嗎?
他點點頭,不就是那。要不然也沒想著出來打工。
我媽確實在電話里提過一嘴,當時也沒當話聽。說是有一年種地,老家前院的鄰居莊叔一伙人給任海家?guī)兔?。莊叔是柏宇的親戚,論輩分,柏宇得管他叫大爺,但并非親大爺,是柏宇爺爺?shù)谋硇值艿膬鹤?,關系有點遠。小地方總是這樣,論起來,親屬圈子總是大到無邊,不像在興城這樣的城市,誰和誰都不認識。我和柏宇雖是初中同學,又一同在林業(yè)局我小姨家寄宿過,但柏宇家并不住我們林場,平時跟老莊叔接觸也不多。
那年收成不錯,收到最后一天,任海高興,中午喝了點酒,等地全部收完,開拖拉機下山時,向來穩(wěn)當?shù)娜魏>尤话淹侠瓩C給開溝里去了,拖拉機側翻,車上的人被甩了下來,別人沒啥大礙,莊叔卻被壓在了車底下。
你也是太不小心了。我說。
說這些也沒用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意了,也有點逞能,一塊石頭硌了輪子一下,不承想拖拉機就翻了。
莊叔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問他。
人倒是養(yǎng)過來了,也能下地走路,不過腰壞了,吃不上力,干不了重活。任海說,我家那點家底兒,給他治腰都賠進去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就差跟銀行貸款了。任海說著,雙手用力拍了下屁股底下的沙發(fā),又火急火燎地站起來,我看看這沙發(fā),不賣了吧?我要了。
你確定能用?我感覺被老鼠掏得就剩個空殼了。
沒事兒,我回去修修。他說。
我倆抬起沙發(fā),果然輕飄飄的,翻過來一看,有些海綿和草的碎屑掉落下來,像是有個老鼠窩的樣子,可并未見老鼠。任海雙手背到身后,抬起沙發(fā)的一側走在前,我抬另一側走在后,順著樓梯一點點往下移。任海個子不高,精瘦,臂膀黝黑,肌肉線條隨著用力凸顯出來,早不是讀書時的怯弱模樣。三輪車后斗帶棚,試了幾次沙發(fā)都塞不進去,干脆擱到了車棚頂上。任海從工具箱里翻出麻繩,又是踩車輪又是踩車座,甚至跳到駕駛室頂棚上,像只靈巧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沙發(fā)在車斗頂棚上固定好了。
任??戳丝次?,駕駛室坐不下,又看了看車斗,還有幾個快遞沒送完。
不用管我,我說,我坐地鐵過去就行,也沒幾站。
行,那我先過去了,飯店碰面。
4
約的是一家叫“鳴江園臘肉”的興城菜館,在文殊塔旁邊的諭子亭街上,離干江很近。我和亞田先到了,任海的電動三輪車壞在了半路上,在修車。
亞田有點不高興,說本來該她請客的,都計劃好了請我吃海底撈。她在海底撈當服務員。我開玩笑說算了,海底撈太貴了,我可吃不起。你是工作人員就能免單嗎?再說你每天在海底撈低三下四給人當孫子,我來了還要親自為我服務?我可見不得你那樣。我說我和任海都是外地人,既然到了這里,那就得吃正宗的興城菜。
三年時間已過,亞田除了馬尾辮變成了齊肩短發(fā)外,樣貌并未發(fā)生太大改變,身材始終嬌小,五官依然緊湊,小鼻子小眼的,總把笑容掛在臉上。衣著打扮確乎時尚了些,看得出化了淡妝,棕色長版風衣配高跟鞋,知性味取代了學生氣。
任海來得挺晚,甚至連工作服都沒來得及脫。他本想先把沙發(fā)送回去,順便換身衣裳,誰承想車一壞耽誤了工夫,就直接穿著快遞服,拉著沙發(fā)就來了。沙發(fā)放在三輪車斗棚頂上,看著十分別扭。我問任海要這個沙發(fā)有什么用,坐著歇一會都累人。
他說,不瞞你說,我剛剛又搬了新家,在青云區(qū)那片,房租便宜,跟人合租,我那屋還沒床呢。
你用它來當床?這也睡不下你呀。
腳用凳子支撐一下就行。我還干了別的活,經常要上小夜班,每天也睡不了幾個小時。
我說那今晚的飯錢算我的。你請客的話,錢都夠買張新床了。
他說瞧你說的,兩碼事,買了床我還能不請你了?你來興城,聚一下應該的。他讓我別瞧不起他,說下次再輪我請。
一落座,他就埋怨點背兒,修車又花了多少多少錢,還能攢下什么錢呢。我想勸他錢是賺不完的,一想他在還債,沒說出口。
亞田曲解了他的意思,說,今天我來,我請我?guī)煾怠?/p>
任海稍顯羞愧,起身沖亞田點了下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跟我搶,你倆的事以后再說。
四菜一湯端上桌:藜蒿炒臘肉、興城小炒魚、井山煙筍、時令蔬菜和瓦罐煨湯。一瓶鳴江大曲三人分,每人也要三兩。
任海先提了一杯,表達了對我的不滿,來了這么久才聯(lián)系他,更表達了自己對朋友主動關心不夠,我來了這么久,他才知道。接著表達了對初識亞田的喜悅,能聚在興城,都是緣分。提完后,大家隨意。
亞田接著說,輪到我敬酒了。第一杯敬我?guī)煾?,師傅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傅,別誤會,師傅的傅。在蕪山時,多虧有我?guī)煾嫡种?。我記得有一次,主任拿過來一個講話稿讓我校對,有一處錯誤我沒校對出來,院長拿著稿子就沖進了辦公室,直接甩我辦公桌上了。當時整個辦公室是鴉雀無聲,連主任都不吭氣,還是師傅你幫我解了圍,把責任都攬了過去,說稿子是你弄的。
還有這事?我怎么不記得?我插話。
對呀,我贊哥還有這么俠氣的時候呢?任海說。
怎么沒有?
那可能稿子真是我寫的。我說。
我不管誰寫的,反正是主任交到我手上的,出了事,他連個屁都不放。亞田說,類似的事都有好幾次,總之,多虧有師傅你。說著,亞田一飲而盡。她顯然喧賓奪主了,有點發(fā)狠的意思,這樣的亞田我還是第一次見。
任海一愣,慢了半拍,那我陪一個。我最后一個仰起脖子。
這哪叫敬酒?這是接力賽嗎?我心里預感,亞田似乎有什么事。
亞田笑。笑畢,突然問道,蕪山還好吧?
老樣子啊。瞧你這話問的,我又不是市長。
醫(yī)院還好吧?
怎么?你還留戀咱們醫(yī)院?
我學校還好吧?
真是奇怪。顯然最后這句才是她真正想問的。
我哪知道你學校?。磕銓W校雖然離咱們醫(yī)院很近,都在一條街上,每天也都路過,但我也不是學生,肯定不會進去的嘛!
是噢。亞田抬眼看了看我說,我可能是太想蕪山,太想母校了。
嘁,蕪山就那么好?有興城好?
那怎么可能!說著,亞田又給我們的酒盅斟滿酒。
亞田說,興城的感覺實在太好了,走在馬路上被人流淹沒,站在天橋上被樓群淹沒,連住在宿舍里都會被身邊的人淹沒。沒人認識你,沒人注意到你,但你會發(fā)現(xiàn)身邊有那么多比你優(yōu)秀的人,你會覺得你有那么多向上的空間,有無限變好的可能。
任海說,那就努力,爭取在興城扎穩(wěn)腳跟。
亞田卻說,我可不想這樣。我還有那么多地方沒到過呢,比如北京、上海我就沒去過,青海、西藏我就沒去過,國外我也沒去過。
我委婉提醒她,國外不是那么好去的,就你一個??粕⒄Z怕是過不了關。
亞田聽懂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非去正經找工作那種,勞務輸出也可以呀!不是有很多沒啥學歷的人通過勞務輸出到外面去打工,去日本的、去俄羅斯的都有。亞田說,就是想出去見識見識。當然,也只是個想法,沒那么快,中國我還沒待夠呢!
被她一說,我又想起表弟柏宇來。
為了掩蓋心事,我大聲說道,你就扎根興城吧。一個女孩子,找個好男人嫁了挺好,現(xiàn)在男女比例失調,老婆不好討,你們女的扎根比我們男的有優(yōu)勢。
的確如此。任海說。
你就那么希望我趕緊嫁人?亞田嬌嗔道。
尷尬瞬間襲來,任海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也看向他。這才想起來,他處了對象,是個山東姑娘。對了,任海,聽我媽說你有女朋友了是吧?怎么沒換個更好的住處?
任海說,她上班的地方有宿舍,我一個人住,能省則省。
咋沒把你對象帶來?
她還沒下班呢!飯點正是他們飯店忙的時候。
開飯店的?
想什么呢!
想你傍了個大款。
沒那個命!就一服務員兒,跟亞田美女是同行。
你倆處到什么程度了?
還能什么程度!任海說,她家那邊是催著結婚,可我的債還沒還完啊!多虧出來了,這幾年攢了點錢。我規(guī)劃好了,兩年內把債還完,再花兩年攢錢,回我對象家蓋房,五年內結婚,六年內要小孩。
你不帶她回咱老家?
咱老家還有什么呀!任海說,一個沒落的林場,又沒幾個人在,咋活命?我對象家好歹還是聊城市的。不過在郊區(qū)。任海說。
5
記得那年高考,任海發(fā)揮失利。其實也不能叫失利,他本來就學習不好,考不上在情理之中。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爸非要帶我下地干農活。我爸的意思,馬上要遠走高飛了,可不能忘了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不能忘了苦日子是咋過來的,開學前必須體驗一下生活,以免忘本。我覺得他有點顯擺的意思。彼時正值夏末,大家起早貪黑扎在地里農忙,白天林場里見不到人,要顯擺就只能到山里去。要不他咋沒讓我穿干活的衣裳,照樣是學生模樣,扎在地里不倫不類,像是去看風景的。
任海不一樣。他早預料自己考不上,已經在地里忙了半個暑假了。他光著膀子,下身穿迷彩長褲,黃膠鞋,頭上戴一頂草帽,手持鐮刀給黃豆地割草。任叔跟在身后,吆五喝六,他起身偷懶時,身后的任叔就罵罵咧咧,罵他沒本事,話就像鞭子抽打在牲口身上。
半個夏天風吹日曬,任海的后背黑里透紅,脫了一層皮。遠遠地抬眼看見我,也不說話,眼神無奈中又透著一點不易覺察的堅定,尤其是當任叔呵斥他時,似有種叫做恨或者狠的東西從他眼中掠過。
你是那時就想著離開家了吧?
任海糾正我,這你可說錯了,我那時壓根就不想離開家。我發(fā)狠不過是想逼自己盡快適應“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生活罷了。倒是我爸,他覺得我那么年輕不能一輩子都被土地拴住,得出來闖闖,大家都出去了,哪有年輕的扎在地里的!后來這不就出了把老莊叔腰給弄壞了那事兒嘛!
我說,多虧出來了,要不哪見得到這么大世面,對吧?
見啥世面???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興城。不是針對興城,我不喜歡任何大城市,比老家好賺錢倒是真的,我現(xiàn)在也就是為了多賺點錢,好早點離開這鬼地方。任海說,我跟亞田不一樣,我就不喜歡被淹沒的感覺。還不如賺點錢再去個小地方做點生意,自己掌管點東西,多好!
亞田給任海點了個贊,你這個想法很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很好,做個優(yōu)秀的人,只要有志向,就是好的!
亞田說,師傅,我一直覺得你就很優(yōu)秀,你是我在咱們醫(yī)院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人。
得了吧,我又不是學醫(yī)的,又沒拿過手術刀。
討厭,她懟了我一下,我說的是醫(yī)院行政這塊。
那你也高看我了,比我優(yōu)秀的多得是!
虛張聲勢!亞田說,我說的是真話。你說誰比你優(yōu)秀?那些所謂的優(yōu)秀不都是在院長面前顯擺出來的,不都是做給院長看的嘛?他們會干啥?有幾個有真本事的?
我突然很自責,心情有點沉重,卻也一時舉不出例子來?;蛟S我骨子里早已認可了那份自負。
我跟你說,咱們那醫(yī)院風氣其實挺差的,各種圈子,各種八卦,師傅你都不摻和。
有嗎?可能因為你那會兒還是學生,不太習慣社會上那一套。
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但是—亞田欲言又止,師傅你還是單純。
單純?這詞兒用在中年男人身上,有點丟人似的。主要是沒人拉我進圈子,沒人跟我八卦,我說。
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一看就不屑于那些事。
我搖頭。
亞田又說,倘若別人跟你說了,你會摻和進來?
我繼續(xù)搖頭。不是“不屑”,是對那些事不大感興趣。
所以呀,你就是個讀書人,書生,他們都庸俗,我也庸俗。你的志向,或者說你的段位就不在那個層次上。
借你吉言,我現(xiàn)在不也不在蕪山醫(yī)院了嘛!不過,你不庸俗,我說。
嗯,我看到你發(fā)朋友圈了。恭喜!我再敬一個。我還不庸俗,嗤!亞田舉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你不在那了,我才會跟你說這些。你看咱那辦公室都是些什么人???就那個陳什么,我都忘了他名字,那么年輕就進來混,仗著自己是副院長同村同姓的一個外甥。
我說這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多著哩。亞田說,就咱們院長,也就那么回事,聽說他也不懂業(yè)務,也是搞秘書工作出來的,瞎指揮!你寫的講話稿那么好那么精彩,他還吹毛求疵的。
我說,不能這么講,講話稿的好壞不是我們評判的,是講話的人評判的,沒寫到他想講的,那就不合格,我們認為再好也沒用。
還有劉炳輝—亞田莫名有些哽咽似的,問,你跟劉炳輝還有聯(lián)系嗎?
她點名道姓叫劉炳輝,我有些不習慣,喝酒之前還叫主任的。
說來也怪,我離開后一直也沒聯(lián)系,但幾天前有一晚他突然打我電話問我周末回不回蕪山,客套地說要叫我吃飯,后來我才弄明白是有個重要的匯報材料想請我?guī)兔?,說是新秘書一時接不上手,這種大稿子還弄不來。
王瘸子呢?亞田問,還有聯(lián)系嗎?
你是說那個司機?—他早不在醫(yī)院干了。我詫異,亞田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人。
6
眼看一瓶白酒快要見底,任海和亞田也熟絡起來。任海提議玩一款叫“誠實勇敢”的老掉牙游戲,他說,干喝太沒勁了。
玩就玩。
任海介紹規(guī)則:黑白配,輸了的選擇“誠實”或“勇敢”,選“誠實”要如實回答一個提問,選“勇敢”的話就要完成指定的“任務”了。
沒問題,誰怕誰。亞田喊服務員,再來一箱啤的,換大杯。今晚就不醉不歸。
第一局,亞田被罰,她選了“誠實”。任海上來就問了個猛的,早有預謀一般:你是不是處女?
亞田怔住了,臉上霎時寫滿了委屈。
我趕緊舉杯跟任海碰了一下,你有毛病吧?問的這是什么問題?
這有什么!要玩不就要放得開,難不成問吃喝拉撒雞毛蒜皮的事啊,那有甚意思!
轉眼間,亞田已經捂著嘴跑去了洗手間。
我埋怨任海,你問這問題是啥意思?人家二十幾歲了,要是談了男朋友,不是了不很正常?
我又沒說不正常,只是想問一下是不是。
是不是跟你有啥關系?你都有對象、準備賺錢結婚的人了,咋的,你還想泡人家?
我這不是替你問的嘛!任海笑得淫蕩。
滾!
咳!開個玩笑都開不起!我就隨口一問行了吧。
隨口?我隨口怎么問不出來這種問題?
任海說,最近沒單的時候幾個哥們聚在一起總在研究怎么能從腿型和走路姿勢看女人是不是處女的問題。
你們真無聊。
男人嘛!在一塊不就是聊女人。我跟你說,一進來我就盯著她那里看。
齷齪。
我跟你說,她指定不是處女。
你別說了。
亞田回來了,像是哭過。
我本欲打馬虎眼將這一輪混過去。亞田說,見笑了,沒什么,我玩得起。她坐下后抽了張紙擦了一把嘴,也不看我們,低著頭吃起菜來。
我吃口菜壓一壓酒,她突然脫口而出,我不是處女,我被王瘸子強奸過。
我端起的酒杯停在任海身前,手一抖,酒灑了一半。
王瘸子是臨時工,也是個鰥夫,他從原單位退休下來后來我們醫(yī)院開車送貨,每隔幾天運送一批藥品。他一條腿有點殘疾,走起路來栽栽楞楞。聽說他還在外面經營著一家租車公司。
媽的王瘸子,不是人!畜生!劉炳輝也是,他們是一伙的。亞田問,師傅,你記得那年“三八”節(jié)我們女職工去東鳳山春游嗎?
記得,說綜合辦除了你,還要去個人負責拍照,搞宣傳,我那次正好沒空,小陳一直就打打雜,正經八百的宣傳工作沒做過,所以劉主任親自去的。
對,王瘸子也去了,他負責開車,大巴車就是在他公司租的。在東鳳山那天晚上,劉炳輝突然叫我出去吃夜宵,王瘸子也在,還來了兩個我不認識的人。喝到很晚,大家都醉醺醺的。半夜王瘸子來敲我房門,畢竟都是同事嘛,我也沒多想,就讓他進來了。誰知他一進屋就抱住了我,我掙扎,可賓館整個五樓就開了兩間房,我住一間,他和劉炳輝住另一間,剩下的同事都在四樓。事后他像狗一樣跪在我面前請求我原諒,說自己酒后亂了性。真他媽惡心!
他求我,求我做他的女人,說他真心喜歡我,不會虧待我。我呸!見我不同意,他又要挾我,說我不識好歹。他說,我要是敢告他,他有的是招,能讓我實習期一分錢工資也拿不到。他給我看了他的手機,這個死變態(tài)竟然拍了我兩張裸照,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拍的。他說,我要把這事捅出去,他就將我的裸照散布到我學校去。我那時畢竟還沒畢業(yè)離?!@個瘋狗!
時過境遷。亞田仍越說越氣。
我聽得也越來越氣。我開了一瓶啤酒,對嘴吹了半瓶。
萬萬沒想到,這個王瘸子是這副德行!我知道他酒品不好,有一次跟醫(yī)藥商應酬,喝著喝著,他扶著空調吐了一地。還有幾次,從酒桌上下來轉去KTV唱歌時,他借著酒勁跟服務員開下流玩笑。這些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八項規(guī)定沒出臺,應酬特多,違反規(guī)定的事也多。我以為他只是喜歡把男女間的那點事掛在嘴上過過嘴癮,沒想到他真的干出這么齷齪的事!
亞田繼續(xù)說,回去后,王瘸子再沒出現(xiàn),劉炳輝卻找我談了話,也是勸我別聲張出去,說對醫(yī)院和對我個人名聲都不好。我當時人都是懵的,但有一點我心里清楚,聲張出去的話確實對我沒什么好處。劉炳輝見我不言語,說強奸這種事本來就很難定性,再說又都喝了酒,誰能說清楚是不是兩廂情愿的?還說讓我珍惜這份工作,說我一個沒畢業(yè)的??粕苓M這么大的連鎖醫(yī)院工作,是福氣,讓我進來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劉炳輝把責任撇得一干二凈,不提是他叫我出去吃夜宵的事。我感覺劉炳輝和王瘸子就是一伙的,聽說他們是親戚關系。
我不置可否。
亞田說,劉炳輝也不是什么好人。你都不知道他平時在院長面前那副諂媚樣有多惡心,回回院長去廁所,他都在外面等著遞手紙。我上班第一天,就在電梯口碰到那一幕,當時他接了個電話,好像家里有什么急事,他卻故作鎮(zhèn)定,拿著紙乖乖等在那。出了這事,我對他印象更差。王瘸子對我是身體上的傷害,劉炳輝的話對我就是精神上的侮辱,其傷害一點不亞于王瘸子,都一路貨色。
一時不知如何寬慰亞田。我突然想到,如果當時這件事被我撞見了,我有沒有勇氣去救亞田?真的沒辦法假如。我如果確定不了自己有解救亞田的勇氣,我現(xiàn)在對她的任何一句安慰都是假惺惺。
我試探著問了句,你想怎么辦?
亞田說,還能怎么辦?都過去這么久了,一切都過去了。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說。
只是有時候憋得難受,我沒跟誰講過這事。我離開蕪山,出來闖,主要就是因為這。為此,我還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現(xiàn)在成了有家難回,也不好意思伸手跟家里要錢。
我說,有什么困難你跟我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這么一說。亞田說。
7
繼續(xù)喝酒。
第二局,我被罰。選“誠實”的話,怕自己做不到那么誠實,心想又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他們應該不會玩得太出格吧,就鼓起勇氣,大喝一聲:勇敢。
好!亞田帶頭鼓起了掌。相鄰兩桌的人紛紛扭過頭看我們。
任海用眼神示意我,你看到一號桌那女的了沒?就是看我們那個。你去親一下她,把她手機號要過來。
這玩過了吧?我不得挨打?
不會的,她往這邊看好幾眼了,說不定對你感興趣。再說她們明顯是閨蜜局,又沒男的,打你干嗎?
亞田說,那也太過了,再說你怎么知道人家往這邊看了?是你一直在盯著人家吧?看你色瞇瞇那樣。
任海說,哎呦喂,這么偏心嗎?我是色瞇瞇,不像你贊哥是正人君子。
亞田滿臉通紅,不說話了。
快去!是你自己選的“勇敢”。
亞田見我為難,又說,親人家和要手機號這是兩件事吧?
任海說,那不親了,你去把手機號要過來。
我鼓足勇氣,做了快一分鐘心理建設,終于站起身。亞田一把拽住了我,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這樣,按順序輪著問,總不能都你任海問吧?剛才是你問我,現(xiàn)在就應該是我來給贊哥下任務,等下再是贊哥問你。
那行吧,任海說,你說了算。
那我問了,師傅,你喜歡我嗎?
打住,任海說,他選的是“勇敢”。
亞田似乎在盤算什么,想了一會兒,她說,那你親我一口。
這個好!好好好—任海一手一根筷子不停地打在桌沿上,起哄。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這有什么!任海說,嫂子在家又不知道,你現(xiàn)在一個人在興城,那不就是單身?再說了,又沒讓你干啥,在西方,親吻就是個禮節(jié)罷了。
還親吻?
就是!親吻都被你說出來了。亞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我又沒說要親嘴,隨便親哪都行,手也可以。
我放下心來。本來為了和任海喝酒方便,任海坐在了我對面,亞田正好挨著我坐。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扭頭朝她臉頰親了一口,親在了她那蓋在臉頰的一縷頭發(fā)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的臉紅得像太陽。
終于輪到了任海。
他選了“誠實”。我看了亞田一眼,亞田說,肯定是你問呀!按順序也輪到你了,再說我和他才認識一個小時。
我盯著任海,一時不知該問什么。要不是我想找輛車把那沙發(fā)弄走,要不是正好看到外賣小哥身上的工作服,要不是心里一直揣著莊柏宇,我壓根很難想起任海來。我說,什么都能問嗎?
任海答,當然什么都能問。
我說,問關于別人的事也行?
任海長舒一口氣,右手拍了拍胸口,原來你不問關于我的事啊,嚇死我了。問別的也行,我保證知無不言,但你別整太高端的,你不會想問俄烏戰(zhàn)爭吧?
亞田捂嘴,差點噴出飯來。
我問道,你和柏宇有聯(lián)系嗎?他現(xiàn)在怎么樣?
任海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會問這么個問題。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
他—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他失蹤了。他得了抑郁癥。
失蹤了?抑郁癥?我腦袋嗡的一下。
柏宇是誰?亞田問。
你犯規(guī)了哈,沒輪到你問呢,再說了,和你無關。任海說。
嘁,我還不問了呢,懶得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問任海。
這是不是算另一個問題?
就是,師傅,你別耍賴哈。亞田說完看了我一眼,像是被我的臉色嚇著了,就說去個洗手間。
快和我說說怎么回事。
任海說,你沒有他微信?沒看到他朋友圈?
有微信,以前看他總發(fā)朋友圈,發(fā)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新加坡的城市建設,新加坡的公園、海灘,發(fā)他下了班經常和工友喝喝酒什么的,看著挺好的。最近是很久沒看他發(fā)圈了。
他后來不是拍過一些治療抑郁癥的藥嘛,鹽酸帕什么?枸什么螺?
鹽酸帕羅西汀,枸櫞酸坦度螺酮。
對,還是你專業(yè)。
在醫(yī)院工作嘛,多少了解點。
他還發(fā)過一次在海邊喝酒,說想直接跳下去之類的。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得了抑郁癥,得很久了。聽別人說,他總是緊張、心慌、焦慮,那種緊張感一上來,好幾次他都想了結了自己。說真的,后來我跟他聯(lián)系也不多,主要是老莊叔的腰壞了后,總覺得面對他時有點別扭,畢竟那是他大伯。
任海說的那些朋友圈內容,我從未見過。
后來他就失聯(lián)了,家里也聯(lián)系不上他。任海說。
那他媽沒過去看看?
開始說想去,可去一趟哪那么容易,又得辦護照又得干嗎的,他的家境,估計他媽連北京也沒去過。
柏宇初中輟學那年,他爸媽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從此就再沒見過他爸的影子。
我們好一會兒無話,像在進行一場莊重的默哀儀式。
要不說,還得有文化。任海說,我是白搭,從小就學習不好,能考上高中都是幸運。柏宇也是怪了,按理說他那陣成績也沒差到那種程度,突然就輟學不念了。他爸媽鬧離婚是不假,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啊。你說按他的成績,不說考個好高中、好大學,一般的學校出來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嘛!我心里揪了一下。任海繼續(xù)說道,你說咱們仨,贊哥你就不用說了,從小就學習好,現(xiàn)在不說飛黃騰達,至少成家立業(yè)了,也算成功。你和嫂子要小孩了沒?
懷上了。
你看,要不我說你最成功,爭取留在興城,以后站穩(wěn)腳跟就把家搬來。興城的房價對你來講也還行,肯定能承受得起,主要是小孩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就這旁邊,干江三中,聽說每年清華北大能考上二三十人。
任海說,我—混的吧,雖說不好,但也知足,出來幾年賺了點錢,再有兩年把債還完,就可以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柏宇最慘,一直單著不說,去了那么遠的地兒,咱面都見不上,我估計—這次怕是兇多吉少。借著酒勁,任海眼睛一紅,哭了。
在任海的敘述中,我仿佛看到了柏宇白凈的圓臉和燦爛的笑容。我忍著痛苦,伸出手拍了拍任海脖頸。
8
二十年前的柏宇,白凈又燦爛。初一上學期,他住學校宿舍,成績下滑得厲害,下學期就搬了出來,和我一起寄宿在小姨家。小姨負責我們的食宿,小姨不在家時,就由姨父充當大廚,姨父做菜更舍得下料,更可口。姨父出車跑長途,但凡回來總要喝上點酒,每次買酒他都習慣叫柏宇,柏宇于是拎著酒壺,屁顛屁顛跑到路口小賣部打酒。有時他也會叫上我,但更多的時候我都在做作業(yè),我從小就是大人眼中的好學生。
兩道好菜被姨父端上桌,柏宇的酒也打了回來。姨父給我倒上一盅,我禮貌地推回去,說學生不能喝酒。姨父搖搖頭,接著給表弟柏宇倒,柏宇將酒盅舉到鼻子前聞了聞,皺眉,面露難色,又猛地一飲而盡,放下酒盅,右手掌不停在嘴前扇著,大張著嘴發(fā)出“咝咝”聲。姨父臉上露出喜悅,厚大的手掌在柏宇頭上摩挲了一把。
這樣的場景,總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
每個周五晚上放假,我們兩個人會坐火車回家。那是冬天,雪在夜色中泛著藍白的光。走到路口,柏宇突然說,等一下,我給你變個東西。說完,他跑到路旁的雪堆里找東西,從那戶人家木柵欄的一頭開始數(shù),一、二、三……沒錯,就是這兒,怎么沒有呢?說著,柏宇手握木棍在雪堆里挖了起來,沒挖出什么東西,又往旁邊移了一點點位置。終于,一個不大的紙殼箱從雪堆里露出來。柏宇看四下無人,撕開紙盒箱的封口膠布,從紙殼箱里掏出兩個東西,扔給我一個,竟然是冰淇淋!
我笑說,你還真會變啊?就將包裝袋撕開。不是簡單的雪糕或冰棍,而是帶了巧克力脆皮,脆皮上還粘著瓜子仁,中間還夾著果醬,腳丫子的形狀,叫“大腳板”。從小到大,我沒吃過這么貴的冰淇淋。柏宇也撕開包裝吃起來,接著將箱子恢復原樣。
走到路口的食雜店,我盯著門外貨架上擺放著的一箱箱冰淇淋,這才回過神來。不對,你哪來的一整箱冰淇淋?你—是不是偷人家的?
柏宇吞吞吐吐,哪有,我買的。
你放屁!買一整箱?你哪來的錢?那時候,父母每周也就只給孩子一兩塊零花錢。
我—你別管了,反正不是偷的。柏宇狡辯。
你就是偷的。
不是偷的,我撿的。
你怎么那么厲害?我怎么撿不到?看我回去不告訴小姨!
柏宇斥責我,你這人怎么這樣,真無趣。又說,再說,你不也吃了嘛!
也是,吃人的嘴短,我又沒錢還給他。
我沒將那事兒捅出去,卻更加看不上柏宇了,他不僅學習沒我好,人品還差,小姨和小姨父怎么就更喜歡他呢?我想不通。
我想不通的東西遠不止這些。
當淺黑色的絨毛在我和柏宇兩個人的上唇悄然出現(xiàn)時,柏宇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有一晚睡得迷迷糊糊,他突然叫醒了我,“起來!”他用氣聲喚我。我迷迷糊糊,順著柏宇的手,兩個人將耳朵擱在了我們房間和小姨房間之間的那堵墻上,那里有扇大玻璃窗。
小姨在抽噎,一聲比一聲緊,姨父在喘粗氣,就像山風吹過山泉,吹得泉眼咚咚響。然后,低語聲、呢喃聲、喘息聲,一聲比一聲急促,起起伏伏……
我心潮澎湃,卻跟柏宇說不想聽了,總感覺那樣做不好,又說不上哪不好。我那時還不知道“偷窺”“齷齪”這類詞,但大概就是那么個意思,就躺下去繼續(xù)睡覺。柏宇無動于衷,干脆跪在玻璃窗前,整個頭從窗戶伸出去,看了良久。直到姨父響亮的一聲咳嗽傳來,隔壁沒了動靜。柏宇躺回床上,不停喘著粗氣。嚇死我了,他說。
偷窺事件后,小姨竟然對柏宇更好了。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小姨竟然給表弟買了件新線衣,當時是背著我給的,被我給撞見了。我不知道怎么樣能擺脫那種處境,能想到的就只有好好學習。
9
你們聊什么了?亞田問。
聊你師傅從小學習就好,尤其是語文。我記得初中那會兒,他還獲過林業(yè)局征文比賽一等獎,學校廣播還全文播放了他那篇征文,他還在年級里交流過寫作文心得。這家伙從小就是筆桿子。
那是!亞田投來自豪的目光,就像任海說的是她的一件珍藏物品。
酒喝累了,趁亞田去門口接電話的空當,任海給我遞了支煙,我擺擺手,他就自己抽。
他抽煙,我拿起他的手機翻看柏宇的朋友圈。柏宇一度很愛發(fā)朋友圈,他早期的朋友圈也沒對我屏蔽。他的朋友圈拼湊出他這些年來的履歷。先是在上海的建筑工地上篩沙、運磚,戴著安全帽的背影出現(xiàn)在升降梯里。接著是在興城的生活,他好像在興城的某高檔小區(qū)當過一陣保安,他工作的小區(qū)似乎經常有明星出入。有一個短視頻,一個穿保安服的陌生男人正追著一個女孩要簽名,視頻是剪輯過的,接下來幾秒則是那保安和女孩的合影。八成是柏宇的同事吧!難道是個女明星?看著又眼生。視頻的最后兩秒突然閃出了柏宇的半張臉,他依舊皮膚白皙,長臉,小眼,高鼻梁,跟小時候一樣,正對著屏幕,嘰嘰喳喳大笑著。再往下翻,是他在新加坡的一些“精彩”生活。這些朋友圈中,柏宇很少拍自己的臉,多數(shù)是拍景物,偶有軀干的某一部分出現(xiàn)在畫面的角落,或者側臉一閃而過。
酒足飯飽,我和亞田出了飯店門,正商量著三人一起去哪里散散步消下食,身后任海的手機響了,他似乎連賬都沒結清楚,就從前臺小跑出來,沖我說,贊哥你進去幫我問一下前臺優(yōu)惠券的事,好像是送了什么券發(fā)在手機里,問問有沒有截止日期,有什么限制沒,咱下次還來吃。
說完,他按下接聽鍵,一改酒桌上的豪氣,柔聲細語地對著電話,連聲道歉,連脖子都縮了起來。好的,好的,我馬上送過去,咱有話好好說,您看這樣,您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我能滿足的一定盡量。掛了電話,他罵了句娘,急急忙忙地說,我得趕緊走了,有個快遞得趕緊送過去,客戶要投訴了。
告別前,任海突然一臉燦爛笑容,摟著我肩膀把我叫到一旁,在我耳邊說,好好照顧亞田,這姑娘不錯。
我回懟他,你什么意思?
哥,你今晚有戲,我覺得你八成要對不起嫂子嘍,悠著點哈!不過,男人嘛,正常,哈哈。
我想掄他一拳。他拍了拍我肩膀,跟你開玩笑的,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不過,亞田的心事還沒過去,剛才也怪我,不該那么問,你開導開導她。又說,你也一樣,在大城市生活,身體已經很累了,別帶著思想包袱,再給自己那么大精神壓力,何必呢!
任??缟想妱尤嗆嚕涣餆熥吡?。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有點羨慕:他背了一身的債,卻活得蓬勃向上。但也許正因為他背了一身的債,才能活得如此蓬勃向上。他的債是具體的,可量化成數(shù)額,那個數(shù)額成了他為之奮斗的目標。
我和亞田立在原地,一時不知去哪,我提議,咱們看電影吧!
亞田說,沒興趣。
我說,要不我們去酒吧聽歌?
就我們倆嗎?那沒啥意思。要聽歌地方多得是,那邊就能聽。說著,她指了指遠方的天橋。
興城的夏夜很熱,但也很美好,鋼筋水泥的冰冷中飄散著不知什么花的清香,令人迷醉。我們頭頂,燈光熠熠;我們腳下,車水馬龍。城市變成光和影的新世界。吉他歌手正對著麥克風唱宋冬野的《安和橋》,又唱趙雷的《小人物》,還唱了些我們沒聽過的似乎是原創(chuàng)的歌。聽了一會兒歌,我的頭更疼了,這酒喝得反后勁兒。
亞田定睛看著我。贊哥,她學著任海對我的稱呼,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突然有點緊張,身體燥熱難耐,就將襯衫的領扣解開了兩個,那條黑線繩串著幾顆銀珠的項鏈露了出來,是亞田決定離開蕪山前送我的。她臨走時,我想叫上大家伙兒給她送行,又想到她在醫(yī)院里不太合群,就干脆單獨請她喝了次咖啡。在那家咖啡店,她送了我這條項鏈,又怕我不肯收,緊張得幾乎流下淚來,說沒別的意思,算是感謝,權當留個念想吧。
她斜眼盯著我的脖頸,眼泛淚花,沒再問下去,醉話似的說,我為什么沒早點認識你呢?她的手指輕輕觸碰過來,我的身體像被電了一下。亞田小聲叫我,贊哥,我們去開房吧。
我沒拒絕。
亞田攙著我,我攙著亞田,我們勾肩搭背走在酒店昏暗的走廊里。走廊很長,總也走不到盡頭,地面此起彼伏,暗紅的地毯圖案開始在眼前晃悠,它們四散開來,竟爬滿兩側的墻壁,開出一朵朵迷人的花蕾。一個趔趄,我看清了那花的樣子,居然是石蒜花。想到不知在哪看過的一個帖子,說石蒜花又叫彼岸花,它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曼珠沙華,“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花葉同一株,生死兩不見”是它的花語,傳說往奈何橋上走的時候,路邊全是這種花。在滿墻的花海里,柏宇的模樣開始浮現(xiàn)在眼前,漸漸清晰,當然還是多年前在興城我最后一次見他時的樣子,一閃而過,再閃而過,我也隨著閃動,清醒一下,又最終迷糊過去。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任海所說,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10
山海關外的雪總是很大。現(xiàn)在回想起來,初中生活就像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一樣—一個被白雪覆蓋的世界。
我們的學校在郊區(qū),被大片田地包圍著,我和柏宇經常于落日的余暉中在玉米地旁玩耍,有時也在學校里溜達。柏宇發(fā)育得早,比我健壯,或許是荷爾蒙的作用,他也比我勇敢。從學校到我小姨家,需經過一條人跡罕至的荒郊小路。冬天黑得早,有一次晚自習放學回去的路上,他去撒尿的工夫,一個流浪的變態(tài)男從樹林里竄出來,從背后將我抱住。我嚇個半死,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柏宇聽到動靜,撅了根苞米稈就沖了過來,朝著男人頭上招呼。那男人嚇得落荒而逃,踩著厚厚的積雪朝河谷跑去。
那一年,我和柏宇十五歲。我在班里是上等生,柏宇在同年級的另一個班,是中等生。隨著透著淡淡離愁別緒的初三的到來,班級里的氣氛變得異常,我的學習成績也從上等滑落到中上等的行列。
那天下午,我心情糟透了。月考成績下來,我和其他幾位成績下降的同學一齊被班主任請出了教室。在走廊里,幾計響亮的耳光落下,我左臉火辣辣地疼,眼淚都忍不住下來了。放學后,我在教室里等了很久,也不見柏宇來找我。那天,我不想回小姨家,干脆繼續(xù)等,等到天色漸黑,幾盡人去樓空時,才從教室里出來。
一點胃口也沒有,我就一個人在校園里晃蕩,晃了一會沒意思,決定去學校宿舍找任海說說話。走到宿舍西北角時,眼角余光一閃,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我退回半步,定睛看了半天,那是兩具交織在一起的熾烈的身體,一個人高馬大的背影覆蓋在另一個上面。柏宇?我試探著輕聲呼喚。男孩回過身,那個嬌小的女孩急著擦嘴,哎呀,然后捂著臉逃走了。
你—
柏宇慌了,跑過來央求我,你可千萬別跟小姨說??!
我那時人事不懂,死活不同意,第一反應是這事太嚴重了。學校明令禁止學生早戀。其實我自己班上也有幾對,有一對學習成績還遙遙領先,羨煞旁人,還有兩對是像柏宇這樣學習成績中等的??晌胰f萬沒想到,這事會發(fā)生在表弟柏宇身上。更氣的是,他居然從未跟我提起過。再說,別的同學早戀,充其量一起散散步,拉拉小手,哪有像他這么瘋狂的?這事兒必須得制止?;厝ズ?,我將這事告訴了小姨,小姨答應要讓姨父跟柏宇媽媽說。可過了很久,也沒動靜。我心里不服,小姨明顯是偏袒柏宇,柏宇不知奪走了多少小姨本該對我的好。一氣之下,我將柏宇的事捅到了教務處。
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拆散他們,柏宇就能一心撲在學習上了。不承想他破罐子破摔,自此成績一落千丈,直至被學校勸退。那時候學校為了升學率,會在中考前勸退一些學習成績差的。后來,我總是想,如果我善良一點,不當告密者,柏宇就不會跟那個女孩分手,說不定他的成績就不會一落千丈,他就不會被勸退,起碼能混到拿個初中畢業(yè)證,說不定還能讀個中專,學個技術,他應該有一個更加精彩的人生吧?如果他沒和那個女孩分手,說不定兩個人真能走到一起??墒聦崊s是,柏宇后來一直沒找女朋友,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未再對哪個女孩感興趣。我現(xiàn)在更加確定,他后來遠走他鄉(xiāng),患上抑郁癥,至今下落不明,追根溯源都是因為曾經那個自以為是的我。是我摧毀了他本該更精彩的人生。
整整二十幾年了,我身體里這條敏感的神經,整整長了二十幾年,把我束縛得死死的,透不過氣。到了興城這座柏宇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后,尤其如此。這一切,如果能夠重來—但那是不可能的,一切都無法改變,即便睡上一覺,醒來后也不會有穿越的事發(fā)生,我還是得面對現(xiàn)實。
11
房間的門被打開,電卡也沒插,我就被扶到了床上。接著,有人脫我的鞋,脫我的衣服,當然是亞田,然后她的身體整個壓了下來,我像被一團棉花包圍著。她喘著粗氣,把我的臉親了個遍,邊親邊喊我哥,她不再叫我?guī)煾盗?。原本的一絲抗拒被她幾句叫魂一樣的“哥”輕易擊退,我心花怒放,開始主動迎合她,卻發(fā)現(xiàn)身體壓根不聽使喚,腦子里越用力想,該用力的部位反倒徹底休眠了。在這樣的急躁情緒中,我又看到天花板上盛開出一朵朵曼珠沙華,又看到柏宇年輕俊俏的臉。我流淚了。我突然猛地將亞田推開。
不行,我不行。
你怎么了,哥?
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你不喜歡我?她問。
不,不是,我—想說喜歡,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又并非不喜歡,所以也說不出口。
一個人在陌生城市,很冷,很孤單。亞田說。
我懂,我知道。這種感覺我從上初中時就有。那些年,林業(yè)局中學的林場生源很少(大多數(shù)小學一畢業(yè)就輟學了),在當?shù)赝瑢W眼中,我們就像異類,不論成績還是其他方面總是低人一等。那些年的冬夜總是很冷,睡電熱毯對小孩身體不好,我和柏宇要蓋兩床厚厚的棉被,即便如此,我們仍舊在被窩里冷得瑟瑟發(fā)抖,總要抱在一起取暖,過很久很久才會慢慢進入夢鄉(xiāng)?,F(xiàn)在的我,又豈止是孤單,心總被什么東西壓著,從我來興城的第一天,有些東西就住進了我的心里,只是這些,我沒和任何人說起。
我和亞田并肩躺在黑暗中的雙人床上,這雙人床似乎無比的大,大到無邊,和黑夜連成一體了。沒人主動開燈,我們漂浮在黑夜之海里,沒人提議插電以便讓空調運轉起來,汗液已經從微微滲出變成了成滴墜落,床單因此濡濕了一片。
不知不覺,我好像做了個夢。夢里,柏宇開一輛越野車,豪車,追著我跑,跑得我一點勁兒也沒有。夢里那個無精打采的我眼里布滿血絲,那血絲像樹的根須,往更深處安營扎寨。
天空憋了很久,終于電閃雷鳴,下起一陣急雨。怪不得這樣熱。許是酒喝得太多了,頭疼得很,又好像根本沒睡著。
借著雨聲,亞田問道,哥,要不是劉炳輝那事,你會喜歡我嗎?你會娶我嗎?話一出口,我知道她的確喝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沒法回,怎么回都傷人傷己。
不提還好,一提,那晚發(fā)生的事就變成一個個鏡頭在我腦中閃現(xiàn)。王瘸子的做派,叫人反胃。劉炳輝找她談話的初衷我能理解,但想到對象是亞田,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不確定亞田對劉炳輝的那些猜測是否準確,但也找不出推翻那些猜測的理由。整件事,亞田明明是受害者,根本就不是她的錯,可我卻突然覺得她不干凈了一樣。我得承認,眼下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擺脫這一想法。多么可笑,但我現(xiàn)在卻跟她躺在一張床上。想到這里,我竟不自覺移動了一下,與亞田拉開了點距離。
再躺下去就委實尷尬了。過了很久,亞田說,天真熱,要不我們去江邊走走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就說,嗯,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12
總覺得,亞田應該很不高興,但她似乎并沒有不高興。關上房門,我們突然變得很陌生似的,好像從未發(fā)生剛才的事。我們保持著一定距離出了酒店。到門口時,她“噗嗤”笑了一聲,接著微微搖了搖頭,但并不像笑我,更像笑她自己。我沒多問。我覺得她比過去成熟了許多,早不是才工作時的小丫頭了。酒店迎賓提醒我們,最好戴上口罩,疫情還沒徹底結束。原本可以不用理會,亞田卻戴了起來,我看不到她的臉了。
我們沿干江走著,亞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到了新的一天了,她說,居然立秋了,你不請我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嗎?
我說,這是個好主意。
這些年,興城也在變化。我記得過去這座城市沒什么夜生活,如今,在這剛下過雨的凌晨,江邊卻并不冷清,不遠處的“大拇指”干江店居然沒關門。我買了三杯珍珠奶茶,遞給亞田一杯,自己喝一杯,另一杯插好吸管,放在江邊的石欄桿上,將吸管對著東南方向。亞田納悶地看著我,什么也沒問??熳邥r,我又拿起那杯奶茶,使出最大力氣將它拋到了江水里。漏了氣的奶茶拋不遠,它砸在江壩的斜坡面上,然后滾下去,一直滾到水里,沒發(fā)出太大動靜。夜,依然那樣靜。
我們開始往回走,長久無話,氣氛又變得有些尷尬。我這時想到了口罩的作用,可我身上壓根沒帶。
亞田沒話找話似地問,吃完飯時任海跟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一點私事。
沒說我吧?
沒有。
唔—師傅,你平時下了班都干什么?
也沒干什么,最近總失眠,有時候睡著了又總會醒。
沒去門診看看?別是神經方面的問題。
不至于,或許是換了新環(huán)境不習慣吧。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睡不著的時候,我就試著寫寫小說。
寫小說?什么類型?
網(wǎng)絡小說,在網(wǎng)上寫,算是青春小說吧。
寫的什么故事?
我才剛寫了個開頭,叫《大城小債》,寫大城市里的幾個年輕人。
你會成功的。亞田說,把網(wǎng)址發(fā)我看看。
不發(fā)了,既然你說我會成功,那你早晚會在網(wǎng)上看到。
你會把我寫進小說里去嗎?她問。
你介意嗎?我心里清楚,主角不是她。
當然不介意,我的榮幸。
她又問,你怎么突然想起來寫小說了?
我不想多說,隨便編了個理由。其實也不是編,只不過是把次要原因說成主要的,把主要原因直接忽略掉,這是我多年摸爬滾打培育的生活哲學。為了賺點外快貼補生活。我說,你是不知道,總院并不像傳言的待遇那么好,聽說老板剛在安興市開了分院,又正琢磨著讓醫(yī)院上市什么的,他一折騰,我們工資幾乎沒漲,我這邊還得交房租,來回蕪山的車票也是筆不小的開支,家里孩子又快出生了,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也是,都不容易。
我問她,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她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可能會離開興城,往更大的城市去,比如北京,但也還沒想好。我喜歡大城市,喜歡漂泊的感覺。
我說你還是太年輕了。
她嘟嘴,年輕有什么不好!亞田又說,我等下還想回天橋那聽聽歌,不知道那個流浪歌手還在不在。
我說,這個時間應該早不在了吧?
就這樣,我們一直走,從中山東路一直走到沿江南大道,之后穿進一片老舊小區(qū)里,一經路二經路三經路和一緯路二緯路三緯路組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我們網(wǎng)住。不知不覺到了我小區(qū)大院門口,圍墻上傳來一聲母貓的叫喚聲,嬰兒啼哭一般。
接著,我和亞田揮手告別。地上一層被雨水擊落的樟樹葉,踩上去吱吱作響,像我們踩在老家的雪地里一樣。剛往院里走了幾步,亞田又在后面叫我。我回頭。只見她大喊一聲,哥!然后猛地沖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伸展開雙臂,迎接著。她的雙臂從我兩腋伸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我,頭緊緊貼在我胸前。我下意識彎曲雙臂,想輕輕抱她又猶豫不決,好在她及時說了句“不要”,帶著哭腔。
只聽她繼續(xù)說道,很久沒這么輕松和溫暖了,謝謝你,師傅!另外,我其實已經改名了,叫田亞亞,不論以后咱倆還會不會再見,你都記住,我叫田亞亞。她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回頭大步朝門外走去。走出大門,她背著身揚了揚右手臂,整個人都被框在了鐵柵欄的一個格子里,像一幅小畫,她可真小。
她卻大喝一聲,用盡了所有力氣似的,喊出的不過就是個嘆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