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1998年生于山東臨沂。此前未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
一
醫(yī)院花園種滿了梧桐樹。大風(fēng)吹過,金黃葉子緩緩落下,點綴了碧綠水面。
趙長松吐一口煙,嘴巴里散發(fā)著苦澀味道,這是舌尖對自己沒吃早飯還抽掉半盒煙的抗議。
趙長松拿不準(zhǔn)現(xiàn)在要不要上去見劉玲。劉玲的姐姐這會兒正陪伴她。
妻子劉玲罹患尿毒癥已五年,沒有痊愈的可能。還能活多久?誰也鬧不清楚。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來?對于趙長松來說,這個破問題沒有答案。一腳踢飛可樂空瓶,紅色瓶蓋砸上瀝青路面,反彈進綠化帶。結(jié)婚才七年,將近五年的時間往醫(yī)院跑??缮钸€得繼續(xù)不是嗎?
走進電梯,工作人員問他去幾樓,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音節(jié)。電梯門關(guān)閉,隔絕了流動的空氣,封閉的空間鎖住呼吸。頭頂?shù)纳饪拙褪茄b飾,漆黑得像是用馬克筆精心涂抹。有沒有一種職業(yè),專門涂抹孔洞,使其顯得漆黑異常?
走出電梯,來到病房前,房內(nèi)妻子正與姐姐抱頭痛哭。站在門口,他沒有勇氣進去。
姐姐從背包里掏出一沓鮮紅鈔票,塞進妻子懷里,妻子想推辭,伸出的手懸到半空,嘴巴半張,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姐姐把妻子的手按下去,擦了擦眼淚,告別,轉(zhuǎn)身與趙長松撞到一起。一場虛假的客套后,才把姐姐放走。
趙長松來到妻子身邊。妻子擦干眼淚,把鈔票裝進口袋,連數(shù)也沒數(shù)。他坐在床沿,把妻子的頭按進懷里,輕聲問她吃不吃蘋果。他知道,只有扭頭削蘋果皮的時候,她才能安心地哭泣。他從裝著水壺衛(wèi)生紙等雜物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個蘋果,找出削皮刀,刺進蘋果的身體。
胸口的衣服被淚水濕透,手中的蘋果皮越來越長。
把光禿禿的蘋果遞給妻子,妻子不吃,只是說,咱們回家吧,我緩過來了。把光禿禿的去皮蘋果塞進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芰洗恢皇痔嶂?,另一只手?jǐn)v扶妻子。他沒有感到吃力。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習(xí)慣了輕飄飄的妻子。將她抱到車上,打著火,心血來潮,想問她要不要吃一個冰淇淋時,她已睡著了。趙長松格外注意避免緊急剎車或者鳴笛。就連抱她上樓也小心翼翼。將她放到床上,輕輕蓋上被子,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頭柜,關(guān)上門,他終于能夠松一口氣。
二
推開書房的門,各種書籍?dāng)D在書架上,琳瑯滿目,落滿灰塵。手指滑過書脊,指紋被灰塵覆蓋。點上一根煙,坐在書桌前,思緒比噴薄的煙氣更加紛亂。回頭看了一眼書架,每本書都像一個招攬嫖客的小姐,沖他搔首弄姿,仿佛在說:來快活呀!他心里癢癢的,想掏出一本黃國俊的短篇小說集子讀起來。當(dāng)然,卡波蒂的也行。欲望來得強烈,點燃整屋的書,燃起熊熊烈火,把他炙烤得難受。眼光落到書架邊角的幾本雜志上,里面收錄了他年輕時寫的小說。
他還記得第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整晚沒有睡著,好不容易挨到天明,迫不及待撥通妻子的電話—那時妻子還是他的女朋友,訴說了整整三個小時。事情的發(fā)展似乎越來越順利,第一篇、第二篇……直到,妻子查出來尿毒癥,一切戛然而止?;覊m漸漸落滿書架。
打開電腦,他審視著自己眼前寫下的小說。人物和場景都不堪入目。但這類故事能換到八百塊錢,或許更多。聯(lián)系到專收這類小說的二手販子,給他發(fā)過去。默默坐著,等待回復(fù)。
轉(zhuǎn)過椅子,才察覺出指尖的疼痛。原來十指早已皸裂,密密麻麻的傷口。這是他的第一職業(yè)留給他的職業(yè)病。白天在親戚開的工廠里打工,刨去每周三次、每次半天的請假,一個月能掙三千四百塊錢。再加上下班時寫寫這種來錢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勉強還能將生活維持下去。還是入不敷出,積蓄慢慢減少直至蕩然無存。他盤算著,下個月該怎么開口掠奪父母那份稀少得可憐的養(yǎng)老金。
煩惱摻和著滿屋的二手煙,熏得他頭腦陣陣疼痛。起身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貪婪地呼吸著摻雜了霧霾的空氣。夜幕降臨,星星點點的燈光裝飾著鋼筋混凝土的樓。如果他還在寫正經(jīng)小說的話,這個場面他一定要寫進去。
手機響了起來,打斷趙長松的思緒,是許久未聯(lián)系的老友陳鵬請他吃飯。電話里,陳鵬哭著說,女朋友把他甩了。
三
做好飯,給妻子端到床上,坐在一邊等她吃完,他才敢出門去。
秋風(fēng)帶來一絲冷意,昏暗路燈照不亮的是漆黑灌木叢,葉片鋪滿灰塵,臟兮兮,正在等待一場秋雨。把脖子縮進外套,挺不直腰桿。妻子的話語在耳邊響起:氣質(zhì)你懂不懂?抬頭挺胸才有氣質(zhì),快把你的龜腰挺直嘍!
他怎么也挺不直彎曲的腰桿,不清楚是勞累壓彎了脊梁,還是什么別的東西。
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陳鵬已等候多時。進入飯店,找了個僻靜角落,陳鵬點了四個菜,兩扎銀麥牌瓶裝啤酒??醇軇菀蛔聿粴w。
“松哥,嫂子怎么樣了?”陳鵬熟練地拆開餐具的塑封袋,裝作不經(jīng)意地詢問。
“還那樣,隔幾天就去醫(yī)院做透析?!壁w長松用手指在啤酒袋上戳了個窟窿,勾出一瓶,用牙齒起開瓶蓋,給陳鵬遞過去。
無言,只有喉嚨吞咽與啤酒泡沫躁動不安。菜還沒端上來,倆人各喝掉一瓶。在開第二瓶的時候,油炸花生米、藕盒、春卷三拼盤被服務(wù)員端上了桌。花生米酥脆,夾著肉餡的藕盒香脆,春卷外焦里嫩,是韭菜豆腐餡的。單身的時候,兄弟幾個總是聚在這家小飯店里,胡吃海喝,暢談理想。一是這里的飯菜價格實惠,量大;二是口味獨特,比較符合胃口。隨著年齡增長,大家各奔東西,能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趙長松喝著啤酒,想起妻子最愛吃這里的豬蹄,嫩柔軟糯,麻辣火爆。醫(yī)生不讓她吃太辣的食物,可她的口味又是那么重,要是她看到點菜區(qū)那盆靠在火爐上慢煨的麻辣豬蹄,準(zhǔn)會兩眼放光。
“松哥!小青把我甩了?!标慁i酒量不好,兩瓶啤酒下肚已是微醺,“她嫌棄我工資少,有房貸??墒俏覍λ敲春?。你說,大小節(jié)日,禮物一樣沒有落下。平時就不用說了,什么都是先想著她。我對她一心一意,可是,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p>
趙長松把手搭在他的背上,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生活被病情和鈔票壓得喘不過氣,突然聊到情感生活,仿佛是上輩子的體驗?!俺圆耍 壁w長松用筷子指了指剛上桌的炒雞。被剁得零碎的雞肉,用油鹽醬醋精心烹調(diào),最后撒上一大把干辣椒,翻炒幾下,端上餐桌,冒著熱氣,油光燦爛。夾起一塊,放進嘴里,鮮美滋味與舌頭糾纏,難舍難分。安靜傾聽陳鵬訴苦,他知道自己能為他做的事情很少,苦澀笑容不經(jīng)意間在臉上綻開。陳鵬口中那些事情,在他看來又算得上什么呢?
啤酒在兩人口中消失的速度異常快,四個菜剛剛上齊,陳鵬已經(jīng)在摳第二扎啤酒的塑料袋。酒精在腦袋里肆虐,意識開始和眼睛玩起了捉迷藏。終于,酒桌上的氣氛輕松起來,陳鵬開始講起年輕時候的趣事。
“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次咱們和初中那個酒蒙子一起喝,你來晚了,自罰三杯。那個酒蒙子是真能喝!直接倒了兩盆啤酒,一盆足足有三四瓶,給你說,不用罰酒,跟他對喝這盆就行。他嘎嘎一口悶掉了,你也是不服輸,也給一口氣干掉了。然后你說去廁所,扭頭打了個出租,逃回家了?!标慁i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沒想到那個楞子這么能喝,這一盆酒,直接給我干蒙了。我當(dāng)時就想,他媽的,我再喝一圈,非得像噴泉那樣噴到桌子上。你還記得吧?咱們高中大門口的那個噴泉,噴得有一米多高。我當(dāng)時就想,要是跟那噴泉一樣就丟人現(xiàn)眼了!我直接,頭也不回,去你們的吧!打了個車就回家了?!壁w長松也掩面大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現(xiàn)在只想抽煙,然后再喝一口。
陳鵬貼心地點上了煙,啜了幾口,塞進他嘴里,又給自己點上一根。煙霧繚繞在桌子上方,形成一團難以消散的迷霧。
四
菜沒怎么動,酒已經(jīng)喝光了。趙長松的尿意涌上來,起身去二樓上廁所。點菜區(qū)裝著麻辣豬蹄子的大盆快空了,趙長松跟老板娘說,給留上一份打包帶走。叼著香煙,步伐搖擺,雙腿綿軟,就連尿液也濺到便坑外邊。再下樓時,陳鵬已經(jīng)打包好飯菜,遞給他。
“松哥,這幾個菜都沒怎么動,你拿回家熱熱,跟嫂子對付對付。豬蹄子我給付過錢了,我知道嫂子愛吃,你拿著。”陳鵬摟著趙長松的肩膀,否則在酒精的作用下,站不穩(wěn),會重重摔倒在地上。
“兄弟,有個事需要你幫忙,你有個伙計不是二手車販子嗎?你讓他幫我打聽打聽,我那車能賣多少錢。”趙長松猛吸一口煙,等到兩扇肺吸收干凈,才吐出來。
“怎么,松哥你要換新車了?”陳鵬歪著頭問。
“我想換輛幾千塊錢的破車,馬上冬天了,不能叫你嫂子凍著。”
“放心松哥!等我明天醒酒了就給你問,兄弟辦事你放心,肯定給你安排得板板正正的?!?/p>
“兄弟,謝謝了?!壁w長松扶著陳鵬,往外面走去。
大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對街超市的員工,正搬弄擺放在門口的冰柜,馬上打烊。送別了老友,趙長松提溜著飯菜,晃晃悠悠回家。頭腦很不清醒,馬路上的直線變得歪曲。兩旁的法國梧桐樹,葉子已經(jīng)泛黃,開始脫落。秋風(fēng)吹,卷起一波殘葉,夾雜著塑料垃圾,旋轉(zhuǎn)不停。困倦涌上頭腦,眼皮沉重,多想找塊平坦的石板路,躺下,沉睡不醒。
可是手里還提著妻子最愛吃的豬蹄子,再不回家就要涼透了。猜不準(zhǔn),她是否入睡。倒是希望她睡夢香甜,這個想法肯定奢侈,剛做完透析的身體還要疼痛許久。
五
站在家門口,趙長松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酒醉醒了七八分。掏出鑰匙,進家門,打開燈,把菜放到餐桌上,想找一杯水喝。拿起杯子,接水,灌進喉嚨。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對,扭過頭去,桌子上,一沓鈔票被水杯死死壓住。這沓鈔票拿在手里,沉甸甸。一、二、三……足足有五千塊錢。趙長松知道,這是劉玲親姐給她的錢。把錢扔到桌面,顧不上收拾,輕輕打開臥室的門,停頓三秒,確認(rèn)酒醒,推門進去。妻子閉著眼,不知道睡了沒有。躡手躡腳鉆進被子,倚在床頭,眼前漆黑一片。妻子翻了身,鉆到他懷里。
“你想吃夜宵嗎?”趙長松打起精神問,“我打包了剩菜,還專門買了麻辣豬蹄,是你最喜歡吃的。”
“沒有胃口。”她把臉埋進他的肋間,“你真好?!?/p>
黑暗中,他感到臉上濕漉漉的,趁著黑暗擦拭干凈。
“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p>
“不,別動,讓我抱你一會?!?/p>
“陳鵬失戀了,哭得稀里嘩啦的?!彼噲D融化氛圍,“我的酒量大不如從前,你還記得咱們喝得爛醉那次嗎?幾乎把家里的酒都喝掉了,那可是半面墻的高度洋酒?!?/p>
“當(dāng)然記得!你鉆在馬桶里吐個不停,我都不敢沖水,好像按下沖水按鈕,你就會被馬桶吞進去,最后從太平洋里鉆出來?!彼€不停,下巴戳得他肋骨癢癢。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說,“我一抬頭,你就躺在地上,怎么叫都起不來。”
“真好??!”她不笑了,“等我病好了,咱們就去太平洋玩。”
“現(xiàn)在也能去!”
“不能去太遠(yuǎn)的地方。”
“那就去近的!看看海總行。”
“古巴的海是不是很美呀?”
“那是當(dāng)然了,古巴四面環(huán)海?!?/p>
“是太平洋嗎?”
“不,是加勒比海。”
“你說古巴真的像網(wǎng)上說的那樣嗎?服務(wù)員可以不用看顧客的臉色,不順眼就可以撂挑子,不理他?”
“也許是吧。”
“我好想去古巴看看海?!?/p>
“好!我跟你保證!一定帶你去!”
黑暗中,空氣停滯了。悲傷像霧氣,不知從什么地方升起,淹沒臥室,順著窗戶縫,擠到外面去。手機提示音打破了寂靜,是他寫的那個故事有回音了。二手販子發(fā)來消息,告訴他稿子收了,一字不改,后天就可以把稿費打給他。掛了電話,他告訴她,是陳鵬問他有沒有到家。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在寫那樣的東西。
“你真不吃了?”他問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澳俏野巡朔胚M冰箱?!?/p>
把飯菜放進冰箱,收起桌上的五千塊錢,終于松了一口氣。喝掉一大杯水,去廁所尿尿。他想是不是再寫一篇那樣的東西。
鉆進書房,打開燈,整墻的書籍闖入眼簾,這些書他已看過十之八九。手指輕輕滑過書脊,是魯爾福是??思{是布爾加科夫。那年,電商平臺打折,幾乎一半的書都是二十元以下的價格買來的。是時候讓這些書發(fā)揮自己的價值了。他找了兩個紙箱,卻挑不出自己不喜歡的書。打起精神,鼓起勇氣,把這本放到這個紙箱里,把那本放到那個紙箱。紙箱還是沒有裝滿。終于,他朝古典文學(xué)下手了。大仲馬莫泊桑巴爾扎克,全部被他塞進箱子。這些書即將迎來自己最終的命運,賤賣。
六
他的書攤支起來了,就在醫(yī)院門口。用一個拆開的麻袋墊在地上,把書擺在上面,麻袋上擺不開就摞在后備箱里。妻子做透析的時候,他就在醫(yī)院大樓底下叫賣。
“你這個書多少錢?”一個光頭男人問。
“這邊的十塊,那邊的五塊?!彼ь^看了一眼,愣住了。
“是正版嗎?”光頭男人抬頭看他,一拍腦門,激動地喊,“趙長松?”
“馬老師!”
趙長松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個光頭男人是市里文學(xué)雜志的主編,趙長松的第一篇小說就發(fā)表在馬老師編的雜志上。他還記得,接到馬老師的電話,約他第二天去雜志社坐坐,他激動得和妻子打了一晚上電話。馬老師是他真正意義上的伯樂,給他沏了一杯茶,沒有因為他是新人就輕視他?!澳闶俏乙娺^的最有天賦的小說家!”馬老師這句鼓勵的話,趙長松一直記得。不止如此,他還給趙長松推薦別省的雜志,幫他催問審稿情況。但是從妻子查出尿毒癥的第三年起,趙長松不再正兒八經(jīng)寫小說。馬老師打電話來,一個勁地說:可惜,可惜。
“馬老師!您看上哪些?我送給您。”趙長松說。
“不用,不用!許久沒見了,得好些年了吧?”馬老師坐在馬扎上,“小劉還好嗎?”
“是好久沒見了。她還是那個樣子?!?/p>
“是嗎,太可惜了?!瘪R老師尷尬地?fù)崦忸^,“里頭這么多好書,再版不知道什么時候了。你怎么舍得賣書了?”
趙長松不好意思地說:“把書都賣了,我暫時也看不著?!?/p>
“現(xiàn)在還寫小說嗎?”馬老師換了個話題,想讓對話的氛圍輕松點。
“啊,早就不寫了?!壁w長松低著頭,他不好意思告訴馬老師自己目前寫的東西,馬老師該多失望啊。
一個顧客打斷他們的交談,拿著一本書使勁在趙長松眼前揮舞,大聲叫喊:“老板!你這書賣多少錢?”
“這邊的五塊!那邊的十塊!隨便挑隨便選!”趙長松吆喝著。
馬老師站起身,和趙長松告了別??粗R老師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趙長松裹緊了外套。秋風(fēng)吹得兇猛,竟讓人感到寒冷。
天氣漸漸陰沉起來,快要下雨了。人群散去,趙長松一本一本往車?yán)锸諘?。天色漸晚,黑暗正漸漸入侵曾經(jīng)絢麗的景色。把最后一本書放進后備箱,是《佩德羅·巴拉莫》,還記得讀完這本書的時候,他一下癱倒在床上,那種美妙的心情久久不能消散。早已忘記的感覺,此刻涌上心頭。是興奮?是激動?是迷醉?是一種身心的洗禮。
后備箱剛砰地關(guān)上,雨滴從天空中落下,砸到臉上。趙長松抬起頭來,雨滴鉆進他的眼睛。他蹲到地上,雨滴砸在后腦勺。雨水拍打自行車遮陽棚,發(fā)出怪異的聲音。該把車開進醫(yī)院停車場了,妻子還等著他。想起身,怎么也直不起脊背。鉆進眼睛的雨滴讓他面部發(fā)酸,五官扭在一起。用手擦眼中的雨水,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那是秋天的第一場雨,也是最后一場。
七
眼看書架上的書慢慢減少,直至最后一本,趙長松也沒等來第二場秋雨。
臘月的時候,趙長松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下樓買煙,還是覺得寒冷無比。買了一包泰山牌的香煙,撕開塑封袋,抽掉錫箔紙,點上一根,在商店門口吸起來。不遠(yuǎn)處,一對情侶正嬉戲打鬧,男的攬住女的肩膀,走到趙長松身邊。
“松哥!”
原來是陳鵬,他懷摟一名陌生女子,沖趙長松打招呼。
“松哥!這是我女朋友,小雨!”
“你好,你好。”
“對了松哥,上次你讓我問的事,我問過了?!?/p>
趙長松給陳鵬遞上一根煙,使勁回憶,也想不起拜托過陳鵬什么事情。
“就是賣車那個事!你忘啦?”
“??!是這個事??!”
“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安排,直接開去換車,給算現(xiàn)金?!?/p>
趙長松說:“不用了,沒那個必要了?!?/p>
“嫂子好啦?”他脫口而出。
剛剛說完,陳鵬突然愣住,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趙長松臉上掛著的笑容,格外慘淡。他沒有再說什么,獨自走了。
天空中飄起雪花,慢慢壓住趙長松的肩膀、后背。他掏出煙盒,用嘴叼出一根煙,點上,裹緊了羽絨服。石板上,落滿了薄薄的積雪,踩在上面,一直打滑。抬起頭,望向天空,眼里塞滿了砂糖一樣的雪花。
剛才忘了和陳鵬客套一下,畢竟人家是為了自己的事情忙活。
顧不上寒冷,轉(zhuǎn)身走回去。
商店門口,陳鵬和他的新女朋友早已走了。去哪里找他呢?趙長松不知道。
妻子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趙長松都提不起勁來。網(wǎng)上的二道販子聯(lián)系過他好幾次,說他的東西很受歡迎,讓他多寫點,他拉黑了二道販子,那樣的東西他是不會再寫了。
大概幾個月后,趙長松開始著手去古巴看海的事,他必須替妻子完成遺愿。真的開始著手,趙長松才知道有多麻煩,不止是走程序的問題,還有經(jīng)費等各種現(xiàn)實問題。
妻子就這樣如愿地用俗務(wù)把他羈絆在了這個世上,直到等來今夜的一場雪。
雪,還是很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