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燕霞,高級編輯。曾獲全國百家新聞工作者、全國三八紅旗手等榮譽稱號,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著有多部長篇小說、散文集。其中長篇小說《紅翻天》獲中宣部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七屆圖書獎?!杜脟帆@中宣部第十六屆全國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圖書獎、入選中宣部2020年“優(yōu)秀現(xiàn)實題材文學(xué)出版工程”作品、入選2020度“中國好書”,與長篇小說《虎犢》皆為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一并入選2021“農(nóng)民喜愛的百種圖書”?!痘佟妨腥胫行?021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選題,獲第2屆方志敏文學(xué)大獎,獲第8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提名獎。
另有主創(chuàng)的廣播劇和參與編劇的電視劇多次獲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
隆冬時節(jié),北風(fēng)嗚嗚地吹,就著窗外的余暉,讀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忽然被“……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妙句擊中,想起欄桿疏齒般的線條在古詩詞里蜿蜒著,心竟奇怪地?zé)崞饋怼獧跅U拍遍,那是怎樣的豪情浩嘆?又抑或是何等徹骨的哀傷和絕望?
欄桿無語,挺起在古建筑中逐漸委頓的身子,在文字里熠熠生輝。
欄桿在建筑中最早是用于遮掩、隔斷、防護,俗稱圍欄、護欄、柵欄,古稱“闌干”或“闌檻”,縱木為闌,橫木為干。闌即門遮,有阻攔之意。
《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彼稳撕榕d祖在其所著的《楚辭補注》中道:“檻,闌也。”而“檻”最初是指畜圈—《莊子·天地》:“而虎豹在于囊檻,亦可以為得矣?!薄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xùn)》:“故夫養(yǎng)虎豹犀象者,為之圈檻,供其嗜欲?!焙髞怼皺憽敝饾u演變?yōu)槿司拥母綄僭O(shè)施。
《資治通鑒·陳長城公至德二年》:“上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各高數(shù)十丈,連延數(shù)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皆以沈檀為之。”南宋理宗寶祐年間進士胡三省在其著作《資治通鑒廣注》中指出“欄、檻皆所以憑也,施于檐下階際者曰欄,施于窗牖之間者曰檻”??梢姰?dāng)時“欄”是用在階梯上,“檻”則用在窗牖上。
“檻”后來也泛指欄桿,有櫺檻、軒檻、檻櫳、階檻等形式,方格子的通花圖案為櫺檻,軒檻指實心欄板,直線交織組成的框格稱為檻櫳,階檻則是階梯的扶手欄桿。由于欄桿中附有銅制的構(gòu)造和裝飾,欄桿有時亦稱作“鉤闌”。
欄桿最初的材質(zhì)是木料,后來才逐漸使用石、磚、琉璃、玉料等不同材料。據(jù)考證,我國最早的欄桿見于7000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時期聚落遺址。
在河姆渡遺址第二文化層,有一口迄今為止最早的水井遺跡。其方形井壁由四排木樁圍建而成,水井四周還設(shè)有起防護作用的圓形木構(gòu)直欞欄桿。它們在亙古的時空里矗立著,彰顯著人類先祖的智慧。
周朝始,建筑中已有欄桿的設(shè)置,這一點周代留存的明器紋飾可以佐證。漢代建筑中欄桿的運用已經(jīng)較為普遍,并出現(xiàn)了尋杖、華板、望柱等構(gòu)件。而后世所見欄桿的形制是在南北朝時定下的,通過漢、唐兩朝的發(fā)展,至明清時期,使用日漸普遍的欄桿于建筑而言,其功能就像女人額前的劉海,裝飾、美化的意義多于實用,且形式繁復(fù)多樣,材質(zhì)上也豐富多彩,日趨奢華—皇宮和皇陵中的白玉,琉璃欄桿,在日光下色澤流轉(zhuǎn),熾焰熠熠,富貴逼人!欄桿在某種程度也成了貴族們炫富的物件。
欄桿形式多樣,有直欞欄桿、垂帶欄桿、欄板欄桿、花飾欄桿、尋杖欄桿、坐凳欄桿等樣式,歸結(jié)起來,大致可分為鏤空和實體兩大類。鏤空的欄桿由立桿、扶手組成,或加設(shè)橫檔和花飾。由欄板、扶手構(gòu)成的則為實體欄桿,也有半實體半鏤空的欄桿。在古代的亭臺樓榭中,經(jīng)??梢娮驶蚩勘呈降臋跅U,其中靠背式的欄桿俗稱“美人靠”,香艷而又旖旎,極具想象空間。
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由線條構(gòu)成的欄桿疏密有致、虛實相間,富有美感,是很好的審美對象,可以撫之、擊之、歌之,詠之、嘆之。它逐漸走入文字中,并在文字里成長、壯大乃至永生。
“檻”“闌干”“欄桿”是唐朝詩人、宋朝詞人筆下的摯愛。據(jù)搜索統(tǒng)計,涉及“檻”“闌干”“欄桿”的詩詞唐朝之前罕見,唐時則大興。唐詩全集中寫欄桿的便有100多首,宋詩詞中言及欄桿的有600多首,由此可見,欄桿此時已和屏風(fēng)比肩,成為宋詞中揮之不去的濃烈情結(jié)和爛漫意象。及至元朝,對欄桿興嘆的流風(fēng)已然式微,元朝詩詞全集中僅有40余首寫了欄桿,至明朝,“欄檻”一詞只在詩文中偶現(xiàn)。在百度上搜索寫及“欄桿”的明清詩文,出現(xiàn)的卻是其他內(nèi)容,看來在欄桿藝術(shù)最為成熟的明清兩朝,欄桿反倒從詩文中逃遁了,這種現(xiàn)象頗有些耐人尋味。
現(xiàn)在,且讓我們就一縷冬天的月色,鼓風(fēng)為翼,沿著文字的棧道,看看那些欄桿是如何化作縷縷心緒,把詩詞裝點得哀感頑艷、余音繞梁的!
最早著錄于徐陵所編《玉臺新詠》的《西洲曲》是南朝樂府民歌的代表作,這首歌寫一個懷春的少女對愛人的思念,全詩32句,是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篇,詩作明白如話,卻又纏綿悱惻: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p>
少女思君不至,惆悵中登上高樓,伏在欄桿上翹首遠眺。欄桿彎彎曲曲,猶如伸向天際的小路,月輝下雙手皓如白玉,可那又如何?玉容空付流光,海水夢悠悠,郎君不知何處,但愿心有靈犀,你愁我也愁。正感嘆間,忽然拂來一股南風(fēng),少女頓覺欣喜:南風(fēng)解語,也許能將我的夢吹落到郎君所在的西洲呢!
如今想來,那十二曲的欄桿應(yīng)該是處處留有玉人體溫、染著少女發(fā)香的,而欄桿在少女心中也化為了一座橋,架在白日與夜晚之間,跨在現(xiàn)實和夢幻之間,連在她和戀人之間,《西洲曲》里的欄桿因此浮出緋紅的色澤。
唐朝大詩人杜牧對欄桿卻無此種纏綿悱惻之情,而是多了幾許對歷史的追憶。某年他重游潤州(今鎮(zhèn)江),站在北固山甘露寺北面的長廊里,手扶欄檻,舉目四顧,只見水天一色,雨霧茫茫間仙山隱現(xiàn),不由得文思大發(fā),揮筆寫下《寄題甘露寺北軒》一詩:
曾上蓬萊宮里行,北軒欄檻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縹緲宜聞子晉笙。
天接海門秋水色,煙籠隋苑暮鐘聲。
他年會著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
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推斷,杜牧憑欄時想起了東晉大司馬參軍桓伊孤高的笛聲和東周周靈王太子姬晉縹緲的笙曲,一時間感慨萬千,情不自禁大發(fā)幽情,對著蒼茫山水、美麗景致,緬懷起先人來。
桓伊字子野,擅長音律和吹笛,有“笛圣”之稱。流傳至今的琴曲《梅花三弄》便是根據(jù)他的笛譜改編而成?;敢恋纳ぷ酉喈?dāng)好,唱起挽歌來日光為之黯淡?;敢恋耐旄?、羊曇唱樂歌、袁山松唱《行路難》辭,被時人稱為“三絕”。喜歡唱歌的桓伊也很喜歡聽歌,據(jù)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載:“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這便是成語“一往情深”的出處。
關(guān)于桓伊,還有兩個與他的歌聲和笛聲相關(guān)的故事。
淝水之戰(zhàn)時,謝安、謝玄叔侄大敗強敵苻堅,孝武帝甚為倚重謝氏叔侄。不料小人離間,造成晉孝武帝和謝安叔侄的誤會。眼看這種誤會將危及國家,桓伊撫箏而歌?!稌x書·桓伊傳》載:
奴既吹笛,(桓)伊便撫箏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p>
桓伊激越蒼涼的歌聲不但使謝安“泣下沾衿”,更令晉孝武帝“甚有愧色”,君臣之間的芥蒂在歌聲中解開,朝廷的局勢隨之穩(wěn)定,桓伊之歌功不可沒。
另據(jù)《世說新語·任誕》載:“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醣懔钊伺c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笗r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p>
和桓伊素昧平生的王徽之,在船上看見桓伊路過,派人攔住桓伊,請他為自己吹一支笛曲。已是顯貴的桓伊并沒有惱怒,而是下車來到王徽之的船上,為他吹奏《三調(diào)》之曲,笛聲婉轉(zhuǎn)悠揚,正如《晉書》對桓伊笛聲的贊美—“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p>
王徽之陶醉在笛聲中,吹完笛子的桓伊卻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這次兼具天才、名士、狂士派頭的邂逅,在音樂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當(dāng)年王徽之邀請桓伊吹笛的蕭家渡渡口“邀笛步”,成為了南京的一處名勝。
而杜牧在北固山上憑欄遠眺時想到的另一人姬晉也相當(dāng)了得。姬晉(前565—前549),字子喬,是周靈王姬泄心的太子,被后世奉為王氏始祖,后人稱為王子晉、王子喬或王喬。
《列仙傳》云:“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p>
姬晉喜音律,吹玉笙,游于伊水和洛水之間。才華橫溢的他創(chuàng)造了一套吹笙獨奏樂譜,演奏得惟妙惟肖。后遇道士浮丘公,到山中煉道修仙,三十年后,王子晉騎白鶴升仙,終得正果。
不知當(dāng)年杜牧在甘露寺北軒,是想起了王子晉如同天籟的笙曲,還是將白云看成了王子晉的白鶴坐騎?
這些自然是無人回答的天問了。我們知道的是,杜牧在詩中發(fā)出了“北軒欄檻最留情”的嘆喟!想來那些欄桿像一把鉤,鉤出了桓伊和王子晉的上古往事,也像一根線,把杜牧的心和詩句縫在了一起,讓我們千載之后還能從欄桿上看到他的掌紋,在詩句中聽到他的心跳。
就像世上的欄桿太多,我們無法逐一目睹一樣,古人寫欄桿的詩詞也太多,多得無法在此一一列舉。詩人詞客筆涉欄桿時有的深情繾綣,有的激越豪放,有的輕靈飛揚,有的哀怨感傷,呈現(xiàn)出的情緒比欄桿種類還要豐富多彩,可謂千花萬色,各具其美,而其中寫欄桿寫得最傳神和傷感的莫過于南唐后主李煜了。試看這首廣為流傳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浪淘沙》乃李煜降宋后被擄到汴京軟禁時所作,李煜僅用“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這寥寥幾字,便將國仇家恨、對故國家園的追思盡訴其中。想此時的欄桿應(yīng)該是木質(zhì)的,抑或是冰涼的石材所制,粗糙冷酷,一如畜圈的柵欄。
獨自憑欄沉思的李煜不禁想起了故國的雕欄玉砌,一紋一飾皆流露出皇家的尊貴;想起了皇宮中鶯歌燕舞的春天,“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那是怎樣的紙醉金迷、繁華綺麗呵!只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已從萬人之上的國君淪為階下囚,精美的欄桿成了牢固的桎梏,把他牢牢地套在恥辱柱上。
此時李煜眼中的欄桿,再無他當(dāng)皇帝時的風(fēng)雅意趣,而是浸透著亡國奴的絕望、悲傷和血淚。悔恨和痛楚嚙咬著李煜,歸宋后第三年左右,他寫下了絕命詞《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總計56個字,貫穿始終的濃愁猶如一根線,串起他問天、問人、問已時流露的故國之思,宋太宗從這思念中看到了決絕與對抗,下令用牽機藥毒死了李煜,后又追封其為吳王,歸葬洛陽邙山。千古詞帝、薄命君王李煜就這樣化為了枯骨,南唐皇宮中的雕欄玉砌、樓臺亭榭頹作瓦礫,在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中北望邙山……
如果說欄桿在降宋之后的李煜眼中流淌著悲情之淚的話,那它在宋朝抗金名將岳飛眼中,則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把,不但照見了南宋的殘山剩水,也照亮了岳飛的赤膽忠心、一腔豪情和壯志難酬的激越、悲憤: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因靖康恥猶未雪,岳飛的心中風(fēng)雷激蕩,憑欄時,摩拳擦掌后的體溫印在了欄桿上,原本下得正歡的雨,似是感知了這溫度,剎那間風(fēng)住雨歇。岳飛沖冠的怒發(fā)拂著欄桿,一根根欄桿由此成了單筒望遠鏡,穿越時光的帷幕,讓我們千載之后看見了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心想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饑餐胡虜肉的岳飛及南宋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木制的闌檻易朽,石雕玉制的欄桿也難敵歲月的磨蝕,終將在荒草中頹敗,唯附著了詩人、詞客、曲家心血的欄桿,借著文字的雙腳,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并被歷朝歷代人們的閱讀、傳誦打磨出醇厚的包漿,以至我們只要翻開書本,讀到那些描寫欄桿的詩詞,便能穿透時光的帷幕,嗅到詩人的氣息,感知他們的心跳和所在時代的脈動。
就比如此刻,午后斜陽照在《宋詞選》的書頁上,辛棄疾筆下的吳鉤寶劍華光四射,映出文字背后年輕的辛棄疾率領(lǐng)義軍沖向金營的矯健身影,可惜無論抗金義士們再怎樣拼殺,終究還是故土難收、河山半殘、悲歌未徹,只落得個“夜半狂歌悲風(fēng)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壯志難酬的辛棄疾一生浮沉,68歲故去前連呼:“殺賊!殺賊!”可見他當(dāng)年登建康賞心亭、拍遍欄桿時,心中該是何等的憂憤難耐!縱是紅巾翠袖,也難揾英雄淚,只得將滿腔憂思注入文字,而賞心亭的欄桿,也因他的拍擊而被人傳誦千古。
故此,欄桿不但美化了我們的建筑,同時也是一道橫架在時光之河上的彩虹橋,給了我們和古人們相會、相知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