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
因為拄著雙拐,我總會被別人盯著看,在各種眼神中長大。
“北漂”生活開始后,我每天比同伴早起半小時化淡妝。同伴不理解,我說:“那么多人看我,我要對得起他們?。 ?/p>
我的老家在黑龍江西部農(nóng)村,我小時候特別淘氣,曾掉進轆轤井,吃過蒼蠅藥,都化險為夷。六歲那年掉進熱氣騰騰的煮粥鍋,這次出了大事。當(dāng)時我穿著毛衣毛褲,掉進去以后,鍋蓋還蓋上了。
爸媽把我送到燙傷醫(yī)院。人家的孩子進去,住幾天院就走了,我一直在那兒住著。家里沒錢,借高利貸給我治病。
傷口不疼的時候,我跟媽說:“媽,你一定要給我治,要不然我死了,你得多心疼啊!”
渾身疼的時候,我就喊:“媽,別治了!我從樓上跳下去得了,太難受了!”
我住了三個月院,家里貸款兩三萬元,燙傷也沒治好。爸媽把我拉回家,試了很多偏方。
一個月后,傷口開始愈合,左腿卻再也伸不直,逐漸萎縮。
我七歲開始上學(xué)。從我家到村小學(xué)中間隔著一個屯子,我媽天天背著我上下學(xué)。趕上雨天,家里也沒傘,我就把書包放在胸前,趴在我媽后背上,到家的時候,我們倆都成了“落湯雞”,書包也濕透了。
讀三年級的時候,我家在村小學(xué)所在的那個屯子買了房子。我爸用樹杈給我做了一副木頭拐杖,我開始學(xué)著拄拐上學(xué)。我在長高,拐杖也會磨短,我爸就再做一副拐杖。
家里地不多,光靠種地還不了多少錢,那些高息欠債越滾越多。聽二姨說建三江地廣人稀,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舉家搬到建三江投奔二姨。走之前,我媽一家一家去跟人家說:“放心,不管是本錢還是利息,有錢了我一定還你!”
上初中以后,我開始住校。教室在四樓,學(xué)校公廁在操場角落,去一次不容易,我不敢喝水。當(dāng)然還有別的麻煩,二姨家表哥教訓(xùn)過欺負我的男生。我哥給我買了第一副鋁合金拐杖,那些年不記得摔過多少跟頭。有一次地上有水,我沒注意,整個人摔下樓梯,現(xiàn)在小腿骨上還有一個坑。爸媽每年種一百多畝地,下雨天都不閑著,上山挖野菜,曬干了賣錢。這么拼命干,用了16年才還清債,最初兩三萬元的本金不知道滾了多少倍。
我大三那年寒假,2012年春節(jié)前,媽跟我們說:“剛還完8000塊錢,咱家再也不欠外債了,今年過年就簡單點兒吧?!蔽壹疫^年一直很簡單,沒有大魚大肉,那個春節(jié)就更簡單了。
大學(xué)室友對我特別好,一開始很照顧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需要照顧,就把我當(dāng)成正常人了。她們經(jīng)常讓我?guī)兔δ眠@個拿那個,我喜歡幫她們一點兒小忙,挺開心的。
她們把我當(dāng)成正常人,別人卻不會,我必須提升自己的硬件條件。第一遍翻看考研的《高等數(shù)學(xué)》,看不懂。看不懂我也看,那段時間,頭發(fā)不停地掉。
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到食堂吃完飯,直接去教室上自習(xí)。如果是下雪天,宿舍和教學(xué)樓外面的第一行腳印一定是我的。
到長春讀研后,我開始準(zhǔn)備注冊會計師的考試,每門課的教材至少看五遍。第一年,我考過了三門,第二年考過了余下的三門。
2016年10月18日的校園招聘會上,北京某單位招助理。人事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她跟我聊了幾句,直接讓我進入面試。
一起進入面試的有五個人,部門經(jīng)理的面試題目是利用“雙十一”策劃一次營銷活動。面試結(jié)束后,五個人中留下了兩個人,沒有我。
我不甘心。招聘活動結(jié)束時,我直接問部門經(jīng)理:“是因為我身體的原因嗎?”
她說:“不是。你坐著面試,我根本看不到你的身體。你的策劃方案語言很美,但缺少具體可行的內(nèi)容,我們需要的是可操作的方案?!?/p>
我說:“我平時不網(wǎng)購,缺少這方面的經(jīng)驗?!?/p>
她說:“那只能這樣了,很抱歉。”說完,她們趕往吉林大學(xué),籌備下午的招聘會。
中午,室友幫忙訂飯,我吃了兩口,起身就走。
室友問:“你怎么不吃了?”
我說:“吉林大學(xué)招聘會下午兩點開始,我必須再試一次?!?/p>
在吉大招聘會現(xiàn)場,部門經(jīng)理問:“你怎么又來了?”
我說:“我想再參加一次面試?!?/p>
她說:“你等等,我們商量一下。”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部門經(jīng)理答復(fù):“你不用再面試了。你的情況,我們回去以后要跟總裁匯報,你回去等信兒吧?!?/p>
我繼續(xù)找工作,繼續(xù)碰壁。
一周后,一個夜幕降臨時分,我正在公共汽車站等車,手機突然響了,是北京的號碼。一個溫柔的女聲說:“恭喜你,你被我們公司錄用了。實習(xí)期工資3000元,畢業(yè)以后轉(zhuǎn)為正式員工,起薪是7000元。如果同意,請你12月20日過來實習(xí)?!?/p>
四周人聲嘈雜,我大聲說:“好的!我同意!”那個時刻,我幸福得想哭。在顛簸的公共汽車上,我迫不及待地跟家人和朋友分享了這個消息。
我和一個師妹坐臥鋪去北京實習(xí),一個大叔聽我們倆聊了一路,快到北京站的時候他說:“你們倆下了火車趕緊買返程票,靠這點兒工資怎么在北京混啊?我都奮斗十年了,才在燕郊買了房子,你們沒看到房價還在漲嗎?”
我們笑了笑,沒理這茬兒。報到以后,住進單位租來的宿舍,開始了我的助理工作。
2017年6月初,畢業(yè)答辯結(jié)束后,我陪我爸在哈爾濱做病理檢查。那天早晨,我去取病理檢查單,看見“癌”字,渾身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第一個電話我打給寢室的大姐,她說:“沒事,別急,有病治病。我雖然沒錢,但我能幫你借到,你放心!”
大姐在醫(yī)院的朋友找到我,跟我解釋:鱗狀細胞癌比較好治,不用著急。
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太好了,兩三天的時間里,四個同學(xué)為我湊足了六萬元。我爸手術(shù)那天,三個姐妹抽時間過來,一直在手術(shù)室外面陪我。
我爸的手術(shù)效果很好,住院期間只能吃流食。為了給他增加營養(yǎng),我用針管往他的食管里推肉末,手推不動針管,我便用前胸的整個力量推。我爸看見我那樣,直掉眼淚。
由于長年用拐,我的兩只手都磨出了繭子,左手拇指和食指附近磨出一圈兒。我媽那天摸到這些繭子,也直掉眼淚。
我說:“放心吧,我馬上就轉(zhuǎn)正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家會越來越好!”
以前我很糾結(jié),心里的結(jié)始終解不開。讀研二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我只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別的事順其自然就好了。想明白以后,我開始留長發(fā),化淡妝,“雙十一”的時候還跟同學(xué)合買了口紅,兩支口紅才花了40元?;瘖y,給了我快樂和信心。
工作以后我的最大改變是不再害怕。以前總怕這做不好那做不好,擔(dān)心別人不認同自己,現(xiàn)在完全不會了。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所有的困難都會過去。況且,別人的評價都是站在他們的角度,而我站的角度是做好事情,僅此而已。
我的微信簽名差不多是這些年經(jīng)歷的總結(jié):我總是做我不會的事情,好讓我多一件會做的事。
被看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的人特別不禮貌,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會回敬過去,一直看到他不自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不在意,看就看吧,反正我長得漂亮。
(魏龍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我教過的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