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勝 蘭州大學(xué)

一座城市的靈魂，是其間的人及其事。如果沒有人生活在都市里，城市就會變成蕭條的建筑空間乃至于荒涼的廢墟。一座城市的文化性格，決定于城市中居民的倫理身份，即城里居住著什么樣的人，這座城市就有什么樣的文化。城市居民的倫理身份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品性。例如，17世紀上半葉荷蘭人侵占了中國臺灣，在臺南修建了赤崁城，設(shè)置了基督教新教的布教點。鄭成功收復(fù)臺灣后，將赤崁城改為承天府，建起了孔廟、書院。同樣是臺南這座城市，荷蘭人占領(lǐng)時期具有基督教的文化特質(zhì)；而鄭成功收復(fù)后則成為鮮明的儒家文化特征。從而可見，都市文化，歸根到底是城市居民為何種人的倫理文化。

之前，專家學(xué)者對都市文化的研究，主要側(cè)重從地理位置、空間建筑、人口構(gòu)成等角度進行，而城市居民的倫理身份較少進入其關(guān)注視野，從而導(dǎo)致都市的文化性格之把握難以準確。迄今為止，從文化記憶維度研究開封市的學(xué)術(shù)成果頗多，然而前賢時俊對開封城的居民來源、民族構(gòu)成、市民倫理身份和文化性格幾乎未曾深入探討，從而留下了進一步研究的空間。分析開封城的都市文化性格不能不論及開封城里的人倫物理，因為開封城里的居民究竟是什么倫理身份，直接決定著這座都城的文化性格特征。因此，當(dāng)我們考察開封城在宋代的都市文化性格時，對城市居民的倫理身份就有必要進行了解和把握，對汴京人的種族、民族、文化和倫理身份就必須予以探析。

“倫理身份”是本文的一個核心概念，因此有必要對它進行簡要的引述。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的核心術(shù)語是倫理選擇，而倫理身份則是倫理選擇的結(jié)果。聶珍釗先生認為，由于身份是人獨有的特征，因此人的身份就是倫理身份；“在文學(xué)批評中，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注重對人物倫理身份的分析。在閱讀文學(xué)作品的過程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guān)?！?聶珍釗：《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基本理論與術(shù)語》，《外國文學(xué)研究》2010年第1期，第21頁。[ NIE Zhenzhao,“Wenxue lunlixue piping: jiben lilun yu shuyu”(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Its Fundaments and Terms).Waiguo wenxue yanjiu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01(2010): 21.]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具有跨學(xué)科的視域，因此無論是作為理論還是方法，它可以應(yīng)用到對都市文學(xué)及其文化的解讀和分析中。

一、汴京與駐軍

開封，本名啟封，漢景帝劉啟繼位，為避諱而改為開封。從公元前364年至1233年，開封為戰(zhàn)國時期的魏、后梁、后晉、后漢、后周、北宋、金等七朝古都。開封，簡稱汴，又曾被稱為大梁、汴州、汴梁、汴京、東京。

（一）汴京里的禁軍

大唐安史之亂被朝廷和回紇聯(lián)軍平定后，藩鎮(zhèn)割據(jù)。從唐德宗開始，朝廷為了維護運河漕運的暢通，保障江淮地區(qū)的財賦運至都城，在汴州配備了十萬軍隊。這些軍隊中，不乏鮮卑人的后裔，而鮮卑人據(jù)陳寅恪的考證是“膚白發(fā)黃”的白種人。唐末，朱溫擁兵于汴州，由于汴州便于漕運，足糧足兵，故他能夠建立后梁，“升汴州為開封府，建名東都”。

后唐李存勖滅后梁，定都洛陽。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建立后晉，指令“汴州宜升為東京，置開封府?！眲⒅h建立漢，后漢亦定都開封。郭威滅后漢建國，后周也定都開封。開封從交通樞紐而兼具軍事重地之效能，五代除了后唐之外都以開封為都城，之所以建都于汴京，主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漕運的便利。

開封城里有四條人工河渠，即金水河、五丈河、汴河與惠民河?！端问贰ず忧尽吩疲骸拔ㄣ晁畽M亙中國，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盡南海，半天下之財賦，并山澤之百貨，悉由此路而進?！?（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321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2321.]運河的開通，以及漕運的運行，保證了開封城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

宋太祖趙匡胤立國之初，懲戒五代之亂，集重兵于京師開封。他雖然有遷都洛陽的打算，但考慮到長安、洛陽距離江淮為遠，漕運不便而容易導(dǎo)致兵食不足，都城只好照舊。趙匡胤為了強本弱枝，將重兵駐扎在汴京，那么軍隊人數(shù)究竟有多少？《宋史》云：“今天下甲卒數(shù)十萬眾，戰(zhàn)馬數(shù)十萬匹，并萃京師?！?同上。[ Ibid.]全漢昇《唐宋帝國與運河》承續(xù)了《宋史》的說法，即宋軍人數(shù)只是一個概數(shù)，“在汴京駐防的數(shù)十萬軍隊”4全漢昇：《唐宋帝國與運河》，重慶：重慶出版社，2020年，第190 頁。[ QUAN Hansheng,Tangsong diguo yu yunhe(Tang and Song Empires and the Canal),Chongqing: Chongqing Press,2020,190.]。劉春迎認為，北宋王朝派40 萬重兵常駐開封。5劉春迎：《揭秘開封城下城——古代開封城的歷史演變與考古研究》，陳平原等主編：《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6 頁。[ LIU Chunying,Jiemi Kaifeng chengxiacheng—gudai Kaifengcheng de lishi yanbian yu kaogu yanjiu (Stacked City in Kaifeng: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of Ancient Kaifeng),in Kaifeng: Urban Imagination and Cultural Memory,eds.CHEN Pingyuan,etc..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16.]斯波義信在《中國都市史》中認為，北宋在開封駐軍30 萬左右。6（日）斯波義信：《中國都市史》，布和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5 頁。[ Shiba Yoshinobu,Zhongguo dushishi (Chinese Urban History),trans.BU He,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25.]周寶珠在《宋代東京研究》中認為，北宋中前期東京的駐軍數(shù)量，當(dāng)在18 至20 萬之間；即便是末期，也在十萬左右7周寶珠：《宋代東京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23 頁。[ ZHOU Baozhu,Songdai dongjing yanjiu(Research on Kaifeng of Song Dynasty),Kaifeng: Henan University Press,1992,323.]。

《宋史·兵志》記載樞密院奏：“開寶之籍總?cè)呷f八千，而禁軍馬步十九萬三千；至道之籍總六十六萬六千，而禁軍馬步三十五萬八千；天禧之籍總九十一萬二千，而禁軍馬步四十三萬二千；慶歷之籍總一百二十五萬九千，而禁軍馬步八十二萬六千?！?（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76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4576.]《水滸傳》中林沖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說法，承自宋仁宗年間禁軍總數(shù)的事實。仁宗之后，禁軍數(shù)量逐漸減少。英宗時期，“蓋治平之兵一百十六萬二千，而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云?！?同上。[ Ibid.]到熙寧年間，禁軍人數(shù)更有所減少，“蓋熙寧之籍，天下禁軍凡五十六萬八千六百八十八人；元豐之籍，六十一萬二千二百四十三人?！?0同上，第4579頁。[ Ibid.,4579.]

由以上可知，北宋時期的禁軍人數(shù)其實并非一個常數(shù)，從近20 萬到80 多萬不等。在開封府的禁軍人數(shù)最少的時候一般也維持在10 萬左右。熙寧三年（1070年），朝廷詔曰：“殿前虎翼除水軍一指揮外，存六十指揮，各以五百人為率，總?cè)f四百人；在京增廣勇五指揮，共二千人；開封府界定六萬二千人。”11同上，第4576～4577頁。[ Ibid.,4576-77.]如此算來，熙寧時在開封府的禁軍近十萬。

汴京的繁榮昌盛，包括種種商業(yè)化消費的發(fā)達，與城里城外的大量駐軍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天水一朝，素以冗官、冗兵、冗費著稱，尤以冗兵為甚。寧欣認為：“除了為皇室官僚貴族和一般百姓服務(wù)的從業(yè)者大量增加，駐京軍隊數(shù)量龐大，是宋代都城人口結(jié)構(gòu)的特點。”12寧欣：《唐宋都城社會結(jié)構(gòu)研究——對城市經(jīng)濟與社會的關(guān)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32 頁。[ NING Xin，Tangsong ducheng shehui jiegou yanjiu: dui chengshi jingji yu shehui de guanzhu (A Study on Urban Structure of Capital Cities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nomic and Social Situation of Cities),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2009,32.]經(jīng)濟史學(xué)家桑巴特指出，軍隊是純粹的消費者，“隨著常備軍隊的產(chǎn)生，也形成了一支由裁縫師傅、商業(yè)人員、酒吧老板、娼妓組成的民間常備軍?！?3（美）劉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嶺、李翔寧、周鳴浩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9年，第100 頁。[ Lewis Mumford,Chengshi wenhua (The Culture of Cities),trans.SONG Junling,LI Xiangning,ZHOU Minghao,Beijing:China Architecture & Building Press,2009,100.]民間常備軍指的就是供應(yīng)軍隊消費的從事商業(yè)與服務(wù)的社會人員。

宋王朝不僅兵員人數(shù)眾多，而且兵士經(jīng)濟上頗為寬裕。他們有正式的俸祿，包含有料錢、月糧、春冬衣等名目，還有其他的補助。14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15～235 頁。[ WANG Zengyu,Songchao bingzhi chutan (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Military System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83,215-35.]國家財賦十之七八（一說一半）用來養(yǎng)兵，十之一二用來養(yǎng)官。宋太祖“萃精銳于京師”，是為禁軍。禁軍一卒歲費，范仲淹、李之綱說“歲不下百千”；蔡襄、張方平說“約五十千”；后者為計相，所說應(yīng)該有所依據(jù)。除了固定的薪俸之外，在非戰(zhàn)爭期間，軍官與大兵皆經(jīng)營工商業(yè)；廂兵或服勞役。

要言之，宋代兵士數(shù)量龐大，薪酬相對來說又高，他們本來就是純消費群體，在非戰(zhàn)爭期間又大多經(jīng)商或服雜役，或從事娛樂業(yè)、服務(wù)業(yè)，從而京城駐軍極大地促進了市民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繁榮。人們通常認為，宋代的商業(yè)經(jīng)濟促成了軍隊從事商貿(mào)活動。其實，恰恰相反，正是軍隊上至軍官下至大兵都經(jīng)商，從而促生了宋王朝繁盛的商業(yè)經(jīng)濟。

（二）軍隊經(jīng)商

大宋王朝經(jīng)商的人口眾多，城市市民經(jīng)商自不待言，官員的副業(yè)也從事營利實業(yè)，軍隊自上而下也熱衷于商貿(mào)，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軍隊將領(lǐng)從事商貿(mào)綱運，晚唐、五代時就已經(jīng)蔚然成風(fēng)，而在宋代，愈演愈烈，幾乎到達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國家干城經(jīng)商這一現(xiàn)象，與軍隊的人員構(gòu)成及其族群習(xí)俗不無關(guān)系。

趙匡胤“不惟養(yǎng)犒士卒，兼使豐富其家，又慮所費不足，仍許圖回，其家屬在京師者并厚撫之。則將帥之心更無私慮，但專力于邊事而已”15（宋）胡銓：《澹庵文集》卷一《御試策一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37 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頁。[ HU Quan,Dan’an wenji,juanyi,Yushice yidao,(An Answer to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Palace,Volume 1 of Collected Works of Dan’an) in Wenyuange siku quanshu (The Imperial Complete Library in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in the Wenyuan Chamber),vol.1137,Taipei: Taiwan Commercial Press,1986,12.]。此處的“圖回”，指的是經(jīng)商。也就是說，宋王朝立國伊始，朝廷就允許軍隊的將帥回易。

北宋初期，趙普“身為元宰，乃與商賈競利”16（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二《報仇張孝子》，鄧廣銘、張希清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9 頁。[ SIMA Guang,Sushui jiwen,juan’er,baochou zhangxiaozi (Revenge of the Dutiful Son Zhang,Notes by Sima Guang),vol.2,eds.DENG Guangming,ZHANG Xiqing,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89,39.]，市木竹于秦隴。大將張永德“在太原，嘗令親吏販茶規(guī)利，闌出徼外市羊”17（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917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8917.]。節(jié)度使米信“外營田園，內(nèi)造邸舍，日入月算，何啻千緡?！?8（清）潘永因：《宋稗類鈔》卷2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34 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42 頁。[ PAN Yongyin,Song bailei chao,juan ershijiu,(An Encyclopedia of the Unofficial History in Song Dynasty),vol.29,in Wenyuange siku quanshu (The Imperial Complete Library in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in the Wenyuan Chamber),vol.1034,Taipei:Taiwan Commercial Press,1986,642.]殿司諸統(tǒng)領(lǐng)將領(lǐng)，公開“養(yǎng)兵營運，浸壞軍政”。孫沔“在并州，私役使吏卒，往來青州、麟州市賣紗、絹、綿、紙、藥物”19（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690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9690.]。池州副都統(tǒng)制郝政連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也“皆令軍人坐鋪出賣”20（宋）周必大：《周文忠公全集》卷一《奏池州副都統(tǒng)制郝政施為未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4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93 頁。[ ZHOU Bida,Zhou wenzhonggong quanji,juanyi,zou chizhou fudu tongzhi haozheng shiwei weishan (Report on the Behavior of Deputy Hao Zheng in Chizhou,The Complete Works of Zhou Wenzhong),vol.1,in Wenyuange siku quanshu (The Imperial Complete Library in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in the Wenyuan Chamber),Taipei:Taiwan Commercial Press,1986,593.]。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時至南宋，軍將從事商貿(mào)的活動比北宋有過之而無不及。宋史專家張邦煒認為，“武將經(jīng)商之風(fēng)，尤其盛行于南宋初期”21張邦煒：《宋代官吏經(jīng)濟違法問題考察》，《社會科學(xué)研究》1986年第1 期，第59 頁。[ ZHANG Bangwei,Songdai guanli jingji weifa wenti kaocha (On Economic Illegal Issues of Officials in Song Dynasty),Shehui kexue yanjiu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01 (1986): 59.]。韓世忠、岳飛、劉光世等中興將領(lǐng)普遍從事商貿(mào)，而劉光世以其軍六分之一即八千人回易，經(jīng)營規(guī)模龐大。22（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786 頁。[ LI Xinchuan,Jianyan yilai xinian yaolu(Records of Key Events Since 1127),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88,1786.]鹽、酒、茶這類政府專營商品，竟然亦多被“諸將侵之”23同上，第1395頁。[ Ibid.,1395.]。

“宋代無疑是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第一個軍隊經(jīng)營極為嚴重的時期”24王云裳：《宋代軍隊經(jīng)營活動的作用與影響》，《浙江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8 期，第131 頁。[ WANG Yunchang,Songdai jundui jingying huodong de zuoyong yu yingxiang (The Functions and Effects of the Army’s Business Activities in Song Dynasty).Zhejiang shehui kexue (Zhejiang Social Sciences) 08(2012):131.]。也就是說，宋代的軍隊普遍涉足商業(yè)，從一般的紗、紙、醬、醋等生活品，到鹽、酒、茶等國家禁榷商品，無不經(jīng)營25胡繼林、魏華仙：《淺談宋代武將經(jīng)商成風(fēng)之成因》，《三峽論壇》2017年第6期，第46～51頁。[ HU Jilin and WEI Huaxian,Qiantan songdai wujiang jingshang chengfeng zhi chengyin (The Causes of Military Generals Engaging in Commercial Activities in Song Dynasty).Sanxia luntan (Three Gorges Tribune) 06(2017): 46-51.]。宋代軍隊中放債活動也很盛行。宋代軍隊經(jīng)商這一歷史上獨特的現(xiàn)象，筆者認為與軍隊士兵的種族來源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具體地說，長于經(jīng)商的民族如粟特人、沙陀人及其后裔組建或參加招募的軍隊，自然是將經(jīng)濟利益放在首位，放在戰(zhàn)事之上；況且，如有戰(zhàn)事，也是以經(jīng)濟利益為首選，從而軍隊圖回便是必然的事情。

（三）開封城里的妓女

翻閱宋人孟元老所著《東京夢華錄》26（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王永寬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該書為頻繁引用之文獻，故以下引文僅隨文夾注頁碼。[ MENG Yuanlao,Dongjing menghualu (Reminiscences of Kaifeng),trans.WANG Yongkuan,Zhengzhou:Zhongzhou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2019.]，不禁驚詫于開封城里的妓女之多。例如，曲院街“向西去皆妓館舍”（第38 頁）、“出朱雀門，東壁亦人家。東去大街麥秸巷、狀元樓，余皆妓館，至?？甸T街。其御街東朱雀門外，西通新門瓦子，以南殺豬巷亦妓館，以南東西兩教坊”（第40頁）、“下橋南斜街、北斜街，內(nèi)有泰山廟，兩街有妓館。橋頭人煙市井，不下州南。以東牛行街、下馬劉家藥鋪、看牛樓酒店，亦有妓館，一直抵新城?！戎潦纸郑机崈菏?，向東曰東雞兒巷，西向曰西雞兒巷，皆妓館所居”（第46頁）、“凡京師酒店……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閤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dāng)?shù)百，聚于主廊槏面上”（第47 頁）、“寺南即錄事巷妓?！奔葱√鹚铮飪?nèi)南食店甚盛，妓館亦多。向北李慶糟姜鋪。……姜行后巷，乃脂皮畫曲妓館”（第60 頁）、“金明池西道者院，院前皆妓館”（第118 頁）等。開封城里還有貴族豪族之家妓（第113 頁），營妓、暗娼以及《水滸傳》中所敘述的像李逵一指頭戳翻的下等妓女，這類妓女被稱為“札客”或“打酒坐”，其特點是“不呼自來，筵前歌唱”（第50頁）。

汴京城里妓女如此之多的緣故是什么？作為運河城市，汴京里的流動人口與駐軍人口較多，促成了娼妓這一行當(dāng)?shù)呐d盛。宋代軍隊里設(shè)有營妓。元豐九年（1086年），閤門言：“大宴不用兩軍妓女，只用教坊小兒之舞?！?7（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687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2687.]由此可知，駐開封城的兩軍自有妓女。

宋王朝實行募兵制，是中國古代唯一正式施行募兵制的王朝，其兵源主要是市井無賴和無業(yè)流民。從軍隊的來源構(gòu)成看兵士入伍前的身份，可以發(fā)現(xiàn)宋代的禁軍主要是通過招募“狂悍失職之徒”“健勇失業(yè)之民”“浮浪無賴”等組成軍隊。招募的主要對象，即失業(yè)游惰之民，包括城市坊廊下戶，如市人、市井選?、庸匄等。這些投募之人，往往較奸猾，所以一上戰(zhàn)場經(jīng)常有不戰(zhàn)而潰、惟保命要緊的逃散現(xiàn)象。

宋代大兵，皆招募而來，其中以游手好閑之市井子弟為多。拙文《宋代募兵制與瓦舍勾欄的興盛》曾考察過宋代勾欄瓦舍之興盛與募兵制之間的關(guān)系，認為“宋代的募兵制對瓦舍勾欄的興盛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28張同勝：《宋代募兵制與瓦舍勾欄的興盛》，《菏澤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6 期，第94 頁。[ ZHANG Tongsheng,Songdai mubingzhi yu washe goulan de xingsheng (The Blossom of the Popular Entertainments and the Mercenary System in Song Dynasty),Heze xueyuan xuebao (Journal of Heze College) 06 (2008): 94.]。一般認為，勾欄瓦舍是宋代市民的娛樂場所。其實，小市民為稻粱謀而起早貪黑忙于生計，哪有閑暇“每日三瓦兩舍，風(fēng)花雪月”？勾欄瓦舍主要是非戰(zhàn)時士兵、游手好閑之輩的消遣之地。且不說開封，以南宋都城來看，杭州本沒有瓦舍，宋室南渡，大兵駐扎臨安，頓時興起24座大勾欄瓦市，小勾欄不計其數(shù)，此可為證。

宋代流動人口之多，令人咋舌。開封是流動人口首選之地，“京師升平日久，游手浮浪最多，除旅居外，皆在火房、浴堂、柜坊雜居。”29（宋）陳均：《九朝編年備要》，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丙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60頁。[ CHEN Jun,Jiuchao biannian beiyao (On January 9,1127 in Chronicles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in Wenyuange siku quanshu (The Imperial Complete Library in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in the Wenyuan Chamber),vol.328,Taipei: Taiwan Commercial Press,1986,860.]陳舜俞《都官集》云：“古之民四，而農(nóng)居其一。今之民，士、工、商、老、佛、兵、游手，合為八?！逼渲械摹坝问帧?，宋史專家程民生認為指的是流動人口30程民生：《論宋代的流動人口問題》，《學(xué)術(shù)月刊》2006年第7 期，第136～143 頁。[ CHENG Minsheng,Lun Songdai de liudong renkou wenti (Mobile Population in Song Dynasty),Xueshu yuekan (Academic Monthly) 07 (2006): 136-43.]，是宋王朝獨有的一個社會階層。游手、大兵等都是娛樂業(yè)的消費主體。

其實，不只是開封城里妓女如此之多，其他都市估計也存在著大量妓女。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可能與城市要塞駐軍之多不無聯(lián)系?！八翁鎰?chuàng)禁軍更戍法，輪流更戍他地，更戍以指揮為單位，通常一次以三年為期，家屬不得隨行?！?1蔡美彪等：《中國通史》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0 頁。[ CAI Meibiao et al.,Zhongguo tongshi diqijuan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vol.7,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80,80.]就糧禁軍可以攜帶家屬前往屯泊地。幾十萬大軍，遠離家屬，在異地生活三年，其生理需求與精神娛樂如何解決？如前所述，這些大兵們不僅有閑暇，而且頗有余資，且多為市井游民或浮浪破落戶子弟入伍，自然是妓院的?？?，勾欄瓦舍里的熟人。

二、開封城里的域外人和異族人

開封城駐有大量的軍隊，而這些兵士的倫理身份，前賢時俊幾乎從未對此予以關(guān)注。自從魏孝文帝遷都洛陽，鮮卑人尤其是鮮卑貴族南下，中原地區(qū)就多有鮮卑人及其后裔。唐末五代，群雄爭霸，霸主多為沙陀人。“‘沙陀’是一個多民族的混合體，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其族源起碼還應(yīng)包括突厥、回紇、粟特3 個主要的民族成分”32徐庭云：《內(nèi)遷中原前的沙陀及其族源》，《中央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1993年第6 期，第14 頁。[ XU Tingyun,Neiqian zhongyuan qian de shatuo jiqi zuyuan (Shatuo and Its Ethnic Origin before Migrating to the Central Plains),Zhongyang minzu xueyuan xuebao (Journal of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06 (1993): 14.]。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劉崇等都是沙陀人。后晉、后漢、后周皆定都開封，霸主部曲中也不乏沙陀人，從而都城內(nèi)外，非漢族人在開封城居民中當(dāng)占有一定比例。

北宋初年，朝廷以燕、云、朔、應(yīng)等州部民及其諸族歸明人設(shè)立了多支禁軍班直，如吐渾直，這是由鮮卑人之吐谷渾部組成的；安慶直，這是主要由粟特人建制的；三部落直，由沙陀歸明人組建的。這些班直，表明大宋禁軍系統(tǒng)中，鮮卑人、粟特人、沙陀人等編制于其中，直至百余年后皆融合在中華民族大家庭里。

作為水陸大都會，汴京是一座國際化程度較高的城市。何以言之？據(jù)《東京夢華錄·元旦朝會》，汴京城里有大遼人、高麗人、黨項人、越南人、回紇人、東南亞人、柬埔寨人、阿拉伯人等（第102-103頁）。這些外國人的人數(shù)雖然不一定很多，但是他們的文化畢竟與其人同在，且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從而可以想知，汴京的都市文化，絕非后人想當(dāng)然以為的僅僅是單一的漢民族文化，而是色彩斑斕的多民族、多種族、多宗教的文化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具有鮮明的國際性特征。

（一）開封與沙陀人

后唐武皇李克用、莊宗李存勖父子，后晉高祖石敬瑭，后漢高祖劉知遠等人都是沙陀人，他們不是漢族人。當(dāng)時，內(nèi)遷中原的沙陀人“近萬人”，它整合昭武九姓即來自中亞的粟特人組成“沙陀三部落”。石敬瑭、劉知遠、李克用、李存勖等人的家屬、部曲、隨侍一般說來至少其中一部分應(yīng)該也是沙陀人。

輔佐李存勖建國立下首功的宦官張承業(yè)從姓名上來看是漢族人，其實他本姓康，康為昭武九姓之一，即他是粟特人。擁立李嗣源為皇帝的康義誠也是粟特人。粟特人是經(jīng)商民族，為了利益無遠弗屆。粟特人“有城郭之居，務(wù)殖貨之利”33（唐）玄奘、辯機著，季羨林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序論”，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3 頁。[ Xuanzang,Bianji,eds.,JI Xianlin,Datang xiyu ji jiaozhu“xulun”(Preface to the Annotations to The Great Tang Dynasty Record of the Western Regions),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00,43.]，“善于商賈，諸夷交易多湊其國”34（唐）魏徵等：《隋書》卷八三《西域傳》“康國”條，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240 頁。[ WEI Zheng et al.,Suishu juanbashisan xiyuzhuan kangguotiao (“Kangguo” in Western Territory in History of Sui Dynasty),vol.83,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00,1240.]。至晚自漢代張騫鑿空西域，他們就沿著絲綢之路行走在中國與西亞乃至于東歐的廣袤大地上。

安祿山、史思明胡番聯(lián)軍以突厥化的粟特騎兵為主，部曲亦有曳落河與六州胡。陳寅恪認為，昭武九姓胡是安史軍主力。黃永年則認為“柘羯”不可能從中亞來到河朔，并指出其中堅力量應(yīng)是奚、契丹。35黃永年：《“羯胡”“柘羯”“雜種胡”考辨》，《文史》第8 輯，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39～46 頁。[ HUANG Yongnian,Jiehu Zhejie Zazhonghu kaobian (An Investigation of Sogdian,Che-Chieh and Mongrel Barbarian),Wen Shi(Literature and History),vol.8,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8,39-46.]筆者贊同陳寅恪的觀點，因為715年阿拉伯人征服了中東大部；728年粟特人和突厥人聯(lián)合起義反抗阿拉伯帝國的人頭稅，737年以失敗而告終；失敗后一部分軍人東遷，有的到了大唐東北地區(qū)，即安祿山的大本營營州。安祿山的部下有何千年、何思德、安守忠、曹將軍、曹閔之、史定方等粟特武將；安史亂后成德節(jié)度使李寶臣手下，有安都滔、康日知、康如珎、何¨、安忠實、何山泉、康日琮、曹敏之、史招福等9 位粟特武人。36（日）森部豐：《唐后期至五代的粟特武人》，溫晉根譯，《法國漢學(xué)》叢書編輯委員會編：《粟特人在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新探索》，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26～227 頁。[ Moribe Yutaka,Tang houqi zhi wudai de sutewuren (The Sogdian Warriors from the Late Tang Dynasty to the Five Dynasties Period),trans.WEN Jingen,ed.Editorial Board of French Sinology,Suteren zai Zhongguo: lishi kaogu yuyan de xin tansuo (Sogdians in China: A New Exploration of History,Archaeology and Language),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05,226-27.]粟特人在歷史上曾信奉祆教、佛教、摩尼教、伊斯蘭教等。回紇人信仰過佛教、祆教、摩尼教和伊斯蘭教。突厥人所信奉過的宗教主要是薩滿教、祆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蘭教等。他們在中國經(jīng)商、參軍、做官、出家為僧侶、從事手工業(yè)或做農(nóng)民，對中國古代文化影響極其深遠。

唐高宗龍朔元年（661年），沙陀首領(lǐng)金山奉命扈從薛仁貴大軍一同征討回紇。安史之亂爆發(fā)，沙陀在骨咄支率領(lǐng)下隨回紇助唐平叛。沙陀人內(nèi)遷，先居住鹽州，后久居代北一帶。唐末黃巢率眾起義，沙陀軍隊參與朝廷鎮(zhèn)壓義軍，因作戰(zhàn)勇悍、有功，獲鎮(zhèn)河?xùn)|，但仍然兵革不息，直至滅后梁建立后唐政權(quán)。沙陀定鼎中原后，主動漢化：接受儒學(xué)教育、廣與漢人婚媾、采用漢族典制等。于是，沙陀人最終融入了中華民族。

五代時期后晉、后漢都以開封為都城，石敬瑭、劉知遠等都是沙陀人，具體地說，石敬瑭是昭武九姓之石國人的后裔。姚薇元認為，《五代史》稱石敬瑭“‘本出西夷，曾祖母安氏，祖母米氏，母何氏。’按安、米、何皆西域胡姓；知敬瑭本西域石國胡人?！?7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17 頁。[ YAO Weiyuan,Beichao huxing kao(Research on the Hu Surname in the Northern Dynasties),Revised Edition,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12,417.]這些霸主的部曲至少一部分為沙陀人，沙陀人中有粟特人、突厥人、回紇人，從而可知開封城里面絕非僅有單一的漢民族人，也就是說汴京的都市文化包括多民族、多種族、多宗教之文化系統(tǒng)，為世界性文化共同體。

（二）汴京城里的祆教教徒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云：“大內(nèi)西去，右掖門、祆廟?！保ǖ?5 頁）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載：“東京城北有祆廟。祆神本出西域，蓋胡神也。與大秦穆護同入中國，俗以火神祠之。京師人畏其威靈，甚重之。其廟祝姓史，名世爽，自云家世為祝累代矣?！蕴埔詠恚焐褚鸯胗阢暌?，而其祝乃能世繼其職，逾二百年，斯亦異矣。”38（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10 頁。[ ZHANG Bangji,Mozhuang manlu(Miscellaneous Record in Mo Village),ed.KONG Fanli,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02,110.]據(jù)此可知，開封城內(nèi)，不止一處有祆廟。不僅如此，廟祝世襲竟然長達二百多年。廟祝姓史，榮新江認為“顯然是粟特史國的后裔”39榮新江：《安史之亂后粟特胡人的動向》，紀宗安、湯開建主編：《暨南史學(xué)》第2 輯，廣州：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16 頁。[ RONG Xinjiang,Anshizhiluan hou sute huren de dongxiang (The Trend of Sogdian after the Rebellion of An and Shi),eds.JI Zong’an and TANG Kaijian,History Studies in Ji’nan ,vol.2,Guangzhou: Ji’nan University Press,2003,116.]。祆教從來不主動向教外人弘法，故可知廟祝、祆教信徒世世代代皆粟特人也。這就證明，開封城里從種族而言，有白種人、黃種人；從宗教而言，西域的祆教顯然為開封城里的市民所看重。

歷史學(xué)專家往往過于拘泥于字面證據(jù)，從而忽視了粟特人對古代中國文化深遠而潛在的影響。即以《東京夢華錄》而言，其間的“七圣刀”“金雞放赦”“神保觀神生日”“胡餅”“簪花”等都是粟特人文化在古代中國的傳播和在地化。

七圣刀，又稱“七圣法”，來自瑣羅亞斯德教的下神幻術(shù)儀式。北宋時東京每年清明節(jié)，諸軍向皇帝表演的百戲中，就有七圣刀表演。煙火之中有七個人，“七”在瑣羅亞斯德教中是一個圣數(shù)，阿胡拉·馬茲達與六位助手神組成七柱神。一說七圣來自梅山七圣，其實梅山七圣也源自祆教。執(zhí)白旗，因為波斯人、粟特人、回紇人、突厥人都尚白。破面剖心之幻術(shù)，與儒家思想之“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相悖，故七圣刀在明代業(yè)已無傳，然而在北宋汴京卻是廣受歡迎的娛樂節(jié)目，其受眾的倫理身份是否值得深思？

筆者對中國自北齊以來朝廷“金雞放赦”的來源追溯至瑣羅亞斯德教中的斯勞沙，公雞是斯勞沙的化身。當(dāng)一個人死的時候，他的靈魂將會面臨斯勞沙與拉什努、密特拉的審判，善者上天堂，惡者下地獄。斯勞沙的靈魂審判功能傳播到中土后，在地化為皇權(quán)放赦的恩典。對斯勞沙的信仰和習(xí)俗，是粟特人沿著絲綢之路傳來的。40張同勝：《瑣羅亞斯德教視域中的唐代雄雞文化》，《西部學(xué)刊》2021年第7 期，第132～138 頁。[ ZHANG Tongsheng,Suoluoyasidejiao shiyu zhong de tangdai xiongji wenhua (The Rooster Culture in Ta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Zoroastrianism).Xibu xuekan (Journal of Western Region) 07(2021):132-38.]從而可知，北宋東京城里的“金雞放赦”儀式，原來與在城里做生意的粟特人有關(guān)。

關(guān)于男子“簪花”習(xí)俗，其實也與大西域文化有關(guān)，具體地說，與西域的宗教文化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端疂G傳》中的蔡慶，職業(yè)為劊子手，可是頭上愛戴一枝花，人稱“一枝花蔡慶”。蔡慶又不是女子，明明是屠夫，卻喜歡在頭上插著一朵花，這豈非怪事？據(jù)小說敘事可知，燕青、阮小五、柴進、戴宗、宋江、楊雄、蔡慶、徐寧、楊志、花榮、焦挺、索超等英雄好漢都無不喜愛簪花。

其實，不只是宋人愛戴花，唐人也愛戴花。重陽節(jié)，頭插茱萸或菊花辟邪。唐中宗時，賜武平一學(xué)士花。史載唐懿宗“宴進士于曲江，命折花一金合，遣中官馳至宴所。宣口勅曰：‘便令戴花飲酒。’世以為榮?！?1（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八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97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74頁。[ PENG Dayi,Shantangsikao juanbashisi (Notes in Hill Hall),vol.84,in Wenyuange siku quanshu (The Imperial Complete Library in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 in the Wenyuan Chamber),vol.975,Taipei City: Taiwan Commercial Press,1986,574.]這是何故？筆者認為可能受西域宗教文化的影響，因為摩尼教認為花為“三大勝”之一。《魏書》卷一二〇記載：“（康國）其王索發(fā)，冠七寶金花?！?2（南北朝·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81 頁。[ WEI Shou,Weishu (History of Wei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4,2281.]《舊唐書·西戎》記載，波斯國王“冠金花冠，坐獅子床”43（五代·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11 頁。[ LIU Xun et al.,Jiu Tangshu (Old Tang Histor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5,5311.]。唐玄宗時期負責(zé)宮廷斗雞的賈昌，也頭戴金花冠。

《宋史·輿服志》記載：“幞頭簪花，謂之簪戴?！濒⒒ㄊ撬未⒍Y儀制度之一?！端问贰ざY志》記載：“酒五行……押宴官以下俱興，就次，賜花有差。少頃，戴花畢，次引押宴官以下并釋褐貢士詣庭中望闕位立，謝花再拜?！?4（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712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2712.]北宋時，汴梁不僅有許多鋪子專賣花冠，還有專修花冠的手藝人。從宋初士子抵制戴花到后來市民熱衷戴花可見，在古代中國，貴族或朝廷引領(lǐng)時尚潮流，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而簪花的習(xí)俗，源自大西域。

史學(xué)研究者往往拘泥于白紙黑字的確認性證據(jù)，忽視或無視作為事實的敘述性證據(jù)，從而得出諸如祆教僅僅局限于粟特人聚落內(nèi)部傳播而對中土絕無影響的謬論。其實，從中國古代民俗與通俗文學(xué)來看，包括祆教、摩尼教在內(nèi)的粟特文化對古代中國影響甚大。

（三）汴京與摩尼教教徒

中國的白蓮教、明教、彌勒教都與大西域的摩尼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話本小說的集大成《水滸傳》來看，摩尼教對水滸故事有著潛在的影響。從而可以想見，宋代東京、臨安等城市里勾欄瓦舍的觀眾中，不會沒有明教教徒，甚至不排除說唱藝人本身就是明教教徒的可能性，因為話本小說里存留有大量的明教、白蓮教敘述。

林悟殊認為：“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大量摩尼教殘片中，有許多是用粟特文書寫的，可見摩尼教在粟特人中是很流行的。粟特這個‘利之所在，無所不到’的商業(yè)民族，信奉了摩尼教，無疑會促進該教更為廣泛迅速的傳播。”45林悟殊：《摩尼教及其東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0 頁。[ LIN Wushu,Monijiao jiqi dongjian (Manichaeism and its Spread to the East),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87,40.]763年，牟羽可汗宣布摩尼教為回紇的國教。其實，在此之前，粟特商人已經(jīng)將摩尼教傳播到了西域，民間多有信徒?；佞X利用自己是大唐恩主的身份，要求大唐在荊州、洪州、揚州、越州、河南府、太原府等地設(shè)置大云光明寺以弘法，唐朝廷恭敬從命。

中國文學(xué)史上以開封為背景的東京故事，多敘述行俠仗義、排難解紛的英雄好漢，以及打抱不平、濟人貧苦的忠義之士，還有為百姓伸張正義的梁山衙門……開封城的這一文化性格，與城里居民的倫理身份和倫理選擇不無關(guān)系。沙陀人、突厥人、奚族人等游牧民族本來就皆質(zhì)樸尚義，而他們一旦受到摩尼教思想影響，自然會增強兄弟正義倫理選擇的意識。“水滸故事是宋元時期民間勾欄瓦舍中的說唱藝術(shù)，從而帶有民間宗教之特色。而民間宗教如白蓮教、彌勒教、明教等皆受摩尼教之影響?！?6張同德：《摩尼教對〈水滸傳〉的隱性影響》，《甘肅社會科學(xué)》2019年第3期，第186頁。[ ZHANG Tongde,Monijiao dui shuihuzhuan de yinxing yingxiang (The Hidden Effects of Manichaeism on Water Margin),Gansu Shehui Kexue (Gansu Social Sciences) 03 (2019):186.]在摩尼教教義的燭照之下，水滸故事敘事中的諸多疑惑皆可得以澄明。

容與堂本《水滸傳》開篇伊始，就指出宋太祖趙匡胤“建都汴梁”，大宋嘉祐三年春，瘟疫盛行，民不聊生。小說寫道，“開封府主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自出俸資合藥，救治萬民?！?7（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3 頁。[ SHI Nai’an and LUO Guanzhong,Shuihuzhuan (Water Margin),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95,2-3.]在歷史上，蔡京曾經(jīng)設(shè)立義藥局。宋徽宗統(tǒng)治時期，朝廷開設(shè)官營惠民局，出售成藥，便于市民按病求藥治療。東京城里醫(yī)鋪、藥鋪、專門藥店林立于街市上。東京城里還有官辦的施藥局、慈幼局、養(yǎng)濟院、漏澤園等福利機構(gòu)，這些設(shè)施具有高度社會福利的性質(zhì)。大宋政府對社會底層窮苦人的制度性體恤，莫非受到了摩尼教教義或明教信徒實踐的影響？摩尼教教徒自奉甚約，然而卻樂于互幫互助：“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出力以相賑恤?！?8（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248 頁。[ LI Xinchuan,Jianyan yilai xinian yaolu(Records of Key Events Since 1127),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88,1248.]摩尼教“凡出入經(jīng)過不必相識，黨人皆館谷焉。凡物用之無間，謂為一家?！?9（宋）莊綽：《雞肋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1～12 頁。[ ZHUANG Chuo,Jilei bian (Collection of the Trivial),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97,11-12.]摩尼教綽號“變色龍”，長于在地化，西傳基督教化，中亞佛教化，傳到中國后又道教化，對中國古代文化尤其是民間文化影響甚大。

瓦舍，據(jù)康保成的考證，指的是“僧房”“佛寺”。50康保成：《“瓦舍”“勾欄”新解》，《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5 期，第38～45 頁。[ KANG Baocheng,Washe goulan xinjie(New Explanation of Washe and Goulan),Wenxue Yichan (Literary legacy) 05 (1999): 38-45.]自南北朝至唐五代，寺院同時又是戲場。例如，唐宣宗派使者問疾于駙馬鄭顥之弟鄭顗，問萬壽公主何在？答曰在慈恩寺看戲場。ChidagAndarziPoryotkeshan成書于約公元九世紀，規(guī)定了祆教教徒的規(guī)范和準則，如每天“三分之一是飲食、享樂和休息”（此條說明教義反對苦行生涯）51龔方震、晏可佳：《祆教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98年，第16 頁。[ GONG Fangzhen and YAN Kejia,Xianjiaoshi (History of Zoroastrianism),Shanghai: 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Press,1998,16.]，故粟特商人多酣歌醉舞、飲宴恣噱。摩尼教教義提倡平等互助，免費提供館谷，故多為下層社會邊緣人所信奉，與中國古代的俠客義氣相融合，在宋代勾欄瓦舍說唱藝術(shù)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四）開封記憶與遼金文化

周亮工《書影》論開封方言云：“汴人語有不甚解者，大半是金遼所遺。如藏物于內(nèi)，不為外用，或人不知之者，皆曰‘梯己’，不知所出。后閱《遼史》：梯里己，官名，掌皇族之政教，以宗姓為之。似即今宗人府之官，所以別內(nèi)外親疏也?；蚣刺菁褐鈿e！‘梯里己’但呼曰‘梯己’，二合音也。汴音多有二合，如‘不落’為‘饝’之類甚多?！?2（清）周亮工：《書影》，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54～255 頁。[ ZHOU Lianggong,Shuying (Notes in the Prison),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58,254-55.]由此可知，開封方言“梯己”實乃契丹語，表明宋人與遼人之間的語言接觸和文化互滲。

據(jù)《宋史·兵志》可知，禁軍建制中契丹直有三，三即三指揮?！段浣?jīng)總要》前集卷二《日閱法》曰：“國朝軍制，凡五百人為一指揮?！?3（宋）曾公亮：《武經(jīng)總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32 頁。[ ZENG Gongliang,Wujing zongyao (General Military Book),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2017,32.]那么，三指揮就有1500 人。咸平屬于開封府，如此一來，就有500 契丹人駐扎在開封治下。契丹直始建于宋太祖開寶三年（970年），“以遼人內(nèi)附之眾復(fù)置”。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太宗親征幽州，以所獲降兵創(chuàng)置歸明神武，“初指揮一，后增為四?！?4（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91 頁。[ TUO Tuo etc.,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4591.]契丹直于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并入神騎，契丹直存在超過百年。

孔三傳首創(chuàng)諸宮調(diào)，他是平陽人。平陽是中國古代戲曲的搖籃。他后來從平陽到汴京勾欄瓦舍里說唱諸宮調(diào)。元雜劇諸多傳本，其前身乃金院本，元雜劇為金院本之余。金院本、宋南戲之相互影響和互滲，共同促進了中國古代戲曲的發(fā)展，至元雜劇而集大成。從語言接觸的角度，可以探究古代中國戲曲里的民族文化之融合。

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攻占汴京，宋徽宗、宋欽宗二帝北狩，皇室北遷，北宋亡國。大金正隆六年（1161年），完顏亮遷都開封城。三個月后遇弒，大金再都燕京。金國末年，隨著蒙古軍的步步進逼，貞祐二年（1214年），金人被迫遷都開封，直至亡國。金院本中的東京故事不可謂無由。蒙元雜劇，一部分承續(xù)了金院本。雜劇的作者，大多為亡金遺民。金源文學(xu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相對而言不夠被重視，因而亟需對其進行重新審視。

（五）開封與猶太人

金大定三年（1163年），列微五思達在開封首建清真寺。列微漢化為“李”姓。開封“猶太人為首的是一名掌教，父子相襲”55（葡）何大化：《何大化1644年的報告》，載榮振華等《中國的猶太人》，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84 頁。[ Gouvea Antonio de,He Dahua 1644 nian de baogao (The Report by Gouvea Antonio de in 1644 ),eds.Joseph Dehergne,S.J et al.,The Jews in China,Zhengzhou: Elephant Press,2005,184.]。孟正氣在書簡中說：“開封猶太人是過去從波斯、薩馬爾罕（Samarkand）或附近地區(qū)到華，他們拜訪自己在中國的教友?！?6（法）孟正氣：《孟正氣的第九封書簡》，載榮振華等《中國的猶太人》，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41頁。[ Jean Domenge,Meng Zhengqi de dijiufeng shujian (The Ninth Letter by Jean Domenge),eds.Joseph Dehergne,S.J et al.,The Jews in China,Zhengzhou: Elephant Press,2005,141.]開封城的以色列人，因為不吃牛羊的筋，故猶太教又被稱為挑筋教。陳垣說：“開封以色列人，至中國千年，今猶守其故俗，拔筋而食?！?7陳垣：《開封一賜樂業(yè)教考》，《陳垣全集》第二冊，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87頁。[ CHEN Yuan,Kaifeng yicileyejiao kao (The Investigation on Yi-Ci-Le-Ye Religion in Kaifeng),The Complete Works of Chen Yuan,vol.2,Hefei:Anhui University Press,2017,87.]

讀明弘治二年（1489年）《重建清真寺記》可知，在中國的猶太教與中國儒家文化、佛教、伊斯蘭教等交流融合而成，具有鮮明的多教合一之特征。據(jù)清康熙二年（1663年）《重建清真寺記》，教眾自己也已經(jīng)不清楚猶太教的歷史，它寫道：“教起于天竺，周時始傳于中州，建祠于大梁?！?8同上，第71頁。[ Ibid.,71.]猶太教不主動向外人傳教，入教的前提是猶太人的種族身份，而猶太人身份是建立在身體割禮表征上的。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滿喇竟然都不認識希伯來文。到了19世紀20年代，最后一位拉比客死甘肅，開封猶太人的清真寺從此廢棄不用。

開封城里的寺院、道觀、祆祠、清真寺言說著佛教、道教、祆教、明教、回教、猶太教等多種宗教的文化記憶，表明開封城里的居民及其倫理文化共同塑成了汴京的世界性都市性格，而其中域外人的倫理文化之影響尤其值得關(guān)注。

（六）趙宋皇族的可能性民族身份

從正史的記載和姓氏文化看，趙匡胤家族似乎是漢族。其實，趙氏涿郡人，而涿郡屬于原唐代河北三鎮(zhèn)之地，河北三鎮(zhèn)被安祿山、史思明部曲及其后裔統(tǒng)治至少長達二百年。安祿山為粟特人和突厥人的混血兒，史思明為昭武九姓之粟特人，因而趙氏不排除是西域胡人后裔的可能性。趙匡胤父親趙弘殷善騎射，曾率軍支援唐莊宗。唐莊宗李存勖為沙陀人。后周時期，趙弘殷、趙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深得當(dāng)時皇帝信任，因此他們極有可能不是漢族人。

趙宋后族，其婚姻倫理多有值得關(guān)注者。章獻明肅劉皇后降誕之際，乃母“夢月入懷，已而有娠”59（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612 頁。[ TUO Tuo et al.,Songshi (History of Song Dynasty),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7,8612.]。成恭夏皇后降誕之際，“有異光穿室”60同上，第8651頁。[ Ibid.,8651.]?，嵙_亞斯德教與中亞化的瑣羅亞斯德教即祆教皆崇尚火、光明，認為日月星辰是天上的火，非常人乃天上的星，從而有包括帝王圣賢在內(nèi)的非凡人降生時往往伴有日、月或光（神光、白光、赤光等），如夢日入懷、紅光滿室等。這一神話意識通過游牧民族的光孕思想而影響至中原皇族。由此逆推，天水一朝后族中當(dāng)有信奉祆教或受其影響者。

據(jù)《宋史》，宋仁宗張貴妃的養(yǎng)女周貴妃，生兩公主。61同上，第8623頁。[ Ibid.,8623.]趙宋王朝，理學(xué)盛行，甚至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說。然而，皇室竟然出現(xiàn)這樣的不倫亂倫之事，令人難以理解。或云，養(yǎng)女又不是親生的，這又有何妨？可是，我們看《三國演義》，趙云與趙范結(jié)拜為兄弟，趙范擬將其守寡的嫂子改嫁給趙云，被趙云當(dāng)場打了幾拳頭，從此兩人反目成仇。趙云之所以這么做，就是因為在他看來，“吾既與汝結(jié)為兄弟，汝嫂即吾嫂也，豈可作此亂人倫之事乎？”62（明）羅貫中：《三國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93～294 頁。[ LUO Guanzhong,Sanguoyanyi(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2012,293-94.]同理，養(yǎng)女亦女兒，母女同侍宋仁宗，在漢文化倫理道德社會生態(tài)中實屬倫理混亂。

周貴妃隨乃姑入宮，固然或有不得已家庭變故，但是姑侄一起入宮侍御，春秋時期當(dāng)可理解，可是晚至禮樂昌明、人文文化巔峰之趙宋，竟然還是出現(xiàn)在皇宮之內(nèi)，這確實是視儒家倫理教誨為蔑如，豈非咄咄怪事？此等怪事，只能從其倫理身份來探究。

王國維在《東山雜記》中云：“《北齊書》太原王紹德稱其母李后為‘姊姊’。至南宋時，高宗猶呼韋太后為‘大姐姐’?！?3王國維：《王國維全集》第3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31 頁。[ WANG Guowei,Wang Guowei quanji(Complete Works of Wang Guowei),vol.3,Hangzhou: Zhejiang Education Press,2009,331.]宋高宗趙構(gòu)稱呼生母皇太后為“大姐姐”，以姐稱母，這一稱謂亦非漢族稱謂習(xí)俗。歷經(jīng)北宋167年，在南宋初，高宗對韋太后的“大姐姐”稱謂，表明此乃趙宋皇室之傳統(tǒng)習(xí)俗。后人讀北齊歷史，往往嚴厲譴責(zé)高氏家族的荒淫無道。其實，如果明白高氏本“鮮卑車馬客”，他們信奉的宗教為祆教，而祆教倡導(dǎo)近親血緣婚，就會獲得一種回到倫理現(xiàn)場的同情之理解。同理，趙氏雖然漢化程度已深，然而從皇室婚姻倫理悖謬來看，趙氏似非漢民族，而可能是沙陀人，從而其家族婚姻傳統(tǒng)就具有祆教文化的特征。

趙氏皇室非漢族，還有其他旁證。例如，宮廷內(nèi)酷好香風(fēng)，君王、后妃皆擅合香，宣和御制香、宣和貴妃王氏金香等甚至被收錄在《香乘》之中，此莫非因為西胡體味重，故需熏香歟？再如，趙宋皇室主食為羊肉，“御廚歲費羊數(shù)萬口”64（清）徐松：《宋會要輯稿》卷53，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17 頁。[ XU Song,Song huiyao jigao (Collection of Important Official Documents of Song Dynasty),Vol.53,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57,117.]；“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65（宋）周輝：《清波雜志校注》，劉永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6 頁。[ ZHOU Hui,Qingbo zazhi jiaozhu(The Annotation to Qingbo Miscellaneous Notes),ed.LIU Yongxiang,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94,16.]，飲食習(xí)俗也是沙陀人而非漢家的。

天水一朝相對于大唐帝國而言固然是一個相對內(nèi)斂的王朝，人們往往想當(dāng)然地以為，汴京城里上至皇族下至市民百姓僅僅是漢族人；然而，當(dāng)我們考察開封“城與人”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城里城外頗多異族或異域人，尤以沙陀人后裔為多。其實，即使是汴京土著，也并非全然為漢人，因為自從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后，河南已多為鮮卑人之后裔。汴京是一個國際化都市，海外人頗多；它又是一個運河城市，流動人口極多。由此可知，北宋的汴京是一個多民族多種族多元文化并立且相互融合的世界性大都市。

三、汴京的市井商貿(mào)文化與胡人的倫理身份

中國的古代城市，最早是先有城后有市，即先有（軍）鎮(zhèn)，后有市場。隋唐時期，城市內(nèi)實行坊市制度，如長安城內(nèi)只有東市、西市，其它為居民坊。自五代以來，城市里才可以臨街設(shè)店，從而邸店林立。到北宋末年，“官營的行市已不存在，商人的行市還多設(shè)在沿河近橋地方?！?6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8 頁。[ YANG Kuan,Zhongguo gudai ducheng zhidushi yanjiu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Capital System in Ancient China),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6,298.]據(jù)《東京夢華錄》可知，開封城潘樓東十字大街，有“鬼市子”（第46頁）。而拂菻國西海中有“鬼市”67（唐）杜環(huán)著，張一純箋注：《經(jīng)行記箋注》，北京：華文出版社，2017年，第21 頁。[ DU Huan,Jingxingji jianzhu(Notes on the Travelling),ed.ZHANG Yichun,Beijing: Chinese Publishing House,2017,21.]，稱謂可以作為倫理身份，從而是不是表明開封的市井文化曾受到拂菻國的影響？

程民生認為：“中國古代的城市主要是官府所在地，到了北宋東京城才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城市。”68劉春迎：《揭秘開封城下城——古代開封城的歷史演變與考古研究》，陳平原、王德威、關(guān)愛和編：《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9 頁。[ LIU Chunying,Jiemi Kaifeng chengxiacheng:gudai Kaifengcheng de lishi yanbian yu kaogu yanjiu (Stacked City in Kaifeng: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of Ancient Kaifeng),in Kaifeng: Urban Imagination and Cultural Memory,eds.CHEN Pingyuan,WANG Dewei GUAN Aihe,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29.]其主要原因就在于，隋唐時期的城市，還是封閉的坊市制；而宋代的汴京則是開放性的臨街設(shè)市制。開封交通四通八達，“萬國咸通”，于此運河功莫大焉。不僅如此，運河的開鑿，沿河一帶的碼頭都發(fā)展成為繁榮的市鎮(zhèn)，是為運河城市。

中國古代繪事中亦留有宋代文人學(xué)士對都城汴京的歷史記憶，最著名的就是張擇端畫的《清明上河圖》。其畫法為散點透視，移步換景，記錄了開封的市井繁榮。依據(jù)水滸人物的文本描述可知，“黃發(fā)”“碧眼”“皮膚白皙”“長大”等體征皆言說著西域人、鮮卑人或契丹人后裔的種族性。69張同勝：《水滸人物身體敘事的文化闡釋》，《現(xiàn)代語文》2011年第9 期，第22～26 頁。[ ZHANG Tongsheng,Shuihu renwu shenti xushi de wenhua chanshi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Body Narration of Characters in Water Margin),Xiandai yuwen (Modern Chinese Language) 09 (2011): 22-26.]據(jù)《宋史》，傳記書寫中有慕容延釗、慕容德豐等，《水滸傳》中有慕容知府慕容彥達。從姓氏文化可知，他們是鮮卑人慕容部落的后裔。從而可推知，文學(xué)作品、繪畫藝術(shù)、歷史文獻中依然依稀可見大宋王朝的世界性和開放性，絕非后人一味批評的內(nèi)斂性和保守性。

如前所述，北宋的軍隊從事綱運，在歷史上竟然是常態(tài)。北宋初年，大將張永德、趙延溥、祁廷訓(xùn)等從陜西販運竹木至汴京，“所過關(guān)渡矯稱制免算”，獲利不菲?！洞笏涡瓦z事》寫道：“朱勔以花石綱媚徽宗，東南騷動。”運河上的花石綱，貽害無窮：方臘起義即源于此，楊志、孫立等人在太行山聚義亦源于此。軍隊商業(yè)化，是源自將帥士兵的種族身份及其風(fēng)習(xí)傳統(tǒng)。

北宋汴京的都市文化，本質(zhì)上是市民商業(yè)文化，而這種商業(yè)文化的繁榮得益于商人市民階層的興起。宋代“在上層精英和民眾集團之間，一個極不相同又極其活躍的階層出現(xiàn)了，并開始占據(jù)愈益重要的地位。這個階層就是商人”70（法）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劉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 頁。[ Jacques Gemet,Menyuan ruqin qianye de zhongguo richang shenghuo (Daily Life in China on the Eve of the Mongol Invasion),trans.LIU Dong,Nanjing: 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95,37.]。商人市民文化不僅對當(dāng)時的宋代經(jīng)濟、軍事、政治等深有影響，而且對后世亦影響深遠。隋、唐、遼皆禁止商人及其子弟參加科舉考試。天水一朝“右文”，正是始自北宋，取消了制藝中的這一限定，從而如沈垚所言，“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71（清）沈垚：《落帆樓文集》卷24，劉承干輯，吳興：嘉業(yè)堂，1918年，第12頁。[ SHEN Yao,Luofanlou wenji (Collected Works in Luofan Pavilion),vol.24,ed.LIU Chenggan,Wuxing: Jiaye Hall,1918,12.]。城市居民商人階層在北宋的崛起，與開封城居民的種族來源直接相關(guān)，一部分市民來自粟特人、沙陀人、回紇人、突厥人、契丹人及其后裔。

沙陀三部落中的粟特人以善長經(jīng)商聞名，他們多豪商大賈，有的富可敵國。史載康國粟特人“善商賈，好利，丈夫年二十，去傍國，利所在無不至”72（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44 頁。[ OUYANG Xiu and SONG Qi,Xin Tangshu(New Tang History),New ed.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1975,6244.]。粟特人不僅唯利是圖，而且受突厥文化影響而其性勇烈，視死如歸。森安孝夫認為，粟特人具有“商人與武人的兩面性”73（日）森安孝夫：《絲綢之路與唐帝國》，石曉軍譯，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第103 頁。[ Moriyasu Takao,Sichouzhilu yu tang diguo (The Silk Road and Tang Empire),trans.SHI Xiaojun,Beijing: Beijing Daily Press,2020,103.]。汴京的市民中，很多西域人投募入伍，閑暇是商販；而駐軍又多從事工商業(yè)生產(chǎn)，符合粟特人的民族性格。古代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文明的國家，歷來重農(nóng)抑商，然而宋代卻存在著“賤農(nóng)而貴末”的傾向，甚至農(nóng)民“有地不耕”74程民生：《論宋代的流動人口問題》，《學(xué)術(shù)月刊》2006年第7 期，第136～143 頁。[ CHENG Minsheng,Lun Songdai de liudong renkou wenti (Mobile Population in Song Dynasty).Xueshu yuekan (Academic Monthly) 07 (2006): 136-43.]。粟特人信奉祆教，反對苦行，倡導(dǎo)“酣歌醉舞”，享受人生。汴京的商業(yè)輝煌是中國歷史上的獨特存在，其市井世俗文化的繁盛恐怕與粟特人及其后裔不無關(guān)系吧？

今天，當(dāng)我們翻看都市史、建筑史或唐宋帝國史之時，幾乎難以尋覓到彼時商業(yè)市井文化的蹤跡。然而，在文學(xué)文化文本的敘述中，卻可以重構(gòu)開封城市人文精神世界的圖景。東京文學(xué)和市井中國的書寫，其敘事空間就是皇城開封。了解都城開封的文化性格，有助于把握東京文學(xué)乃至于宋代文學(xué)的文化底蘊。開封城的重商趨利、世俗文化、“熱愛生活、追求享受”“古道熱腸、江湖義氣”75程民生：《市民圣地與宋代開封人的精神風(fēng)貌》，陳平原、王德威、關(guān)愛和編：《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38～39 頁。[ CHENG Minsheng,Shimin shengdi yu songdai kaifengren de jingshen fengmao(Sacred Place and Spiritual Character of Kaifeng Residents in Song Dynasty) in Kaifeng: Urban Imagination and Cultural Memory,eds.CHEN Pingyuan,WANG Dewei,GUAN Aihe,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38-39.]等文化性格與這座城市的居民及其倫理身份密切相關(guān)?！啊端疂G傳》《三俠五義》行俠仗義、解難濟困的故事，常以開封為背景，而把風(fēng)花雪月、纏綿悱惻的故事留給了杭州?！?6關(guān)愛和：《開封記憶》，陳平原、王德威、關(guān)愛和編：《開封：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7 頁。[ GUAN Aihe,Kaifeng jiyi (Memory of Kaifeng) in Kaifeng: Urban Imagination and Cultural Memory,eds.CHEN Pingyuan,WANG Dewei,GUAN Aihe,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7.]開封與杭州的都市文化性格，如此迥異，其居民的族群身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為解讀都市文學(xué)和都市文化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視角，讓我們能夠更真切地把握中國都市文學(xué)的精神實質(zhì)以及都市的文化性格。

結(jié)語

大宋汴京都市文化異彩紛呈、絢麗多姿，帶有鮮明的世界性色彩，這種京師風(fēng)物的繁華一直是宋元明清乃至于當(dāng)代的帝都追憶和榮華想象之典范，它總是不時地出現(xiàn)在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和書寫之中。后世對汴京文化的想象與重構(gòu)，往往想當(dāng)然地以為這是一座典型的漢文化都市。其實，從汴京的居民倫理身份來看，本文揭示了汴京被塵封的真實的多族群國際化文化面貌。正是汴京城里的沙陀人、粟特人、回紇人、突厥人等多種族多民族的多元文化接觸、文化互滲和文化融合才成就了汴京在歷史上的世界性文化之輝煌。

要言之，從歷史上來看，宋代開封這座都市的文化個性源自其居民構(gòu)成。開封城在國際性文化中的勃勃生機，決定于其間的居民所創(chuàng)造的城市文化。汴京都市居民的倫理身份，包括種族倫理身份、民族倫理身份和文化倫理身份，共同塑造了汴京這座城市的多元文化性格，而前賢時俊迄今從未有從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的維度對其都市文化的性格進行研究。作為研究方法，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對城市文化的透視具有類型學(xué)的價值，例如對西漢移民實邊和河西五郡的設(shè)立，移民倫理身份的考察對把握這些城市的文化性格就切實有效，從而本論文對開封城文化性格的探討就具有方法論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