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凡
這里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太陽喜歡賴床,喜歡在山后躲貓貓,到了傍晚又貪歡,遲遲不肯下山,熱情的晚霞熬了一鍋紅湯火鍋,把天空、小河、村莊都涮上了一抹辣眼的紅。家鄉(xiāng)的霧白茫茫一片,把蒼翠蓊郁的山林與高不可攀的天空銜接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比起家鄉(xiāng),這里的清晨和夜晚總是快一步到來。這里的霧,離天很遠,離人很近,似茶杯中的一股氤氳之息:霜雪彌漫的大地沉浸著縷縷寒氣,藍天白云難得一見。我總是迫切地希望它們盡快散去,只有散盡之后,方才覺得手腳是溫暖的,天地是遼闊的。
這里是上海極偏僻之隅,有很多外來的菜農(nóng),他們靠租地種菜營生,父親便是這大軍中的一員。他們居住的大棚,如麻雀腹臟,面積甚小卻家什齊全,室內(nèi)氣溫冬似冰窖夏似蒸籠。這些居棚猶如一條條巨大的白色毛毛蟲,駐守在一望無垠的菜地盡頭。北風(fēng)獵獵,毛毛蟲的肚子開始鼓脹起來。漫漫長夜,無邊的黑吞沒了這肥胖的白,肥胖的白藏納著孑然一身的游子。父親被深邃如黑洞的孤獨和嚴寒吞噬,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風(fēng)聽雨,聽疾風(fēng)與大地喁喁私語,間或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入夢來。我總疑心,父親是不是在這呆久了,他的眼睛也沁上了沉沉霧靄,籠罩在我十八歲的天空上。
那年冬天,我在一家距離父親很近的羊毛衫小作坊里上班,住在員工宿舍里,常常凌晨三四點被父親叫去菜地里幫忙。我極不情愿地從暖乎乎的被窩里爬起來,穿上厚厚的衣服,拉耷著臉,怏怏地跟在父親后面朝菜地里走去。風(fēng)呼呼地刮著,像父親焦躁不安的情緒,很快吹走了我濃濃的睡意。
“快點,跟我一起搭棚去。”黑夜里我看不清父親的臉色,可是他不容拒絕的語氣里,我知道辯駁的機會為零,只能在心里無聲抵抗:“你睡不著,也不讓我睡個好覺。天這么黑,我們能看見什么呢?!?/p>
上海的冬天,一到夜里寒風(fēng)透骨的冷,一場凜冽的冬風(fēng)吹過,父親變得愈發(fā)焦躁。風(fēng)在菜地里游蕩,時緩時急,一刻也不停歇,吹得大棚仰天長嘶,發(fā)出了寒冬最強音?!安缓?!”父親夜里被驚醒,起來察看,果然,白天搭好的塑料大棚被掀翻了,似菜地里驟起的狂浪不斷翻卷。于是他找到了我這個幫手。
父親個頭矮小,面對夜里暴走的狂風(fēng),卻是雄赳赳氣昂昂。或許菜農(nóng)每一縷對土地的深情與熾熱都凝聚了磅礴之力,他精瘦的身體發(fā)出驚人的氣力,雙手跟鐵鉗一樣,一把拉住在風(fēng)中掙扎的棚膜交給我,叫我拽住別放手,他只要尋到另一邊,兩人合力固定就完事了。
風(fēng)狠狠地抽著我的耳光,抽得我全身打顫發(fā)抖,棚膜知道了我的軟弱,也欺負起我來。父親那邊說,撐住哈,快好了。他的好字還沒出口,我手里的棚膜已飛走。黑暗中,風(fēng)里飛舞的棚膜如同一團抓不住的迷霧。父親咆哮的聲音在迷霧里蕩漾,像波濤洶涌的大海沖擊著海岸,一浪接著一浪:“平時叫你……多吃兩碗飯不聽,一到關(guān)鍵時候……抓個膜子都抓不住……”
風(fēng)又甩出鞭子的狠厲,我哆嗦得更厲害了,像只被及時打撈起來的落水的小鳥,又驚又冷。我們就這樣與“風(fēng)浪”斗智斗勇了兩個小時后,父親頹然泄氣道:“你回去睡覺吧,我后面找人幫忙。”我如獲大赦,趕緊逃離,生怕他發(fā)揮愚公移山的精神,繼續(xù)折騰下去。我一邊快步走,一邊回頭,卻始終沒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他還在研究如何鉗制這頑劣的“風(fēng)浪”。
那年冬天,刺骨的寒浸入我的身體,太陽捂我臉的時候,我第一次嘗到長凍瘡的痛苦滋味。我撓啊撓,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我凍瘡傷口處爬來爬去,臉湊在熊熊燃燒的灶膛前灼熱難受。十八年后,我仍時偶聽到那個十八歲的冬天,身體里發(fā)出“噼噼啪啪”的木材燃燒的聲音。常年駐守在寂靜之地,難道父親就沒有這樣那樣的痛苦?
吹了一個冬天,風(fēng)有些累了,在吹醒了春天后,再也沒了刺骨的力氣,悒悒地靠在樹枝上,人們呼吸間開始有了溫暖柔軟的氣息,菜農(nóng)的鋤頭也啄起了春天的濕泥。父親覺得屬于他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生機勃勃的大地就要亮起來了。
“快點吃完了,來幫我摘菜。”我在員工食堂吃晚飯時,父親又來了,鐵著一張臉,沒有一絲笑容。
父親走后,同事蹙著眉對我說:“你父親看上去好兇哦?!?/p>
我說:“可能是被菜地給磨的,他缺乏大棚種植經(jīng)驗,又拉不下臉請教別人,一個人閉門造車,又累又憋屈。”
同事揶揄我說:“你父親是頭倔驢。不妨向我父親取取經(jīng),他在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
我來到菜地,成片的卷心菜如同一件綠衣穿在大地身上,父親小心伺候著它們,他的腳印是綠衣上一針一線用心縫制的手工點綴。我端詳起這片菜地,內(nèi)心百感交集。卷心菜在我們家鄉(xiāng)叫包包菜,上海人叫包心菜。卷心菜嬌嫩的菜心,如花朵般綻放,菜葉層層緊裹,乖巧地包裹成一個個圓球狀??粗厣弦粋€個比臉蛋還圓的綠球,我卻喜愛不起來。父親滿眼歡喜,又無比謙卑,好似這成片的墨綠之上有種聲勢宏大的鬧熱,它們是大地對他忙碌的嘉獎,就像掛在毛驢眼前的胡蘿卜,使他不知疲憊地圍之轉(zhuǎn)圈。
父親聯(lián)系了一輛大貨車,打算將包心菜運到鎮(zhèn)上蔬菜批發(fā)市場里賣。頭一天,我們要從地里把菜摘下來,堆放一堆,翌日統(tǒng)一上車。
父親指著一個長得松散的卷心菜說:“像這種沒長緊實的不要摘,菜心不夠冷,買的人少。”我遵照父親的指示,麻利地干起活來。
上海郊區(qū)的黃昏,天灰灰的,風(fēng)冷冷的,空氣中泛起絲絲寒意。我抬起身來,放下刀,舒展舒展酸痛的手和背。暮色四合中,父親清瘦的身影宛如白色幕布后面的皮影人,一雙無形的大手操控著他的身體,行云流水地發(fā)出躬身、揮砍、擺放等一系列動作。每一個嫻熟的手勢,都是誠實的雙腳與渾厚的土地?zé)o數(shù)次砥礪的身體記憶。我十八歲的身體鐫刻不出這樣嫻熟的姿勢,對寂靜的土地,我唯一的誠實是我想逃離,快點逃離。
當(dāng)夜色將我們完全淹沒時,菜地里隆起了一座“小山丘”,“小山丘”的明媚光澤被黑暗吞吃,但那熟悉的黃白色,我們閉著眼也看得見。
地里旺盛的生命潤澤了父親干涸的笑臉,他滿意地說:“早點休息吧,車子來了,我去叫你。”
見父親眼里泛著喜悅的光影,我滿心歡喜,生出云朵般的輕盈和溫柔,只覺得豐收的土地上,有著父親最可愛的模樣。因為太高興,我回去的路上被什么東西絆倒摔了一跤,也沒覺得痛。
“美兒,快點來上車?!绷璩咳狞c,父親站在我們宿舍的窗外喚我。
“煩死了!”宿舍女生抱怨的聲音,讓我穿衣的動作也加快起來。
我聽見貨車司機在催促:“你們快點,慢了就趕不上早市了?!蔽覀兓鸺被鹆堑貙⒕硇牟搜b上車,盡管累得夠嗆,看著滿滿一大車的“白面饅頭”,心里清點起人民幣來,忽也頗有成就感。
春寒料峭的清晨,薄霧輕籠。大貨車快速行駛在寬闊的大馬路上,朦朦朧朧的晨色中,道路兩旁筆挺的杉樹像黑色魅影一樣次第閃過。我又想起了家鄉(xiāng),那里沒有這樣平坦的大道,只有蜿蜒盤旋的山路、延綿起伏的山巒。山風(fēng)吹過,升騰的云霧在山間縹緲,宛如人間仙境,隨著云霧升起,形成壯美的云海。霧,是家鄉(xiāng)的徽標(biāo),是我故土的一縷魂,此時此刻,它們從記憶里飄忽出來,讓我有種哀傷之感,不知道未來身處何地的茫然感、蒼涼感。腦子里一個強烈的聲音再次響起:我遠離故土,不是來這兒尋找土地的,我的家鄉(xiāng)不缺少土地。十八歲的我,想念家鄉(xiāng)的一切,可是更渴望觸摸大城市時尚優(yōu)雅的脈搏、感受它華麗而又絢爛的氣息,那是我給自己畫的藍天白云。
到了蔬菜批發(fā)市場,適逢早市上場,貨車司機將我們連人帶貨卸下來,問父親拿了運費后火速駛離。期間,陸續(xù)有好幾個菜販湊過來,問父親:“卷心菜一起打走,多少錢?”父親說了個數(shù)字,他們撇撇嘴,還了個價,把價格壓得很低。父親連忙擺擺手,一臉不悅。幾番討價還價后,他們嘲諷道:“那你就留著自個兒賣吧?!?/p>
父親的倔脾氣噌地冒上來,說:“零賣就零賣,反正不能賤賣?!?/p>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菜市場摩肩接踵,人聲鼎沸?!靶∩角稹敝饾u消瘦,我東張西覷的好奇目光也漸漸黯然無光,饑餓、寒冷消耗著我的精氣神兒。我的鞋子不知何時奓開了一條口子,倘若腳拇指傲慢地抬起,風(fēng)就肆無忌憚地灌進來。我想肯定是昨晚摔那一跤的結(jié)果。我在原地打轉(zhuǎn),搓手取暖,冰冷的腳不敢有大幅度的動作,生怕稍一用力鞋底鞋面就分家了。我心里埋怨起父親,為什么不打包批發(fā)出去,少點錢就少點錢,我也不至于遭罪這么久。時光緩慢得好似凝固了,我的思緒飛越到另一個時空里:兩個孩子圍在一堆篝火旁說說笑笑,其中一個孩子,右臉像涂抹不均勻的水泥墻,右手五個手指微微上翹,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身上的疤痕觸目驚心。他們的母親走過來,問還冷不冷,沒等他們問答就起身添了幾根木柴?!按蛘哿?,打折了,全部打折處理?!迸赃厰傊髻u力的吆喝聲深深刺激著我的耳膜,眼前閃現(xiàn)的人影隨即消失不見。我小聲嘀咕著:“要是母親這會兒在身邊就好了?!?/p>
一個衣著時髦的阿姨走過來,撿了兩個卷心菜放在一邊,利索地剝下幾片包心菜葉。旁邊幾個人見了此舉,仿佛得了某種啟示,也效仿起來。父親滿眼心疼,氣得臉上肌肉微微抖動,大聲說道:“喂,你們不能再剝了,這菜剝得只剩幾片菜心了?!?/p>
時髦阿姨挑剔地說:“老葉子不能吃?!?/p>
父親辯道:“這么嫩的葉子怎么不能吃了?!?/p>
那人嗤之以鼻道:“你覺得嫩,我剝下來你留著自個兒吃嘛?!?/p>
其他人跟著附和起來:“就是嘛。都這個點兒了,不該清場了嗎。”
他們衣著光鮮亮麗,話里話外優(yōu)越感十足,把長得粗糙、穿得粗糙的父親懟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我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想起菜地里那群偷啄青菜的鳥兒,感到莫名的煩躁。鳥兒精得很,它們平常站在電線或者躲在別處,一旦發(fā)現(xiàn)菜地?zé)o人,就先來一兩只探路,然后成群結(jié)隊飛奔而來。父親眼看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蔬菜被啄成一個個破洞,絞盡腦汁地設(shè)法制止,制作稻草人,搭建隔離網(wǎng),懸掛色彩艷麗的布條、塑料袋,或者用竹竿驅(qū)趕的辦法。我趕著趕著,心里就煩躁起來,它們啁啾、撕咬的聲音讓我莫名的憤怒。
我在心里氣呼呼地說:“剝吧剝吧,剝光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眼看午飯時間越來越近,父親到底還是賤賣了那些被剝得像蛋白一樣光滑的包心菜。賣完菜,父親清點好鈔票,用腳將地上七零八落的菜葉歸攏一堆,自言自語道:“浪費一上午時間,還不如一早賣給那些菜販子。”
攤位清理完,父親盯著我的腳說:“走,帶你買鞋去。”
哦,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煩躁不安的原因。他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呢?我納悶道,是我臉上那幅厭世的表情嗎。
到了鞋店,我圍著各式各樣的鞋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點興奮,更多的是失落,百元以下的鞋子寥寥無幾。父親盯著貨架上的價格標(biāo)簽掃來掃去,看似隨意,卻一臉震驚。我猜他肯定在心里掰算,這一雙鞋子得頂幾十個卷心菜了。
我如愿穿著心儀的鞋子走出店門,身輕如燕,一陣暖陽落在地上,我是一朵輕盈飄逸的云。這朵云變成一只心事重重的風(fēng)箏飄蕩在菜地的上空,長線的盡頭,牽系它的不是線轆,不是大地,而是那個躬身忙碌的菜農(nóng)。菜農(nóng)不知道這朵云的心事,她一心想飛往黃浦江畔,看看這座城市獨特的文化風(fēng)景。在她眼里,即便春風(fēng)把菜地里的一切都染綠了,也不過是一幅沒完沒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種場景,沒有云海的波瀾壯闊,也沒有江河的氣勢磅礴,父親如此迷戀這片寂靜之地,讓她難以理解。
買種子是父親眼里重中之重的事,他說:“種子離不開土地,土地離不開種子,種子落在好的土壤里,就會有好的收成?!备赣H謹慎地翻看著種子的包裝,反復(fù)詢問老板:“長出來的實物是不是這個樣子?”得到肯定回答后,父親認真挑選起種子來。我的關(guān)注點完全不在此,肚子打起了響鼓,一朵飄逸的云快要墜到地面上了。我有些不耐煩了,心想,你又不是第一天種菜,回回都問同樣的問題。
買完種子,我們走了很久,才看見一家熟食店。父親問我:“你肯定餓壞了,吃點什么?”紅腸在暗紅燈光的輝映下發(fā)出誘人的光澤,我咽了咽口水,說:“我要這個?!钡陠T稱好重量,一片片切好裝進袋子遞給我,說出價錢。
父親囁嚅道:“怎么……這么貴,比那幾包種子還貴?!彼椓训氖帜沓鰩讖堒浥颗康娜嗣駧牛瑪?shù)了又數(shù),遞給店員,巴巴地盯著看。店員接過濕潤的零錢,像審察外星人一樣審察著她眼里的兩個“鄉(xiāng)巴佬”。
我拿出幾片薄薄的紅腸遞給父親,父親撇過臉去,說:“我不餓,我不喜歡吃這些零食。這得頂我好幾個卷心菜了,哎,小菜真不值錢?!?/p>
我聽見他那饑腸轆轆的肚子都叫了,還說不餓,實在拿他的倔脾氣沒轍。我悶悶地吃著紅腸,暗忖道:父親是愛我的。手里粉粉的紅腸,像極了三歲小娃燙傷的皮膚,頃刻抽出我絲絲縷縷的童年記憶。七歲小女孩看著被嚴重燙傷的弟弟,心疼得哇哇直哭。懵懂無知的弟弟在疼痛得到緩解以后,一派天真地說:“爸爸今天帶我去了動物園,我還看見了一只綠孔雀?!比游飯@參觀,對小女孩來說,是一個奢侈的愿望。但一想到這奢侈的愿望,是建立在撫慰巨大傷痛之上的鼓勵,心情陡然沉重起來。那時弟弟還小,滿身的疼痛被一只開屏的綠孔雀治愈著,他不懂這創(chuàng)傷將會給今后的人生帶來怎樣的痛苦和憾恨。而那大片大片的紅,烙印在小女孩心靈深處,往后余生,都有一種彈指即破又疼的憐惜之痛。父親時常盯著弟弟右半邊“寸草不生”的腦袋長吁短嘆:“兒啊,用心讀書吧!”
這一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父親,不知從哪里聽說種菜能發(fā)家致富,在一番匆忙的實地勘察后,他問親友借了一筆錢,又帶上我,一起種菜。他有些為難地說:“家里的條件你是清楚的,你是姐姐,凡事要多擔(dān)待一些……你弟是一定要讀下去的,他的手那個樣子,怎么下苦力?!蔽译m有千萬個不愿意卻也無計可施,從小到大,家里所有資源都緊著弟弟,我雖然表示理解,但心底也曾泛起酸楚和質(zhì)疑,你們到底愛不愛我?
許是餓過了頭,父親全然忘了肚子鬧空城計這事,一心惦記著那片土地。他在前面大步走著,不停催促我:“你快點,公交車馬上就要來了,我地里還有一堆活兒要干。”
一年以后,父親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被風(fēng)吹得只余“一線天”的視野,他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工地。這一次,他終于不倔了,也不慌了?;蛟S是長期慢性失眠,身體已吃不消;也或許是帶來的三萬塊本金虧損得所剩無幾了;又或許是他終于意識到:在這廣袤的大地之上,僅有一股倔勁兒是走不遠的。當(dāng)他思前想后決定不做菜農(nóng)后,終日緊繃的那根弦,唰地一下松懈下來,眉頭間的“川”字也不再深鎖。
離開之前,父親把置辦的所有農(nóng)具送給了一個菜農(nóng)叔叔,那個叔叔曾熱心地指導(dǎo)過他如何搭建大棚,如何用最低的成本獲得最好的收益,只是他從沒認真研究,照舊憑著過往經(jīng)驗來經(jīng)營這片土地,卻發(fā)現(xiàn)人和土地矛盾重重。菜農(nóng)叔叔有兩個兒子,他一心想要我做他的大兒媳,也給父親提過數(shù)次。他的大兒是我的同事,平時工作上對我多有幫助,他不止一次地說我父親像頭倔驢。
我對父親說:“我不屬于這里,我的世界也不應(yīng)該只有眼前的這片綠,我要去繁華的世界看一看。就像當(dāng)初你不聽母親的勸阻,義無反顧地要來這僻壤之地做一場發(fā)財夢一樣,我也有自己的夢想。”我對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而又淚光閃閃。父親黝黑的臉上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一張蒼老的面孔,倒在我淚光閃閃的眼里,瞬間的柔情化為父女間最溫暖的對話。這個苶然頹喪的中年男人,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我,眼里流露出愧色,良久沉默不言。
父親對菜農(nóng)叔叔說:“她不屬于這里,她要去尋自己的天地。我原想賺到錢了,她就不用在這兒受苦了。現(xiàn)在看來,書是念不成了,不過我相信,她會在正確的路上越走越遠!”
十八歲的我,完全不能體會父親說這話時的矛盾心情。而立之年后,我穿越漫漫霧夜,凌空俯瞰,發(fā)現(xiàn)風(fēng)霜雪雨所抵達的那片寂靜之地,竟蘊含了父親對生活的全部希望:那些綠在深夜中大口大口地呼吸,汲汲生長,在父親眼里發(fā)出美妙的熒熒之光,支撐著他瘦小的軀體發(fā)出磅礴之力,他像抓住風(fēng)里掙扎的棚膜那樣,牢牢地鉗住這點生命的綠……他的遺憾是對家人照顧不周的喟嘆;他的釋然是對自己清晰的認知:人到中年,認命和妥協(xié)似乎也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他的希望,是在子女身上看到不甘認命的倔強。
有些風(fēng)景,總要退后幾步才看得清。當(dāng)回憶的思緒從那片霧蒙蒙的十八歲的天空下旅行歸來,我又擁有了一次成熟的父女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