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我正在寫出的一切,我將要寫出的一切,以及我永遠(yuǎn)寫不出來的一切,都可以看作心靈戕害而早逝的小毛弟弟的獻(xiàn)辭。
——題 記
一
黃面臉守玉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是個謎。故事的開頭是,村寨里的七駝子揚(yáng)起簸箕溫故拾糞的早晨,在河谷地里發(fā)現(xiàn)了守玉和他的母親。那時守玉才誕生兩個小時零幾分鐘,河谷地是被人們記憶遺棄的地方,沒有漫漫的水流,除了雜七雜八的老草,便剩蔚為壯觀粗成幾摟的樹木,榆樹,槐樹,栗子樹,楊樹,以及各種虬枝畸曲的褐色柏樹。
鬢發(fā)蒼白的父親對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一片迷惑的顏色。
那年春上,烏鴉飛回來的特別早,河谷地里的冰凌剛一嚷著開化,一些舊年的樹頂上已站滿了綠褐顏色的烏鴉。它們列著隊沒命地亂叫,用細(xì)細(xì)的、柔軟的、容易彎曲的葦棵子,營造自己的窠巢。當(dāng)七駝子脫下夾襖揣起渾身血污的守玉時,褐柏上的烏鴉突然齊著瘋瘋癲癲地怪叫起來。七駝子抹擦著頸窩里臭烘兮兮鳥兒的穢物,在該隱未隱高遠(yuǎn)的星下,回到自己那間綠色烏鴉響亮聒噪聲包圍著的紅麻稈草屋子里。
二
出了滿月,守玉的母親用靛藍(lán)的褥鋪子裹著小小的生命,去叩村里勛高德重八一族公的家門,女人偎著族公的門檐,朝門里幽婉地說話。
“我也是咱這村里的女人呢,孩子的父親是從這里走的,拿著斧子和鋸,后來到了我們娘家莊上住下了,三月后他又起身走了,臨出門時告訴過我‘孩子出生了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了,你就攜帶著孩子走回老家去,那里有一片河谷地……’”
八一族公的搖椅放在向陽的門檻旁,沒牙的嘴黑洞洞的,像泉眼,臉卻很平靜,沒有沾掛一絲表情,酷像河谷地里澀皮拉嘰的褐柏。村子里半百年來從沒有一個外出的男人,外鄉(xiāng)的女人是否腦門子燒得神神經(jīng)經(jīng),陰差陽錯地混淆了地方,天下靠河谷地的村子多呢。守玉的母親說,沒錯,那男人親口對著我說過,天下只有一個木耿村靠著河谷地,河谷地上只有木耿村才站滿了褐綠的烏鴉。當(dāng)聽到烏鴉的聒叫時,肚里的孩子就用小腳踢騰我,別走了!
村里的女人都說守玉那是木耿村的后代呢,坐在襁褓里就知道用眼瞳不安定地瞅看人,那光全是一束一束沒捆好的亂柴,少有束縛的規(guī)矩。他那黃面臉的血統(tǒng)毫發(fā)沒有木耿村遺傳的國字形的臉和肥闊淳厚的嘴唇。八一族公腦子里立時泛出黃面顏色不是好征兆,當(dāng)年那河谷地里黃乎乎的水曾沖跑過耿姓家族里的三個年輕媳婦和陪嫁的箱子與衣柜。
“興許是記錯了地方吧,外鄉(xiāng)的女人?”
那女人便跟著七駝子回到紅麻稈屋子里,關(guān)上門,幫著他磨黃豆了。
陰雨季節(jié)里,七駝子天天望太陽,太陽升起好曬尿布。從床下?lián)瞥鍪赜駢|的多日未干的尿布,往草麻繩索上晾曬時,院子里刺透的便是異樣的空氣,地下的螞蟻一片忙亂,鉆到柴垛的縫隙中去,什么都躲開了。
我見守玉的時候,村里的女教師已經(jīng)回城走了。和往常一樣,在河谷地里,秋季強(qiáng)硬的風(fēng)吹撥著我的頭發(fā)。鉆到密密的樹叢里,撕扯下許多多邊形的葉子貼在臉上,然后慵懶地靠在樹干上讀著尚未開禁的黃書——《青春之歌》。突然,女孩“啊”的驚叫嚇了我一怔?!翱熳甙?,黃臉守玉來了!”幾個尋找柴火的丫頭四散著遁跑了,亂草被紛至沓來的腳步踩伏了。一個走不快豁嘴子的女孩嚇得哇呀哇呀哭出了聲,我看見了她的表情像是一匹鼠,老鼠的眼睛是游移不定的。
“快呀,快呀!黃臉來了——”
“哎呀,守玉!”
在老草匍匐中我聽見了守玉的喘息。他從微暗的林子深處蹚出來,一個人走在黃乎乎的暮色里,守玉是十一二的模樣,穿著鄉(xiāng)下齊腰的夾襖款式,下身是個紫紅的褲頭,他手里擎著一只烏鴉。我似乎覺得父親對我說過,黃臉守玉五歲時烏鴉就玩得邪乎。五歲那年的夏天,守玉在河谷地里一直鉆來鉆去,時常把紫紅的褲頭罩系在樹枝上,迎風(fēng)飄揚(yáng)。當(dāng)早晨爬上樹頂端烏鴉巢時,他便覺得烏鴉巢溫暖,散發(fā)出迷人的芳馨,于是守玉便把臉枕在巢里,透過細(xì)細(xì)柔軟的葦棵子?xùn)|張西望。不想閃失一下,樹枝便白白地斷下,守玉就像花朵掉落下來了。菜園子里眉豆花開得很艷,紫色薇薇,七駝子家的種了幾畦韭菜和黃瓜,早起摘下用它從集市的代銷點(diǎn)換回煤油和油鹽醋。守玉的母親正挽著袖子薅草,聽見了樹枝斷裂的聲音,便扔下鏟子失魂地抄起守玉跑到村里的衛(wèi)生室,找赤腳醫(yī)生抹龍膽紫藥水。誰也不知道發(fā)昏的守玉凝視著地下一滴一滴殷紅的血跡,心里想著的是手里托的黃嘴烏鴉。
多少個朝昏間守玉瘸著腿,耀著烏鴉在野地里跌跌撞撞地跑,瘋瘋癲癲,終日與烏鴉廝混在一起,烏鴉的叫聲,落滿了木耿村街街巷巷的每一個角落。有時守玉和七駝子到田野里去給生產(chǎn)隊里守望地瓜,夜里烏鴉便站在桉棚外一聲一聲地啼叫著滿天的月光。隊長到鎮(zhèn)里開會領(lǐng)精神指示,書記在傳達(dá)文件的空閑里,抽著紙煙說起來木耿村有個玩烏鴉的孩子,大家都鐵青著臉,不知是吉是兇。
“東東,給我一張紙?!彼f。
“什么,你的手指冒血了么?”盡管黃臉守玉是第一次看見我,卻出人意料他竟像一些大人用重濁的嗓子呼喚我的名字。
“給我一張紙吧?!笔赜裼脮撵轫撜鄢赏残喂跒貘f的腿上。那扉頁上用紅黑墨水歪歪扭扭寫著幾排字:“青草、黑書及今天夜里到校外草坡崗等我!”
“你也上學(xué)么?”
“你說什么呀,東東?我在這里看烏鴉玩,一到學(xué)校里我就咳嗽。老師把我的位子調(diào)到角落里我仍是重復(fù)咳嗽,她便讓我站在雪地里……”守玉偎著樹,用嘴把小小烏鴉的前喙含起來。
在河谷地藍(lán)湛湛的天上,飛過一群輕捷的喜鵲。黃面臉守玉像電擊一樣突然拋出手中的烏鴉,大叫著:“烏鴉,快看那群烏鴉!”
那時多日的假期在我的心中拱出的是一團(tuán)毛茸茸的憂煩,憂煩了,河谷地就儼然成了我的領(lǐng)地。早晨,使我驚愕的卻是,我起來后,守玉早已跑到河谷地背起柴捆了。有時在讀書入定的時候,守玉冷不丁會俯在耳邊突然叫喊一聲:
“啊——”
抬起頭看看,黃面臉守玉弓身背著小山一樣的柴捆一步一步地走。太陽出來,他便踩著自己的影子,腿瘸得倒不顯了。倒讓人在心里有說不出的憐憫。
“守玉,你背得太多了?!?/p>
他聽見后,白牙朝我一呲,放下柴捆,仔細(xì)地審視起我,我的臉便發(fā)燙。“黃面臉守玉”在手心里規(guī)整地寫下這幾個字讓我看,字寫得很好看,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書家用長的胡須蘸著筆硯揮灑著做出的。木耿村上有一個下鄉(xiāng)的女教師。七駝子把守玉領(lǐng)進(jìn)了學(xué)校,女教師早早候在三間房的校門口接學(xué)生,她感興趣地拍拍守玉的腦殼,突然守玉咳嗽起來,女教師厭惡得聳起鼻翼。第一節(jié)課,她便把守玉的位子調(diào)在角落里,宣泄一下厭惡的情感。半年后,提問學(xué)生生字表,黃面臉守玉勇敢地舉手在黑板上默寫,一遍又一遍地只是寫“黃面臉守玉”,課后,大群的孩子圍住他叫“黃面臉守玉”,于是他們便打架。第二天,和守玉打架的孩子的娘,便會常常地在早上爬到墻頂或柴垛,向著村街中心的道路罵:黑心的歹賊!昨天夜里把個烏鴉提著扣在她家燒水做飯的鍋里,灶口全是烏鴉紛亂的羽毛。在校門口守玉遇見女教師,他悄悄地對老師說,那罵聲很好聽,穿過菜園子和蓖麻地,顯得輕約而又委婉,像樸納端莊的鄉(xiāng)間板胡。老師聽后便勸黃臉守玉退學(xué)了。
書本自然成了引火紙和七駝子卷喇叭煙包裝的原料。
故事到了這里,難免有些想象不到的事情發(fā)生。
那年秋天淫雨后的幾個小時,黃河里的水位就漲了好幾尺,水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浸到了兩岸。木耿村低洼的老街上豬成群地拱在水里,人們在濕地里走路,鞋幫上濺開著銅錢菊樣的黃泥點(diǎn),大家都覺得很鮮艷,于是在路上忍不住去看別人的腳。守玉感到寂寞得要死,便想站在河谷地里黑黝陰森的樹影里,想一些很讓人神往的事情。守玉走在村街上,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鐵锨柴草擁在排子車上,刺猬似的跼著,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隊長挨門沿戶地叫人,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員倚著柴草看,一聲不吭,后來隊長過來了,對他說:“你帶著狗日的幾十號人防汛去吧!”
“要防汛呢。”守玉精神亢奮地叫起來。隊長扭身見一個破敗棉綻突出棉襖的男孩朝他笑,他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守玉,頓時覺得世界上有許多的事情是不容易弄明白了。
“我到堤防上的桉棚里拉風(fēng)箱做飯!”黃河在木耿村的外邊,守玉從來沒看見過,它便啟發(fā)人讓人想象著,我們民族有許多古老或者并不古老的堤堰,在束縛著河水,夜里,堤上長滿了民工的窩棚,濕紅的河燈掛在窩棚上,風(fēng)一吹,燦燦爍爍的,那就是守玉的夢。
隊長看著保管員胡子蓬松的臉總想給他一巴掌,因為他知道保管員是條怕老婆的漢子,但守玉卻堵在跟前,他朝著守玉怪叫了一聲說:“去,小狗日的別扯叉子,你還不成年!”
守玉使勁抽著鼻子往后退。他當(dāng)時后悔起來,怎么想不起來七駝子背上有毛病。他總是聽到在早晨或夜晚的街上,有人隨便地喊七駝子。要是想起七駝子背上有毛病,替他去,真是太偉大了。
陰歷九月初的早晨冷得異常,裝了鋪草鍋盆碗勺風(fēng)箱的車子,還是像刺猬一樣臃腫地伏在霜雪地里;上工的社員從木耿村的各個角落里出來,滿臉滿手全是一種暗灰的顏色。七駝子抱著盛滿稀飯的海碗,吭哧吭哧地咀嚼著紅薯,在人群里亂碰。
“日他娘的天……”
就是那一次父親也去河堤上防汛了,負(fù)責(zé)幾十號民工吃飯的生計,七駝子個子矮小派不上挖土推車的用場,在灶下便氣喘吁吁地抱著風(fēng)箱桿抽。生產(chǎn)隊院里的黑驢嘶叫起來,笨重粗獷,走吧,走吧!隊長故意站在坡上揮手。
車輛和步行著的人走成了長陣,七駝子坐在車頂?shù)亩菇丈?,想尋找著人群里自己的女人。守玉的母親躺在紅麻稈房她家里,仔細(xì)地聽著墻上掛著的廣播,廣播上說,北方的某一個大城市里發(fā)生了地震。
隊里的男人都走了,守玉忽然想笑,笑完了又覺著空得煩躁。夜里,他聽見遠(yuǎn)村有放映黑白電影片發(fā)電機(jī)的響動,便擠著暮色去了。基干民兵背著槍把看電影的人圍在曬糧的場里,電影很晚才開演,等白布上出了人影,守玉看著看著就覺得渾身燥熱,膀胱里的尿憋人,到了家里,也沒有尿出東西來。回到有磨石的屋里,把窗戶戳了個小洞,從里面好向外張望。他大概想看到點(diǎn)什么,后來守玉便把自己埋藏在被子下做夢,他夢見濃烈嗆人的月光從窗戶的洞里細(xì)碎地?fù)溥M(jìn)來,蓋了他一頭一身,坐起來,他撕扯著渾身的月光,忽然聽見上房里掛著的辣蘿卜葉子被人撞掉了,噼噼啪啪往下打。守玉正看見隊長從他娘的屋子里出來。那時,雞還沒有把熟睡的村子搖醒,八一族公失眠睡不著覺,只聽得房頂上有人踩得瓦楞響。他爬起身,竟發(fā)現(xiàn)守玉赤身裸體地爬到街中心一個不知何時就存在的土崗上,向著四周亂糟糟地舞著拳頭,嘶啞著一遍一遍地喊:
“有賊——”
“有賊——”
“有賊——”
到了冬至,加固堤防的人回來了;進(jìn)入臘月,我的故鄉(xiāng)木耿村的人都要用碾磨拐一些黃豆制成豆腐。那天的午后,父親到七駝子的紅麻稈房借用石磨。這院子很靜,四周豎起的是一堵高矮低挫沒有生命的墻。天陰得凄惶,像是隨時隨刻都要飄下雪粒。沒有人,守玉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屋里傳來“哼哧哼哧”的聲音,是豬不知啥時辰堵在房間里了,父親猶豫著向外退出。
父親正琢磨是怎么回事呢,忽然他聽見磨房里傳來一陣低郁的轟響,窗的洞口散飄著一些非花非霧的面粉來,像一團(tuán)白花的煙渲染著房檐,吸引著父親的視線。
“是誰閂上門磨豆面呢?”
父親有些膽怯地靠上去,他的一只手扶著搖晃的窗戶,好像怕窗跌下來。從洞里可以看見磨石安詳?shù)靥稍趫A圓的枕板上,推動它轉(zhuǎn)動的棍子斜站在墻角,被一種丟棄的氛圍籠罩著。父親馬上意識到應(yīng)該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事情。后來父親也長久時間不明白,守玉該聽到父親的腳步聲知道他站在窗戶下,不知什么緣故,守玉聚精會神全然不知紅麻稈房外還有世界,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守玉蜷伏在鋪草上,頭蠕著全身痙攣口中分明低低快樂地呻吟著。屋里黑得厚實沉重,父親想著人一長大就懂這一套了。他想起有那么幾次,八一族公的牙狗在街上曾公然和一條母狗擼在一起媾歡,他抓起石塊或者柴棒把它們調(diào)弄散了。黃面臉守玉的棉襖褪在一邊,手在腿襠里興奮地用手發(fā)泄著自己。
“守玉,你作孽——”
父親醒過神后,感到一種徹骨的悲哀。冬天烏鴉到遠(yuǎn)地過冬的時間里,守玉每天都擁著棉襖,人們看見他走向河谷地,若有所思。有一天傍晚,父親看見守玉站在他家門口看著隊長的女人發(fā)呆,在這一刻,父親覺得守玉是一下子便長成了??墒堑搅说诙旰志G的烏鴉返回孵巢時,守玉就死了,完全地從河谷地里消失了。
七駝子在河谷地里跑著,喊著,尋找守玉。
春季里,黃面臉守玉天天老想著烏鴉的事,他仇恨地看著院里的一切,想著能趴在誰的臉上咬一口。當(dāng)天空有鳥兒翅膀拍打透著腐爛麥秸的濃香時,紅麻稈就在檐縫下一片激動,守玉從家里溜走,鉆到密密的河谷地,把什么東西都忘記了。
“守玉——守玉——守玉,你跑到哪里去了?”
守玉的母親躺在床上,病催促她只能躺著想一些無邊無際的東西。守玉端起碗里的稀湯,一匙一匙地喂他的母親,她很饑餓,喉嚨里咕嚕咕嚕得很響。
“你一天一天都到哪里去了?陪我坐坐吧!”
守玉想象著滿是苔綠的河谷地,那蓊郁的褐柏樹的枝干在清晨是濕潤的,赤著腳板爬在上面淋漓盡致地舒坦。他穿過生產(chǎn)隊倉庫的院子,走過牲口房和池塘,站在那里向著田野看了幾秒鐘。野地里隊長領(lǐng)著打畦埂的人扛著工具和旗幟,尋找著天上的飛機(jī),誰也想不到飛機(jī)的后尾拖著白白長長的線有什么用,隊長便和社員議論,一個說是為了好看,一個說那根線是尼龍的攥在書記的手里,怕他叛國投敵。
守玉小心翼翼地在河谷地里亂竄,看見一只大大方方的烏鴉在林間飛來蕩去,巢里傳來雛鴉的歡呼,這褐柏壯實得叫人不能輕佻地?fù)П?,它很粗很粗,放下個軟梯抑是別的踩踏的東西是最理想的了。守玉在家里從來沒有坐下認(rèn)真設(shè)想過母親的病。有一次母親半夜從床上驚起,跑到外面挨家逐戶地去尋找面籮,那面籮只是靜靜地掛在守玉的房里,從沒有借出過。七駝子把她拉回屋里,她的瞳仁一直放大著向外張望。守玉發(fā)現(xiàn)他母親的眼睛里飄過一道褐綠烏鴉的影子,村里有個郎中說肉最能溫補(bǔ)病寒的身子。肉么?——烏鴉的肉么?
守玉從河谷地一棵板栗樹上跳到褐柏上,打量著臥在面前的烏鴉的窠巢。他想著母親正從床上挪下來,走到門檻扶著墻壁望著河谷。只要媽媽喝點(diǎn)雛烏鴉煨的湯料,不再痛苦地哮喘,她也就能走到門外的太陽下;只要身上有了力氣,她就可以又到菜園子里薅草,在那里的架下?lián)衩级菇睢?/p>
河谷里的烏鴉發(fā)現(xiàn)守玉侵襲,便團(tuán)結(jié)起來亂飛在他的鼻端發(fā)出警告,盤旋沖刺。它們不歡迎外來者的出現(xiàn),破壞這氛圍里應(yīng)有的寧靜和諧。守玉從腰間解下一條紅布帶子,繞在手上劃著圓弧。烏鴉站在遠(yuǎn)處面面相覷,終于誰也沒敢靠近紅布帶子。守玉野蠻而又急促地一下抱住烏鴉巢向著地下瀟灑一拋,在紛紛墜落的構(gòu)成巢窠的柴草中,黃嘴雛鳥緊緊偎依著跌進(jìn)河谷地的榛莽叢里。
守玉跳下樹,看見兩米遠(yuǎn)的地方多了一只高大且瘦削殘缺耳朵的獵狗,胸脯上的毛在又白又亮的太陽照射下,蒸騰著淡淡的熱氣,它的碗口似的前爪庇護(hù)著烏鴉和巢,巢中白花花的烏鴉停止了喘息,并不見一絲痛苦。
守玉恐怖地蹲在地上,閉上眼睛,等著獵狗看見他摸索東西而走開,但是失敗了。守玉撿起石塊拋過去,接著又朝殘缺耳朵的家伙舞著他的拳頭,嘶啞地喊道:
“我殺死你我殺死你——”
獵狗神色自若,在一片樹蔭下顯示著訓(xùn)練有素的自尊;那眼睛里流溢的是鮮明的幸災(zāi)樂禍的光彩,在守玉的眼前像金星一次一次的閃爍。守玉開始慌亂,想起隊長的狗在他經(jīng)過隊長的門檻時得理仗勢的呼喊,突然守玉狂吼了一聲跳起來,像一頭黃面臉的豹子般地旋轉(zhuǎn)著撲向殘缺耳朵的狗:
“媽媽呀媽媽呀——”
三
故事中的守玉的故事就要結(jié)束了。
“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守玉會從褐色的柏樹上往下跳!”父親回憶起夏天鋤地鋤出一窩兩頭蛇的稀奇古怪事,剛想休憩時大家都聽到奇怪的烏鴉叫,在黃昏的火燒云中,守玉說著“飛吧,飛吧”雙臂大張著從褐色的柏樹上跳了下去?!鞍?,人!人怎么能學(xué)烏鴉飛呢!!”
十年前的守玉從此永遠(yuǎn)沒有蹤影了。
多年后,河谷地靜止了,夜色也消融了烏鴉的顏色,在堂屋的竹椅上只有我靜靜地聽著父親復(fù)述著守玉的故事。
“死了好死了好!這樣一切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解脫,不吃不喝沒煩惱地過吧……”
黃面臉守玉死時,我在我們那座小縣城里上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整日泡在籃球場上穿著運(yùn)動褲頭拍打著籃球,而在幾百里外的省城,還在傳達(dá)著全國第二次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會議的精神。
(原刊于《金沙江文藝》2022年第10期,內(nèi)容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