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霖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我愛這土地》
艾青的詩歌名篇很多,《我愛這土地》可以說是名篇中的名篇。對此詩,作者留下了明確的寫作時間: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該年十一月前后,正是艾青與妻子張竹如、女兒七月一家三口從湖南衡山趕赴廣西桂林的時間段。
誠如艾青研究者程光煒所論:“艾青是哪一天從衡山出發(fā)到桂林的,至今說法不一?!比欢?,正是因為《我愛這土地》這首詩,使得探索艾青一家抵達桂林的具體時間變得有意義了。即:此詩是寫于衡山還是桂林?抑或是在衡桂途中?
且看幾種最主要的艾青傳記。周紅興《艾青的跋涉》(以下簡稱“周版”)出版于一九八八年,書中對艾青抵桂時間描述得比較寬泛:“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中,艾青攜張竹如由衡山至桂林。”對艾青到桂林后參與的第一個社會事件,書中采錄了十一月三十日詩人參加了各地抵桂作家在桂林月牙山倚虹樓舉行的集會。會議決定籌備成立“中華全國抗敵協(xié)會桂林分會”,與會者有夏衍、巴金等二十多人。此條證明艾青是在“十一月中”抵桂的。
駱寒超、駱曼在《時代的吹號者——艾青傳》(以下簡稱“駱版”)中,將時間節(jié)點縮短了:“艾青是1938年11月中旬赴桂林的?!钡珜Α段覑圻@土地》的寫作地點仍略顯含糊:“這意味著:他是唱著《我愛這土地》這支歌進入桂林的?!?/p>
據(jù)《陽太陽抗戰(zhàn)時期年譜》“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條:“五路軍政治部藝術股于今日在香村川菜館舉行招待會。陽太陽應邀出席,與會者還有梁中銘、汪子美、特偉、劉元、梁白波、艾青、趙望云、何鼎新等二十人?!背坦鉄槨栋鄠鳌罚ㄒ韵潞喎Q“程版”)也注意到了此條,但從引注看,他依據(jù)的出處是比《陽太陽抗戰(zhàn)時期年譜》更早出版的《桂林文化城概況》一書。但此條之后,他又緊接著引用了《桂林文化大事記(1937—1949)》中的“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九日”條,即:“國防藝術社副社長李文釗與艾青、夏衍等發(fā)起組織成立桂林文化工作者聯(lián)合團體。于今日又在東坡酒樓舉行座談會?!鼻昂髢蓷l,本來可以認定在時間上是線性的,相互并無矛盾之處,但作者卻在兩條之間做出了非此即彼的表述:“然而,另有記載則認為艾青到桂林可能稍晚一些。”
徐剛《艾青傳——詩壇圣火》(以下簡稱“徐版”)出版于艾青生前,從書中可以看出作者為寫此書與傳主交流較多。作者在書中說:“1939年初,艾青到達桂林……”這顯然是錯的,因為此前艾青已在桂林留下了諸多班班可考的事跡。
如從十一月十三日艾青出席五路軍政治部藝術股的招待會看,落款于十七日的《我愛這土地》當寫于桂林。由此,《我愛這土地》的寫作地點塵埃已然落定。但,艾青一家是否就是在十一月間到達桂林的呢?
由桂林市文化研究中心與桂林圖書館合編的《桂林文化大事記(1937—1949)》是一本大十六開、字數(shù)高達二百一十萬字的巨著,其中有一條為各種《艾青傳》所未取,但仍可注意,即“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九日”條:“國防藝術社在東坡酒樓招待文藝界人士,到夏衍等二十五人,決定組織戰(zhàn)時文藝工作者聯(lián)誼會。推李文釗、夏衍、汪子美、艾青、白薇等五人為起草委員會,地點暫用廣西攝影通訊社?!?/p>
時間、地點、人物以及事由都說得明明白白,但惜乎此條未標明原始出處(此書缺憾之一即是只管信息收錄,但并不注明所收信息的出處),因此,研究者需要進一步在當年的《廣西日報》等諸史料中得到確實的查證。倘得落實,則可證明艾青一家在十月間即已抵桂。
但針對此條,其實也是可提出疑問的。在夏衍《記〈救亡日報〉》一文中,他曾明確回憶:“我們《救亡日報》同人在戰(zhàn)火紛飛中離開廣州,經(jīng)肇慶、柳州,于十一月七日晚到達桂林?!薄毒韧鋈請蟆返某冯x,因是集體同行,所以有其他人的回憶文章可做旁證。既然如此,僅憑此條證明艾青在十月就已到達桂林似乎站不住腳。另,夏衍此文(包括自傳《懶尋舊夢錄》)中,將初到桂林后即去長沙見周恩來再返回桂林的時間,稱“記不起是十一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才到達桂林”。吳頌平等所編《〈救亡日報〉大事記》定為“二十日返抵桂林”。但此與《桂林文化大事記(1937—1949)》中的“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九日”條有沖突。兩者之間必有一誤,可繼續(xù)查考,以證其中一偽。此關涉夏衍事跡,艾青作為同席者,故亦有關聯(lián)。
一九八○年底,桂林方面成立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桂林文化城陳列館籌備處”,為收集資料,該處人員四處調(diào)查訪問,最后形成了《桂林舊事》一書。編者云:書中各篇,是在采訪“老同志們在敘述史實的基礎上撰寫而成的,談話筆錄稿也都經(jīng)過本人審定”。其中有艾青署名《憶桂點滴》一篇,估計也是在本人口述、他人筆錄、再請本人審閱的基礎上完成的。蓋因為此,此文為《艾青全集》所未收。但不管如何,因是艾青講述本人桂林歲月的署名文章,其文獻價值不應忽視。該文開頭即寫道:“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桂林總共呆不到一年的時間,即從一九三八年十月至一九三九年夏天?!?/p>
好一個干脆明了的“十月”!但是,為什么艾青在生前對各種《艾青傳》中抵桂時間的不一致未給予提醒呢?
關于艾青離開桂林的時間,程版:“一九三九年九月,艾青匆忙離開桂林,與韋熒乘車向衡陽駛?cè)ァ!敝馨?、駱版也認為艾青的新寧歲月自九月始。徐版稍顯離譜,將離桂時間定在了“一九三九年冬”。雖然艾青在《憶桂點滴》中自述桂林歲月的句號是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其實他本人還有更準確的表述,在當年十二月致常任俠的信中,他表示:“我因此間再三邀請,盛情難卻,故于九月間來新(寧)教最高兩班國文?!贝文耆滤诮o靳以的信中亦寫道:“我自去年九月間辭去報館編務來此任教……”
陽太陽是艾青在桂林時期的好友,兩人有諸多共同點:年齡相近,生日只差三個月,陽稍長(陽:一九○九年十二月,艾:一九一○年三月);均是美術專業(yè)出身;同一時期都曾在上海生活。但兩人“滬漂”歲月應無交集,他們兩人(包括兩家)的真正相識、相交是在艾青到達桂林之后。兩人志趣相契,居住亦近,膝下均有幼小的女兒(陽冬,生于一九三六年;七月,生于一九三七年),交往遂頻繁起來。陽太陽還極可能是在艾青的影響下開始了詩歌寫作(據(jù)考證,陽太陽最早公開發(fā)表的詩作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七日刊登在艾青主編的《廣西日報》副刊《南方》上的)。后來陽太陽(一九四一年春)甚至還參與創(chuàng)辦和共同主編過一本至少在桂林頗有影響的詩歌刊物——《詩創(chuàng)作》,而這時的艾青已然抵達了延安。他們共同的朋友端木蕻良曾說:“(陽太陽)是畫家的艾青,他的畫是艾青詩的解釋?!?/p>
桂林文藝界在一九三九年七月四日召開會議,商議成立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桂林分會,艾青、陽太陽等二十二人在會上被推舉為籌備委員。二十日,籌備會舉行第一次會議,出席的十余人中有艾青與陽太陽。桂林分會在十月二日召開大會正式成立,艾青與陽太陽兩人名字均不見于與會和理事名單。此可證明,兩人此時已經(jīng)離桂并就職于湖南新寧的省立衡山鄉(xiāng)村師范學校。
離桂赴湘前后的詳情,是艾青和陽太陽研究中比較重要的一段,不宜回避,也不必回避。尤其對艾青而言,是人生的一次重大轉(zhuǎn)折。涉及人物,除張竹如、高灝、韋嫈三位女性外,還有更容易被修史者忽視的小七月。
程版:“一九三九年春夏之交,臨近生產(chǎn)的張竹如偕女兒七月輾轉(zhuǎn)回到故鄉(xiāng)金華。預備在娘家生孩子……張竹如一行大概是從浙、贛線返鄉(xiāng)的,兩地相距千里,路途想必十分艱辛,詳情已不得而知?!币粋€孕婦帶著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從廣西返回浙江老家,且是在戰(zhàn)亂中,程版中“路途想必十分艱辛”的文字是有溫度的。
在張竹如母女離開后,艾青意外愛上了《救亡日報》的記者高灝。從后人的回憶看,高灝對艾青也是傾慕的。但兩人的關系始終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唯如此,數(shù)十年后,在艾青的回憶中,高灝的形象依然是幾近完滿的美好。他曾對人回憶:“她的額頭沒有一點兒皺紋,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兒斑點?!焙芏喈斈暌娺^高灝的人,不僅長久地記得她的美,也會唏噓她后來的不幸(罹患精神病久治不愈,一九七一年去世)。
艾青給張竹如寫信要求離婚,晚年張竹如回憶:“我在老家收到艾青的信,提出與我離婚,我感到十分突然,便馬上趕回桂林,見到他們木已成舟,只好借住在另外地方。”這里“他們”中的“她”,不是高灝,而是韋嫈。張竹如的回憶未提及是否帶回了女兒七月。
周版:“八月下旬,艾青偕W.I離開桂林市區(qū),來到桂林鄉(xiāng)間,住在租用的農(nóng)家的低矮的小房內(nèi)?!诠鹆粥l(xiāng)間小住幾日便向衡山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所在地——湖南省新寧縣進發(fā)?!标P于張竹如,周版說,“在艾青離開桂林后,隨同詩人陽太陽及其夫人一起奔赴新寧。在路上,張竹如生產(chǎn)了一個男孩兒。幸得陽太陽夫婦的照顧,產(chǎn)后第二天就啟程繼續(xù)前行。”周版未提及七月。
關于此一段,張竹如曾對他人敘述:“大概是八九月份,艾青與W.I從桂林去新寧;我比他們晚一天,與陽太陽以及他的夫人一起去新寧。走在半路上,我就生產(chǎn)了。多虧陽太陽夫人照料。生下男孩第二天又起身到新寧。大約在那兒呆了一個多月,我借了路費,把孩子留下就走了……”周版“W.I”者(駱版作“W”、徐版作“韋熒”、程版作“韋熒”),是在早期艾青研究中使用的符號,即韋嫈(這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官方網(wǎng)站上的會員人物信息)。
從電子地圖上看,從廣西桂林到湖南新寧,距離在兩百公里左右,行程大約需要兩三天,但考慮到陽太陽是全家行動,加上還有張竹如這么一個隨時可能生產(chǎn)的孕婦,路程十分艱難是可以想見的。
一路艱辛,自不待言。果然,張竹如在途中生產(chǎn),幸賴陽太陽夫人李衣尼的細心照拂。但仍發(fā)生了諸多波折,陽太陽勉力一一應付了。程光煒曾在一九九六年采訪過晚年的陽太陽,其采訪筆錄在程版中留下了諸多文字,既有細節(jié),亦有情緒(可供參閱,此處不贅)。其實早在一九九二年出版的《陽太陽藝術文集》中就收有《一片丹心系友情》(張國凡)一文,對艾、陽友誼及桂林-新寧之旅亦有詳細描述,相信出處應該也是陽太陽的回憶。有一處值得注意,程版中說:陽太陽一行先乘火車到湖南的白牙,下車后還要走三天。他們雇了三乘轎子,“張竹如母女一乘,李衣尼母子(應為母女)一乘,另一乘則坐著陽太陽”。因此,才兩歲多的七月也是這趟艱苦旅程的同路人。因知感情不可挽回后,張竹如與艾青會合后,將新生兒留給艾青,自己帶著七月離開了。程版說:“兩人從此各分天涯,至死再未見過一面。”當然,至死未能再相見的,還包括艾青與他的女兒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