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滴滴張師傅
大約在家里等了兩三分鐘,手機響了。一接,滴滴到了。
趕緊出門。剛到電梯口,摸口袋,忘了手機。換鞋時把手機撂地板上了。復(fù)掏鑰匙進(jìn)屋拿手機。預(yù)料之中,遭老婆數(shù)落一番。懶得搭白,乓門。下電梯出宿舍西門,右手馬路對過,一輛白色比亞迪在閃雙閃。我?guī)撞杰f過去,拉開車門,坐定,比亞迪便沿著清水塘路朝南開。我說,怎么朝南開?要打倒上營盤路調(diào)頭,再往西朝湘江大道開啊。司機不吱聲,徑直朝前開。我說,喂,未必你不看導(dǎo)航???司機終于開口了,說,未必你不曉得這是單行線?。?/p>
話說間,車已朝南開出百把米了,再倒頭往營盤路開,顯然違章了。現(xiàn)在只能將錯就錯,徑直去八一路,往右拐上芙蓉路再左拐上營盤路。已是下午六點多鐘,正值高峰,這一路必然繞得焦躁。手機偏偏響了。河邊頭文和友老龍蝦館,一干狐朋狗友在那頭罵罵咧咧:酒都篩到杯子里噠!
不免責(zé)怪司機兩句。說當(dāng)初車就停在清水塘路口,不開進(jìn)來不就行了,偏偏要開進(jìn)來這幾十米,搞得要繞咯大一個圈。司機卻說,你當(dāng)初怎么不講呢,我按導(dǎo)航位置停的啊。我便用他先頭的口氣說,你開滴滴的,未必不曉得河邊頭文和友老龍蝦館怎么走啊。杜甫江閣對面!
司機也有些惱了,說,我先只能按導(dǎo)航來接你啊。你為什么不先到路口上再叫滴滴呢?我說等我到了路口再叫滴滴,不跟叫的士一樣,非要叫滴滴?司機說,那要怪也只能怪你住的位置不好。他這一說倒令我無言了。確實,我住的宿舍樓偏南,除非每次事先告知滴滴停在清水塘街口,否則都會開進(jìn)來幾十米。倘若本來打算往南無所謂,倒頭便是違章,街口就有攝像頭。
懶得跟這滴滴司機斗嘴巴勁。側(cè)臉看了看他,有燈光從他頭上身上掠過。紅藍(lán)黃綠,一閃一閃。司機的樣子長得有些倔,屬脾氣不好那類長相。近年來,我叫滴滴次數(shù)較多,也喜歡跟司機扯幾句談,這回碰了個脾氣不蠻好的。
果然,這司機自言自語開口了。媽媽的逼,這滴滴越來越開不得噠。錢越賺越少,搞不好還要慪氣。我搭白說,我冇讓你慪氣吧。他說,冇講你呢,我是想起昨天碰噠鬼,氣還沒消。我說那還莫管他。司機又說,其實開初我曉得,停得清水塘口子上好些,但腦殼一走神,就開進(jìn)來了,也怪不得你。我連忙講,那也怪不得你。
氣氛居然一下子變得和諧起來。盡管此刻已匯入芙蓉路的滾滾車流中,車如蟻行,堵得正緊。喇叭聲爭先恐后,誰也不服誰的氣,好在關(guān)了車窗。忽然想起,還是走錯了啊。八一路也可直接上五一路,再左拐上湘江大道,還方便得多。司機怕我怪他,說,我反正是聽你的啊。我只好苦笑,索性不急了。早到晚到,反正是喝酒聊天扯卵淡,如今哪里有什么正經(jīng)事。于是有一句沒一句,跟司機搭起腔來。
我問昨天到底碰了什么鬼,今天還在生氣。他說莫提噠莫提噠,越提越氣。
我懂味,不再刨根問底。又無話找話,問司機貴姓。他說免貴姓張,彎弓張。我說,哦,張師傅。張師傅順其自然也問我貴姓,我便故意學(xué)他的口氣說,免貴姓王,三橫王。他說,哦,王總。我連忙說,莫叫王總,我不是王總。張師傅說那就叫王老板?搞得我放肆搖手,說更不是老板更不是老板!張師傅竟然笑出聲來,說,又不能叫王總又不能叫王老板,那叫你什么?
這一下我真不知說什么好了。
張師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不要緊的,如今社會上都這樣叫的,王總就王總,王老板就王老板,怕么子啰,炸臭干子的都可以叫老板——老板,來幾片臭干子啰!我聽了大笑起來。張師傅于是為自己的幽默也有幾分得意了。又說,以前,別個也喊我做張老板咧。我便開玩笑,張老板怎么開起滴滴來了呢?莫講起莫講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張師傅居然吊了一句文。
我本能抬頭覷了天上一眼,卻沒看見月亮。只有車窗外掠過的霓虹燈晃眼。
忽然想起口袋里還有包檳榔,便掏出來一顆塞進(jìn)嘴里,又遞了一顆給張師傅。張師傅騰出右手接過,先咬去檳榔花,打開車窗隨口呸出窗外。嚼了幾口后說,這檳榔味好,冇放桂子油,香精味也不重。我說,這是二十塊錢一包的新版張新發(fā)呢。顆顆究腦殼??梢猿楦鶡煵??張師傅順勢說道。我說那不行,車內(nèi)嚴(yán)禁抽煙。張師傅只好悻悻地說,其實我一看你就是個知識分子,眼鏡一戴起。我說未必眼鏡一戴起就是知識分子,八一橋下頭那個炸下崗牌臭干子的,也是眼鏡一戴起。張師傅又笑了,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嘴巴子會講!我說那不如你,你曉得背詩。背詩?背時咧,我是個背時鬼。
我忙問背了什么時。張師傅說,這部車我打算賣掉,一問,要虧三萬。我十一萬買的,才開三四個月,就只抵八萬了。我說那你賣掉做什么。他說不想開滴滴了呀。累得要死還冇得錢賺。我說冇得錢賺你買新車做什么呢。他說原來還是有賺啊。開始把點甜頭給你嘗嘗,結(jié)果越搞越不是腔。我跟你講,滴滴這樣搞下去,遲早會垮臺。你信不信?
那難說,我答道。張師傅這個結(jié)論我不打算附和。因為我跟別的滴滴司機聊過天,也有人說,只要發(fā)得狠,舍得搞,一個月還是可以賺它七八千。當(dāng)然,每天至少要開十幾個鐘頭。蠻辛苦。
又聊起那個炸下崗牌臭干子的。我講你要跟他學(xué),苦中取樂,順口溜唱得幾好,快活溜噠。張師傅講曉得曉得,每次晚上到八一橋下頭的原味粉店嗦粉,橫直碰噠他。我還背得幾句呢,咳咳,張師傅清了一下喉嚨:我一做不得雞,二做不得鴨,炸幾片臭干子賺口飯呷!
我大笑了。想起昨晚上嗦粉也碰見了他,買了十塊錢臭干子,他沖我打個拱手,隨口便唱:祝福你健康硬梆梆,每天晚上打得九槍!
便也學(xué)給張師傅聽。張師傅說,每天晚上打九槍,那人最后會變成一蒲藥渣子咧!
聽張師傅口音,顯然不是長沙人,不過長沙話還講得過去。一問,是懷化人,到長沙開滴滴近一年了。我說你長沙話學(xué)得還蠻快啊。他說以前在長沙做過幾年建材生意。我說難怪有人喊你做過張老板。生意不好做?
生意倒還好,自己做垮了哦。張師傅說,突然一腳剎車,罵道,雜種!變道不打燈!我也嚇了一跳,跟著罵了一聲。又問,怎么做垮的呢,生意?張師傅說只能怪自己,好賭啊。把個店子賭光了,還欠了幾十萬塊錢的賭賬。不瞞你講,我到長沙來開滴滴,一半是躲賬,一半是戒賭。
我說你也賭得太狠了啊。他說這家伙就跟吸毒一樣,明明曉得搞不得,又偏偏想搞。我最狠的一次是連賭三天三晚,冇睡覺,只呷噠幾個盒飯。我說,贏噠不?輸噠。張師傅說,打了個哈欠。又說,那次一共輸了三十幾萬。我說,心疼不?他說什么心疼不心疼,愿賭服輸。說罷,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我說你總也贏過吧。他說當(dāng)然贏過。最多一次贏了二十六萬。賭博這東西,贏噠想再贏,輸噠想扳本,最后輸?shù)寐汛蚓猓友蕾I灰面,倒擔(dān)歸家。
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早成家了吧?我忽然問。
張師傅卻沉默了,半天不吱聲。我也知趣,不再問。剛巧前方左轉(zhuǎn)彎綠燈亮了,汽車終于由芙蓉路拐入營盤東路。約莫四五分鐘之后,又由營盤路駛?cè)胂娼蟮馈?/p>
呃,快到了。我說,過了人民路口,前頭就是杜甫江閣。龍蝦館在馬路左邊,你要在前面路口掉頭。張師傅說,曉得呢。
我崽都十五歲噠,老婆跟我離婚噠。張師傅忽然又說。我跟她講,賭債我自己想辦法,不關(guān)你的事了。
哦?我故作詫異。心里其實清楚,這終歸是意料之中的事。
扯了離婚證那天,張師傅說,一邊大幅度打了個方向盤,比亞迪在路口掉了個頭,老婆提了一袋子錢,找到那幾個正在牌桌上打牌的債主,把錢往桌上一倒,說,以后你們再也莫找我要錢了,我跟我老公離婚了。我老婆把我最后給她的二十幾萬塊錢,全部替我還了賭債。
這倒使我真吃了一驚,說,這種老婆世上罕見啊。
張師傅沒吭聲。我看了他一眼。暗處,他的眼睛有些閃光。
汽車終于抵達(dá)文和友龍蝦館。我下了車,轉(zhuǎn)身對張師傅說,謝謝啊,回頭給你打個好評。張師傅輕蔑地一笑,說打什么好評,冇得卵用。說罷,一腳油門走了。
我站在馬路邊上,目送著這輛白色比亞迪,迅速地融入湘江大道不盡的車流。暗夜里各色燈光閃爍不定,人影忽短忽長,如置身夢幻。
理發(fā)師小莫
單位宿舍門口有家小理發(fā)店,我經(jīng)常去那里理發(fā)。不過除老板與老板娘外,每回給我理發(fā)的師傳,幾乎都是生面孔??梢娺@個行當(dāng),流動性相當(dāng)大。
有一回,卻是一位看去過于年輕的師傅接待了我。便有些遲疑,但還是由他引至洗頭臺子上躺下了。好在平時我對理發(fā)并不講究,便打算睜只眼閉只眼,聽?wèi){他擺布罷了。
那年輕人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洗完頭,將我安頓在椅子上,一邊剪頭一邊跟我套起近乎來。先是有一句冇一句地搭訕,說我這個頭型,要如何如何剃才好看,如何如何剃不好看。又說我天庭雖不飽滿,但人中很長,還是個長壽相。且叔叔長叔叔短的,其實我早到了做爹爹的年紀(jì)。既然被他捧得受用,心下便有幾分高興,聊天就有些互動了。
我問他,你今年好多歲了?他答道,二十歲噠咧。我有些意外,說,二十歲就當(dāng)師傅了?他說,不相信吧?我十五歲就去了深圳,十六歲就在深圳當(dāng)師傅噠咧!我確實不敢相信。邊上的老板娘便咯咯大笑起來,說,小莫講的是真的,冇捏半句白呢!
好奇心于是被這位小莫勾引起來。我說,你十五歲就去了深圳,哪個帶你去的?小莫說是他堂哥帶他去的。堂哥原本是帶他去的東莞,打算讓他跟自己學(xué)理發(fā),堂哥在東莞的一家美發(fā)店里做理發(fā)師。不料小莫腦殼蠻靈泛,學(xué)了幾個月就可以上手了,便有些不安于現(xiàn)狀,說要去深圳闖一闖。
我這個人就這樣子,小莫說,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堂哥拗不過他,只得讓他一個人去深圳了。
身上只帶噠五百塊錢,不過我天生膽子大,小莫說。深圳冇得一個熟人,我一個在街上找工作。一家理發(fā)店一家理發(fā)店地找,找了一個多禮拜。睡覺睡最便宜的旅館,最便宜的統(tǒng)鋪。后來錢快用完了,心里還是有些著急。不過我命好,還是有家理發(fā)店受了我的頭,我在那里做了三四年。所以說,我比一般二十歲的人要老成得多。
說到這里,小莫自己也有幾分得意了。我便有意潑他點冷水。我說,你年紀(jì)這么小就出去混,沒讀什么書啊。小莫說讀了啊,我還讀了中學(xué)。不過話未講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只讀了初二就沒讀了。
我太調(diào)皮。兩年轉(zhuǎn)了六次學(xué)。小莫說。
我只能將小莫的話當(dāng)做天方夜譚來聽了。我問,你老家到底是哪里的?哪個地方可以讓你轉(zhuǎn)六次學(xué)?小莫說他老家是邵東,那地方亂得很。其實我也不調(diào)別的皮,就是喜歡上網(wǎng),喜歡打架,喜歡躲在廁所里抽煙,最不喜歡上課。還有,班上有妹子喜歡我,總不能怪我吧?我天生就惹妹子喜歡呀。但是老師硬要怪我,講我身上有流氓氣息,勾引女同學(xué)。
這個中學(xué)的老師太討厭了,我讀了個把月就待不下去了,跟爺老子講你不跟我轉(zhuǎn)學(xué)我就不讀書了。爺老子只好幫我轉(zhuǎn)學(xué)。他原來在邵東做生意,還有些人脈,轉(zhuǎn)起學(xué)來還不算太麻煩。冇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個學(xué)校的老師都討厭。兩個學(xué)期里,爺老子幫我轉(zhuǎn)噠六次學(xué)。最后那個學(xué)校的校長講起來別人都不信,后來還跟我爺老子成了朋友!但朋友歸朋友,卻死活不準(zhǔn)我再在他學(xué)校里讀書,最后只好跟堂哥出來闖社會了。
我不怕進(jìn)入社會,小莫得意地說。在社會上混我自由得很,十八歲在深圳跟朋友喝酒,我可以喝兩斤!
我只怕讀書,小莫又說。但我還是有興趣愛好啊。我問他的興趣愛好是什么,他說上網(wǎng)啊。我就是喜歡上網(wǎng)。小莫自豪地說。人如果沒有什么興趣愛好,那一世人不就白活了?我的興趣就是上網(wǎng)。
我越聽越有味。又問,那你為什么又離開深圳呢?小莫聳聳肩,麻利地將小剪刀在指間一轉(zhuǎn),仔細(xì)地跟我修剪起鬢角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半天突然才說,冇得辦法啊。咔嚓咔嚓。找了個女朋友,還冇結(jié)婚就生了個崽啊。咔嚓咔嚓。養(yǎng)不活她們,只好帶回老家去養(yǎng)啊。咔嚓咔嚓。今年一歲半噠,長得好有味的,跟我一樣調(diào)皮,還跟我學(xué)抽煙咧。咔嚓咔嚓。
我說不可能吧,一歲半就學(xué)抽煙?小莫說,不信我把微信給你看。
說罷,拿出手機在我眼前一頓刷屏。刷得我眼花繚亂之際,突然一停,說,你看——
果然,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極為可愛的小男孩,嘴角叼著一根香煙,開心地笑。邊上的小莫,嘴里也叼著一根香煙,沖著兒子做怪臉,顯然是自拍。好一張地道的父子同樂圖啊。
還有幾張呢。小莫說,一張一張翻給我看起來。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組他兒子完整的抽煙照,且神態(tài)各異,張張生動。最后小莫翻出一段他兒子抽煙的微信小視頻,竟然把打火機都摁燃了,看得我瞠目結(jié)舌。小莫卻一臉得意。不過馬上說,崽伢子媽媽把我臭罵了一頓。
小莫居然很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便岔開話題問小莫,兒子媽媽是哪里人,現(xiàn)在正式結(jié)婚沒有。小莫說是四川綿陽人,姓歐陽,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兩個字的姓呢,不過我們還結(jié)不成婚。我問為什么。小莫說,她今年還冇滿十八歲呢,還不到扯結(jié)婚證的年齡,不能結(jié)婚呢。我又問,那你父母是什么態(tài)度?小莫說沒什么態(tài)度啊,但爺爺奶奶都喜歡他們的小孫孫。不過他們離婚好幾年了,父親剛在長沙開了家紅木家具店。我說開這種店子要錢哦。小莫說是呀,聽說花了一百八十幾萬呢。
我說那你父親還算有錢,對你還是要有些幫助吧。小莫卻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也懶開得口,人總歸還是要靠自己。何況我們還有三兄弟,個個開口,他生意會做不成器。再說,父親去年又結(jié)了個婚。年底還生了個小妹妹,才半歲,比我的兒子還小一歲呢。
我終于無言以對,只好閉上眼睛,聽?wèi){小莫拿著電吹風(fēng),上下左右朝腦殼上吹。在嗡嗡嗡的噪聲里,我試圖細(xì)細(xì)消化一下這個世界的荒謬,卻突然聽到小莫喚我,叔叔,你看看鏡子,怎么樣?我怔了一下,因近視,只見到一個模糊的頭影,連忙取過眼鏡戴上。鏡子里的我立馬清晰起來,剪短了的頭發(fā)更顯出花白,鏡子里的小莫也清清楚楚沖我笑著,忽然有了些許傷感,也想念起在深圳的兒子來。還有幾個月,他也要做父親了。
我起身趨近,再認(rèn)真看了看鏡子,發(fā)型理得還真的滿意。因我臉型較瘦,小莫便將額頭兩側(cè)及鬢角的頭發(fā)特地留多了一些。這樣顯然好多了,且跟他剛才的分析頗為一致。我說不錯不錯,下回再找你。小莫說要得要得。那老板娘在邊上也說,滿意就好,滿意就好。我刷卡準(zhǔn)備離開,忽然想,加小莫一個微信吧,我想看一看他的日常生活。一說,小莫滿口答應(yīng)了,當(dāng)即掃了我的二維碼。出門時,我又特地要老板娘用手機給我和小莫照了張合影。
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喜歡小莫,喜歡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年輕理發(fā)師了。便在微信上發(fā)了我和小莫在理發(fā)店招牌下的合影,且寫道,小莫師傅手藝不錯。諸君若有興趣,也去這家小理發(fā)店理理發(fā)吧,照顧照顧他們的生意。
回家后,我瀏覽了一圈小莫的微信,沒有太多特殊之處,這當(dāng)然在意料之中。最多的還是展示他的兒子,小莫非常喜歡自己的兒子。還有不少照片與他的理發(fā)行當(dāng)有關(guān)??吹贸?,他也很喜歡拍下自己的得意之作。有好多張年輕人的發(fā)型,還真的引領(lǐng)如今的時尚風(fēng)潮。又得知他住的出租屋最近被小偷光顧過一次,偷走了他的一臺平板電腦(微信中特別說明是“蘋果”的),還有兩千塊錢現(xiàn)金,把他“氣得想撞墻”。說如果抓到小偷,他“一定要用菜刀把他砍死”。
小莫的微信名是“年輕沒有失敗”。其中有張他拍的照片,應(yīng)該是湘江邊上杜甫江閣的夜景吧,遠(yuǎn)景是暗夜天空里一束絢爛的煙花。小莫在照片的底下寫了一句話,給我留下至深的印象:
我要做莫家和歐陽家的頂梁柱!我一定要,我能做到!
莫家當(dāng)然是他自己家。歐陽家呢,當(dāng)然是他尚未正式結(jié)婚的妻子家吧。
大約一個多月后,我又去這家小理發(fā)店理發(fā),點名找小莫。不料老板說他兩天前走了。我說走了?到哪里去了?老板說那不曉得,理發(fā)這個行當(dāng)流動性太大哦, 結(jié)完當(dāng)月工資,喊走就走了。
基輔姑娘麗莎
某日,友人彭君邀我去拍模特。說,都安排好了,就我們兩個去。又補充說,模特是烏克蘭人,可以裸拍,但尺度不能太大。我當(dāng)然高興,固然不能過于溢于言表。湊巧先前剛在微信上讀了一篇圖文并茂的文章《不拍裸照的名模是可恥的》,留言中便有人模仿題目戲言,“不拍裸照的攝影師也是可恥的”,于是對彭君說,模特拍裸照當(dāng)然不可恥,你這個攝影師也早已經(jīng)不可恥了,我亦即將變得不可恥。彭君大笑起來。
約好的地方在城南某街,一幢陳舊高樓的十幾層,具體層數(shù)忘了。樓道有些陰暗,還有些復(fù)雜,幾個拐角可以完全讓你喪失方向感,當(dāng)然也就更有些神秘感了。領(lǐng)我們來的一位年輕人,也是第一次來這里,只好在樓道里又打了個電話。剛巧就離我們兩三米處,有張房門開了。其實我們已經(jīng)到了房門口。
這是一套私人住宅,面積不算小,主人利用客廳搭了個簡易的攝影棚。有個黑白兩色的背景墻,可以隨意變換,還有幾盞高高矮矮的燈,以及反光傘之類的東西。進(jìn)去后,便看見那位烏克蘭姑娘正在吃快餐。體形偏瘦,也不算高。見我們進(jìn)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赡苁且驗槲覀儼醇s定時間到了,她卻還在吃東西的緣故吧。
房屋主人是個看去四十多歲的男人,個頭較大,還有些氣質(zhì),給人印象不錯。他告訴我們,這位烏克蘭姑娘叫麗莎,來自基輔。不懂中文,英語也頂多只會簡單幾句,交流就基本只能靠手勢和表情了。一人獨自從深圳來的長沙,當(dāng)然預(yù)先有人聯(lián)系。我便說,這姑娘膽子也夠大啊。主人說,是啊,掙這些錢也不容易。昨天在另外一個地方拍,那些人要求有些過分,把她惹哭了,結(jié)果她不拍了。
彭君歷來是個憐香惜玉之人,聽主人這樣一說不禁有些忿然。我則暗忖,這姑娘還是有底線的人,拍攝時,一定得表現(xiàn)出對她有充分的尊重才是。
我們與主人又寒喧了幾句其他什么,麗莎吃罷快餐了。她有幾分拘謹(jǐn)?shù)馗覀儽犬嬃藥紫拢笠馐钦f可以開始了。接著掏出枚小鏡子簡單地化了化妝,然后將手機放在桌上,指了指。一點過十分。我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開始計時了。
我在棚內(nèi)拍模特,是個十足的外行,跟著彭君來,更多是好奇。相機的設(shè)置也是由彭君一一幫我弄好。反正燈光是固定的,找各種角度摁快門就是了。我們就這樣開始拍了。帶我們來的那個年輕人也規(guī)矩,很自覺地到另一間屋子里去等候了。
麗莎還是很敬業(yè)的。背景墻前擺了張?zhí)僦频膯稳松嘲l(fā),麗莎或坐或站或倚,大多動作都顯得比較舒展,種種姿勢至少在我看來顯得蠻專業(yè)。后來又換了另外兩張椅子拍,麗莎也換了兩次內(nèi)衣。接下來很自然地全祼了。我們拍攝時分寸與距離感也算把握得好,麗莎于是越來越放松。中間還突然停下,做了個手勢。開始不懂她的意思,后來明白她是要打開電腦放音樂,使自己的動作更有節(jié)奏感。我們都笑了,屋主人還朝她豎了豎大拇指。
其實我不太喜歡利用單純的背景墻拍攝。模特的姿勢無論怎么曼妙婀娜,總之都是擺出來的。我更喜歡去掉人為的背景,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下拍攝。但我不便提這種非分之想,也想不好怎么去拍,畢竟沒有經(jīng)驗。
不料機會卻意外到來了。隔了一陣后,麗莎走到客廳側(cè)邊一面嵌在墻上的大玻璃鏡前去補妝。我無意覷了一眼,鏡里鏡外的麗莎顯得非常自然、生動。尤其涂口紅,掠頭發(fā),卡發(fā)夾,包括換穿內(nèi)衣等狀態(tài),既具有一種特殊的私密性質(zhì),又頗具日常的家居意味,正是我想要而求之不得的感覺。
我趕緊走過去,咔咔咔地拍起來。彭君當(dāng)然也覺得好,于是對著這個毫無預(yù)料的場景,我們幾乎拍了半個多鐘頭。麗莎顯然也明白了我們的意思,舉手投足等各種姿態(tài)都配合得很到位。我想,也許在內(nèi)心里,麗莎找到了一種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回到了自己臥室里的自在感吧。
后來我在這些照片里挑了若干張,轉(zhuǎn)到手機里做了些許后期,編了一組《鏡里鏡外的麗莎》。雖然是習(xí)作,但自已看著也還喜歡。在一次無意的場合中,我給一位資深攝影師看了幾張,這位老兄贊揚不已。我小有得意卻故作謙虛,說哪里哪里。資深攝影師轉(zhuǎn)而變臉,說,你拍的?我說是呀。于是他再看了看,說,嗯,構(gòu)圖還是有些問題。喏,這張,還有這張。話扯遠(yuǎn)了。
就這樣,我和彭君索性叫麗莎換到一排大書柜前拍了一陣,企圖再找些另外的感覺,不過多少有些失望。麗莎捧著書本擺出來的姿勢總不自在,但也無法改變。畢竟這些書本全是中文,更加注定了麗莎的表情必然做作。何況女人熱愛鏡子乃天性使然,面對書本是否有天然的親近,就只能因人而異了??偟母杏X是,女人與鏡子搭配,怎么說都是非常適合拍照的題材。
總共兩個鐘頭的拍攝,雖然中間休息了一會兒,仍覺得有些累,但更覺得愉快。看得出來,麗莎對今天的拍攝也感到滿意,嘰哩咕嚕說了幾句英語,又拿出一枚U盤,朝我的相機指指畫畫。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能是想挑幾張照片拷進(jìn)去吧,便打開相機讓她選。接入電腦后,她細(xì)細(xì)挑了十幾張,大都是我利用那面玻璃鏡子,很隨意拍出來的鏡里鏡外的麗莎??饺險盤后,麗莎開心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手勢很夸張地又講了幾句英語,用眼神叫房主翻譯給我們聽。房主譯得有點結(jié)巴,大意是說她喜歡看鏡子里的自己,她基輔的老家也有一面大鏡子。我們都笑了,且朝她豎了豎大拇指。麗莎便用蹩腳的中國話說了句:謝謝!
下午三點多鐘,我們與屋主人告辭出門。走出那幢陳舊的大樓后,彭君忽然問我,基輔離長沙有多遠(yuǎn)?我說,大概八九千公里吧。反正有蠻遠(yuǎn),應(yīng)該快到地球的那半邊了。彭君說,蘇聯(lián)解體后,基輔由烏克蘭的首府改成了首都。我說是啊,應(yīng)該算得上一個歷史悠久的城市吧。記得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有部蘇聯(lián)電影,就叫《基輔姑娘》,內(nèi)容一點也不記得了。彭君有些悵然地說,麗莎是一位令人憐愛的基輔姑娘。
可惜轉(zhuǎn)瞬便天各一方,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