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園里的宴飲將近尾聲了，幾道熱菜雖然是電鍋里復蒸的，焉穎去時也已所剩無幾。那些人顯見得對焉穎回返都是經(jīng)意的，神情卻都淡然著，眼睛也回避了，不予正對。陳弨梵稍有責怪的意思，卻也只是勸焉穎別動那些剩菜了，等會吃些熱湯餛飩。正說著，張統(tǒng)駱那桌忽然啰唣起來，書畫院的幾位正朝站著的老莫發(fā)火。那老莫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慢悠悠說著什么，最后被張統(tǒng)駱拍著肩膀推走了。

餛飩是由夏蓮花帶來的那幫女孩子用木番扃托著端來的，都裝在釉色青盈盈的薄胎瓷碗里。戴臾見了便“哦唷”一聲，說：“老陳，你可不簡單吶?！标悘€梵說：“沒什么，這是仿映青的，還是那年去浙江出差隨便訂購了些。”戴臾伸手摸摸碗沿，道：“還是芒口哩，這也仿得太講究了?！毖煞f也覺得精美，學著拿指頭摸摸碗沿，有點毛刺刺的。對面劉熘笑了起來，說：“老戴，你就別窩慶了。聽說你連宋哥窯都覓到了呢?！贝黥б粩[手，道：“那都是瞎傳的。有人還說我有永樂壓手杯呢。你也信嗎？”待劉熘啞了口埋頭吃餛飩，忽低聲對焉穎說，“我有只紫定折沿洗，倒真是有一眼，有興趣可看看。”似怕焉穎回話，說了便起身去拿旁邊桌上的醋瓶子。

餛飩吃罷，已過一點半了，張統(tǒng)駱宣告大家先在園里散散步方便方便，準二點去集賢閣喝茶。陳弨梵怔怔瞅了張統(tǒng)駱好久，末了搖頭自笑笑，便踱開去。焉穎本想隨了走的，柳絮卻突然悄悄跑過來耳語道：“我們黃主編好像有話要和您說呢?！秉S主編自然就是黃壁呈了，焉穎順柳絮努嘴的方向看，見他正與李波、蘇峪沿著池邊朝對面的落花榭去。焉穎想，以前與黃壁呈很熟的，一篇散文也由他修改了刊登過，便連忙快步追過去。傍著黃壁呈了，焉穎便主動問：“黃老師，您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黃壁呈訝然道：“沒有啊。我沒說過有話要與你說呀。”見焉穎困惑，立刻又恍悟似的笑起來，“噢，明白了，一定是柳絮在捕風捉影。好好。小李、小蘇，或許你們有些什么話，那就直接和焉穎說吧?！闭f罷，竟撇了伙子，自己一個人拐彎朝別處去。李波、蘇峪呆了呆，對視一眼后也都笑起來。李波望望四周，又想了想，說：“這樣吧，焉穎，真要有話那也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楚的，反正以后加強聯(lián)系可好？”這自然不存異議，焉穎連忙說：“好好，以后加強聯(lián)系?！?/p>

進園子東頭的集賢閣已經(jīng)過二點了，老莫卻還在灑水，以將掃出的蓬塵強壓下去。所好十二件套草花梨石片開窗的幾椅都是現(xiàn)成的，也抹得水光溜溜，十分干凈。書畫院的幾個正在靠花窗的一張大桌上布案，筆墨紙硯都擱好了，看著像是要有大陣場的斗筆。張統(tǒng)駱見焉穎進門，便迎上來說：“怠慢啦，丫頭。不過茶是絕頂?shù)?，我專門去貿(mào)山弄來的雀舌，你聞聞就知道了?！闭f著將幾上一只茶杯的蓋子揭開來。焉穎只得聞了聞，發(fā)覺還真是清香撲鼻，但忽然有些頭暈，就順勢坐下了。

以下的節(jié)目或許還是主軸的，但焉穎腦子里一直云天霧地的，約略的印象是夏蓮英帶來的那幫女孩子清唱了尹派和畢派的幾個段子，其中生美人痣的那個唱《荊釵記》玉蓮投江時還披了水袖，用了文紹頭的伴奏帶，十分凄切動人。越劇唱罷，張統(tǒng)駱起身說了一通，書畫院的幾個就開始潑墨了。峻石修竹、淺塘游魚、烏立枯枝、蝶入花叢等，也有青綠山水與樵夫漁翁之類的。勒線、皴染、點垛、上色都見功力，題款、落章也講究得很。無奈焉穎神思昏昏，雖被簇擁著觀望，也只是呆笑著說些好。直至有人用泥金紙寫了一首題贈她的七絕，才不得不強提起了精神。詩曰：幽云園里幽云開，春風不遠入簾來，若木扶桑精魂在，一地蕭瑟待爛漫。焉穎細品后有些臉臊，卻又不能當真說慚愧，一時反尷尬了。陳弨梵在旁排遣道：“戲言戲筆么。焉穎，你受了就是?！睆埥y(tǒng)駱當即收起來，說讓他裱好了再專門拜送。

了了這時突然汗涔涔跑進來，見屋里燈火通明，嚷道：“哈，這里還挑燈夜戰(zhàn)吶！”陳弨梵立刻呵斥：“你上哪兒去啦！”了了說：“媽媽讓我去喊二舅的呀。”話音未落，夏得風已聲勢浩大步了進來。夏得風帶一男一女兩個隨扈，自己也胖大得有些臃腫了，進來后，屋里頓時逼仄了不少。焉穎以前見過夏得風幾次的，又見他聚了眼神朝自己端詳，便主動迎上去說：“是夏老師吧，您可比以前富態(tài)了?！毕牡蔑L立刻將雙手伸出來，拉著焉穎用力握，大笑道：“哈哈，焉穎呀，總算見你貴面啦！你可不知道，這幾天鄙公司上下都在恭候你吶！”焉穎大惑，夏得風卻已在向隨扈吩咐：“將兩輛車都直接開到園門口，管理有啰唆，撒兩個就是?！睆埥y(tǒng)駱早不自在了，走過來說：“夏大經(jīng)理呀，沒見這么多人在這里嗎？你這兩輛車可能還不夠吧。再說了，我們也有飯局等著焉穎哩?！毕牡蔑L重重一拍他后背說：“張銅鑼，你別跟我較勁！這些人我改天全請。仙客來怎么樣？蕾麗斯怎么樣？”說罷朝大家抱拳，“得罪啦，諸位。得罪啦，諸位?！标悘€梵這時突然臉色一沉，道：“二子，你別張牙舞爪的！今晚焉穎哪兒都不去！”夏得風一愣，小了聲音對陳弨梵說：“姐夫，您，您這是怎么了？”陳弨梵好像真是有些怎么了，根本不睬他。轉身又對珧兒說：“珧兒，焉穎的晚飯由你張羅了。你們現(xiàn)在就走吧！”

（六）

焉穎與珧兒晚飯吃的是大排檔里的稀飯和饅頭，又叫了一碟筍豆并一碟咸菜。自然是可口而又舒服的。吃罷，焉穎也倦怠了，準備直接打車回去。珧兒冷笑道：“好家伙，真是今非昔比呀，連寒舍也不愿光顧啦?！毖煞f連忙賠笑說：“不是不是，我怕你也累了。改日我們兩個心心定定，玩一天不好嗎？”珧兒說：“要去現(xiàn)在就去，改日就不用勞駕了?！毖煞f只得起身說：“好好，那就現(xiàn)在去。”

珧兒的住處也在幽云園外院的范圍里，只是邊沿些，是個單獨的小宅，有兩間矮屋和一個夾水天井。焉穎最初來此供職時也住過的，每月就交兩塊錢，算集體宿舍的標準?？拷≌瑫r，兩人都默契地小心翼翼，只是珧兒開鎖看不清，將一串鑰匙跌落了。后來還算順利，連老木門啟合的聲音也悠悠的，十分配合。進門過小穿弄時，焉穎不小心被絆了一腳，珧兒立刻拽了開關的拉線，壁上小燈泡閃了一下就放出黃澄澄的光來。

進得房里，珧兒擰亮了臺燈就大叉雙腿在張布沙發(fā)上仰下來，努努嘴讓焉穎在另一張布沙發(fā)上也這么仰下來。焉穎見那張布沙發(fā)上沾著許多干了的顏色，便說：“難得有機會拜謁華堂，還是讓我先欣賞欣賞大作吧?！辩騼毫昧檬种刚f：“好的?？纯窗?，看看吧?！辩騼菏菍W西畫的，油畫、版畫、水粉、水彩都能來一手，這樣屋里的雜沓和零亂就非同尋常了，但東西一順看過去還真是很不錯。尤其兩幅抽象的水印木刻，靜站一會，便覺一股子含內(nèi)勁的靈動氣襲面而來。焉穎嘆道：“珧兒，就這兩幅東西，我看域內(nèi)很多人也難望其項背啊?！辩騼阂粨P眉說：“是嗎？那就干脆出價吧。合適了，我連版子都可給了你?！毖煞f笑起來：“死人，怎么這么說話？我可是真心誠意的?！辩騼赫f：“我也真心誠意呀。明說了，真要好東西我這兒還多著哩，只要操作好，對開、倒四六都可以的。對你來說，不過小菜一碟，也就是給手下隨便打個電話的事?！毖煞f見她說得認真，不由入神了，再聯(lián)想今天一大溜子的異怪，頓覺醍醐灌頂，一拍手，大嚷起來：“啊呀，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呀！”珧兒卻困惑了，瞇了眼看一會焉穎，又張大眼看一會焉穎，問道：“那，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了呀？”焉穎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一屁股在那雜色斑斕的布沙發(fā)上坐下來，心里則感覺有個形型不定的東西梗塞著。

珧兒真是懵懂了，一會兒起身，一會兒坐下，最后才想著要燒些水給焉穎沏茶，不料電水壺插頭又壞了，正笨手笨腳地要弄，忽然被灼燙一下叫起來。定睛細視，發(fā)覺那水壺里竟是煮得沸騰的咖啡，嗅味便知還是阿拉比卡的品種。

一時間兩人都呆了，眼睛相互琢磨著，似乎也不得所以，最后還是焉穎靜下心問：“珧兒，你這里不會有人竄前來過吧？”珧兒苦笑了：“有人能竄前來幫著煮咖啡，我還犯得著在這冰窟里熬呀？再說這咖啡沒插電還沸騰著呢。你摸摸?！毖煞f摸摸壺還真是的，但總覺得蹊蹺，便再啟發(fā)珧兒是不是還有別的可能。珧兒說：“當然有別的可能了。我飯桌上迷糊過一會，想著楊沫和子青該來作祟了?？伤麄円粋€在海南，一個在新疆，就是魂靈飄過來也該有個時辰吧?！?/p>

焉穎笑起來，楊沫和子青都是熟識的有異稟的朋友，珧兒這么說，顯然是氣話了，便不再言語。

這時，一縷風孤零零飄了過來，陰森森的，竟將那紗罩的臺燈吹得明明滅滅的。焉穎心里緊了起來，身上也起了雞皮。她想馬上告辭的，見珧兒一副困惑又落寞的樣子，也就不忍了。默坐了一會，珧兒起身說：“不管了。就是鬼煮的咖啡咱們也喝了它?！本湍昧藘蓚€杯子倒。焉穎毫無心緒，卻不好推辭，也就接了。

咖啡是用料豆子磨制的，浮著許多渣子，香味則十分地道。焉穎并不想喝，只是吹著那黑乎乎的渣子玩。奇怪的是，吹著吹著，忽然有棵麥子從杯底里冒出來，渣子一見全都避閃開去，驚慌得像一群麻雀見到了一頭老鷹。焉穎不由來了興致，便用酥手粘它。那麥子居然調(diào)皮得很，一會兒升騰，一會兒沒落，好容易捉住了想丟嘴里嚼，卻又滑脫了。

這么著無聊了一會，焉穎忽覺得口袋里有東西硌人，拿出一看，才想起是季柏晨在碑廊邊上贈她的一份古裝電視劇的提綱，便說：“我該走了，我那挎包呢？”珧兒端著杯子還在懵懂里，漫應道：“什么，你說什么？”焉穎大了嗓門說：“挎包！我的挎包！”珧兒這才醒過來，將杯子一擱便起身四處翻找：“對對對，你還有只挎包呢?？姘兀靠姘?？”焉穎也給氣樂了，苦笑笑，由她掐頭蒼蠅似的亂轉。猛然間一個激靈，那挎包居然在屋梁頂上懸著哩！

站擱桌子的高凳上，仰身將挎包取下后，珧兒累壞了，臉色煞白，一個勁喘氣。焉穎沒出大力，卻也虛汗淋漓的。兩人坐定后又是發(fā)呆。珧兒突然瞪大眼睛說：“你查查，你查查包里?！毖煞f不想查，也有點嫌那包上灰蓬蓬的，便說：“查什么呀，除了那把花折傘，我就一串鑰匙、一只妝盒、一包手紙和路上順便買的一小包糖炒栗子?！辩騼耗眠^包就將拉鏈打開來，朝焉穎跟前一擱，說：“查查，你一定要細細查查?！毖煞f看珧兒眼神不對，就將手探進去摸了摸。一摸，還真覺有些異樣，于是干脆兜底兒將東西都倒了出來。先是糖炒栗子“嘩啦啦”滾了出來，繼而是花折傘、鑰匙和妝盒，接著是一包手紙，再接著的東西就不對了：一張折疊的寫了字的泥金紙。沒待焉穎將那泥金紙展開，珧兒忽然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那手紙包里居然全是各色名片：李瞳、張統(tǒng)駱、宗成、蘇峪、夏得風、李波、黃壁呈、書畫院的幾位等，什么人都有。珧兒渾身一顫，站起來說：“不行了，我得離開這兒，我得離開這兒。”焉穎也嚇壞了，一時乍著手，不知所以。

出了屋門，珧兒身子還一個勁顫抖。焉穎帶著怨氣說：“我實在不明白，陳老師干嗎要弄這些名堂？”珧兒擺擺手，說：“別怪他別怪他。要不是前不久出了那樁一等的大怪事，老夫子不會想著這么弄的?！毖煞f問：“什么大怪事？”珧兒陡然尖叫一聲說：“你還想嚇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