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正在追一部諜戰(zhàn)劇,扣人心弦,我欲罷不能。所以我剛才上臺前只想睡覺,因為昨夜很放縱,追劇追到凌晨兩三點。這部劇的背景是20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充滿緊張的懸念,種種陰差陽錯,種種千鈞一發(fā);但是,看著看著,我忽然想到,這樣一個漫長、精密的故事,之所以能夠牽著我一路跑下來,有一個根本條件——那個時候沒有手機(jī)。幾乎每一處懸念、每一個關(guān)鍵時刻,如果人物手里有一部手機(jī),問題就不存在了,不必緊張了,平安無事,月白風(fēng)清。敵人在門外設(shè)下了羅網(wǎng),必須馬上通知屋里的同志。我在街上狂奔,尋找一個公用電話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里邊的姑娘正在和閨密討論電影和口紅,簡直活活急死人。這個時候如果掏出手機(jī),問題就沒有了。所以我這一夜一夜看的是什么,是由于不連接,由于弱連接,由于連接的故障,造成的一個個否定性情境。在這個情境里,人面臨著龐大的偶然性。偶然性是什么?偶然性是意外,是你的“意想”之外。
假設(shè)這個世界上早有手機(jī),那么昨天晚上那部電視劇就沒有了,很多劇很多小說都不會有。我們還會失去很多其他的東西,比如杜甫的很多詩。杜甫的詩留存下來一千四百多首,如果他有手機(jī)的話,起碼有五分之一是不必寫的?!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寫的都是空間和時間上的阻隔、間斷,這種阻隔、間斷、不連接使杜甫成為一位追憶、遙望、惦念和感嘆的詩人。王國維談“隔”與“不隔”,講的是心與景、詞與情之間,好的詩人要望盡天涯路,捅破窗戶紙,由隔抵達(dá)不隔,不隔方為高格。但如果沒有對“隔”的深刻感受,又何來“不隔”?對杜甫來說,“隔”就是一個精神空間,一個抒情場域,他的追憶和遙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構(gòu)成他的世界。
我們都知道杜甫和李白關(guān)系很好,杜甫在漫長歲月里寫了很多首詩想念李白、懷念李白、歌唱李白。我想,如果他有手機(jī),如果他和李白隨時都可以通電話、刷微信,那么,這些詩就不必寫了,而且他們的友誼、他們的感情很可能維持不了那么長時間。天天話來話去,緊密連接,他們的個性如此不同,世界觀、人生觀也很不相同,又生逢天崩地裂、意見紛紜的大時代,不知道哪一天一言不合,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所以幸虧不連接,不僅人間有好詩,而且人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