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

與真真相遇的時候，紀慈恩21歲，真真9歲。

真真患有法洛四聯(lián)癥，一種很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檔案顯示，她在出生當天就被親生父母遺棄，此后一直生活在福利院。

當時，紀慈恩是兒童福利院的志愿者，她說，與真真認識的第一年里，真真從不和她講話，連招呼都沒有打過?！昂髞硭嬖V我，她在尋找媽媽。8歲之前，她的人生是從一個福利院到另一個福利院，或者從福利院轉到寄養(yǎng)家庭。她像一個包裹一樣被送來送去，沒有人征求過她的意見。輾轉中，她從來都沒有放棄尋找‘媽媽’。當然，她不是在找親生母親，而是在觀察福利院的老師、志愿者、來訪者誰是好人——她所說的好人就是會永遠愛她的‘媽媽’。她找了好多年都沒有找到。所以，這也是她在認識我的第一年從不和我講話的原因。她在觀察我，判斷我是不是為了某種目的來做志愿者；看我對其他小孩，尤其是那些長相丑陋、身體殘疾、重病難挨的孩子是否真心愛護?！?/p>

一年以后，紀慈恩通過了真真的“考察”，兩個人在很短的時間里建立起非常親密的關系?！八肓撕芏噢k法讓我?guī)丶摇皇丶o律、砸窗戶、破壞院長的車……當時的我，不具備收養(yǎng)的條件，最終以‘寄養(yǎng)家庭’的方式和真真生活在一起。”

那時，紀慈恩年僅22歲，當她被問到是否準備好做一個媽媽時，她坦言：“任何時候，就算我到了七八十歲，你問我能不能承擔起一個被遺棄的患有嚴重先天性心臟病孩子的生命責任，我都不敢說‘我可以’?？墒俏乙矝]有辦法說‘不’，如果我說了這句話，就等于毀了這個孩子，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再相信這個世界。我之前作為志愿者所做的一切都將毫無意義。”

就這樣，紀慈恩成了真真的媽媽。紀慈恩說，女兒非常懂事，乖巧體貼遠遠超出同齡的孩子?！岸覟榱瞬唤o她本就傷痕累累的人生增加創(chuàng)傷，就不斷地面對自己的弱點，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令人滿意的母親?！?/p>

真真的班主任吳老師珍藏了真真的一篇作文，作文題目是《煙火氣》。真真在作文中寫道：“別人總用‘養(yǎng)母’來形容我的媽媽，我很不喜歡這個詞。媽媽就是媽媽，世界上最愛你的那個人就是媽媽。

“她是我的光。她是我一切的煙火氣。

“縱使有一天我要死去，也不必為我感到難過。因為有媽媽，這個世界的一切殘酷，醫(yī)療的無力與絕望，我都不曾知曉。她是我的光，是世界雖有死亡存在，卻也留給人類的一盞燈。

“媽媽，如果我死了，你也不必難過。你曾經(jīng)照耀我整個人生，也許它短暫，但充滿光芒?！?/p>

2015年，真真的病情開始惡化。為了不拖累媽媽，真真曾從醫(yī)院出走。找回真真后，紀慈恩對她說：“如果你永遠都不出現(xiàn)，我是沒有了經(jīng)濟負擔，但我的心將永遠得不到安寧。你覺得經(jīng)濟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不安寧，哪個對我才是災難？”就這樣，她們決定共同渡過難關。

手術原本需要8至10個小時，但2小時后，手術室的燈就熄滅了。醫(yī)生告訴紀慈恩，如果插管還可以維持幾天，如果不插管，真真現(xiàn)在就會離開。

作為真真的媽媽，紀慈恩說自己從未替真真做過任何一個決定?！叭松淖詈髸r刻該如何選擇，我怎么能夠代替她做決定？我問醫(yī)生，她能說話嗎？醫(yī)生說，她不能講話，但我們做過簡單的測試，她的意識是清楚的，她應該聽得到?！?/p>

紀慈恩進入ICU，對真真說：“現(xiàn)在需要你做出人生最后一個選擇，你想要插著管子繼續(xù)維持幾天，還是現(xiàn)在就離開？當然，你還有第三個選擇，就是由我來替你做決定?！?/p>

真真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答案：“請讓我活到18歲?！?/p>

真真曾說，她只想活到18歲，到了18歲，媽媽對她的義務就算盡完了，其他的，就是命運。直到最后一刻，真真都在為媽媽著想，她希望死亡是由命運決定的，媽媽不需要有任何虧欠?？墒瞧孥E并未發(fā)生，2016年11月28日，真真去世了?！罢嬲嬖谒纳?，一直強調(diào)18歲，她只想活到18歲，但是她走的時候，離18歲還有40天。所以，18歲是我心里的一處創(chuàng)傷?！?/p>

關于遺愿清單，紀慈恩說在手術之前兩個月左右，真真有點悲觀?！澳菚r候她聽到別人說‘等你病好以后’的話就很憤怒。這是她這輩子都無法實現(xiàn)的夢。那時，我問她，如果手術成功，你想去做什么？我和她一起寫下清單。她說，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替我完成?！?/p>

真真去世后，紀慈恩失明了一個月?；謴秃螅ど狭睡熡?。她把真真的骨灰放在一條項鏈里，去完成真真生前寫下的未竟之事。

真真曾說：“如果我有一顆健康的心臟，一定不會辜負上蒼給我的每一項權利。”紀慈恩選擇替真真完成的第一個遺愿就是去迪拜跳傘?！拔抑篮芏嗳说倪z愿清單中會有跳傘這一項，因為跳下來需要很大的勇氣。我不需要用跳傘來證明自己的勇氣，我已經(jīng)足夠有勇氣。為什么第一站去迪拜？因為真真說的‘權利’兩個字刺痛了我。作為活著的、健康的人，我們擁有無數(shù)權利，但我們放棄了。這對真真來說是一種傷害，她要非常努力才能擁有平凡的權利，而我擁有這么多權利卻沒有去使用?！?/p>

紀慈恩用了5年時間，按照真真的遺愿清單走了很多地方。“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真真，在沒有你的日子里，媽媽一直很努力地生活?！边@些旅程對紀慈恩來說，同樣是治愈之旅?！叭绻皇且驗檎嬲妫铱赡苡肋h不會來這些地方，過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我可能只是做著普普通通的工作，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志愿者?！?/p>

真真遺愿清單上的最后一條是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紀慈恩說：“她始終覺得自己是我的負擔，是政府的負擔。她的夢想是做一名心血管科的醫(yī)生，她說，自己一定比大多數(shù)醫(yī)生都理解心血管病患者。直至去世，她都非常遺憾自己不曾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

養(yǎng)育真真的這些年，紀慈恩說自己做的最重要、最正確的一件事情就是讓真真不再害怕她的“傷口”?！霸谒?0歲左右，每當電視里有遺棄孩子的新聞時，我就會叫她來看。福利院的老師覺得我很殘忍，總是在戳她的傷口。我認為，如果一直回避，那么隨便一句話就可能刺痛她。那時我的教育方式就是告訴真真，你要面對你的傷口，所有你害怕的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對?！?/p>

在紀慈恩看來，真真終究要一個人去面對疾病的痛苦和隨之而來的死亡。“我不可能代替她，所以，我在她還能疼得起的年齡，讓她不斷去面對自己的傷口，這樣，當她有一天要離開我獨自走向死亡時，她有勇氣面對，我不必擔心她一個人走。”

一個人要學會面對，同樣適用于紀慈恩。2016年11月28日，天剛蒙蒙亮時，真真停止了呼吸。紀慈恩說自己沒有挽留，沒有糾纏?！拔易詈笠淮伪Я吮p輕地對她說，以后要靠自己了。這些話既說給真真，也說給自己。我沒有撕心裂肺地哭。我們對生命足夠尊重，至此，對命運沒有埋怨，對疾病沒有怨恨，對彼此的相遇心懷敬畏。我默默地流淚，是遺憾，遺憾以后的日子不再有她；是不舍，不舍得人間失去她。但沒有對死亡的埋怨。”

對此，紀慈恩表示：“即便是做慈善工作、志愿者工作，我也始終認為要先愛自己，有余力再去愛別人，自己都沒有能量，拿什么去愛別人呢？”

直面自我，給自己以力量。正如紀慈恩所說，死亡雖然刻骨銘心，卻也讓人心懷敬畏?！拔蚁胱屘焐系恼嬲嫦嘈?，媽媽一個人也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這才是對真真最好的紀念?！?/p>

（博 熙摘自《北京青年報》2023年12月6日，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