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聽說又有幾位中原名士入住招賢院,身為泉州刺史,求賢心切的王審邽,心情像潘山港外的晉江水——一浪高過一浪。這天傍晚,剛處理完手頭那些緊急繁雜的公務,就在兒子王延彬的陪同下,迫不及待地來到位于西門外的潘山招賢院。
盛夏的泉州,夕陽仍然散發(fā)著余威,為大小潘山鍍上一片迷人的金色光芒。山上那些高大的松樹、香樟、闊葉榕,還有閩南特有的荔枝、龍眼樹蓊蓊郁郁、一望無際,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鮮花。綠樹掩映中,一幢裝飾華麗、氣勢非凡的招賢院矗立在半山腰。這是典型的閩南風格的重檐歇山式木結構建筑,燕尾翹脊直指蒼穹,橫梁藻井層疊交錯,外觀是紅色的油漆和橙色的琉璃瓦,到處雕梁畫棟、古香古色。有曲折回廊串聯(lián)起周邊的閣臺水榭,依稀可見幾幢“別墅”式草廬隱于山間密林,一條林蔭小道可直達江邊。曲徑通幽處,一座半月形石拱橋如長虹臥波、玲瓏別致,它叫招賢橋。橋邊有一座六角五層、造型優(yōu)美的招賢塔,塔橋相映,倒影歷歷。整個招賢院建筑群規(guī)模宏大、館舍連廊、依山傍水、鳥語花香。詩人崔道融久居招賢院,頗有感觸,寫下了七言絕句《郊居友人相訪》:“柴門深掩古城秋,背郭緣溪一徑幽;不有小園新竹色,君來那肯暫淹留?!?/p>
來到商鋪林立、熱鬧繁忙的潘山古街,王審邽一行剛落轎,就看到黃滔、韓偓、徐夤等人相擁著前來迎接。黃滔本是唐朝廷官員,當過四門博士、監(jiān)察御史里行,為避中原戰(zhàn)亂,入閩依附閩王,深得器重,成為王審知麾下頭號“智囊”。他主張重用唐室公忠體國的遺臣,熱心招攬中原名士,被稱為招賢院“名譽院長”。韓偓是唐末名士、著名詩人,得到唐昭宗器重,一路升遷,從左拾遺、諫議大夫,到中書舍人、兵部侍郎,因不肯依附于梁王朱全忠,一路避禍漂泊入泉。王審邽聽說后,為了挽留他,也為了延攬更多的文人雅士,靈光一閃,命其子王延彬在緊鄰豐州府所在地的潘山興建招賢院,韓偓也成為入住招賢院的第一批客人。進士徐夤以文章著名,流寓泉州后,得到王審邽、王延彬禮遇,幫他修葺房屋亭榭、尋醫(yī)問藥、賑濟頗多、關心備至。一番客氣禮讓之后,賓主一行人沿著林蔭小徑漫步來到了招賢院。
此時,夜幕降臨,裝飾一新的宴會大廳紅燭高照、蓬蓽生輝,幾十張閩南八仙桌依次擺開,眾多名人雅士濟濟一堂。王審邽示意大家落座后,與諸位名士頗有交集的黃滔一一介紹嘉賓:有右省常侍李洵、中書舍人王滌,大司農王標、吏部郎中夏侯淑、司勛員外郎王拯、刑部員外郎楊承休、京兆府參軍翁承贊、弘文館直學士楊贊圖等幾十人。
酒過三巡,刺史王審邽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中原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我兄弟入閩以來,力主保境安民、輕徭薄賦、鼓勵農桑,幸得當地民眾竭力支持,社會穩(wěn)定、生產發(fā)展、貿易恢復。然泉郡地處蠻荒之地,文教落后,百廢待興,雖不敢自比周公,也無玄德雅量,卻夙興夜寐、殫精竭慮。今設此招賢院,吸納各地名流碩儒,望諸君不吝賜教,建言獻策,共商大計,實乃泉州之幸、黎民之幸。”
于是,大家舉杯痛飲,觥籌交錯、宴酣酒足之際,有的吟詩作賦、有的撫琴而歌、有的品茶化仙、有的臨溪垂釣,在蒼松翠竹映襯下,在潺潺流水聲中,無拘無束、樂而忘憂……
往事越千年。
為了尋找這個在唐末五代盛極一時的招賢院,我來到潘山故地,如今這里已是周圍高樓環(huán)伺的公園。但是,從山下到山上,我把小山搜尋了個遍,就是沒有招賢院的任何蛛絲馬跡,哪怕是僅僅幾個字也好。
這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曾領“八閩文學之盛,十國文學之冠”的泉州招賢院,怎么會找不到一絲痕跡?帶著絲絲惆悵,下得山來,卻一眼看見馬路邊的公交站牌赫然寫著“招賢社區(qū)”四個大字,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按圖索驥,我走進了招賢社區(qū)潘山古街,一條老舊逼仄的鵝卵石鋪砌的小道,飽經歲月的磨洗,如今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兩旁是些低矮的土坯瓦房,不少因年久失修而屋檐坍塌,早已經鐵將軍把門,銹跡斑斑。眼前,一口飽經滄桑的雙孔水井吸引了我的目光,石蓋板中井口狹小,井水干涸,顯然早已廢棄不用。旁邊立著一塊周身斑駁陸離的石碑,上面有些許描紅的文字,可以看出中央是醒目的“南安縣招賢里潘山市”幾個豎寫的大字,然而由于年代久遠,有一些字跡已經消磨得無法辨認。
在附近居民的引導下,我找到了熟悉當地文史的潘文忠先生。潘先生年近古稀,身體硬朗,為人很是熱情,長期自發(fā)義務搜集整理當地的文史資料,癡心不改。在他眼中,招賢院簡直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他不無傷感地說,經過歲月的洗禮,偌大的招賢院大多湮滅在歷史的風雨中,如今就只剩下旁邊這口招賢井,還有這方宋代花崗巖石質的“潘山市碑”了。望著眼前已經失去往日光澤的招賢井和不遠處的招賢院,忽然想起北宋呂陶“六幕恢恢皆綱羅,琴書無計避干戈。泉南更起招賢院,從此衣冠去轉多”??梢姡菚r候招賢院在人們心目中就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是啊,如果說,這招賢院是一方避亂世的桃花源,因為主政者慧眼識才、招賢納士,讓身處動蕩時代,輾轉漂泊、居無定所的文人雅士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有了發(fā)揮才華的用武之地;那么,這些文人雅士就像一束光,照亮泉州的璀璨星空,他們或入世為官,為主政者出謀劃策,成為智囊;或出世隱居,躬耕田園;或著書立說、傳道授業(yè),泉州自此文風大熾、氣運大開、人才輩出。這是泉州的高光時刻,是泉州在宋元時期能夠成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思想文化啟蒙時期。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潘山上,一座古香古色的泉州招賢院破土而出,大廳四壁有序地懸掛著當年來到招賢院名士宿儒的畫像簡介,留下的詩文墨寶,在下面的展架櫥柜里整齊地擺放著那些文化的碎片、那些珍貴的史料。大廳中央偌大的書桌上,一盞昏黃的油燈閃爍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亮,穿越時空,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