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成都北郊,附近是沱江的小小支流毗河,沿河的幾個小區(qū)開發(fā)商分段建設(shè)了一溜河濱公園,到現(xiàn)在公園年齡估計已經(jīng)超過十年。對公園的管理并未像其他地方那樣精細,每年只在秋冬剪去過高的雜草,平時略微清理河道的垃圾,其他時候除了日常保潔,對綠化和河道都不做過多管理,原本種下的灌木、葦草和地被植物都自由地旺盛生長。河灘的小濕地和河濱公園,雖因這樣的“放縱”而顯得“張牙舞爪”,卻也生機勃勃。
春日里,河邊草坪里長出薺菜和灰灰菜,周圍的居民會來采擷一番,拿回去做成美味的菜包和青團。秋天的狗尾巴草是小朋友們的好玩具,枯萎的葦草也常常被他們編成金色的小辮,十分可愛。
我也有幸因為有這片野趣十足的河濱公園,而走進了觀鳥的世界。
一次偶然的秋日河邊散步,我在河道里的葦叢上看到了上百只斑文鳥和白腰文鳥。雖然當時我還不認得這是什么鳥,但大為震撼,一時十分著迷,在鳥群后面尾行半晌,久久不愿離去。有趣的是,自從我第一次真正“看見鳥的存在”,身邊的鳥就變多了,就像眼睛被施了魔法一樣。
我開始留意去看,注意到夏天的河面上有翻飛的燕子。更仔細去分辨,看出除了家燕,還有金腰燕和淡色崖沙燕,有時高空中還會有白腰雨燕,它們都是不一樣的燕子,嘰嘰喳喳,使河道顯得好生熱鬧。沙洲和石灘上總是有白鷺守株待兔捉泥鰍。再認真瞧,能看到鵝卵石灘里的磯鷸、金眶鸻、白腰草鷸和粉紅胸鷚,并驚訝于它們的隱身能力。等到日落時分,在附近小區(qū)里安家的絲光椋鳥和灰椋鳥會趕來洗澡,為了最好的“澡堂”位置爭執(zhí)不休。
原來我們的身邊有一個隱秘的世界,打開它的鑰匙就是我們的眼睛。在我們注目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向我們展開神秘又美麗的一面。
綠頭鴨在長滿狐尾藻的淺水灣里若隱若現(xiàn),悠閑浮水;普通翠鳥在河面一閃而過,尋找靠譜的“釣”魚點;橋下的紅尾水鴝嘁嘁啾啾,個頭雖小,脾氣卻大,不時還會驅(qū)趕白鹡鸰和灰鹡鸰,保衛(wèi)著自己的地盤。
河邊的公園也因為這種輕度管理的風格成了各種小鳥的樂園。這里的草坪點綴著野草,有的地塊野草長得齊胸高。密密的草網(wǎng),我們下不去腳,小鹀和棕腹柳鶯倒是樂得自在?;倚刂耠u也喜歡藏在高草叢里,偶爾才露一面,一旦有人靠近就會大叫,仿佛在喊:“怪蜀黍(“叔叔”的諧音)!怪蜀黍!怪蜀黍!”好幾次都把我嚇得不輕。有幾次我踏進草叢兩步想看別的鳥,還驚飛過雉雞。
等到冬天,公園剪了雜草,滿地的草籽會引來大群的金翅雀和家麻雀。到了春天,公園又蘇醒過來,草地邊緣的喬木林和灌木叢高低錯落、疏密有致,呈現(xiàn)不同層次的綠色。大片的榆樹,掛滿嫩綠的榆錢,最是好看,這也是小鳥的季節(jié)限定“食堂”,總能招來黑尾蠟嘴雀和燕雀大軍。等到榆錢成熟,在樹下甚至能聽到它們就餐的咔嚓聲,實在是有趣。
林下的野草長得茂盛,白花車軸草中間雜著不知名的黃色花朵、紫色花朵,十分可愛,想來其間蟲子也少不了。戴勝大大咧咧地穿行其間,尋找土里的小蟲。遷徙路過的斑鶇和灰頭鶇也偶爾下地,不過就斯文得多,也更加警惕,不愿意讓我多為它拍照。
除了這些常住“居民”和遷徙時節(jié)的“??汀?,這一片自然生長的野境偶爾也會迎來一些“稀客”:小太平鳥和蟻?雖暫時沒看上這里,但會短暫停留;通常棲息在更高海拔地區(qū)的霍氏旋木雀在初夏閃現(xiàn),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迷路。不過我覺得最稀罕的,是一只沒有停留太久的彩鷸和幾只冬天長駐在這里的丘鷸。
說來也好笑,告訴我彩鷸鳥訊的鳥友也只是飯后隨便走走,他發(fā)現(xiàn)河堤下面有蹦跶的棕頭鴉雀,就多瞧了一會/兒,結(jié)果突然看到一只長嘴大花鳥在草叢里鬼祟移動,定睛一看,居然是彩鷸。愛好觀鳥的朋友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是的,他沒有帶相機——這就是“不帶相機必遇好鳥定律”了。
于是,接下來的三天,我每天都去尋找這種善于隱藏的鳥兒,在20米長的河岸上來來回回走一個小時,可惜日日都是一場空。終于在第四天到達那一秒,看到一個圓肥的身子在草叢外聳動。我感覺它的顏色似乎不太對,體型好像也大了點兒,等它轉(zhuǎn)過頭來,我定睛一看——這,這不是彩鷸啊……
我居然白天見丘鷸了(此處發(fā)出尖叫)!
不觀鳥的朋友可能不知道,這可是值得吹上一整年的觀鳥故事啊!這種行動隱秘的冬候鳥雖然數(shù)量不算特別少,但是因為它善于隱蔽,性情膽怯,又喜晝伏夜出,白天是很不容易見到的!
幸好我是相機“焊死”在身上的“鳥人”,所以非常幸福地記錄下了這只珍貴的過客!
至于那只彩鷸嘛,后來我又來了幾趟,在鳥友的幫助下才終于找到它。不得不說,多虧了河道里這些自然生長又自然枯萎的葦草,它們才能賞臉一顧啊!倘或這些草木被勤快打理著,我可就沒這個家門口看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福氣啦。
因為這里的繁茂和自在,三年多下來,我在這片區(qū)域已經(jīng)記錄到接近90種鳥。每次隨便走走就能看到25種以上的鳥,春秋出門早的話看到30多種也是常事。有時候去城里的熱門觀鳥公園里轉(zhuǎn)悠一番,感覺也沒比自家這小野地好多少。更不要說那種草坪整齊干凈,沒有一絲雜草,樹下清清爽爽的新公園了——只能看到最大膽、最傻的斑鳩、噪鹛、白頭鵯、鵲鴝、烏鶇或者小麻雀。我每次走在這樣的公園里,都覺得美則美矣,但差點兒意思——畢竟還不夠“野”。
一說到荒野保護,我們直覺上認為更多強調(diào)的是荒野的自然屬性。其實近年來國內(nèi)外自然保護和城市規(guī)劃中,也將人工管護強度很低、處于自然再野化過程的初期階段的城市生境,歸為一種荒野。在這樣的空間中,原本占據(jù)群落優(yōu)勢地位的人工栽培種逐漸被野生先鋒物種代替,形成穩(wěn)定的植物群落。
過去在城市綠化建設(shè)中,人工草坪是規(guī)劃中的主角,在管理中野花野草常常被當作雜草清除。但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人工草坪雖然整齊劃一、平整翠綠,但管理費時費力,養(yǎng)護不到位就容易出現(xiàn)草坪斑禿、裸露黃土的情況,而雜草也并非都有害。
比如一直被認為是入侵物種的白花車軸草。近年來有相關(guān)研究指出,一定數(shù)量的白花車軸草可以改變草坪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植物群落結(jié)構(gòu),豐富土壤動物的食物來源,從而使土壤動物種類和數(shù)量增加。這也意味著無脊椎動物、兩棲類和鳥類等高等動物能獲得更充足的食物供給,而輕度管理的綠化也為它們提供了隱蔽、休息和繁殖的空間,從而形成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生態(tài)圈。
當然,這樣的荒野雖然更加自然,但若真的放任不管,即便便利了我們觀鳥人,這樣的景觀卻與雜草無異,并無美感。如何科學(xué)地輕度管理,如何平衡野趣和美觀,如何引導(dǎo)居民體會荒野之美,自發(fā)對城市荒野進行探索、欣賞和保護,考驗著城市管理者的智慧。
2018年北京市出臺了《北京市綠地林地地被植物選擇與養(yǎng)護技術(shù)指導(dǎo)書(試行)》,推薦了上百種適合城市環(huán)境的地被植物,大多數(shù)都是鄉(xiāng)土植物,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野花野草。天壇公園的二月蘭、點地梅等明星景觀范例也表明,通過科學(xué)的調(diào)研、用心的規(guī)劃和高效的管理,生態(tài)問題可以用生態(tài)的方法解決,荒野的野趣也能獲得公眾的喜愛和歡迎。
公園不僅是城市的“綠肺”,更是保護城市生物多樣性的重要基地。城市荒野的存在與保護,有助于公眾認識到人類與其他生物共享城市空間這一事實,從而提高城市居民的自然保護意識。
當你真正看到這個隱秘世界的生機盎然,應(yīng)該也會贊同:我們的城市需要這么些許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