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忠文

一

剛參加工作，我被分配到了巴倫臺區(qū)（后改為鎮(zhèn)）。這里地處新疆天山中段，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北部山區(qū)。

初來到這里，竟然有種久違的親切。沁涼的空氣迎面撲來，清清的河水，沿著山邊的巖石淙淙流過，伴著嘩啦嘩啦的響聲，流向遠方。藍寶石一般晶瑩璀璨的天空下，飄浮著朵朵白云，一座座綿延天際的峰巒，像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畫在天邊。遙望奇峰羅列，由遠及近，一重一疊，像云煙似的，貼在蔚藍的天邊。層巒疊嶂的萬千峰頂各呈奇狀，或像天馬奔騰，或像天女含羞挽袖，或像羊群團團蠕動，或像巨龍長嘯于天，或像駝峰挺立在群山之上……這些山披著淺灰色的外衣，光禿禿地倚在天的懷抱中，歷經(jīng)百年、千年、萬年、億年，以巖石為骨，以河流為伴，沉默、莊嚴、肅穆，無論時光隧道如何穿越延伸，依舊挺拔偉岸，亙古不變，千峰萬嶺直插云天，站在其上似乎舉手可摘日月星辰。依山而建的一間間錯落有致的民房就像一個個搖籃，被大山輕攬于懷。一條筆直的公路穿鎮(zhèn)而過，宛如一條美麗的絲帶。偶有車輛駛過，卷起地上的塵土，漫天飛揚，彌漫于山間，像浮云、像輕煙、像白霧，輕飄飄，慢悠悠，漸漸散去。

這就是我記憶深處巴倫臺的大致輪廓，它像一幅畫，一幅彌久歲月的肖像，刻畫在飽蘸深情的筆端。這些過往的容顏，已成為看山望水的鄉(xiāng)愁，烙印在永久的檔案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有一種令我難以忘懷的聲音，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就會在耳邊不停地回蕩。那就是從山澗鐵軌傳來的清亮悠遠的火車笛音，這種聲音很暖，總能用最便捷的方法有效上演一段青蔥歲月的往事。

當(dāng)時，沒有什么文化娛樂活動，除了在露天電影院看場電影外，唱歌跳舞成了年輕人的首選?！?7狂熱》最為流行，時至今日仍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而《87狂熱》中的代表歌曲《站臺》，是我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我感覺那膾炙人口的旋律，就像巴倫臺火車站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里，目睹和經(jīng)歷的一些人、一些事，帶著心聲、帶著場景、帶著悲喜、帶著聚散，一幀幀打在心上，自己仿佛就是詞中人、曲中意。如此，我喜歡一個人瞅著火車，望著行人，看著站臺，聽著《站臺》，哼著《站臺》，一遍一遍又一遍，百聽不厭，百唱不倦。

“長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優(yōu)美的韻律，猶如天籟之音，滋潤著一顆年輕的心。生活中的站臺、歌曲中的站臺，如同一遍遍重溫如煙往事的心境，隨著山澗河水的流音在心底起起落落，回響在一個個難忘的夜晚！

二

時光載著思緒，冬去春來，花落花開，季節(jié)的變換使我多了一份成熟、一份穩(wěn)重。20世紀(jì)80年代末，我背著簡單的行囊，滿懷信心，乘坐營運車在山口子下車，等了幾小時后，攔下一輛破舊不堪的老解放牌貨車，車身拖著一條長長的土龍。上了車，司機自稱姓魏，再三叮囑我坐好抓好，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前方，死死抱緊方向盤，魁梧的身體順著車子的顛簸上下起伏。公路依山而建，曲折蜿蜒，峰回路轉(zhuǎn)，一側(cè)是絕壁，一側(cè)是深淵，雖不夠萬仞，倒也兇險。過了一道彎又一道彎，陀螺似的盤旋回折，頭都轉(zhuǎn)暈了。車子四處漏風(fēng)，飛揚的塵土灌滿了駕駛室，灰頭土臉?！斑@車破路差，你可抓牢了面前的手把?！蔽疫B聲說著“謝謝”，右手握緊了手把。起起伏伏的路面如同洗衣服用的搓衣板板面，所以稱為“搓板路”。車子艱難地行駛在搓板路上，身體隨車的震動有規(guī)律地抖動著，四肢尤其是雙腿像被肢解了，內(nèi)臟像在劇烈地跳舞，似乎要錯位，真是車在路上跳，人在車上跳，心在肚里跳。遇到爬坡，那才叫人提心吊膽。好在魏師傅駕駛水平高，加油減油、剎車換擋，游刃有余地駕馭，使盡“好鋼用在刀刃上”的渾身氣力，順利爬上坡。不足四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三個多小時。約莫下午三點，到了鎮(zhèn)上，一縷陽光懶散地灑進車里，鉆入車里的塵土在陽光下婆娑起舞。沿途建在山底下或山坡上的房屋，遠近橫著，像小孩擺的積木，也像排列著的火柴匣。我和魏師傅握手話別。

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開啟了我工作的序曲。在一排掉了墻皮的土屋中，我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寢室，寢室里有一張簡單的床，一張脫了油漆的黃色桌子的抽屜里放著我?guī)淼囊槐颈緢D書，桌面上擺放著我的一個玻璃茶杯、一個黃色的小飯盆、一雙竹筷。

三

宿舍對面的山坡上，一排排整齊的平房，正是鐵路工作區(qū)。每隔一小時不等，就能看到長長的火車像巨龍一樣穿行的身影，火車的鳴笛繞梁于山間，余音裊裊。我時常站在宿舍門前眺望，看著遠去的火車漸漸消失在千山萬壑之中。

說到火車，不能不說火車站；說到巴倫臺，不能不說巴倫臺火車站。巴倫臺火車站陪伴我度過的光陰像一幅畫卷一樣，總令我浮想聯(lián)翩。

巴倫臺火車站始建于20世紀(jì)80年代初，坐落于山梁一處平川之上。它背靠大山，前可觀河流，盡覽全鎮(zhèn)風(fēng)貌，是鎮(zhèn)上最氣派、最顯眼的建筑。氣勢恢宏的候車大廳，閃耀在山谷上空，熠熠生輝。進出車站，寬闊的、像天梯斜掛下來的臺階，給人一種震撼。沿臺階而下，散落著幾幢簡陋的平房，那就是市場了。旅社、門市部、百貨攤、蔬菜攤，一應(yīng)俱全。不遠處的鐵路家屬區(qū)，整整齊齊排列著幾幢磚房，就像層層稻田，成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自鐵路開通客貨運業(yè)務(wù)以來，各地迎來了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列車轟鳴，南來北往，接二連三，鋼鐵、礦產(chǎn)等生產(chǎn)資料源源不斷地運往四面八方。鐵路帶來的繁榮，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騰飛，更是一種理念上的超越。每當(dāng)臨近火車到來的時候，候車室被旅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水泄不通。狹小的山谷里，鐵路、車站、旅客、站臺，汽笛聲、轟鳴聲，多幕交織。候車的人們，喜歡伸長了脖子使勁向東或向西眺望，看看火車到了沒有，或望望綿延在山谷中的鐵路。小鎮(zhèn)見證了鐵路一幕幕的歲月往事，鐵路也裝滿了小鎮(zhèn)發(fā)生的一個個變化。

四

當(dāng)時的巴倫臺火車站，是新疆較為繁忙的小站之一。雖為小站，卻也“五臟俱全”。公寓、橋梁工區(qū)、水電工區(qū)、護路隊、派出所等，均有設(shè)置，以保障鐵路運行安全?；疖囌局車?，行人扶老攜幼，大包小包，步履匆匆。它雖沒有烏魯木齊南站的繁華，沒有吐魯番站的古樸，更沒有庫爾勒站的渾厚，但它大方、樸實、熱情，敞開懷抱迎送來自四面八方的旅客。

對一個曾經(jīng)在巴倫臺工作多年的我來說，巴倫臺火車站既熟悉又陌生。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并未在火車站工作過。

那時，巴倫臺火車站是新疆鐵道線上的重要交通樞紐之一。停靠在巴倫臺站的慢車（普客），從烏魯木齊始發(fā)，站站都停，庫爾勒是終點站。這趟車很受歡迎，就像城市里的公交，我們稱之為鐵路公交。附近的廠礦企業(yè)職工、居民等，只要出行，大多選擇在巴倫臺火車站上車。列車到來的前幾個小時，排隊購票的人就排起了長龍。記得有一次，我去烏魯木齊出差，巴倫臺到烏魯木齊，要走十五六個小時，票價是9.60元，車票稍大于火柴盒擦火的那面，用硬紙制成。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不一會兒，火車就開動了。窗外的山峰忽隱忽現(xiàn)，房屋忽高忽低，漸漸后退。一節(jié)節(jié)綠皮車廂好長好長，就像一條綠色的長龍臥在鐵軌上。下星光至上星光區(qū)間，平行的鐵道蜿蜒盤旋在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萬丈深淵的鬼斧神工絕壁之上，朦朦朧朧的山腳下，依稀可見零散的蒙古包，三五里一戶，七八里一家?；疖嚧謿獍l(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不時驚得山腳下的牛羊回眸。這一區(qū)間坡陡路險，曲曲折折，火車承受著巨大的慣性和沖擊力，似乎已疲憊不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前移……穿山峰、過隧道、越平川，一路前行，大概行駛了數(shù)小時，火車忽然慢慢停了，我以為烏魯木齊站到了，喜出望外，看到站牌才知道是魚兒溝站。一下子下去了好多人，我趁機找到了空座位。不一會兒，又上來了許多人。我隔著玻璃向外看，遠處一片荒涼，沒有人，沒有車，也沒有樓房，只有火車站附近燈火通明。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遠行”?；疖囋隰~兒溝站停了至少四十分鐘，聽車廂里的人說火車要換司機、加水、上煤（當(dāng)時是蒸汽機車，煤為燃料）。第二天上午到了烏魯木齊南站，十幾個小時的乘車，身心疲憊，連話都懶得說。

從巴倫臺到庫爾勒，因為我常坐火車出行，又是慢車，逢站必停，所以沿途站名我已能倒背如流。購票、檢票、上車，是出行的常規(guī)步驟。卡好時間候車，沒過多久，火車轟隆隆地緩緩駛過來，?？吭谡九_邊。巴倫臺站不是首發(fā)站，找不到座位是司空見慣的事。每次火車緩緩馳出巴倫臺站，首先看到的是云遮霧繞、縱深幽遠的遠山群峰。一出山口子，又是另一番景象。一條條干溝毫無生機地橫臥在地面上，茫茫戈壁布滿粗砂、礫石的單調(diào)顏色，廣闊得似乎永遠看不到頭。麻黃、駱駝刺、野枸杞、沙拐棗等耐旱植物無精打采地點綴其間，更增添了一股莫名的靜寂氣氛?；疖嚴^續(xù)前行，過了和靜，放眼望去，一望無邊的田野，給大地鋪上了厚厚的地毯，一方格、一方格，就像棋盤一樣，微風(fēng)吹來，掀起粼粼波紋，如畫的風(fēng)光盡收眼底。

過了紫泥泉站，車頭冒著濃煙，吼叫著，向前奔馳。鐵路兩旁的群山、樹木、房屋，有序地向后掠去。遠處的山頭上，籠罩著淡淡的白霧。漸漸地，火車速度加快，風(fēng)馳電掣般飛馳向前。山、水、大漠、戈壁、田野……盡收眼底。過了云崖站，火車沉重地喘著氣，轟隆轟隆地穿過山洞，在群山之間繞行，過山洞的鳴笛聲一直響徹耳際。

百十公里的路，穿山洞、過橋梁，小河、大河、高山、田野，不同風(fēng)光，雖不奪目，卻帶著濃郁的地域風(fēng)情。不知不覺，火車就到站了。廣播員用甜潤的聲音報出：“列車運行前方是庫爾勒站，在庫爾勒站下車的旅客請做好準(zhǔn)備，往車廂兩頭走?！?/p>

汽笛聲鳴振山谷，朝著夢想一路前行，總會看到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五

隨著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加快，巴倫臺火車站已停止了客運業(yè)務(wù)。光陰似箭，時隔數(shù)年，我佇立在站臺上，思念仿佛被劃開一道傷痕，風(fēng)從指尖和身體的縫隙中穿過，我瑟縮了一下。它如同一位垂暮老者，光榮地完成了歷史使命，到了退休年齡，終于可以卸下重負，頤養(yǎng)天年。

靜臥在山谷的巴倫臺火車站，連同我的記憶，慢慢打開閘門，去追尋，去享受，那份獨一無二的心情。悄然尋味著曾經(jīng)見證過的離合悲歡的故事，珍藏心底，直到永遠。鐵軌兩邊，每一片盈盈綠葉，每一朵艷麗山花，都譜寫著山的秀麗、憨厚、淳樸和豐饒，在風(fēng)中搖曳，笑迎著明天。

小小的巴倫臺火車站，是新疆鐵路發(fā)展的縮影，印證了新疆鐵路的發(fā)展歷程，寫實了崢嶸歲月里新疆鐵路建設(shè)的新成就。一路走來，鐵路建設(shè)者只爭朝夕，載著使命夢想，載著光輝歲月，戰(zhàn)天斗地，突飛猛進，為促進新疆乃至中國鐵路的發(fā)展，匯聚了他們的智慧和血汗。

夜?jié)u漸深了，風(fēng)漸漸涼了，街巷漸漸靜了，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每當(dāng)回味巴倫臺火車站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蔫F軌撞擊聲，就會想起很多事情。來來往往的列車，轟然而過，晝夜不停，在心頭積聚成一種火車情結(jié)，讓心在繁華過盡依然溫潤如初。巴倫臺火車站是個有情懷的地方，它讓我看到了未來。

“……喧囂的站臺，寂寞的等待，只有出發(fā)的愛，沒有我歸來的愛。哦，孤獨的站臺。哦，寂寞的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旋律激昂的《站臺》驀然又在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