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齊

她拼盡全力將人販子送上法庭，不僅為自己，更為所有和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被拐孩子以及他們的家庭。

“人販子余華英二審的判決結果已經(jīng)出來……”2024年1月8日，身為備受關注的“楊妞花被拐案”受害當事人，楊妞花在自己的短視頻賬號分享了案件的最新進展。網(wǎng)友們紛紛點贊，既是希望余華英受到應有懲處，也是因為楊妞花的執(zhí)著和勇敢……

被拐的女孩想回家

2024年1月13日，姐姐楊桑英第二次來邯鄲，楊妞花和丈夫老許開車去邯鄲高鐵站迎接。姐妹重逢后，楊妞花開心得像個孩子，一不留神被自己推著的行李箱絆倒在地：“哎喲，我真是太激動了，這連滾帶跑的……”楊妞花笑得沒有力氣爬起來，姐姐趕緊扶她，姐妹倆笑成一團。

這樣尋常的姐妹相處時刻在楊妞花的生命中已經(jīng)缺失26年。楊妞花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來的孩子，也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離開家鄉(xiāng)，在某個地方租房打工，將她和姐姐帶在身邊?！澳翘熘挥薪憬愀以诩遥袀€新搬來的鄰居阿姨說帶我去買我想要的毛衣簽子，就這樣牽走了我?！?/p>

后來，楊妞花才知道，這個鄰居就是人販子余華英。在小妞花的記憶里，余華英帶著她坐汽車、火車、三輪車，輾轉到達了河北邯鄲。尋找買家期間，小妞花屢次遭到余華英的打罵和威脅。楊妞花含著熱淚回憶：“她讓我寒冬臘月穿一條單褲在院子里凍著，還曾經(jīng)拿熱水澆過我的頭?！?/p>

幾天后，通過中間人，余華英以2500元的價格把小妞花賣給了聾啞養(yǎng)父。那2500元錢是養(yǎng)父留著娶媳婦兒的，養(yǎng)家奶奶怕他聾啞不好找對象，就偷偷用這筆錢買了楊妞花，給她取名李素燕，希望她將來能為養(yǎng)父洗洗涮涮。

剛開始，養(yǎng)父怪小妞花的到來斷送了自己娶妻生子的夢想，多次比劃著趕她走。奶奶也漸漸后悔，常常數(shù)落小妞花：“趕緊長大掙錢，把2500元錢還我就離開！”沒有親人疼愛的歲月中，小妞花拼命牢記被拐前的生活片段，祈禱能盡快找到父母。她不止一次告訴小伙伴：“我有姐姐，我姐姐叫桑英?！?/p>

13歲那年，親戚在奶奶面前攛掇說，小妞花漂亮、聰明，如果文化高了，以后可能遠走高飛，拋下他們不管。成績優(yōu)異的小妞花還沒等到小學畢業(yè)就被迫輟學，早早開啟了打工生涯，直到結婚生子。

但楊妞花始終沒忘記尋找親人。2021年，隨著短視頻的火爆，楊妞花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以借助短視頻平臺尋親。剛開始，考慮到自己沒粉絲沒流量，她給一些網(wǎng)紅發(fā)私信，尋求他們的幫助，結果一無所獲。

求人不如求己。2021年4月17日，楊妞花在自己的賬號上發(fā)布了第一條尋親作品。作品中用的照片是她剛到養(yǎng)父家不久拍的，文案是她從小到大的愿望“我想回家”。為了多提供尋親線索，她在作品中詳細描述了自己記憶深處的點點滴滴：“我出生于約1990年，約在1995年被拐，家里還有一個姐姐，記得自己叫楊妞花（楊妞妞），楊新民好像是爸爸，有句方言叫‘阿不代，桑英可能是姐姐，家離火車道很近……在父母工作的出租屋被拐，被一個穿黑風衣短發(fā)抽煙的女人帶走……被拐時穿黑色蹬腳褲、綠色小毛衣，長頭發(fā)……”

楊妞花也通過視頻含淚呼喚親人：“我是誰家的二女兒，我在等你們帶我回家，我等了很多年?！薄吧Ｓ?，桑英；阿不代，阿不代……”她還根據(jù)童年時期的印象在紙上畫出家的地圖：“這是我家的位置。小時候，我掉進過水坑，差點兒被淹死，是自己爬上來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讓楊妞花喜出望外的是，她發(fā)出的第一條視頻就被多家媒體轉發(fā)，一位來自貴州省織金縣的女孩聯(lián)系上楊妞花，稱她可能是其失蹤的堂姐，并幫楊妞花聯(lián)系了遠嫁江蘇南通的姐姐楊桑英。

好消息很快傳來。通過DNA結果比對，確定楊桑英和楊妞花就是親姐妹。被拐26年的楊妞花終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親人。

家人是堅強的后盾

實際上，這不是楊妞花第一次尋親。

早在2012年，得知當?shù)亓硪粋€被拐的孩子通過電視節(jié)目尋親成功，楊妞花就決定尋找父母和姐姐。當時，丈夫老許第一個贊成，公婆也專門打電話鼓勵她，還提供了經(jīng)濟支持。楊妞花買來電腦通過網(wǎng)絡發(fā)布尋親信息，聯(lián)系志愿者幫忙，還在2013年采血入DNA庫。她每一天都期待著與父母和姐姐團聚。遺憾的是事與愿違，她始終未等來好消息。

那幾年，在尋找父母的同時，楊妞花相夫教子、做微商、開美容工作室，和老許一起為小家庭努力打拼。

楊妞花和老許是在2009年年初通過相親認識的，相親第二天就訂了婚。第三天，楊妞花外出打工，年底回來就結婚了。提到丈夫，楊妞花的語氣里既有幸福也有感恩。老許給了她想要的家，也讓她擺脫了最無奈的精神枷鎖?！皬男〉酱?，村里人都說我是買來給養(yǎng)父做童養(yǎng)媳的。有一次，看到養(yǎng)父騎自行車帶著我，有人就開始指指點點。我受不了那樣的眼神，后來再也沒有坐過養(yǎng)父的自行車?！边@樣的苦惱一直困擾著楊妞花，周邊的媒婆們也不愿給她說媒。

好在老許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讓楊妞花感動的是，后來有人問老許：“如果當初聽說妞花有這樣的遭遇，你還會娶她嗎？”老許脫口而出：“如果我早一天知道，我就早一天娶她，這樣別人就不能再說她了。我只后悔娶她晚了?！?/p>

楊妞花清楚丈夫說的是肺腑之言。結婚14年來，他們生了三個孩子，老許對她的愛一直不變。她發(fā)脾氣時，他總是嬉皮笑臉地包容她，逗她開心；她不敢獨自睡覺，老許就在家鄉(xiāng)打工創(chuàng)業(yè)，盡可能地陪伴她；老許知道她被拐的遭遇后，對她更加心疼，希望她盡快重投父母的懷抱。

后來，楊妞花找到了姐姐，才了解到自己1990年出生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5歲那年，父母帶著她和8歲的姐姐到貴陽租房打工。沒想到，新鄰居搬來沒幾天，楊妞花就和她一起失蹤了。

楊桑英告訴楊妞花，她丟了之后，父親背著棉被在火車站、汽車站連續(xù)找了七八個月，卻沒有任何消息。絕望的父親回家后每天借酒消愁，1997年吐血去世。第二年，可憐的母親也不幸撒手人寰?！拔襾G了之后，媽媽經(jīng)常半夜三更往山里跑，說聽到我在喊她；吃飯時，媽媽每次都會擺上我的碗筷，還叮囑姐姐‘不要老是跟妹妹鬧，有好吃的就讓妹妹多吃點兒。但其實，姐姐的旁邊根本就沒有我?！蹦翘?，楊妞花哽咽著說起這些，眼神里的悲痛和遺憾無法掩藏，老許也跟著她難過。

2021年5月，在丈夫和姐姐的陪同下，楊妞花回到織金縣，見到了記憶深處的“阿不代”（外婆）、叔叔等親人。給父母上墳那天，楊妞花和姐姐跪在爸爸媽媽墳前，姐姐泣不成聲，自然而然地和父母說起了家鄉(xiāng)話。“爸爸媽媽，我連一句苗語都說不了?！币慌缘臈铈せㄔ僖部嚥蛔?，伏在地上痛哭起來?！翱吹桨职值膲灳褪莻€很小的土堆時，我特別心痛。”

姐姐還向楊妞花哭訴，父母雙雙去世后，自己還不到12歲，只能寄人籬下。別人說她是克星，克沒了家里的親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媒婆也對她避而遠之。姐姐的遭遇，楊妞花感同身受。深知這些都是人販子造成的，楊妞花痛下決心，一定要讓她受到法律的制裁，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給父母一個交代

2021年7月，楊妞花向當?shù)鼐綀蟀?。遺憾的是因證據(jù)不足，沒能成功立案。彼時，有人勸楊妞花：找到家已屬萬幸，實在抓不到人販子也不必過于執(zhí)著?？芍灰氲揭驗樽约罕还眨昙o輕輕就去世的父母，楊妞花報案的決心就更堅定了一分。2022年1月，她在有關方面建議下，回到事發(fā)地貴陽，到南明區(qū)公安局做了登記，溝通報案相關事宜。

2022年6月5日，楊妞花正式到貴陽市南明區(qū)公安局報案，請求追捕當年拐賣自己的人販子。貴陽警方迅速將此事立為刑事案件偵查。楊妞花憑借年幼時的超強記憶，清楚地向警方描述出余華英的樣貌：“她體形比較瘦，身高大概有1米6左右，顴骨高，鼻孔比較大，牙有一點點凸，頭發(fā)往后梳，我記得她當時穿著黑色的風衣……”

然而，僅憑楊妞花記得余華英的名字和長相，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她，無異于大海撈針?；氐胶?，楊妞花日夜琢磨，一心想著如何盡快抓到余華英。迷茫中，她記起養(yǎng)家奶奶曾告訴她，當年他們是通過本村村民王國付的介紹才買了她。她小時候，還親眼看到王國付來過養(yǎng)父家。

楊妞花看到了契機，趕緊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拔野淹鯂陡媪?，他說2004年的時候，余華英曾被抓坐過牢。”這個線索來得不容易。剛開始，王國付害怕被抓，不愿做證。楊妞花和警方反復找他，一次次做他的思想工作?！拔覌寢屓ナ罆r才32歲，你比她多活了60年?！睏铈せ▽λ麆又郧椋瑒袼麕兔?。在她的堅持和感化下，王國付的心防終于被攻破。他告訴警方，余華英那些年從云南等地拐了多個孩子來邯鄲賣，楊妞花就是她帶到邯鄲的。她聲稱：“孩子的父母太窮養(yǎng)不起孩子，托我給她找個家。”作為中間人，他收了她300元。

楊妞花備受鼓舞。她明白，余華英坐過牢一定有記錄。這就意味著案子離告破更近了一步。果不其然，不久，貴陽警方就查到一個名叫張蕓的女子，在2004年從云南拐賣兩個兒童到河北邯鄲時被抓，后在云南服刑，并于2009年刑滿釋放。警方調查后確認，張蕓就是余華英。

那天，貴陽警方拿出包括張蕓被捕時在內(nèi)的12張照片讓楊妞花辨認，楊妞花一眼就認出余華英。有了她的確認，2022年6月30日，余華英在重慶大足打麻將時，因涉嫌拐賣兒童罪被公安機關抓捕。

楊妞花借助短視頻平臺找到了家，并成功讓人販子余華英進了監(jiān)獄。網(wǎng)友們都夸她是“打拐女英雄”。有人說：“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楊妞花為父母報仇?！边€有人說：“敢于跟壞人做斗爭，值得其他被拐的孩子學習?！?/p>

隨著關注人數(shù)的增多，楊妞花的粉絲量增加到近百萬。很多丟失孩子的家長都給她發(fā)私信，或在她直播間一遍遍發(fā)布他們的尋子信息，希望能借助她的流量，為自己找孩子增加一絲機會。楊妞花全力幫忙，期待余華英受到懲處，讓這些家長看到希望。老許也一如既往地支持她。遇到尋子家長上門，他就主動做好飯菜招待，用自己的行動支持妻子和家長們。

2023年3月29日，擔心自己法律知識欠缺，楊妞花和老許商量后，特地請了律師，只為讓罪有應得的余華英得到應有下場。在楊妞花的熱切期待中，7月14日，余華英拐賣兒童一案在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法院查明，在1993年到1996年期間，余華英和同伙將11名兒童拐賣到河北邯鄲，價格幾千元不等，嚴重傷害了被拐兒童及其家庭，性質特別惡劣。2023年9月18日，一審宣判余華英因拐賣兒童罪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一審宣判時，法院判余華英給楊妞花3萬元賠償金。楊妞花覺得不合理：“她可以沒有，也可以不給。但是，3萬元這個數(shù)字一定要提高，因為還有后面的人販子。”咨詢律師后，她提出要求余華英民事賠償790萬元。

宣判結束后，楊妞花走出法院，第一時間把判決結果念給了其他尋親的父母聽，讓大家看到希望。第二天，她又趕回貴州老家，將判決書燒給了九泉之下的父母。“我想告訴父母，當年我跟著余華英走了，現(xiàn)在不只我回來了，我還讓法律制裁了她?！?/p>

2023年11月7日，律師告訴楊妞花，余華英承認拐賣11名兒童，但認為一審判決太重，也沒有能力支付高額賠償金。想到她對自己和家人造成的巨大傷害，楊妞花緊隨其后跟著上訴。

當月28日，余華英拐賣兒童一案二審開庭。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判遺漏被告人余華英其他拐賣兒童的犯罪事實，部分事實不清楚，為查清上訴人余華英全部犯罪事實，應予重審。對此，楊妞花表示支持：“一審的時候，所有被拐兒童都不是余華英自己交代出來的，而是查出來一個她就交代一個。”她希望再次調查能解救出更多被拐兒童，也相信最終一定會有一個好結果。

2024年1月25日，楊妞花回到織金縣看望外婆?！拔矣只貋砦易约旱募伊?，馬上就到外婆家……”。截至本刊發(fā)稿前，余華英案還在審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