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

那時候，大奶奶住前院，二奶奶住后院，兩人都是小腳，走路一顫一頓的，像在麥茬地里跳舞。不過，大奶奶的發(fā)髻老是比二奶奶盤得高，還插著銀釵，亮晃晃的。

二奶奶嫁過來時，隨身嫁妝并不多，大奶奶一見就撇了撇嘴，對旁人言語道：“聽說她娘家爹還是個郎中哩，嫁閨女還這般摳！”

大奶奶暗中與二奶奶摽上了，處處要比弟媳強。令大奶奶感到不解的是，二奶奶孝敬公婆、撫養(yǎng)孩子勤手得體，老老少少身上都干干凈凈的。院子里還晾曬著藥草、豬苦膽什么的，氣味潤鼻。誰家的孩子得了口瘡，也就是口腔潰瘍，經(jīng)她一調(diào)治就好了。一傳開，四鄰八村的患兒都被帶來診治。

日子長了，大奶奶也看出了門道：就是一副石臼、一個銅盆、一把壓舌板而已，誰都會擺弄。心里有了這想法，大奶奶瞅個機會讓二奶奶教她，二奶奶毫不保留地將配方什么的一股腦兒都教給了她。

掌握了配方和要領，大奶奶就在自家大門口支起了藥攤，坐等生意。而瞧病的人大都繞她而過，直奔后院。大奶奶疑惑，歪頭窺視，發(fā)現(xiàn)二奶奶總是笑盈盈地接診患兒，而患兒家屬也是喜滋滋地出來，“謝謝二奶奶”之語縈繞于耳。二奶奶得一點兒空閑，就搗鼓藥材什么的，公婆也搭手相助。

二奶奶診治病患，從不張口要報酬。來求醫(yī)的過意不去，有的掂幾個雞蛋，有的兜幾捧花生什么的，以表謝意。而大奶奶的藥攤子上都明碼標價，還注明打折，桌面上撒一把銅幣當“引錢”，腳邊只有自家喂的狗臥在桌下陪她。大奶奶暗自怨恨，有一天到后院對二奶奶嗔道：“這天下看病哪有不出錢的理兒？你這一弄，俺連人家的一個毛殼子（硬幣）也摸不著。”

二奶奶回道：“嫂子，俺只管看病，從沒想過要誰的毛殼子?！?/p>

回到家，大奶奶氣惱不過，次日便請當?shù)刈詈玫膶懠覍懥艘环信茠煸谠洪T口：正宗祖?zhèn)?，專治小兒口瘡?/p>

招牌雖醒目，可來求診的人依舊直奔后院。大奶奶索性見人就吆喝，一急就起身攔截，眼珠子幾乎要脫眶。但來者大都側目躲開。那次，有一個人被那桌面上的散錢勾了過來，抓起來搓搓聽聽，笑問：“這錢是真的不？”

大奶奶瞠目道：“你是來看病的還是來看錢的？”

“啥都看……”

“龜孫，一邊兒去！”

被大奶奶一罵，對方嬉皮笑臉地抄手跑了，連那只狗也跟著歡叫而去。有那尖刻的，直接把話撂到大奶奶的臉上：“俺不認啥‘正宗祖?zhèn)?，只認‘小腳二奶奶！”

大奶奶活到七十多歲離世。臨終前，二奶奶去看她。妯娌倆手緊緊地抓著，誰都不愿松開。此刻，大奶奶的發(fā)髻已散了。言談中，大奶奶瞅瞅丟落在枕邊的銀釵，恨恨地道：“好妹妹，俺就不明白了，你既不支招牌，又不吆喝，那些看病的咋都往你那兒跑？”

“他們一來是瞧病，二來是看俺這個人有啥病沒。”

“怪了，你會有啥病？”

“怕心里頭生病……”

大奶奶長嘆了一聲，低泣道：“俺光想學你，但一見人就想到了毛殼子，那病難去著哩……”

“嫂子，俺爹說過，人都有可能生病，就看咋防咋治。我出嫁那天，除嫁妝外還有三件寶：石臼、銅盆、壓舌板。臨上車，俺爹噙淚囑俺三句話：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修德積善！”

“俺的親妹妹喲，這是世上最好的嫁妝……”

大奶奶去世后，二奶奶依照大奶奶生前囑托，將那招牌悄悄地在其墳前焚化?？粗{色火苗亂擺，二奶奶忍不住大放悲聲：“俺的好姐姐，你不該走這么早啊……”

悲聲中，大奶奶的那只狗踅摸著過來，淚巴巴地臥在二奶奶身旁默視。

自那以后，小腳二奶奶的“三件寶”被保養(yǎng)得分外潔凈，陽光一照，耀眼。前來求診的人一看到那等物件，不知怎么心里就生出暖意，病痛就似去了大半。

2020年，縣里有關部門在篩查長壽人口時發(fā)現(xiàn)，全縣健在的百歲老人達117人，其中小腳二奶以110歲高齡名列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