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我是一個川藏線上的老汽車兵,幾十年過去了,至今仍然聽不得汽車鳴喇叭。那聲音鉆進耳朵就變成鋒利的刀片,滿腦袋劃拉,疼得要命。
為此,我沒回冀中老家,而是鉆進了這個太行山深處的小山村,認山娃娘當(dāng)干娘,陪她一起度日月。這里山高溝深,是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只有一條又窄又陡的羊腸小道通往山外,鮮有外人進來,汽車更甭想,村里許多人甚至沒見過汽車長啥模樣。
估計你猜到了,我出過車禍。那不是一般的車禍,我把一車新兵甩到了山崖下,死的死,傷的傷,我以為自己也死了,誰知到閻王爺那兒不給開門,在門口轉(zhuǎn)悠了幾天給攆了回來。雖然渾身零件一個也沒有缺,腦子卻不靈光了,像灌進了糨糊,聽見汽車?yán)冉袉揪湍д?/p>
村子很小,貓在一個山旮旯里。村口有棵被雷劈掉半拉的苦楝樹,樹下有塊方正光滑的山石,是個不錯的座墩,我常溜達到那兒,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把日頭坐到山那邊。干娘活著的時候,趕上沒風(fēng)沒雨的好天,我也會把她攙來,并坐在山石上。干娘眼睛壞了,眼前一出現(xiàn)黑影,就問:“是山娃嗎?”
事實上,我早跟干娘說過山娃的事情,干娘根本不信,能有啥辦法?苦楝樹的葉子綠了又黃,飄落了一茬又一茬。干娘的頭發(fā)由黑變白,由濃密變稀疏,像路邊被羊啃過的草地,露出一塊塊栗子殼一樣光亮的頭皮。干娘最終也沒等來她的山娃,身子癟成一片秋葉子,被順著山路鉆來的冷風(fēng)一兜就卷走了。
干娘走后,剩下我一個人,我還是常去村口,坐在苦楝樹旁的那塊山石上,望著路那頭。村里人來回路過,我不問山娃的事情,山娃的事情我比他們更清楚。村里人也不說別的,只說:“天晚了,風(fēng)硬了,回吧。”我嗯嗯說著“就回”,卻不回,仍癡癡地望著路那頭。
我明白那些人不會找到這里來,要來也只有山娃一個人來,這兒是山娃的家,別人不認識路。那時的山娃,真是個娃,一張娃娃臉,個子還沒伸展開,軍服穿在身上撐不起來,褲腿和袖口挽著,褂子遮住了屁股。應(yīng)征新兵到達雅安兵站之前,山娃只見過驢車、牛車,沒見過馬車,更別提四個轱轆的汽車。他得知以后要學(xué)的就是駕駛這個比牛勁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鐵家伙,興奮得兩眼放光,整天圍著我問這問那,別提多纏人了。別人都喊我班長,他叫我?guī)煾浮S腥硕核骸皫煾缚墒前雮€爹。”他笑笑,還是一口一個師父地叫。后來我才知道,他爹在他很小時就沒了,他是老小,跟著娘和姐姐們長大。我真想好好帶他,把我的那點本領(lǐng)都教給他??上€沒正經(jīng)摸過方向盤,就被白布蒙上了。他躺在那十三個人中間,不顯眼,又特別顯眼,我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那天,透過病房窗戶,我看到他們一個一個被抬進一輛汽車的車廂,我知道那是要去干啥,想到跟前去看看,護士摁著我不讓。十三個人都被抬上了車,山娃就在其中。我閉上眼,不敢再看。突然,汽車鳴了一聲長笛。我的耳朵里像進了刀片子,不停地翻攪,我“嗷”一聲躥下床,坦克一樣往外沖,誰也攔不住。這時,一個人從旁邊飛出,推開舉著針管的大個子男護士,張開雙臂,迎面抱住了我。我認出是翟護士長。我的蠻勁像浪頭撲到堤壩上,碎成了泡沫。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在那個小小的懷抱里失聲痛哭。她抱著我,輕輕拍打著我的背,為我哼唱:
我們是川藏線上的汽車兵
哪里艱險哪里有我們
千里川藏盤山行
山高陡啊路險峻……
腔調(diào)帶點老家味,聽著親。我感覺自己像遭遇風(fēng)暴摧殘的小船駛進了避風(fēng)的港灣,像被野獸追逐的羊羔鉆進了主人的圈舍,像溺水的孩子被親人打撈上岸,慢慢安靜下來。好多天睡不著覺的我,竟然睡著了,睡得很沉、很香……
那是我跟翟杏芬第一次親密接觸,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不知道抱著她哭了多久,平時我連她的手都沒拉過,當(dāng)時當(dāng)著一屋子人,就那么明目張膽地抱著她睡著了。等到睡醒睜開眼,我一下子傻了——我雙臂死死箍著那個單薄的身子,差點把人家弄成壓縮餅干。更難為情的是,我的鼻涕眼淚糊了人家一肩膀,把人家的白大褂打了袼褙。我像個撒完了氣的癟輪胎,老老實實躺回床上。翟杏芬替我蓋好被子,拍拍我,說:“好好的,不興這樣了啊?!蔽也桓铱此?,閉著眼點點頭,心里發(fā)誓再不能像這樣丟人??墒?,我一聽到汽車?yán)软?,就像有人拿刀捅我,我還是控制不住就往外沖。后來,我沒再聽到汽車?yán)嚷?,出院時,才看到院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面醒目地寫著“進出車輛嚴(yán)禁鳴笛”。
我跟翟杏芬是同一年的河北兵,老家還是鄰縣,我們早就認識。她的兩只大眼忽閃忽閃,說話甜軟。自從有一次在聯(lián)歡會上聽了她唱歌,她的聲音就刻進了我心里,一遍遍地播放。我想,要是能單獨聽她唱首歌,就美死啦。之前每次完成運輸任務(wù)回到營地,我總愛往醫(yī)院跑,找個理由到她跟前晃悠。起初,她眼里沒我,見了我,大眼不忽閃,說話也不甜軟,還吊著白眼問:“有病?”見我搖頭,她的眼睛立馬瞪圓,“那來干嗎?”我吭哧吭哧說不上來,她就耷拉著眼皮轟我:“沒病搗啥亂?出去!”被轟過幾次,我怯了,光在醫(yī)院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敢走進去。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抱住我,還貼著耳朵為我唱歌。
我們的關(guān)系一下子近了,她的兩只大眼常對我忽閃,說話甜軟得醉人。起初,我心里揪著,不愿意提那天路上發(fā)生的事情,連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趁著天氣好,她把我推到院里曬太陽,慢聲細語地勸我講講。她說:“講出來心里就亮堂啦?!蔽覜]法回避那兩只大眼睛,就嘗試著一點點說起。跑川藏線,拋錨翻車是家常便飯,死人也不稀罕。每回行車前,我們都會在兵站把想說的話留在字條上。我還算運氣不錯,多少趟跑下來,沒出過大事故,想不到最后卻被一聲汽車?yán)葰Я?。那次,我拉著一車剛?cè)胛榈男卤?18公路向西藏行進,一路還算順暢。誰知,經(jīng)過一處凸出的懸崖時,前邊的車鳴了一聲喇叭,不知是趕巧還是被震的,一塊石頭突然滑落,前車剛好錯過,我躲閃不及,石頭墊住左前輪,車一晃,滑下山澗,側(cè)翻了,二十八個新兵啊,死的死,傷的傷……她仰臉蹲在我跟前,忽閃著大眼睛聽,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好像逮住只松鼠生怕跑了。我第一次從頭到尾講完了這件事情,像干了件重活,長出一口氣。她很專業(yè)地肯定我做的沒錯,說摁喇叭的司機也沒大錯,純粹是趕巧了。她說:“你曉得這條路上掉石頭是常有的事,我們醫(yī)院收治的被砸傷的汽車兵多著呢?!?/p>
傷好后,我以為闖過了這關(guān),正想趕快歸隊,誰知走到大街上一看見汽車,身子就像被釘住,眼睛也直勾了,感覺那輛汽車正被我駕駛著,突然不聽使喚轟隆隆撞過來……我被人強架回醫(yī)院后,終于明白,這輩子甭想再開車了。同時也明白,我跟翟杏芬今世的緣分就此了結(jié)了。
出院前的那晚,我在翟杏芬宿舍門口轉(zhuǎn)悠到大半夜,強忍著沒去敲那扇門。第二天一早,趁她還沒上班,我連出院手續(xù)也沒辦就跑了。
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以為早就忘記那件事情了。誰料,它像條盤在心底冬眠的蛇,被汽車?yán)纫唤芯托蚜恕?/p>
山路修通了,全村人聚到村口,敲鑼打鼓地迎接縣里來的汽車。我本來不想去,可架不住村里幾個老家伙攛掇,還是去了。
汽車從遠處的林子里露頭了,鑼鼓敲得震天響,人們大呼小叫,像群瘋子。汽車朝村子駛來,鐵銹紅的車身,車頭蒙著的紅綢子忽閃忽閃,像要飛。汽車再拐過一個山腳,就到了村口。山腳有塊山石向外凸著,向外打把方向盤就能過,開車的司機肯定是個新兵蛋子,快到跟前了,還貼著山崖走,我的心不由得揪緊了,眼神也有些恍惚。汽車突然鳴響了喇叭,前邊沒車你鳴喇叭干嗎!山崖上石頭被震落了,一路翻滾,墊住汽車左前輪,汽車開始打晃,車頭一歪,滑到路邊,車廂扭著麻花向外側(cè)翻去,紅綢子飄了起來,我大叫一聲,沖了過去……
有人摟著我,給我唱歌:
我們是川藏線上的汽車兵
哪里艱險哪里有我們
千里川藏盤山行
山高陡啊路險峻……
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仔細一聽,是翟護士長。我以為是做夢,靜靜地聽,一動不敢動。屋里有人走動,還有人說話,我繃不住勁,睜開眼。一位干凈利落的老太太貼身站在跟前,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醒了?還認得出我嗎?”看我發(fā)愣,她接著唱起來:“有求必應(yīng)保邊疆,義不容辭擔(dān)責(zé)任,光榮屬于我們川藏線的汽車兵……”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淚流滿面:“翟護士長,真的是你?你咋會在這里?”
老太太笑了,說:“都啥年代了,還叫護士長?叫翟杏芬!”
縣武裝部政委探過頭說:“要不是你昏迷時老喊這個名字,我們還找不到這位女首長呢?!?/p>
老太太摸著我額頭上的疤瘌埋怨:“你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跑沒影兒了,讓我找得好苦喲?!彼切χf的,眼角卻淌出兩行淚。
政委好像了解她的情況,試探著問:“老首長,您看我們這地方山清水秀,多好,留下來別走啦。”
老太太瞅我:“不曉得人家歡迎不?”
我說不出話,心里像有暗河決了口,嗓子被淹了,眼睛也濕了。我抓住她的手,使勁往懷里拽,生怕一松手,人又沒了。
一屋子人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