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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2024-03-20 09:53尹學蕓
江南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二叔母親

□ 尹學蕓

零下七度。

她出來前特意問了下小度。小度小度,今天幾度?智能屏里傳出機器女聲:零下七度,天寒注意保暖。她想了一下零下七度是什么概念,把穿好的旅游鞋脫掉換上長絨鞋,又在棉襖外邊加了長款羽絨服。帽子手套全部捂嚴實,走到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忘了口罩,又開門回來了。

老方在屋里問:“忘帶手機了?”

“那倒不會?!彼f,“手機相當于銀行卡,得結(jié)賬呢?!?/p>

她用手機付賬也是最近幾個月的事,是被方適子逼的,說錢不干凈,容易傳染病毒。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學會簡單的幾個步驟,方適子急出了汗,說媽你咋這么笨啊。

“我不笨。這不學會了么?”她分辯說。

靈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溫暖的室內(nèi)走出來,只露出兩只眼珠感受冷空氣??伤芸彀l(fā)現(xiàn),天氣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沒有風,太陽稀薄透明。太陽像是起早了,有些昏昏然。她在兩個樓間錯位處朝那枚烏蒙蒙的軟蛋注視。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直視它了。它的升起似乎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是2022年的最末一天,過了這一天,它將永久墮入黑暗。新一年的太陽比它清新明媚,它再也沒理由出來。

“堙沒于黑暗,就不要再有什么指望。”她踟躕著往前走,明顯弓著腰身。想幾十年后的自己會這樣走路。而眼下,自己該是幾十年前父親的年齡,她不由挺了下身板。

冰箱里就剩半棵白菜屁股,能做個醋熘白菜。二十天不出門,她把家里能做菜的東西都吃掉了。蘑菇,木耳,筍干,菜干。過去抽屜是滿的,冰箱是滿的,冷凍冷藏室都是滿的。這二十天,就像地鼠一樣每天打著小算盤,還是把各處儲藏的地方吃得空空如也。她和老方兩張嘴,何以能吃掉那么多?她很是不解。如果今天不去超市,還能再加頓白菜湯。就是把白菜幫煮爛,多加些調(diào)料。而過去,這些白菜幫是不吃的。老方腿部做了個手術(shù),是小手術(shù)。膝蓋劃了十字刀,把骨頭正了位。好不容易約了專家,單位也請好了假。做不做呢?老方一直猶豫。做。她鼓勵。既然做,就要趁早。她開車把老方送到了醫(yī)院,辦好了住院手續(xù)。老方不放心地說:“姥姥那里……你一個人行么?”

“沒啥不行的?!彼鹧b干脆地說。

她沒想到父親那么快就走了。是老方住院的第四天,手術(shù)后的第一天。她在傍晚被母親叫去時,沒能見著父親最后一面。她俯下身去喊:“爸,爸。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备赣H已然了無聲息。她抹了把眼睛看母親,眼神里其實有埋怨,咋不早點喊我!但這話不會說出來,母親凡事都克制,除非迫不得已。四目相對,都惶然無措,母親先把目光移開了。父親仰躺在床上,青黃色的臉頰塌陷,雙目是永不再睜開的樣子,閉緊的雙唇上有枯干的死皮。她摸手、摸腳、摸胸口、摸鼻頭,深邃的涼意一點一點浸透了骨頭。其實父親是溫的,涼的是她自己。她“噠噠噠”敲著牙齒,抖動著嘴唇喊出的是“爸爸爸爸……”,父親不應(yīng)。父親的臉愈發(fā)晦暗,就像生前日益深長的嘆息,既無力又無奈。

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有灰塵在飄,攜著細小的嗡嗡聲。這是初始,后來很多天,她都能聽到灰塵行走的聲音,猶如蜂鳴。那聲音一響,她就止不住發(fā)抖。母親打開柜子去翻找東西,她知道,那些備而無用的長褂短襖終于有了用場。它們都是從老家?guī)淼摹K察`醒了,先給方適子打電話,讓她到姥姥家來。方適子敏感,一疊聲地問怎么了怎么了。她躊躇了一下才說,不太好。女兒在山里的一所學校教書,才入職不久?!肮财囘€有半個小時才到站?!薄皼]關(guān)系?!彼聡樦畠海澳蔷屯硪稽c來。”她當時想,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早一點晚一點又如何呢?父親會理解的。母親一件一件在擺弄衣服,沙發(fā)上很快拼出個人形?!敖o方波打電話了么?”母親問。靈燕說,方波在杭州出差,趕不回來。之所以說在杭州,是杭州風聲正緊,母親??葱侣?,知道哪里有情況。老方住院的事她一直瞞著父母,否則他們會惦記得睡不著覺。腿部動手術(shù),那還了得!她用臉盆打了熱水,試試水溫,不放心,又添加了些涼水。好像父親還能感受水溫。毛巾夾在腋下走向父親,她嘴里說:“來,我們干凈干凈?!?/p>

小時候父親給她洗臉,總是這樣說:“一貓爪,二貓爪,小貓小貓洗臉啦……來,我們干凈干凈?!?/p>

父親每天早晨給她打電話,接通后說一樣的話:“靈燕,你今天出得來么?出不來也沒關(guān)系,我們這邊挺好的。吃的喝的都充裕,你不用惦記。”每天這樣說,連情緒都不變。他是想以此來寬靈燕的心。其實是想得到確切消息,女兒能不能出來。得知靈燕的小區(qū)還沒有解封,他就一心一意等。明天總會有希望。他們住得并不遠,開車過去只需要十分鐘。那個房子是靈燕住過的舊房,她搬了新居,把父母從鄉(xiāng)下接了出來?!翱炝?,快解封了?!膘`燕總是這樣說。開始是父親需要隔離,后來是自己需要隔離。小區(qū)的門口安了擋板,人們像瞧戲一樣伸著脖子朝外看。外邊其實沒啥好看的,一條橫向路,對面依次是蔬菜店、水果店、飯店、理療店、擦鞋店,無一例外關(guān)著門。只有大藥房門口放著一只小桌子,穿著白衣服的小人兒在里面端坐,就像廟里的靈公。靈燕那天也借機去外邊放風,站在高坡上,突然看到了一只手推著自行車的父親,站在大門口正中央,踮著腳往小區(qū)內(nèi)張望。他來這里探究竟了。靈燕想。難怪今天沒有打電話。靈燕把手機從棉襖兜里拿了出來,又放了回去。父親沒有給她打招呼,說明父親不想讓她知道他來這里。那就假裝不知道吧。風把父親的白發(fā)撩了起來,有一撮像靈犀一樣在腦頂擺動。她甚至看到了父親抹了把鼻涕,蹭到了鞋底上。靈燕心里很急,嘴里說,快回家吧,天這樣冷,來這里干啥??磁c不看還不一個樣?但她知道對父親不一樣,哪怕是看見了小區(qū)的遮擋板,也像看到了女兒,否則何苦在風中停留。父親終于決定走了,他扭轉(zhuǎn)了車把,騎上了自行車,很快就被樹木和公共汽車遮擋了。公共汽車上空無一人,一拱一拱地往前走,紅色的廣告招貼亦步亦趨跟著它。靈燕估算父親應(yīng)該到家了,才把電話打了過去。

“最近沒有騎自行車吧?記住千萬不要騎,路上車多危險。你都快八十了噯?!膘`燕囑咐。

“沒騎,沒騎。”父親撒謊,唯恐女兒為他操心,“又不走遠路,騎車干啥?!?/p>

她一直不接受父親已經(jīng)走了的這個事實。腦子一靜下來,灰塵就在里面帶著風聲穿行。

超市就在小區(qū)西南角。出來之前,靈燕在紙上寫了所需物品,用手機拍了照片。還特意問老方,你有啥需要捎帶的么?沒有。老方甕聲說。他是手術(shù)后一周出的院,出院那天父親過了頭七。也是在那天,所有的小區(qū)都解封了。靈燕去醫(yī)院接他,上車以后老方第一句便問:“姥姥姥爺都沒事吧?”“沒事?!膘`燕答。她打定主意安頓好了再告訴老方。眼下又過了二十幾天,他已經(jīng)能拄拐下地了,只是腿上打著繃帶,像個傷兵。靈燕還是沒有告訴他父親的事。靈燕有些說不出口。六月份公公去世了,老方吃飯的時候愣神,靈燕說,你這回成孤兒了。老方一下子就笑了。人生就是生老病死,走過一截就少一截。這就像爬坡,爬到頂就徹底休息了。要不然呢?他們經(jīng)常說起這些事,不礙口。但父親似乎不一樣。適子一直在學校值班,那個學校教職員工少,逮著年輕人就不放手,就像不使白不使。太久沒有進商場,需要買的東西太多了。靈燕提醒自己,在人少的區(qū)域活動,揀緊要的買,買完趕緊回家。她走幾步就喘得厲害,心臟跳得像只遭了驚嚇的兔子。她是老方出院的那個晚上開始發(fā)燒的。老方燒,她也燒。只要老方不是腿部感染引起并發(fā)癥,她就能忍。她和老方就是這樣約定的。他們挨過了那幾天的擔驚受怕。除了臉小一圈,沒啥損失。還有就是心臟擂鼓樣地跳,似在提醒它的存在。朱靈燕走到了馬路牙子上,小區(qū)里車滿為患,病毒肆虐的時節(jié),大家都減少了外出。仿佛世界就是屬于汽車的,只要有空當,準有一輛車橫亙。那些五花八門的車標讓朱靈燕目不暇接,她總是企圖認識那些眼生的,記憶庫里卻沒有儲存相應(yīng)的資料,這讓靈燕頗覺得不甘?!八鼈儠粫皇峭婢撸俊毕敕E然晃過,她茫然四顧,磚紅色的樓體有些傾斜。那些枯樹是永生的模樣。幾只寒鴉從樹梢飛過,啞的一聲叫——她險些撞著那一腦袋白頭發(fā)。他抬起頭,嚇了她一跳。是一張酷似父親的臉。八字眉,單眼皮,厚嘴唇,鼻峰有些料峭。這樣的鼻子鮮見,是太突兀了。她錯愕的瞬間他側(cè)身而過,顛著小步往前走,他并沒有被打擾。她卻跌下了馬路牙子,魂都失了。

她緩緩靠在一輛車的車頭,手觸到了冰冷的車體,像是被燙著了,身上一抖,急忙把手縮到了袖筒里。天藍得有些虛妄,太陽升高了些,一副慘白相,似是在追逐著她走。只是并沒有增加多少暖意,空氣似乎冷凝了,她的鼻孔里增加了黏度。這才發(fā)現(xiàn),口罩兜在了下巴上。她把口罩戴好,吸一口氣,口罩便緊貼在鼻孔上,人都要窒息了似的呼吸艱難。

我是不是在做夢?

她拿出了手機,想給誰打個電話。那種想要傾訴的欲望突如其來??此婆c驚嚇有關(guān),其實并無關(guān)聯(lián)。她心里積郁了些東西,想找個人說說。只是不知道打給誰。你沒事憑啥打擾人?人家會不會以為你是神經(jīng)病?手指在手機屏上快速滑動。腦子里也在密集搜索。老方。適子。左鄰右舍。一干同事。親戚朋友。好像沒別人了。她越翻越泄氣。關(guān)鍵是,很多名字稀奇古怪,當初存的時候自以為知道他是誰,時過境遷連影子都沒留下。他們靜默地藏在她手機里,從沒出來打聲招呼。突然有個名字跳了出來,她有些吃驚地端詳,接著臉上的笑紋像漣漪一樣漾出來——她居然存了郭久梅的電話。

她端詳了片刻,用指甲去撫摸那個名字,心里有些異樣。前邊是個垃圾箱,綠色的箱體上是頂黃帽子,中間畫了顆小草莓。垃圾箱都這樣講究了。她小心地走過了它,站在一棵通體精光的白蠟樹下,站好了身形。

辦公室里的常青藤長著碧綠的葉子。房間調(diào)到了二十五度,這讓植物恍惚覺得到了生長的季節(jié)。它們拼命攀爬,從書架頂端一直爬到了門框上,利用那一厘米的凸起,穩(wěn)固了身形。她把垂下的葉子修剪了一下,才不妨礙開門關(guān)門。幾片葉子丟進了碩大的花盆中,她接通了那個電話?!爸臁`燕?”她有些意外地嚷。她沒存她的電話,沒想到她還存著她的?!澳阍趺础辈蝗菟龁栐?,朱靈燕就綿密地問了許多問題。你還好么?你在哪?你單位在哪?你方便說話么?你方便……見客么?

這似乎不是那個性子綿軟、沒有主見的朱家靈燕。雖然聲音還是那么焦脆,但似乎少了……靈魂。想到“靈魂”兩個字,郭久梅無聲地笑了。她越發(fā)喜歡用這些大詞,似乎是一種無言的加持,相跟著心情愉悅。這個電話太是時候了,她一個人值班,剛好無聊,剛好修剪完常青藤的枝杈,讓它們能在墻壁上穩(wěn)固身形。那些多余的枝杈消耗了太多的養(yǎng)分,她早就想修剪它們。她甚至沒留神它們已經(jīng)爬到了門框上。生命多么神奇!她只是在它干燥的時候喂一點水,它居然就可以這樣蓬勃!她隱隱有些感動。修剪后的常青藤越發(fā)精神健碩,就像男人由滿頭長發(fā)陡然推了小平頭,是種難以言說的新奇和改變。當年侯紅貴就是留長發(fā)的人,久梅說不喜歡長頭發(fā),再見面,他就理成了小平頭。他們確定關(guān)系就在那一刻,久梅覺得,一個男人能為自己改變,終身就值得托付。

誰知道呢。

她信步踱到了窗前。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只有寥寥的幾輛車。若是工作日,這里一個空閑車位也不會有。越是年輕人,越是開好車。院子里一片波光瀲滟,像陽光反射下的湖水。她原本可以不值班,可辦公室的小孩是河北人,管控放開,她河北的娘來了。郭久梅處長大剌剌地說,在家陪娘吧,不用來值班了。值班其實也沒事情,不像前一段,要提防明察暗訪,要報各種表格,要守著電腦查看往來信息。上傳,下達,像戰(zhàn)時那樣緊張。就因為走出了那段危險期,久梅才想讓那個小孩歇一天。她經(jīng)常翹班讓小孩一人值守,單位離家近,若遇有人查崗,就說她回家吃藥了……中年女性,這都是可以說得出的理由。此時她又有些后悔。如果小孩在,就可以給客人沏茶倒水。這很重要。尤其是面對朱靈燕,自己倒和別人倒是有區(qū)別的……既然她不在,也就算了。她沒想到朱靈燕要來見她?!八欢ㄓ惺??!彼睦镟洁?,這樣一個多事之冬,沒事為啥來找自己?

只是,她會有啥事?

院子里遲遲沒有車輛出現(xiàn)。她隔一會兒就朝玻璃窗外探下頭。心里琢磨她變成了什么樣。她們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著了。年輕的時候回娘家能見到,后來靈燕的父母搬進了城市。這在罕村很轟動。朱家只有靈燕一個孩子,這很關(guān)鍵。久梅的媽扭著肥大的身子說,我生了七個,都不如靈燕媽生一個。她非常羨慕人家能進城??蛇@樣的事情久梅說了不算,她不能搶哥哥們的責任?!褒埗嗨目?,就是龍多四靠。”久梅媽對她的七個兒女很不滿,覺得他們沒有一個肯把她接到城里?!办`燕一個星期就回來一趟,比表字兒都走得準。你們誰做得到?”久梅說,在機關(guān)工作忙,節(jié)假日都不休,哪像她在廠里可以正常休假。久梅媽說,靈燕的廠里總發(fā)東西,牛肉那樣大一塊,羊肉那樣大一塊,入秋發(fā)時令水果,過年發(fā)糕點,靈燕統(tǒng)統(tǒng)拿家來。靈燕媽說吃不了,靈燕說,您給姥姥家送去?!皼]見過靈燕這么好的孩子,顧家?!本妹穻寚Z叨這些,滿臉都是不屑和幽怨,她越老越覺得生了七個兒女吃了太多的苦,卻一個比一個沒用。不像年輕的時候,覺得是榮耀?!凹依锷钫笤?,住著多痛快。城里都是鴿子窩,有什么好。”久梅嘟囔。久梅媽搶白道:“家里好,咋不見你們回來?。恳粋€一個年節(jié)才回來,摩挲下嘴頭就走?!边@話不差,家里就像客棧,兒女都是走馬燈。停一??梢?,但不久留。久留誰也受不了。說不清這是為什么,家里就是這樣的空氣。媽跟兒子這樣,跟閨女這樣,兄弟姐妹之間也這樣,好像基因中少一根弦,缺乏有效鏈接。久梅每次回家都能碰到靈燕,她抱著孩子,或出來抱柴火。長頭發(fā)也不打理,像披一肩膀鬃毛。她們很少往一起走。只是遠遠喊一聲,打個招呼。她們從親密無間,變成了只需打個招呼的人,甚至不需要理由。久梅對她的兄弟姐妹說,媽不是多想到城里來,她只是愿意跟人家比。覺得一比就把自己比下去了。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靈燕發(fā)的那點東西算什么,我們帶回的這些瓶瓶罐罐,隨便一個都比那堆肉值錢。

“鄉(xiāng)下人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彼f。

她這間辦公室是整幢大樓的中心部位,四樓,居高臨下,院落盡收眼底。太陽白晃晃,有普照的意思,院子里沒有任何陰影。過去曾有兩棵樹,被移不知哪里去了,多出兩個車位比什么都重要。這年頭,沒有比車位更重要的事情了。水泥地磚上畫著一排長方格子。這些車位長寬各是多少,郭久梅一直很納悶,不知道是參照什么車型定的標準,但特別像小時候跳房子畫的格子。想起跳房子,她就想起了朱靈燕笨手笨腳的樣子。她總是跳不遠,蹦不高?!澳隳睦锸庆`燕,純粹是拙燕、笨燕!”久梅無論怎樣罵靈燕,她也不惱,汗水把額上的頭發(fā)粘在了一起,她用手背一抹,小臉像抹了胭脂一樣通紅。她相信苦練就能像郭久梅一樣輕靈,不單跳得遠,還能蹦得高。運動比賽,在地上畫一個圓圈,郭久梅一只腳不動,能踢700個毽子,雞毛毽子就像長在了她的腳上。朱靈燕充其量能踢38個,就38個。老師都無奈,說朱靈燕,你咋這么笨?。≌l都不愿意跟你一組,你說咋辦???

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郭久梅拿起一只玻璃杯開了門。說我正在給你燙杯子,然后想下樓接你——你沒開車過來?

“我打車來的?!敝祆`燕齜牙一笑,棉花包一樣挪進了房門?!拔也粫_車。像我這么笨的人……”她抬頭這才看了眼郭久梅,有些難以置信,“久梅是你么?你吃長生不老藥了?”

久梅擁抱了朱靈燕,在她的耳邊說了句:“我好想你??!”

“親愛的,我也想你?!敝祆`燕踮起腳尖,努力伸長脖子跟她蹭了下,感受到了她的皮膚像嬰兒的皮膚那么細嫩。她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臉,像蘋果那樣涼,但也像蘋果那樣潤滑。“你不只細嫩,久梅你返老還童了?!膘`燕說。久梅也在細細打量她,她的長頭發(fā)從頸后披散到前胸,曲曲彎彎的蓬勃,像爆炸開的一簇煙花。郭久梅不由看了一眼常青藤,覺得它們有點異曲同工。

郭久梅泡茶。朱靈燕在房間里巡視?!斑€是坐機關(guān)好。”她說,“你們單位多干凈啊,一進門廳,雪白的墻上鑲嵌著綠色的字:創(chuàng)新、協(xié)調(diào)、綠色、開放、共享。嘻嘻,知道我們一進車間先看到什么么?安全第一,生命至上?!彼蜃煨α诵Γ皶窭镞€有這么多的書。上班就是看書,想想就美?!?/p>

“工廠也好?!惫妹氛f,“工廠產(chǎn)生效益,機關(guān)就會花錢。”

“但花錢的比賺錢的過得好。”朱靈燕說。

“好啥好,都是那點死工資。”郭久梅敷衍。

“公務(wù)員吶!”朱靈燕感嘆了一聲,包含了萬千言語。

“那是你不了解公務(wù)員?!惫妹返鼗貞?yīng),“既無聊也無趣?!?/p>

“這話倒是真的。”朱靈燕接了這話,說完就覺得嘴太快了。人家萬一只是客氣呢?

郭久梅洗茶,又重新泡好,嘴里說:“都以為茶干凈,其實茶是最不干凈的。風吹日曬,農(nóng)藥殘留。很多人不知道洗茶,就那樣直接喝,這是不對的?!?/p>

“我就直接喝。”朱靈燕說,“我們忙起來連泡茶的工夫都沒有,工廠里都那樣……你啥時變得那樣講究了?”

“這不是講究,”郭久梅說,“這是講衛(wèi)生?!?/p>

“對對對,這是講衛(wèi)生。久梅你就是比我強,我做事總是稀里馬虎?!?/p>

她脫下羽絨服放在椅子上。稍一思忖,抱到了外側(cè)的沙發(fā)上。她想坐得離郭久梅近些。她就是這樣打算的。

“我們小時候多要好啊?!彼袊@。

“我們現(xiàn)在也要好?!惫妹氛f。

“就是就是。”朱靈燕趕緊應(yīng),這話她也愛聽,“雖然不常見面,但我很想你。”

不自覺地,朱靈燕就有些扒心扒肝。她定定地看向郭久梅,臉上全都是羞怯的笑。對面是一只方桌,疊放的報紙足有兩尺高,像用刀裁過的那樣整齊。一杯水遞到朱靈燕的手里,她湊鼻子底下聞,香氣氤氳。茶湯上漂著碧綠的幾枚葉片。有些燙,朱靈燕放到了一旁的茶幾上。朱靈燕說這屋里太熱了。“是中央空調(diào)吧,多費電哪?!彼f,“對了,你們機關(guān)不講效益。不過這溫度真不錯,可以光穿毛衣……我這輩子沒這命了。還有那樣多的報紙,每天都能看看報紙,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啊……回頭我能拿些回家么?摘菜、鋪柜子都用得著?!?/p>

“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郭久梅開玩笑,“都給你?!?/p>

“我就是沒見過世面……多了也沒用,要幾張就行?!敝祆`燕像小時候跟大人要糖果一樣撒嬌。

“放在我這里也沒人看?!?/p>

“疊得這樣整齊……為啥不看呢?”

“哪有時間。”

“看你們挺閑啊,這樣好的辦公條件?!?/p>

“閑只是表面……就是看報紙沒時間?!彼槌鲆粡埲彳浀募埥砟ㄋ疂n,那桌子已經(jīng)很光亮了,她還是擦呀擦。白凈的手指用力摁住那紙,指甲都充血了。

朱靈燕又起了羨慕心。她說工人可沒這待遇,一年到頭看不到有字的紙。過去車間里有幾本爛雜志,模特的裙子都被數(shù)出了多少道褶。大家把雜志藏在工具箱里,還是被檢查人員收走了?!澳阏媸怯衅肺话【妹?,冬天還穿裙子?!彼戳丝醋约旱耐?,“我就是牛仔褲,一條又一條,一年四季穿。天生的勞動人民?!彼猿暗匦?。

薄呢裙是郭久梅的標配。各色裙子她有一柜子。郭久梅淡定地坐在辦公桌前,含笑看著朱靈燕。那神情有點像大人看小孩。她似乎過得不差。還養(yǎng)那樣長的頭發(fā),發(fā)質(zhì)還那樣好。她小時候是卷毛羊,沒少被氣得哭鼻子。但羽絨服是普通牌子,棉襖是家居服。長絨鞋一看就是超市買的。臉上大概就擦了一層油,不過她的皮膚真不錯。還有光澤。眼睛也不錯,有點水汪汪。

“說,到底有什么事?”她很好奇。

這話在心里沖撞了下,卻并沒有說出來。她不習慣朱靈燕的快言快語,也提醒自己出言要謹慎。自從老侯當了局長,經(jīng)常有人為這事那事找上門來。有些事情簡直不可理喻,村里有個人來為老人要待遇,說老人曾經(jīng)當過地下工作者,為共產(chǎn)黨送情報,遭了鬼子毒打,解放后一直沒說法。“他最近總給我托夢。”那人說,“久梅的對象當局長了,快去找找他,他興許有辦法。”

“罕村,你們罕村……”老侯搖著一根指頭笑,好像罕村盡是可笑之人。

朱靈燕挪蹭了下,在椅子上坐舒服,捧起茶來喝了一口?!瓣栠^了么?”她問。

兩人幾乎一起答:“陽過了?!比缓蠊笮Α!伴|女呢?”靈燕問。

“在英國留學?!?/p>

“比我們有出息?!膘`燕說。

靈燕以為久梅也會問起方適子,女兒拿了教師資格證是榮耀,但郭久梅沒問。因為舉家都搬到了城里,她家的信息罕村人并不知道。也許,是沒人關(guān)心。

難道,父親的事也沒人知道?

“老侯……你們對象是姓侯吧?還當副局長么?”

“他調(diào)到了行政局,快兩年了?!?/p>

“當局長了?”

“這年頭,當啥也沒那么多權(quán)力,都要按規(guī)則走?!?/p>

“我們方波就會跑業(yè)務(wù),一年到頭難得有假。要不是腿上做了個小手術(shù)……”

“你胖了?!惫妹方財嗔怂脑?。她不愿意聽朱靈燕談家長里短。

“你白了?!敝祆`燕趕緊跟著轉(zhuǎn)過來。

郭久梅拍了拍臉:“是老了?!?/p>

“一點都不見老。”朱靈燕說,“你看上去就像年輕五歲的。真的,坐機關(guān)的人都不顯老。”她努力把話說得動聽。

郭久梅偏頭看了眼窗外,嘴角下意識地朝上翹了下。她利用年假整了下臉,眉毛開縫,眼皮上提。耳朵后邊割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抽去筋膜,皮膚足足拽出去兩公分。那是臉皮呀,割下來放到玻璃板上,看上去特別怪異。誰能看見自己臉皮揭下來的樣子呢?你不做醫(yī)美永遠不知道。她過去就是皮膚松。她長得不差,就是皮膚松。小時候跟同學一起玩,別人都像小孩子,就她像大人。經(jīng)常被人問,你是高中生吧,咋跟小學生在一起?

她長了張成人的臉,也長了顆成人的心。朱靈燕的媽經(jīng)常說,你被久梅賣了還得幫她數(shù)錢。朱靈燕嘻嘻地笑,說她不會賣我,她需要我給她當跟班呢。

郭久梅走到哪里朱靈燕跟到哪里。更小一些的時候,靈燕從家里偷白面餅,久梅在墻角眼巴巴地等。為了防家賊,靈燕媽拿著芭蕉扇在堂屋門口守著,連午覺也不睡。但靈燕有的是辦法,她從門縫盯著媽打盹,然后走后門,翻墻。

“你家為啥總沒有細糧吃?”靈燕那時真不懂。

“我們家多少人,你們家多少人?我媽生了七個,你媽就生一個。你全村數(shù)數(shù)看,哪有一個孩子的人家?偏是你們家狗長犄角洋相……你媽為啥就生你一個 ?”

靈燕眨巴眨巴眼,這樣大的事她居然從沒入過腦子。“還能為啥,為了能隨便吃白面餅?!边@是媽給的想法,后來變成了靈燕自己的。她覺得,媽非常高明。為了能讓她多吃白面餅,情愿少生。這想法非常是個想法。

參加工作以后,靈燕經(jīng)常為這想法心跳。母親總說隨你爸,這也隨你爸,那也隨你爸。居然不讓她吃櫻桃,說吃櫻桃過敏,因為她爸過敏,差一點丟了性命。那種水靈靈、紅艷艷,讓靈燕饞了很多年。她從小到大都不知道櫻桃是啥滋味。有一次廠里發(fā)櫻桃,廠醫(yī)說,我就在這里,給你準備了抗過敏藥,你吃一個試試,只吃一個。結(jié)果靈燕吃得停不下來,嘴里說,這樣解饞,死了都不冤枉??删褪恰龥]過敏。還有很多類似的事,母親總掛嘴邊上,讓靈燕起了疑心。這點疑心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從沒成為心事,也沒成為負擔。但時間抻扯得越長,靈燕越覺得是個問題。只是沒想到父親突然就走了,一句話也沒交代……這讓靈燕陡然有了幻滅感。她一直醞釀這樣一種機會,母親去了姥姥家,家里只她和父親兩個人,喝著酒,嘮著家常,把這問題不經(jīng)意間提出來,看父親怎樣應(yīng)答。或父親在某一時刻把她叫到床前,交代她的身世。像電影里演的那樣。這樣的戲碼在她腦子里反復上演,沒想到機會永遠失去了?!拔页錾鷷r多重?”有一次她問父親。沒想到父親會陷入沉思。“沒有多重?!备赣H回答得毫無概念,哪怕說一句生下來就是個胖丫頭也好啊。

“這世界上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么?”想起小區(qū)里碰到的那個人,相像得甚至能到嚇人的程度,靈燕覺得這是命運在暗示自己。她預備拿這話當引子,不動聲色地套出久梅的話。久梅的媽那位胖大娘也許會知道些什么。罕村合力只瞞住她一個。罕村有齊心合力的傳統(tǒng)。她打小就是心直口快的人。那得分什么事。

2022年的最末一天,經(jīng)過了三年疫情,每人都飽受了煎熬之苦。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再沒有什么秘密。所有的真相都應(yīng)該大白于天下。人類已經(jīng)多災(zāi)多難,沒必要再為秘密所累。靈燕最近經(jīng)常思考這樣的大問題。如果父親活著,她會徑直把事情問出口。這有什么呢?!拔沂悄阌H生的么?”親生不親生都沒那么重要。不影響我們做父女。來生還做父女。我會努力尋找你們,哪怕你們遠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做你們的乖乖女。小時候父母把四只手臂搭在一起,給她坐搖搖椅。他們需要橫著走,才能讓這只“椅子”平穩(wěn)。這樣的待遇,郭久梅永遠沒享受過。

我只想弄清楚,沒別的意思。只是,這樣的話她獨不敢問母親,怕要了她的命。

郭久梅的心思都在自己這張臉上。她是偷偷申請的醫(yī)院,沒敢讓老侯知道。那時外面疫情正嚴重,她還敢做這樣的手術(shù),得有一顆赴死的心。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這樣的時節(jié)醫(yī)院里患者少,只要聯(lián)系好可靠的醫(yī)生,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人也容易隱匿,只要說自己是密接,甚至都不用請假。自從老侯調(diào)到行政局當一把手,她心里的那種變化越來越微妙。遇到行政局的人,她會不動聲色地打聽,辦公室?guī)讉€人?有沒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她們都有些什么愛好?她的小本子上甚至記下了這些女孩的名字,得著空就敲打一下侯紅貴。這個怎么樣?那個怎么樣?老侯起初本能地反應(yīng)一下,你咋認識她們?但知妻莫如夫,兩三次以后就清楚了她的司馬昭之心。老侯也不動聲色,把辦公室的女孩夸得像一朵花。長得好,辦事漂亮。智商高情商也高。這不是開玩笑,老侯夸得一本正經(jīng)。郭久梅一口老氣堵到胸口,半天舒不出來。她知道老侯是故意氣自己?!爱敼侔l(fā)財死老婆”,他大概巴不得把自己氣死。她恨恨地想。

老侯反對她整臉。“你退休以后換個腦袋我也不管,但在職的時候消停點?!崩虾钫f這話時不是商量,而是用嘲諷的語氣提出要求,就像對下屬提出要求一樣。他面無表情斜靠在沙發(fā)上,吐出滿口的煙,煙灰落到沙發(fā)上也不管。他那一區(qū)域煙霧籠罩,人如同幻影。郭久梅也是有個性的人,少有人能束縛她,老侯也不行。年輕的時候老侯就斥她不聽話。郭久梅很是不屑。追我的時候你聽我的!再者說,都是國家干部,我又不比你掙的工資少,憑啥聽你的?她醫(yī)美回來住閨蜜家,臉上消腫了才回來。老侯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滿意還是不滿意?這成了郭久梅的心病。答案就在他嘴里,他不說,她也不問??梢匀讨粏枺瑓s忍不住心心念念。她整臉為了誰,還用說么?眼下卻是有了答案。靈燕似乎沒看出她整臉,那就證明改變沒那么大。既然不那么明顯,自己就完全可以在老侯面前理直氣壯。“年輕五歲”這樣的話有些扎心,對不起她受的那些疼。但一轉(zhuǎn)念,快樂就如滔滔洪水。靈燕看不出來,就證明整形是成功的。至于年輕多少,就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能看出什么。

她把眼神瞄過來,充滿了審視、挑剔甚至挑釁。還是得承認,靈燕鼓鼓的眼神撲閃,有年輕時的韻味。熱切過后其實是漫不經(jīng)心。靈燕沒有用心看她,也沒有用心說話,這顯而易見。瞧她還假裝看別處,其實眼神是散的。沒咋聚焦過她的臉。難道是因為不忍直視?看出來了裝沒看出來?她是有心機的,不像表面那樣胸無城府。她居然說年輕五歲,難道是在暗諷?否則她憑啥這樣說?

如果老侯也是這樣的心態(tài),那就離世界末日不遠了。她頂受不了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朱靈燕喝了一口茶,蹙了一下鼻子說:“真香,我一輩子都沒喝過這么好的茶,謝謝你久梅。我一直都想跟你說說話,一直,真的。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靈燕笑意盈盈,但顯然是在說假話。她在努力說假話。

“記不得了?!彼炖锾撝鴳?yīng),胃里卻一陣痙攣。如果閉上眼睛,甚至聽不出這是靈燕現(xiàn)在的聲音還是年輕時候的聲音。除了多長了些肉,她與年輕時候相比委實變化不大。連說話的口氣都沒變。從久梅的角度看,她們所有的情誼結(jié)束在高考那一年,從估分開始,久梅比靈燕多估了60分。靈燕整天哭喪著臉說自己沒考好。久梅家卻喜氣洋洋。胖大娘里出外進說自己家要出大學生了。出門碰見靈燕媽,胖大娘響聲大氣說,你家就一個閨女,考不上大學沒啥大緊。留身邊在村里找個婆家才好照顧你們。不像我們家,送出去三個五個家里還有人。結(jié)果分數(shù)出來,靈燕比久梅高出60分。命運就是這樣殘酷。哪怕多一分或少一分,久梅也不會覺得那樣受辱,靈燕受煎熬的程度也許就輕些。靈燕夠了本科線,久梅卻只能上中專。靈燕臨走找久梅告別,到處也找不見她。靈燕知道久梅在躲她,可靈燕就是想告訴她,自己真沒想到會考這樣多的分,一定是判卷老師弄錯了。久梅不知道靈燕比她還覺得沒臉見人,這樣辜負朋友的事,哪是她朱靈燕能夠做出的!那段時間真是天增歲月人增皺紋,久梅痛恨得咬牙切齒。她覺得靈燕一直在偽裝,充分利用了大家對她的信任,騙過了所有的人。她就是想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讓久梅一家難堪。胖大娘在街上發(fā)牢騷,說分高也不一定是好來的,仿佛靈燕能偷能搶一樣。郭家再不愿意也改變不了高考結(jié)果,眼睜睜看著朱靈燕飛出了那個老屋。參加工作這么多年,她們在不大的塤城總共見了三次面。有次在街上偶遇,彼此留了電話。但從沒有過聯(lián)系。這次源于靈燕的一閃念,跑久梅單位來了。久梅正是心緒復雜的階段,她不來,久梅也心緒復雜。她一來久梅就更心緒復雜了。久梅端起了自己的保溫杯。那杯子酒紅色,里面泡了幾味貴重的中藥,她把中藥當茶喝,這一點是跟老侯學的。私下里老侯有自己的保健醫(yī)生。她不喜歡這味道,但為了一些什么緣故,必須喝。生活就是這樣五味雜陳,久梅把那些元素都泡進了水里。

“我一早起來就想上超市。走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你,直接跑過來了。這大概算新冠后遺癥吧?我半輩子都沒開過小差。”靈燕佯裝輕松。

“有話就直說吧。”久梅重重放下了杯子。這話當然沒有說出來,但動作和神情都在為這句話做注釋。她覺得靈燕在拐彎抹角。她不喜歡有人在面前演戲。

靈燕怔了一下,她察覺到了這一點,臉孔訕訕的有些灰。久梅覺察了她的察覺,心底也生出了幾分尷尬。她起身給她倒水。靈燕慌忙想去搶壺,卻沒有搶到。朱靈燕開玩笑說:“郭處長給我倒水,好大的榮光啊。”

“德性?!惫妹方K于笑了笑,“你啥時變得這樣刻薄了?!?/p>

“靈燕也在進步啊?!边@話從嘴里說出,久梅的笑臉陡然不見了。

話題是一點一點嵌入的。朱靈燕發(fā)現(xiàn),自己來找郭久梅不是個好選擇。母親很少跟罕村的人聯(lián)系,但總有一兩個,時不時通一下消息。而郭久梅家人和親戚在罕村眾多,朱靈燕突然感覺到了不安,話從自己嘴里說出,轉(zhuǎn)眼就能形成風潮。朱靈燕問起胖大娘,得知胖大娘身體無比康健,一個人能種二畝地,每天一條街的人都去家里串門。朱靈燕后背毛茸茸,簡直要冒冷汗了。她慶幸還沒把話說出口,如果自己打聽身世這樣的話傳給母親,怕真要出人命了。郭久梅終于問起了大叔大嬸,即朱靈燕的父母。他們那么早進了城,每天都干些什么?郭久梅是起了好奇心。靈燕心頭突然一涌,眼淚奪眶而出。久梅臉上現(xiàn)出吃驚的神情,但愈發(fā)不敢問。她抽了紙巾給靈燕,順帶拍了下她的肩。靈燕的淚水充沛豐盈,很快就把紙巾打濕了。她抽噎一下才說:“二七、三七都沒過去燒紙,怕把我媽傳染上。我家親戚少,有了事情才知道,好凄惶??!”

靈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父親躺在床上,安然地看著她和母親手足無措。過去手足無措的一直是母親,她只會看小說,地里的活計一點都擱不上手,一輩子都這樣。偏偏她還看不上父親,嫌他粗,話少,不講衛(wèi)生,擤鼻涕往鞋底上抹。靈燕為父親抱不平。有一次跟母親吵,不往鞋底上抹往哪抹?母親向往城里生活,父親不向往,最終沒擰過母親。打從靈燕掙工資,他們就把土地轉(zhuǎn)包了出去,虧欠的那一點,女兒完全能補上。母親特別想得開。搬到城里來住,父親好不容易改了隨地吐痰再用鞋底蹭的習慣。父親已經(jīng)徹底改造成了城里人,他前半生適應(yīng)母親,后半生適應(yīng)城市。都適應(yīng)完了,人也走了。靈燕從小就怕母親,不是因為她厲害,而是因為她軟弱。這種軟弱卻執(zhí)拗,受了委屈就會哭,哭起來昏天黑地沒完沒了。父親深長地嘆息說,要不是她娘家遭難,當年咋會嫁到朱家來,咱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靈燕特別不喜歡聽這話,這都是哪個朝代的歷史,莫非要背負一輩子?有一次娘倆同時出現(xiàn)在一面鏡子里,母親苗條的身材高出靈燕一個頭。靈燕說,媽,我長得像個冬瓜,怎么一點也不隨你?母親扭頭走了,去另一個房間哭。晚飯說啥也不吃,直到靈燕跪在門檻子上哀求。

即便是在父親的靈前,她們也沒有過多地交流。母親枯燥地說了事情經(jīng)過。上午十點,你爸說胸口不好受,我說把靈燕叫過來瞅瞅。他說靈燕又不是大夫,麻煩她干啥。讓我到外邊的藥店買藥,回來他睡著了。我以為他夜里沒睡好,這時困了。誰想他一睡就不醒了呢。“真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母親說,“一點罪都沒受?!膘`燕其實想聽更多的細節(jié)。母親就那樣完成了粗枝大葉的描述,她是讀小說的人啊!父親躺在那里就是結(jié)局。沒有任何語言比這個結(jié)局更清晰明了。父親是睡過去了,而不是別的。這讓父親面目安詳,一點也不嚇人。她和母親一起給父親穿衣服,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柔軟了。方適子推門進來了。方適子剛要咧嘴,靈燕說,別哭!方適子又把嘴閉上了。一屋子軟弱的人,哭起來還咋做事情!靈燕對女兒說:“別告訴你爸,免得他擔心?!蹦赣H先于適子點頭,贊同靈燕。“既然趕不回來,告訴他干啥?!鼻嗖紗巫釉谏嘲l(fā)扶手上,適子抖落開,無師自通給姥爺連臉蒙上了。“過年我還想給您發(fā)紅包呢,這下只能發(fā)給姥姥了?!?/p>

“把他那份也給我?!崩牙岩荒槆烂C地說,“誰讓他不打招呼就走?!?/p>

母親問方波人在哪里,靈燕隨口說他在杭州。眼下被困在了杭州城,長了翅膀都飛不回來。適子心領(lǐng)神會,幫腔說,我爸回來也沒用,肯定要隔離。母親就不說話了。她問靈燕下一步該怎么辦,靈燕已經(jīng)在打電話了。公公去世時請了大了,靈燕存了他的電話,那時是想防備萬一,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靈燕對著電話說:“疫情期間一切從簡,我爸不會怪的。叔叔您過來一趟,幫我們料理他的后事吧?!?/p>

大了姓蔡,今年七十二歲。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十八歲的孫子,叫蔡張。進來爺孫先給父親鞠三個躬,蔡叔說,老哥哥,你可真會找時候啊。外邊到處鬧封控。他帶來了香燭瓦盆,香燭插在父親頭前的茶幾上,這讓現(xiàn)場有了些氣氛。襖袖里塞了打狗棒,用香油點了眼宮。他說這一切都只是象征性,送送他,為他把路照亮,讓他知道該朝哪里走。動靜大了會讓鄰居鬧心,以后大家還得見面呢。幾句話,說得熨帖周全,靈燕提著的心一下就放下了。蔡張摁燃打火機,老蔡把紙丟進去,在瓦盆里燒了第一道紙。老蔡的臉呼地一亮,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照耀,給面皮鍍了一層神圣,讓人覺得對面那個世界委實不錯?!袄细绺?,你就放心走吧,前邊條條大路都通往極樂世界。你朝前走,莫回頭?!膘`車來了,他指揮著把人抬出了家門。靈燕注意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一臉惶急。她給父親掖布單,又把腳蓋嚴實,生怕他著風著涼。這個動作讓靈燕特別安慰。母親一下子變得瘦弱孤單可憐,她扶著門框不停地說慢點慢點,怕把人磕了碰了。她一輩子都沒為父親這樣操心過。遺體抬上車,母親也想去火化場,被大了攔下了?!皼]有這樣行事的,老嫂子,您就守著這屋子,哪也不要去。屋子不能沒有人?!?/p>

蔡張又回來一趟,把瓦盆連同紙灰一同端走了。樓下停了輛三碼車,他把瓦盆裝到袋子里,放到了車上。他們依次上了靈車,靈燕和適子坐一邊,蔡叔坐另一邊。適子頭上戴一頂白線帽,靈燕頭上圍了條白紗巾。蔡張在車上查看了一下,就下去了。他說開三碼車去火化場。靈燕腦子一閃,才發(fā)現(xiàn)爺孫兩個非常相像,都長了蒜頭鼻,鼻翼都生了顆痣。靈燕在腦子里過了一下父親,又過了一下母親。這都是一閃念。他們都不是肉鼻子,靈燕卻長了個肉鼻子。像她肉墩墩的身體一樣。

父親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會這樣走,身邊坐著個陌生人。

院墻外是老小區(qū),六樓到頂。因為空無遮攔,郭久梅抬眼就能望見對面人家的窗。外墻皮斑駁得早看不出本來顏色??照{(diào)外機、各色護欄呈現(xiàn)得五花八門。有些護欄貼著玻璃窗,有的則占據(jù)了空間位置,內(nèi)里放著雜物。沒裝護欄的只此一家,是平行的四樓,與郭久梅的窗子相對。天氣還暖的時候,他們卸下了鋁合金窗子,換上了塑鋼窗,玻璃像大海一樣深藍,一下就在一片窗玻璃中有了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屋里顯見得是在裝修,有時能聽見電鉆轟鳴。有個穿紅色吊帶裙的年輕女孩推開窗子探頭望。她沒看見郭久梅,但郭久梅能把她看得非常仔細。窄小的臉,粉白的皮膚,黑亮的長發(fā),像天鵝一樣有長長的頸項。但她只見過那一次。閑下來,郭久梅會趴在窗臺上,企圖看清對面房間的樣子。想這里面將會居住什么人,這樣舊的房子是否有必要裝修。事實證明,有。郭久梅無意發(fā)現(xiàn)那深海樣的窗玻璃貼了紅囍字。細細的筆畫,跟穿吊帶裙女孩很搭。但確實是紅雙喜,不知什么時候貼的,久梅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一驚非同小可,郭久梅陡然站起了身,拉開窗子想看仔細,冷風呼地撲面而來,她急忙把窗子關(guān)上了。待發(fā)現(xiàn)此舉打斷了朱靈燕的敘述,她抱歉地回頭笑了下?!按罅耸樟硕嗌馘X?”

靈燕拒絕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還沒講到那里。

郭久梅朝窗外指了指,說對面有人家結(jié)婚了,可我一直也沒發(fā)現(xiàn)。

靈燕說,你認識?

郭久梅起身給靈燕添水,說不認識,但我見過那個新娘。她把水端到了靈燕的嘴邊,靈燕接過來,又輕輕放下了。

“也許那不是新娘?!毕肓讼?,郭久梅說,“也許是別的什么人。對不起,我剛才有點走神。你說到哪了?”

有關(guān)鼻子的事靈燕自動隱匿了。想法不宜說出來,她不預備跟久梅談?wù)撋硎肋@樣的話題了,敏感信息就自動過濾掉。她重點說那對爺孫,是七里峰的人。這是過去的叫法,離城市七里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城市的一部分。一輩一輩都給人做大了,兒子去世了,孫子頂了上來。公爹去世時也是他們爺孫來幫忙,是老方的表哥推薦的。那是在6月份,老蔡和小蔡都頂著一腦袋白毛汗。上禮,桌席,祭拜,許多程式化、程序化的禮儀和規(guī)矩不能從鄉(xiāng)下搬過來,但必要的程序和規(guī)矩還是要有,這就為他們的職業(yè)預留了空間。靈燕問蔡張有沒有上學,蔡張說,念到初二,就不念了。靈燕問為啥不念。他說聽不懂。老師講啥都聽不懂。英語尤其聽不懂,考試只給5分。爺爺插話說,天生不是上學的料,不念就不念吧。

久梅突然插話問,你把舊房給了父母住,公婆沒意見吧?

靈燕說:“我們在同一個小區(qū)給公婆買了房,跟我們住的房子一模一樣。搬家前問他們,住新房還是住舊房?他們選擇了住新房。那房子確實是新的,從沒人住過,所有的家用電器都是新買的,不像我們家,家電都使很多年了?!?/p>

“夠有能力的?!本妹氛f,“你老公就哥一個?”

“有個妹妹,嫁到了承德。我們房子買得早,那時都很便宜。也是鼓著肚子舉債,兩邊差不多都是獨生,沒人可以依靠,只得早做打算?!?/p>

“哦?!本妹泛唵蔚貞?yīng)了聲,“記得那時候單位分東西你都搗鼓到了娘家。”

“方波跟我一個廠,他分的東西送給公婆。我們習慣什么也不留?!?/p>

“嗯?!本妹访嗣约旱哪?。

靈燕想起了小時候,考試被老師抓了卷。四則運算題,她把每一步的得數(shù)記在紙上,老師懷疑她在驗算。怎樣分辯都不行,老師知道抓錯了也死不承認。靈燕決定不念了,我不上學總可以了吧!她跟郭久梅表達時,久梅支持她,兩人就那個討厭的老師討論了一路,一起義憤填膺。久梅也決定不念了。“過幾天我們到遠處去玩?!彼@樣約。遠處有鐵軌,隔著一條河和幾里地的莊稼,她們只聽見火車叫,從沒見過火車。久梅希望見到火車像風一樣在眼前掠過,靈燕則希望兩腳踏在鐵軌上跟著火車奔跑。老師說地球是圓的,一個人從原地出發(fā),走著走著就能走回來。靈燕覺得鐵路也一樣,走著走著就能走回來。可轉(zhuǎn)天一大早,母親拿著木棍站在屋門口,靈燕乖乖背起了書包。母親押著她一直走到學校,把她交給了老師。老師滿面春風地說,朱靈燕是我們班最優(yōu)秀的學生,我對她要求高。

多年以后,靈燕見到老師還能想起那一幕。母親走了,她就把臉撂下了,瞪著三角眼說:“朱靈燕,回座位上去!”大有秋后算賬的意思。真到秋后,她大概早把這事忘了。

后來靈燕知道這事是久梅告的密,胖大娘找了靈燕的母親,說兩個孩子想離家出走,讓她防備點。母親說,靈燕膽子小,若不是久梅勾搭,她哪也不敢去。母親不愧是讀小說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點不糊涂。靈燕那一段時間訕訕的,不敢跟久梅發(fā)展友誼。在學校里也是這樣,下課了,兩人都彼此回避著到外面去玩。直到有一天,靈燕餓著肚子為久梅省下一整張白面餅。下午上學的時候,靈燕把餅從書包里掏出來,像寶物一樣獻給了久梅……放學時她餓得直不起腰來。

把父親送進去,她和適子跑到外邊等??諘绲膹V場一輛車也沒有,只有蔡張的三碼車停路邊上,看上去它不怎么習慣進車位。老蔡說,火化場最近才搞加班活動,過去只上八小時。今天特別奇怪,沒有多少生意。黑黝黝的煙囪高聳入云,靈燕和適子并排站在冷風里。適子說:“這就是生命的重量。”

“啥?”靈燕沒聽明白。

適子說:“姥爺有一次告訴我,總有一天,人能像鳥兒一樣飛起來。”

煙囪里冒出來一縷白煙,深入到天空以外,就不見了蹤影。

從火化場回來,是晚上十點半。父親從一個人,變成了一盒骨灰。骨灰盒花了四千多,是價位稍高的。靈燕想,既然不能給父親一個體面的葬禮,就給他一座體面些的房子。他們一起擠到三碼車狹小的車廂,總共四個人,父親被靈燕抱在了懷里,就像靈燕小時候被父親抱懷里一樣。方適子一直摟著朱靈燕,靈燕感覺到了女兒單薄的肩膀也是依靠。父親要埋到老家,靈燕給二叔打了電話,二叔已經(jīng)著人給父親挖好了墓,就在爺爺奶奶的下手?!爸皇恰倍暹t疑地告訴靈燕,村里幾條街都在搞隔離,他們都不愿意見外人。幸好二叔家這條街還自由,但家里只二叔二嬸兩個人。靈燕趕緊說,不要幫別的忙,只要挖好墓坑就行。二叔說,這沒問題,我一個人就能干。但這是明天的事,眼下怎么辦呢?要把父親放到哪里?靈燕打電話問母親,母親有點遲疑,說,放到車庫?

黑夜中老蔡的帽子就像一坨會移動的山峰,只有兩只眼白在黑夜里凸顯?!败噹炖镪帤馓??!彼f,你們要是相信我,就放到骨灰堂去?!薄澳睦镉泄腔姨??”城市不大,靈燕卻對這些地方聞所未聞?!暗搅四抢锬憔椭懒?。骨灰堂有人專門上香,不會間斷?!膘`燕拱了一下適子,適子問:“多少錢一宿?”

老蔡說:“兩百?!?/p>

“真便宜?!边m子說。

“哪能掙亡靈的錢。”老蔡說,“不過是一點辛苦費?!?/p>

車子拐了一個急彎,上了一條小路。很明顯這是條村路,疙疙瘩瘩地顛簸。好在并不遠,沒讓他們太過絕望。車子剛停下,院子里亮了燈。燈光從錯開的大門里映出來,像來自天堂的照耀。靈燕抱著骨灰盒下了車,適子緊緊攙扶著她。木了一會兒才想到這里似乎是老蔡的家。他們爺孫熟門熟路進去,把車停到了甬路上。這是足夠大的一所宅院,正房高大,燈泡就安在屋檐下,顯然是有人聽見動靜開了燈,但并沒有人出來。廂房低矮,上懸黑底金字一塊匾額,上寫“骨灰堂”三個字。原來是正規(guī)的地方。

“這是哪?”靈燕左右環(huán)顧,她有些找不準方位。

“超市后身?!辈虖堉钢贿h處的一座建筑說,“前邊就是共享超市,我們這里都能聞到他們做糕點的味道?!?/p>

靈燕說:“過去經(jīng)常到這個超市買東西,這是塤城最早的超市??蓮牟恢莱斜澈筮€有這樣一個地方。”

進了廂房門,里面是一張一張小課桌。靈燕數(shù)了數(shù),有十多張。每個課桌上都有個小香爐,上面寫著編號。“今天不用看編號?!崩喜陶f,“今天就老朱哥哥一個人,這個時間不會有人再來了?!?/p>

“平時生意多么?”

“有時這屋子裝不下?!?/p>

小香爐只有一只蘋果大,但父親終于有了香火。靈燕跪下給父親磕了三個頭,心里說:“爸,對不住了,您在這兒委屈一下吧。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彼貏e想痛痛快快哭出聲,可想到這里是別人的家,就把嘴唇咬緊了。她身子劇烈地起伏,像泥一樣癱倒了。又冷又餓又累,閉眼似乎就要暈厥。方適子把兩手插在她腋下,渾身一用力,把她端了起來。

他們約了明天早晨六點來取骨灰。老蔡說,在你取骨灰之前,這香火不會斷掉。

久梅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不知啥時她被吸引得心無旁騖。

小時候靈燕是個謊話精。這是她媽胖大娘說的。無論什么時候,你問靈燕家里吃啥飯,她一準說白面餅。永遠的白面餅,仿佛她家盛產(chǎn)白面餅一樣。有一次她被老師罵,其實她經(jīng)常被老師罵。跳遠跳不遠,跳高跳不高,踢毽子只踢幾十個,像鴨子那樣笨。她說不上學了。于是久梅就陪著她不上學了??赊D(zhuǎn)天早晨,她早早就去上學了,招呼都不打一個。久梅在呼呼睡大覺,一想到從此不用再去上學,她就睡得非常踏實。胖大娘在院子里喊,死丫頭,人家靈燕早走了,就你還呼呼傻睡,瞌睡蟲揍的玩意兒!胖大娘特別會罵人,而且嗓門大。久梅一激靈,翻身坐了起來。她不相信靈燕真去上學了,上學也應(yīng)該來招呼她。進了教室一眼就瞧見了靈燕。她個子矮,坐第一排,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仿佛她們從沒有過約定。久梅從那時就不想再理她,太能騙人了。

當然后來又和好。小時候就是這樣,像天下大勢一樣總是分分合合。大了就不行了,分了再合就困難了。那種距離感和隔膜,隨年齡與日俱增。第一次她把侯紅貴帶回家去,村里人說,沒有靈燕女婿長得好,人家要人兒有人兒,要個兒有個兒。侯紅貴皮膚黑,個子不高,小眼珠滴溜溜轉(zhuǎn),有點賊眉鼠眼。久梅很多年看不上他。那時純粹是因為年齡大了,想結(jié)婚了,被侯紅貴追得緊。還有,她曾被一個男人傷害過,有了自暴自棄的想法。那時坐機關(guān)待遇差,沒啥優(yōu)勢,跟國企工人的收入沒法比。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zhuǎn),公務(wù)員后來成了炙手可熱的職業(yè)。做夢似的,久梅就當了副處長。侯紅貴不知祖上積了什么陰德,別人難如登天一樣的仕途,他卻順風順水。就像從事業(yè)局副局長到行政局局長,不知有多少人盯著那把椅子,被他輕而易舉地坐上了。

侯紅貴從不跟她說單位的事,自己晉升的事,或人員變動的事。他什么都不跟她說,出去喝酒吃飯也從不帶她。久梅的自卑從結(jié)婚七年之癢就開始了,有一次,他們在一家飯店吃飯,服務(wù)員以為他們是一對母子?!扒颇憷系媚莻€樣兒!“侯紅貴撇著嘴角說,“人家還以為你是我媽?!?/p>

但他的工資卡在久梅手里。若干年,他從沒跟久梅要過一分錢。久梅懷疑他有小金庫,他的衣品越來越高檔,手表,皮帶,領(lǐng)帶,久梅都研究過,是名牌。但他卻沒從久梅手里拿過錢。身為行政人員,久梅也覺得納悶。

靈燕的媽叫時寒之,進城就為買一本書。胖大娘說,時寒之是嫁對了人,若是換個人家,早被揍扁了。

“媽,您一個人害怕么?我和適子過來陪您吧?!?/p>

“不用,我不害怕。你們回自己家好好休息?!?/p>

“我們明早六點去取骨灰,然后去罕村?!?/p>

“我也去,你先來接我。”

六點天還黑著,只有路燈惶惑而疲累地睜著眼。城市很安詳,只有病毒在街上東奔西突。那些有生物性質(zhì)的生命顆粒在冷空氣中穿行,伺機尋找宿主。這是靈燕的想象。她總是戴雙層口罩,防著自己被放倒。這個家,她成了頂梁柱。她有點享受這種狀態(tài)。過去她凡事都依賴老方。走親戚她不進超市的門,等著老方大包小包拎出來。老方去住院,她自己增加了責任和使命,有了天降大任的感覺。按常理,未亡人不能進墳地。但母親不是常人,所有的俗禮在她那里都相當于沒有。上車空調(diào)開了很長時間,車里才不凍鼻子凍臉。“你睡著了么?”適子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靈燕說睡著了,只是不踏實,做了一連串的夢。夢見發(fā)大水,水里都是小魚小蝦。

“你姥姥也要去罕村,我不希望她去。”

“為啥?”

“罕村的規(guī)矩,她這樣的身份不應(yīng)該去墓地?!?/p>

“她不需要規(guī)矩?!?/p>

“是的,她不需要。她只需要小說?!?/p>

“媽媽你為啥不愛讀小說?”

靈燕又想起了鏡子里母親的身高和自己的肉鼻子,她好像沒有什么地方隨母親。

手機才響了一下,母親就關(guān)了屋里的燈,同時響起了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她收拾好了一直都在等候。她從樓道里出來,手腕上挽了一個包裹。她小聲喊“靈燕!”靈燕過來接過包裹,拉開車門讓母親坐了上去。“這包里是啥?”

“你甭問?!蹦赣H說。

適子坐在副駕駛,喊了聲姥姥。時寒之伸手摸了下她的臉。

“你開車?”母親問。

“一會兒再讓適子開?!膘`燕答。

走燕北路,拐向崆峒西街,路上沒看見一個人一輛車。靈燕想,從昨天到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么?父親從這個世界走了,他是不是回歸了?靈燕自信沒有說出來,但母親回答了一句“是?!膘`燕激靈一下,想回頭。母親說:“好好開車?!膘`燕想,什么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從小就是。哪天如果靈燕想偷白面餅,無論怎樣偽裝母親都會看出來。但母親從不會戳破,她拿了也從不批評她。但母親會守候。為了一個白面餅,母親連午覺都不睡。母親的做派不屬于罕村,罕村不出產(chǎn)她這樣性情的人。從小到大,母親從沒對她說過重話,除了那次拿著棍子轟她去學校,她再沒犯過比那更大的錯。這也讓她感覺奇怪。這個媽仿佛不是親的,但又仿佛比親的還親。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有一段,母親讀書讀得淚水漣漣,每晚都給她講阿克西尼亞,說她愛上了一個人,卻不能嫁給他。靈燕聽得懵懂,長大才知道這是本蘇聯(lián)的書,叫《靜靜的頓河》,她從圖書館借回來放在床頭,從來也沒有看超過100頁,她總也記不住那些文字講了些什么,看十遍依然記不住。她對文學藝術(shù)總是提不起興趣。音樂,繪畫,舞蹈,她都覺得沒什么用。而母親總是如醉如癡。她吃穿用度從不講究,卻是個熱愛藝術(shù)的人,要命的是她只是個鄉(xiāng)下人,沒一分錢退休金。這些對她都過分奢侈。這不奇怪么?若問靈燕對什么感興趣,她很難回答。做別人教給她做的事,她都完成得很好。她總說不喜歡動腦子,考上大學純屬誤會。

她在廠里人緣好,大家都喜歡她無是無非。

那時還不興家長檢查作業(yè),可靈燕的作業(yè)母親都會做一遍,然后跟她對結(jié)果。母親樂此不疲。后來靈燕給適子檢查作業(yè),心力交瘁。母親說,學習是多好的事情,檢查作業(yè)也是學習機會呀。母親做不來地里的活計,又厭惡做家務(wù),在村里人眼中就是個笑話。母親搬到城里,才脫離了那樣一種氛圍。高中的作業(yè)母親不會做,她就坐靈燕身邊看著她完成。她喜歡看女兒寫作業(yè),瞇瞇笑著幫靈燕收拾文具,削鉛筆,釘本子。靈燕從沒把這些跟她的考試分數(shù)聯(lián)系在一起,走在去接父親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了父親的一句話:“你媽是咱家的活菩薩?!?/p>

活菩薩?

靈燕心里一驚。她一直為父親感到委屈。

倏然流出的眼淚驚動了方適子,這名字就是姥姥給起的,很多年里靈燕自己都叫不慣。但女兒喜歡這個名字。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以為適子出生在一個不同凡響的家庭。當初靈燕不接受這個名字,想改一下。母親說,沒有比這名字更合適的了。她擰不過母親。

方適子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媽媽?!皠e哭?!彼÷曊f。

十幾分鐘就開到了共享超市附近。從一條胡同里穿過去,就到了老蔡家門前,那條路寬,并排能走兩輛車。靈燕把車頭調(diào)好,大門“吱呀”開了,老蔡說,估摸你們該來了。

只靈燕一個人下車。在老蔡的帶領(lǐng)下進了骨灰堂,父親孤零零地停靠在那里,那炷香倏地掉下了些香灰。靈燕陡然心里一動,覺得是父親在跟她打招呼。這一夜發(fā)生了什么?父親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多冷清?。「赣H為什么不能回家呢?住女兒家也行??!說到底,這已經(jīng)不是父親了,父親與這個世界不辭而別,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父親不是裝在骨灰盒里,而是一種恐慌的存在。否則母親為什么說要把他放在車庫,而不是放在家里?靈燕歉疚地看了眼小香爐,里面有數(shù)支香燒殘的痕跡,證明這里確實沒斷香火。靈燕抱起了骨灰盒,對老蔡鞠躬說聲謝謝,往外走去。適子已經(jīng)坐到了駕駛室。靈燕坐到了母親身邊,把父親放到了膝蓋上,感覺就像他跟母親并排坐著一樣。

“媽,你要是困,就瞇一會兒?!?/p>

“我不困?!?/p>

“爸,咱們就要回老家了,走吧?!?/p>

車子朝左轉(zhuǎn),徑直朝南開,是昨晚來的那條路,在車燈的強光下,看得見路上的坑坑洼洼。村口有兩個很大的水泥墩,三碼車過來毫不費力,但汽車就要多加小心,因為它們正好嚴絲合縫。適子踩了剎車,把車停到近前,下到車前打量了一下兩邊的空當,斷定不會摩擦,才一腳油門踩了下去。

“你慢點?!膘`燕說。

“老街沒有年輕人了?!本妹范似鸨雍攘丝谒安皇抢?,就是小?!?/p>

“好在老街沒封控,我二叔能出來。否則連挖墓坑的人也找不到?!膘`燕說。

“你二叔身體還挺好,當年你家把宅院給他是對的?!?/p>

“我媽說,她啥時想回來能有她一個屋就行??伤恢睕]回來?!?/p>

“你媽想得開。”

“她是怕我二叔不好意思接受,才故意這樣說?!膘`燕突然豁然開朗,“他畢竟有四個兒子?!?/p>

“就那樣把你爸埋葬了?”久梅話風有些輕飄。

跟二叔說好,大家都奔墓地而去。這里是河套地,爺爺奶奶葬在這里。十幾米遠就是一條河,眼下結(jié)了白花花的冰。靈燕打小就跟父母來上墳,清明節(jié)來壓掛紙,忌日來擺供品。米飯用小碗扣個圓球,或一個盤子里裝六到八個餃子。盤子是雙,餃子也是雙。靈燕問過母親,為什么不能是單數(shù)。比如,裝五個或七個餃子。母親也不知道,她看的那些書里不提供這些知識,母親也有入鄉(xiāng)隨俗的地方。墳前有棵松樹,已經(jīng)很粗了。二叔等在大堤上,肩頭扛著鐵鍬,手里還提著一個,奇怪地看著這支“三八”隊伍?!肮脿斈??”他問。靈燕怕適子說漏嘴,搶著回答:“出差了,趕不回來?!薄罢@樣,咋這樣?!倍遴洁熘白撸f河套地里凍土厚,昨天挖土特別費力。二叔是羅圈腿,這樣的腿型都是營養(yǎng)不良加勞累過度,幾乎沒有例外。蹬鍬挖土腿不得力,二叔一定干得很辛苦。靈燕想起了父親,父親有兩條好腿,在二叔的心目中,父親是享過福的人。

但他們有相似的面貌,笑起來抬頭紋都在一個位置。她陡然想起小區(qū)見過的那一個,比二叔更像父親。

“你們就兄弟倆?”靈燕說,“我在城里見過一個人,特別像爸爸?!?/p>

“世界上彼此相像的人一共有四個?!蹦赣H說,“這是書上說的。”

“好吧?!膘`燕嘟囔了句,很響地吸了下鼻子。

“也沒聽說有啥大不好,大哥咋這么快就沒了?”二叔凄惶地問。

母親的白發(fā)從帽子里滲出來,一宿的工夫,臉似乎小了一圈?!耙辉缙饋磉€好好的,十點鐘的時候人就不行了……她二嬸身體還好么?”母親問。

“就那樣吧?!倍逭f,“一到冬天嗓子就拉風箱?!?/p>

“別舍不得燒燃氣?!贝謇锏那闆r母親都知道,煤改氣改電改燃,折騰了好幾年?,F(xiàn)在終于穩(wěn)定住了。老百姓就怕瞎折騰?!拔葑永镒詈媚軣?5度,這樣待著才舒服?!?/p>

“哪有那個條件?!倍宄S土地上吐了口痰,“一冬也不少錢呢?!?/p>

適子悄聲對靈燕說:“房子都給他了,怎么還哭窮?!?/p>

靈燕暗中踢了她一腳,下巴朝前暗示,適子跑過去接過來一把鐵鍬?!岸褷斀o我拿著?!?/p>

“真懂事?!倍褷斂洹?/p>

靈燕把骨灰盒放到翻出的新土上,二叔撲通跪倒,一下子哭出了聲:“你咋這么快就走了,要說我該去城里見你一面,可我動不了??!”

靈燕和母親一起去扶二叔。靈燕說,二叔別傷心了,我離那樣近,也沒見著。我媽說,他一點罪沒遭,是哪輩子修來的福,睡著睡著就讓人叫走了。他這是讓神仙接去了。

二叔用粗糙的手背抹眼睛,從口袋里掏出兩個饅頭,遞給靈燕一個。靈燕學二叔的樣,把饅頭掰碎扔到墓道里。適子問:“這是啥意思?”

二叔也不知道是啥意思。祖輩都這樣做。二叔掰得粗枝大葉,只掰成了三塊。靈燕掰得仔細些,有十多塊。她想,能為父親做的事情真是少而又少。

兩腿叉到墓坑的兩邊,二叔把骨灰盒小心地放了進去。母親把包裹也放了進去,就像故意留出位置一樣,包裹正好嵌到了骨灰盒的一側(cè),嚴絲合縫。那是一個綠頭巾包起來的包裹,天黑的時候看不清楚。這時天已經(jīng)亮了,只是青灰色,太陽還在閨房隱匿著,等待誰發(fā)出號令,沐浴出宮。

包裹緊緊實實地兩頭翹,像小船一樣,也是骨灰盒大小。靈燕又問了句:“這里是什么?”母親答:“一個匣子。”靈燕恍然記得見過那個匣子,總被母親鎖著?!吧线呌墟i?”她上手摸了摸。

“那樣你爸就打不開了?!?/p>

母親突然坐地上哭,哭聲像唱詠嘆調(diào)一樣讓人不知所措。天光下只有母親細若游絲的哭聲,一哽一哽的,像五線譜一樣。靈燕和適子對了一下眼,誰都沒有過去勸慰。

“他活值了。”二叔一直覺得父親比自己過得好。

母親大概哭了七八聲,自動終止了。“哭幾聲痛快痛快?!蹦赣H這樣解釋,“咋也應(yīng)該去趟醫(yī)院,咋能連片藥都不吃就走呢?”

“你會想他么?”靈燕握住母親的手小聲問。

母親頓了一下,說:“想。”

回填的土有些已經(jīng)被凍住了。靈燕用手搬,用腳踹,再用鐵鍬鏟。她發(fā)現(xiàn),二叔比她有力氣,雖然上了年紀,二叔依然比她有力氣。墳坑總算填平了,又隆起了小小的墳包。太陽在河對岸升了起來,穿過枯樹的枝杈冷寂地照,打在他們幾個人身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就在那些新土上。冬天的太陽,特別寡淡特別蒼白。靈燕虛脫了似的,額頭冒出了汗,眼前一片迷蒙。她緩緩蹲在地上,但兩腿一抖,一屁股摔倒了?!拔疑砩虾孟褚唤z力氣也沒有了?!彼闹鴥墒謱m子說。適子來扶她,她撐著讓自己站了起來?!扒迕髟賮硖钔?,那時天氣暖和了,再把墳填大一些。”靈燕對大家說。

久梅坐了過來,跟靈燕只隔一個茶幾。她把冷了的水倒掉一些,又添加了熱的,遞給靈燕。靈燕不想喝,她像靈魂出竅樣地注視著前方,就是那盆常青藤,茂盛得像是養(yǎng)在夏天的植物。她不知道久梅曾把常青藤與她的頭發(fā)相提并論。這屋里太暖和了,她后背有些毛茸茸。她想脫掉外套,解了兩個扣子,才意識到棉襖只是家居服,她進廚房穿的。棉襖里面就是件球衣,領(lǐng)口已經(jīng)破了。她停住了手,又把扣子扣上了。

因為話說得太多,她覺得自己的嘴和腦子都是木的。她有點想不清為啥要到這里來,為啥要給久梅說這些。是太想說話的緣故?不是。跟久梅說的這些,只適合久梅聽?;蛘?,就是要說給久梅一個人聽。

她辦了件大事情。這么大的事情甚至要瞞住老方。因為他在住院,她不想額外給他負擔。若老方知道家里出了這樣大的事,他躺在手術(shù)臺上也會跳下來。

哦,這不是理由。最起碼,她來之前沒想到要講這些。她的思緒在不斷調(diào)整和改變。她想問久梅自己家為啥只有一個孩子,有沒有從胖大娘那里聽說過什么。話就在嘴里,被她關(guān)住了。靈燕怕事情傳揚出去,傷著母親。

“你是說死亡和手術(shù)都被你瞞住了?”久梅難以置信的樣子。

“哦?”靈燕有些僵。她陷在某種情緒里,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久梅想握她的手。試探了一下,又縮回了。久梅的手骨瘦如柴,青筋就包在皮膚里,像蚯蚓爬在手背上。這樣的手跟她的臉很不相稱。靈燕的手就像塊小發(fā)糕,看上去熱氣騰騰,手背上長滿了小酒窩,就像一張小笑臉?!澳悴皇沁@樣的靈燕?!本妹匪尖庵f,“你小時候不是這樣有主意……”

“我現(xiàn)在也沒主意。”靈燕說。

“老方做手術(shù)你瞞住了父母。父親去世你瞞住了老方……靈燕,這都是大事情呀,你居然瞞天過海,膽子太大了?!?/p>

“要不然呢?”靈燕喝了一口茶,險些嗆著。她咳了好一陣。

“都人命關(guān)天哪。”久梅慨嘆。

“我知道?!膘`燕抹了下嘴角,茶漬讓她的嘴唇鮮紅。久梅疑心她抹唇膏了,但往細了觀察,她沒抹?!拔乙趺崔k呢?我媽若知道方波的腿動手術(shù),會在想象中無限擴大手術(shù)的風險,讓自己陷入崩潰。她根本不相信手術(shù)還有微創(chuàng)這回事。你知道她是一個讀小說的人,專門看外國小說,特別耽于幻想……”

“你不是膽子大,你是心大?!本妹窙]耐心聽她說這些,加重了語氣。

“方波如果知道我父親去世了,他拖著斷腿都會趕回來。他知道我們這邊沒有誰可以依靠,他不放心我?!膘`燕突然紅了眼圈。

久梅同情地看著靈燕,說這樣的事情若發(fā)生在自己家,行政局的人都會來幫忙。人與人的差距、人與事情的差距,都體現(xiàn)在關(guān)鍵時刻。

“你應(yīng)該找我呀?!本妹氛f

“我沒想起來?!膘`燕實話實說,“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關(guān)鍵時刻真想不起來?!?/p>

“還不是又找來了?”久梅看著她,一不留神就露出嘲諷。

靈燕發(fā)根出汗了,有蒸騰的跡象??蛇@溫度于久梅剛剛好,她甚至隱隱覺得手腳有涼意。當然,她總是手腳冰涼。年輕的時候侯紅貴還給她暖,現(xiàn)在根本不上她的床。

“你辛苦了。”久梅去了里屋的洗手間,出來時,用護手霜擦手,房間里飄蕩著一股子桂花香氣。

“我是不是不正常?”靈燕有些惶恐。

久梅搖了搖頭,回到了辦公桌前自己的座位上。

“換了你會怎樣?”

“不會怎樣。”久梅說,“我不會遇見這樣的事。”

“如果遇見呢?”

“不會遇見?!本妹分币暻胺綌蒯斀罔F,“我們不會那樣倒霉?!?/p>

靈燕噎了一下,像是被水嗆到了,眼里立時汪出淚來。久梅乜斜了她一眼,隱隱的惡意消退了,有些同情她?!胺讲ㄊ中g(shù)你沒有去陪護?”

“醫(yī)院不讓陪護,我給護工打了電話。護工說,20床有點低燒,術(shù)后一直都還沒吃飯?!彼曇粜〉孟裎米樱秸f越?jīng)]底氣,唯恐說不周全。

“你爸死的事,你現(xiàn)在也沒告訴老方?”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我有些說不出口?!?/p>

“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靈燕……我真是無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p>

“我是怎樣的人呢?”靈燕惶惑地問。

“但凡有點感情,也不至于此吧?”

久梅還是把惡毒的話說了出來。說不清為什么,她就是覺得只有這樣說才快意。自己在受傷害。明明是在傷害別人,受傷的卻是自己。

“不是……”靈燕急于想分辯,她覺得久梅誤會了。自己明明是出于感情做這些,怎么會是“但凡有點感情呢”?

“你聽我說……”靈燕急得用起了手勢。

“你不用說,我都明白?!本妹钒杨^扭向了窗外。

靈燕的眼淚越流越多,久梅的話太難以消化。她來見久梅不是為了聽她講這些。想聽她講:“靈燕,你真能干。十幾年不見,沒想到你這樣能盛事了?!泵髅髦肋@想法是虛妄,靈燕還是情不自禁。靈燕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清楚這就是久梅的語風。幾十年過去了,什么都沒改變。久梅從沒肯定過靈燕。她總是打擊她,不惜任何手段和火力??隙`燕的只有時寒之——自己的母親。她說靈燕是最棒的。作業(yè)本干干凈凈。書包里整整齊齊。靈燕釘個紐扣她也滿大街去喧嚷,說靈燕手多么巧,活計比自己的還好。左鄰右舍都哂笑,她們知道時寒之是最差的。她從沒給靈燕做過一雙鞋,給她材料她根本做不出。靈燕的鞋子都是姥姥和大姨做。后來她們都死了,市面上已經(jīng)可以買鞋了。朱世安是最好的木匠,專門打新婚洞房的家具。五斗櫥,組合柜,梳妝臺,大小衣櫥,能讓洞房熠熠生輝。拿回的錢全部交到時寒之的手里,她就去城里買書,給靈燕買時新的衣服。她看靈燕的目光就像看一件寶物,永遠看不夠。他們是罕村的談資,就像一窩怪物。跟朱世安什么玩笑都可以開,但不能說他的妻女。誰若說她們的壞話,他能拿起斧子拼命。

在他的眼里,妻女都是神仙級的人物,根本不容許別人褻瀆。

靈燕反復牽動著嘴角,她覺得談話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如何結(jié)束尷尬的局面成了頭疼的事。久梅不肯定她是對的。她當處長了。靈燕只是從新工人變成了老工人,身體像棉花包一樣暄騰起來。如果說有變化,變化的就是這些。靈燕一直是自卑的人,身處這里,就更加自卑了?;蛘哒f,面對久梅的時候,就更加自卑了。像小時候一樣,時過境遷,什么都沒改變。自己還是那個又蠢又笨的破小孩,讓久梅鄙夷。這樣的感覺讓靈燕的心靈備受摧殘。從小就這樣。給久梅偷白面餅,其實是種變相討好,她一直都在下風,需要討好上風的郭久梅,好借些余威。比如,跳房子帶上她,玩老鷹捉小雞讓她當回老鷹?;蛘?,幫她收作業(yè)本,抱進老師的辦公室。久梅是班長,靈燕走在她身邊,就像久梅抱著作業(yè)本走在老師身邊一樣。她一個人從不敢進這樣神圣的地方。這都是了不起的事。在靈燕隱秘的成長史中是大事件。后來換了一個小孟老師,久梅一下子不適應(yīng)了。小孟老師是年輕姑娘,經(jīng)常批評久梅,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身為班長,成績卻在中下游。久梅一哭,她就說這是無能的表現(xiàn)。也就是在這一段,考試她抓了靈燕的卷子,讓靈燕產(chǎn)生了不上學的想法。靈燕在草紙上記數(shù)的時候她以為靈燕在驗算。她們在村街那條主路上探討這件事,靈燕其實還是在討好久梅。只是這種討好不露痕跡。對呀,我們都不上學,看她還能怎么樣!久梅提出去看火車,靈燕愉快地答應(yīng)了。久梅的任何想法她只有答應(yīng)的份兒……只是沒想到,早起睜眼看到了母親手里拿著棍子。靈燕就知道這事情沒有商量了。小孟老師半年以后去上大學了,來了一位大楊老師,油頭粉面,說話侉聲侉氣,拿腔作調(diào),久梅眼里頓時放出光來……童年的很多滋味都漾進了歲月里,什么時候想起,還能翻涌出浪花。她無論怎樣努力也趕不上久梅,就像自己孤家寡人的身份,面對久梅家的人多勢眾。那樣一種差距,真是星海河漢??!老方自打出院也一直沒有問起她父母。老方嘴硬,不怎么叫爸媽,而是借孩子的身份叫姥姥姥爺。不可否認,老方對岳父母跟對自己的父母一樣好。但岳父母排在前邊。他總說,他父母身體好,而且還有姐妹照顧。只是,他為啥一直沒問起呢?

久梅的手機響了,她喂喂了兩聲,去了里間。靈燕只聽見一句:“我這里有客人,還不知道需要多久……”然后,她把房門關(guān)上了。那是一扇醬紅色的門,有黃色的銅把手。靈燕面對了片刻,穿上了自己的羽絨服。悄悄地,她拉開房門離去了。

世界就像定做的一樣,有它自己運行的規(guī)則和軌跡。就像事情該來就來了,該走就走了。人也一樣。也許就是命中注定。自己該來見久梅這一面,跟她講些什么,然后接受她的質(zhì)疑,甚至……輕辱?!暗灿悬c感情……”是指對父母,還是指對老方?難道她不知道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么?靈燕木木的,就像有楔子釘在心里,難受。特別難受。也許今天就不該來找久梅。這么多年不見了,完全刻意不見。鬼使神差,就是鬼使神差地跑了來,然后又不辭而別。

久梅一定會笑話自己。

大馬路上有寥落的幾臺車在毫無目的地跑。靈燕覺得它們毫無目的。就是自己眼前的風景,為讓這世界動起來。否則,這世界就靜止了。偶爾能看到兩個行人,戴白色和藍色口罩,木然移動著兩條腿??谡窒褚粋€隱喻,讓好好的一副面孔失去了半張。他們是要遮住什么嗎?靈燕忘記了自己也應(yīng)該戴口罩,直到冷空氣銳利地鉆進她的鼻腔,她才把疊好的口罩從口袋里掏出來。本質(zhì)上她不怕什么,但她怕冷。還怕久梅那輕賤的小眼神。你今天是干什么來的?她想,幸虧今天來了,才絕了以后再來的念想。說不出為什么,她經(jīng)常有來見久梅的想法。日常生活中,會沒來由地想起她。今天好了,一切都解決了。以后再不會了。她安慰著自己。商廈頂上有時鐘在滴答走。靈燕看了一眼,沒看出所以然?!白钅┮惶臁边@樣的提示或暗示從鐘表盤上顯現(xiàn)出來。那是她心中的鐘表盤,與眼下的情景無關(guān)。她心里一跳。有些事情必須今天解決掉。她對著鐘表說,再不解決就沒有機會了。

真是這樣么?不是的。你是心中有塊壘。過去有,今天嚴重了些。你想解決掉的不是任何問題,而是自己心中的淤滯之氣。不是么?除此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事。這樣想,她決定了下一步的走向。

靈燕先攔了一輛出租車,停在了一家副食店門口。只要看著富麗堂皇的包裝她就往外提拎,也不管都是什么價錢。就沖大冷天二叔一個人去挖墓穴,靈燕便覺得怎樣孝敬他都不為過。女老板的臉上都在放光芒,一口一個大姐。司機協(xié)助把那些禮品盒搬到車里。座上座下堆起來老高。靈燕沒有問打車價錢。她覺得,多少價錢她都承受得起。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沒有什么是她承受不起的。司機一路走一路咳嗽。靈燕問:“您是不是在發(fā)燒?”司機連忙否認。靈燕說:“不礙事,我才燒過?!彼緳C年紀有點大,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朝車窗外吐痰的時候唾沫星子甚至刮到了靈燕的臉上,靈燕掏出紙巾來擦了擦。司機問她是不是回娘家。想了想,靈燕答:“是的?!?/p>

“師傅貴姓?”

“免貴姓孫。”

“家里人都還好么?”

“都趴著呢。這波疫情嚴重,連我這從不感冒的人也不放過……不過我早轉(zhuǎn)陰了,否則也不會出來拉活?!?/p>

“客人不多?!?/p>

“一家老小都指望著這輛車呢。”

“問孫師傅一個問題。有個人家只一個閨女,閨女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您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媽對閨女不好?”

“是太好了?!?/p>

“是溺愛吧?”

靈燕沒提防孫師傅會這樣講?!耙部梢赃@樣說。那個媽媽不愛干活,就愛看小說。她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年輕時受了點刺激……但她嫁得好,丈夫一輩子都包容她。她從不打罵孩子,總說孩子這也隨爸那也隨爸,其實她沒說真話?!?/p>

孫師傅回頭看了靈燕一眼,這點心事很容易被看透。

“親的咋樣,不親的又咋樣?只要對你好就好,人間最難是真情?!?/p>

那句書面語言差一點把靈燕逗笑。她注意到孫師傅改了稱呼,話說出來更像在規(guī)勸人。

“知道真相不重要?”

“世界上到處都是真相,卻沒有幾個人知道。”孫師傅輕描淡寫地說。

靈燕一時語塞。她覺得這位神情呆板的出租車司機有點像哲學家。那么真相到底有沒有必要知道?或者,世間到底有沒有真相這回事?一切真相都源自真相本身。靈燕自嘲地笑了下,望向身邊這些禮品盒,它們是不是真相呢?方波發(fā)來了微信,把她從浩渺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澳闶遣皇侨チ死牙鸭??我能做飯,你不用惦記我。”后邊又加了句:“我已經(jīng)在煮面了。”遲遲不見靈燕回來,他就覺得靈燕是去了姥姥家,她一般不去別處。去超市也不用那么久。一定是姥姥臨時把她叫了去,靈燕卻忘了告訴他。

靈燕頓生歉意,她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中午了。“是在姥姥家,臨時有點事。你就吃口面對付一下吧,晚上我回去包餃子。”

這也不是真相。她把手機放口袋里,用力捏了捏。

二嬸圍著被子坐炕頭上,屋子冰窟似的冷,二嬸不停地咳嗽?!盎菢佣嗟腻X干啥,我們這把老骨頭,不值得花錢了?!膘`燕把那些紙盒子放在躺柜上,坐在了二嬸身邊。說這些都是半成品,稍微一加工就可以吃。二嬸比母親小,但遠不如母親的狀態(tài)好。不戴眼鏡,母親還能看書呢!年輕的時候二嬸跟母親關(guān)系不好,她生了四個兒子,有些囂張??偣苣赣H叫“絕戶頭”。父親行大,就叫“大絕戶頭”。后來這一稱呼就成了靈燕家的代名詞,在罕村廣為傳播。靈燕起初不知道這詞的意思,后來懂了,就像母親一樣接受了。母親說,我們家沒兒子,沒錯,我們就是絕戶頭,但我們不比別人過得差。即便編小辮,母親也一定要給靈燕系上蝴蝶結(jié)。靈燕十多歲的時候就長發(fā)及腰,根根通透。母親到城里給她買洗發(fā)水,那種洗發(fā)水叫青蘋果香波。她自己卻用洗衣粉洗頭發(fā),洗出來的頭發(fā)是銹的。父親戴的草帽沿了邊,加了分量就不容易被風刮跑。母親就愿意干這些。靈燕后來學了一個詞:華而不實。她覺得就是用來形容母親的。后來,她自己生了女兒,母親把適子打扮成了花仙子,靈燕才覺得華而不實也挺好,華而不實有華而不實的好。那時二嬸嘲諷說,母親燒火也要捧一本書來讀,那書能續(xù)她的命么?母親經(jīng)常把鍋燒干了,柴燒沒了,飯還沒做成。父親在外做木匠,會把一些劈柴捎回來,所以靈燕家吃不愁燒不愁,讓人嫉妒得眼都是綠的。二嬸生老四時,一看又是兒子,差點閉過氣去。四個兒子四層房,個個都是討債鬼。她想把最小的這一個過繼給靈燕家,將來也好有頂門立戶的人。舊時都是這樣。被時寒之拒絕了。她說我們有靈燕一個就夠了。不需要別人來頂門立戶。關(guān)鍵是,父親朱世安并不反對,按老輩的規(guī)矩,子侄也是兒子,過繼一個順理成章。只是他不做主,聽時寒之的。這件事,委實傷了二叔和二嬸的心。他們覺得大房兒一家都不知道好歹,這樣好的事,打著燈籠都沒處去找,他們竟硬生生地拒絕。瞧他們將來怎樣遭罪!

二嬸偷偷問靈燕:“把小弟送給你,你要么?”

靈燕沒說不要,而是用一只手捂著書包,繞著二嬸跑走了。

靈燕家確實遭了幾年罪,分了那樣多的地塊,春種秋收都缺人手。二叔家的地毗鄰,一家人干活都生龍活虎,就像在表演給這邊看。靈燕像老鷹拉小雞一樣背幾穗玉米,或幾棵高粱,費力地從地心深處往路邊走。父親像牛一樣悶頭干活,從不往四周看。靈燕也學父親,悶著頭走路。人家麥都種完了,她家剛收完秋。那時靈燕覺得沒臉見人。母親走路就像跳舞一樣。她哪里是干活,純粹是添亂。

“二叔呢?”

“他去小賣部了,家里沒鹽了?!?/p>

“這屋里有暖氣?!膘`燕摸了摸,暖氣就在靠東房山的地方,“怎么不讓它熱起來?”

二嬸說,它晚上是熱的,你進來之前才剛停。

靈燕就明白了。他們不舍得白天取暖。燃氣取暖是很便當,但很多人家用不起。靈燕問兒子一個月給多少錢,二嬸說,一個月一百?!疤倭??!膘`燕說出了聲?!白约憾歼€活不過來呢,哪有錢顧老的。”二嬸咳成一團,吐痰時,靈燕趕忙拿出一張面巾紙。

“你給你媽多少?”二嬸伸過來一張臉,期待地問。

“沒多少?!膘`燕含混地說。事實上她放一張卡在母親那里,是一張子母卡,娘倆使用同一個賬戶。母親新潮,比靈燕更早地學會了使用手機支付。

“還是你媽命好?!倍鹫f,“她的屋子暖和吧?”

當初父母從這里搬走,二叔說想借住這座房子。二叔家的房子屋頂漏雨,被雷劈出一個坑。關(guān)鍵是,那是座土坯房,七幾年蓋的。不等父親搭聲,母親就說,世全你就搬過來住,我啥時回來有我一個屋就行??珊贝逡矝]有像母親這樣行事的,連房子都能大大方方拱手讓人。二叔叫朱世全。靈燕真是佩服母親的膽識,她就帶了穿的用的走了,還有那些書,裝在紙箱里,用麻繩捆起來。她把自己交給了城市,交給了女兒,連退路也不留。母親不需要退路。她的單向思維里,就只有一條路。靈燕站起來,這里那里看。躺柜,縫紉機,帽鏡,裝雜物的小木箱,都是當初留下的。被二叔抹得光可鑒人。這房子被二叔維護得很好。靈燕想,是誰的不是誰的哪有這樣重要呢。這該是母親的想法?,F(xiàn)在,靈燕也想通了。只要這房子在,隨時能夠進來,就好。母親喜氣洋洋地投奔新生活,把舊生活留給了二叔二嬸,如今,這生活顯然愈發(fā)陳舊。只有暖氣是新裝的。他們住這里的時候用三開爐子燒大同塊,火苗騰挪,壺里的水吱吱響。高考那年她守著爐子背題,兩腿環(huán)著它。爐子上烤著白薯,香氣在灶屋彌漫。她知道自己笨,就使勁學。那些定理公式背得滾瓜爛熟。她從沒想過要考久梅前頭去。久梅是班長,干啥都搶尖拔上。期末考試老師甚至偷偷給她撩分。靈燕知道,但從不覺得不合理。久梅天生就該比靈燕強,這毫無疑義。

高考分數(shù)下來靈燕覺得沒臉見人,就像背叛了久梅一樣??墒?,沒人的時候你歡欣了呀,愉悅了呀。對著鏡子,靈燕給自己扮鬼臉:你不笨,你比久梅強。然后雙手捂住臉,放開再看,是粉面桃花。她覺得,她終于勝了一回。這一輩子,勝一回就是勝一世。陽光從雙開扇的窗子照了進來,被鏡子折射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對面的墻上,就像對她的獎賞。她看看鏡子,看看對面墻上的影子,“哇”地哭了。對勝的渴望原來那樣強烈,潛伏在內(nèi)心的深處,自己一點也意識不到,是不敢正視……出門趕緊把這副嘴臉藏起來,唯恐久梅看見,甚至唯恐外面所有的人看見。如果讓任何一個人看見,靈燕都覺得膽是寒的,天地是黑的,一點光亮也不透??伤恢睕]見到久梅,她們住得這樣近,一次也沒看見。命運就是這樣吊詭,時過境遷,自己登門來找久梅,是來敘舊這樣簡單么?

唉。

想起久梅舒適的環(huán)境和時尚的衣著,就像覆蓋了自己的意識和意志,靈燕輕輕嘆了口氣。

她是不是整臉了?!

靈燕兀自一驚,覺得毛骨悚然。久梅有變化,是在往以前變。這不科學,她是不是真的整容了?靈燕自己睜大了眼,覺得不相信。也后悔沒能仔細留意她的臉。整臉當然是好的,沒有人不喜歡自己美起來。但久梅整臉,怎么說呢,靈燕有些幸災(zāi)樂禍。她想人還是天然一些的好,純天然,說明你人沒毛病。否則……就像人需要手術(shù),那是因為你有??!靈燕后悔沒偷偷拍張照片給適子看。適子眼毒,有時在視頻里看到美女,靈燕說好看,適子一眼就能看出:鼻子是墊的,眼皮是割的。

久梅莫非也墊了?這樣想,靈燕牽了下嘴角,心里的滋味更濃了些。久梅的皮膚像嬰兒那樣嫩滑,一定是做拉皮了。

自己說她年輕了五歲,看來是說少了。

“我小時候啥樣,二嬸記得么?”靈燕對著相框鏡子問。這里的照片過去是靈燕的,從小到大,有十多張。現(xiàn)在換了二嬸的兒子孫子。她的照片被母親悉數(shù)收走,但把相框留下了。

“胖胖的,虎頭虎腦。你爸說,這要是小子多好啊?!?/p>

“我是在哪出生的?”

二嬸認真地想,顯然想不出來?!澳銒尣蛔屓丝?,天天貓在屋里不出來。你媽多小氣,她生的女兒是個寶,誰多看一眼就像能少一塊肉……要不你能這么胖?”二嬸親昵地說。

靈燕咯咯地笑?!八秊樯吨簧粋€?”

“生一個好??!”二嬸一臉羨慕,“女人生一次脫層皮。我坐四個月子,回回都像要去鬼門關(guān)……你媽天天讀書,也許是有啥辦法少生。你媽嘴緊,她不說。進門許久不開懷,我們都以為她不會生養(yǎng),誰知憋出個金蛋。你小時候就像個肉球,比畫上的娃娃都好看……后來能考上大學,村里人說,別小看時寒之,人家要生就生有用的。我也不想生這么多,沒法兒呀……”

二嬸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著頭不著腦,逐漸又有鼻涕淌了下來。靈燕趕緊去給她擦。二嬸把紙搶了過來:“好像我連鼻子都不會擦……你打聽這些干啥?”

“我媽總說我隨我爸,可我覺得一點都不隨?!?/p>

“咋不隨。”二嬸說,“你爸聰明,你也聰明。你爸干啥像啥??茨愣澹蜁屛疑鷥鹤?。”

靈燕終于笑了出來,笑彎了腰。直起身時眼角漾出了淚水。她用手背抹了抹,說從沒聽過二嬸這樣講話,二嬸原來也會說笑話。二嬸也笑了,像蒼老的母雞發(fā)出的咕咕聲。說那些年家家爭著搶著生兒子。我四個兒子生了八個孫子。我說,就不能生個閨女得得已?瞧你大娘家的靈燕……

靈燕說:“我沒出息呀,二嬸。一輩子就當個工人。人家久梅……”

靈燕沒提防,順嘴就說了出來。

二嬸鄙夷:“不孝順蛋用沒有,爹媽也不能跟著享福。她那姑爺三塊豆腐高,聽說是當官的。就是當皇上又能咋樣,看不起草鞋親戚?!?/p>

“人家不是不孝順?!膘`燕說,“久梅還給胖大娘買過貂皮襖呢?!?/p>

“是能吃還是能嚼?”二嬸不屑,“一個人住一座房子,像個老孤燕子。平時連鬼影都難看到,年節(jié)呼啦來一幫,又呼啦走一幫。哪里是來瞧媽,純粹是給媽添病。”

靈燕想起久梅的話,說胖大娘還能種二畝地,一條街的人都來這里串門子,看來這是想象。

靈燕懂二嬸的意思。母親在城里也自己住,但在村里人看來,母親這是有了安置,而胖大娘生了七個兒女,卻沒被安置,她住的還是自己的老房子。兒女都從這里飛走了,只是偶爾飛回來。胖大娘一直想跟著哪個兒女進城,大家約好了誰都不帶這個頭,說等老了動不了了就請個保姆。要說久梅有條件,但顯然她也不想這樣做。她說胖大娘在鄉(xiāng)下過得很好。

老人都難,但各有各的難。靈燕沒想到自己在這件事上有了風評,都是爹媽生養(yǎng)的,接到身邊有那么困難么?靈燕不理解。胖大娘與別的老人不一樣,她的兒女們都很有出息,是她嘴里的驕傲。她經(jīng)常說,要去這家住幾天,要去那家住幾天??梢惶煲矝]見她去別家住。對她的要求兒女們都置若罔聞。

“你爸從小就是凄惶人,凄惶來,凄惶走?!倍鹧廴t了,又用手絹去蘸眼窩。父親三歲死了娘,五歲有了后娘。后娘對他不好,就差沒穿蘆花棉襖。這些靈燕是聽母親說的,還說父親對后娘比親兒子還好,一直伺候到終老。這些靈燕只是有模糊的印象,那個小老太腳小得像粽子,走一步晃三晃,冬天跟他們睡一鋪炕上。久梅告訴靈燕你爸跟你二叔不是一個媽。靈燕回家問父親,父親說咋不是?跟一個媽差不多。

靈燕也沒深究。這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靈燕不上心。

窗外人影一閃,二叔回來了。邊走邊說:“我大侄女來看我了,外面停著出租車。咋沒開自家的車?”興奮溢于言表。

靈燕謊稱車子今天沒空。突然激靈了一下,她對久梅說自己不會開車。“我是打車來的,像我這么笨的人……”這樣的謊話隨口而出,甚至不需要理由。久梅必是聽出了她講述的前后矛盾,因為送父親的骨灰時,是她把車開到了骨灰堂。

還有回罕村的時候,那時靈燕開輛小破車,但她是最早有駕駛本的人。

久梅并沒有戳穿她?;蛘?,她根本不在意靈燕說些什么。她聽靈燕講話就像刮西北風,她總是截斷她的話頭。

靈燕心中生出了許多悲涼。

二叔說:“那就有空再回來么,又不在乎這一天?!?/p>

靈燕笑了笑,沒說什么。

二叔說:“出租車收多少錢?”

靈燕說我沒問。

“你們還是有錢?!倍灞尺^身去給靈燕倒水,端過來時說,“讓人坑了也不算個啥?!?/p>

靈燕說:“現(xiàn)在出租車的生意不好做,坑人的還是少數(shù)?!?/p>

二叔一擰腦袋,說:“少數(shù)?跟你媽一樣傻,被人騙了也不知道?!?/p>

靈燕看著二叔。問:“我媽哪里傻?”

二叔說:“她一輩子買書看書。書都能把她騙了,書上寫的都是假的。買書的錢攢到現(xiàn)在,也是筆大錢了?!?/p>

靈燕說:“她喜歡看書?!?/p>

二叔說:“就是不知道過日子。否則你們的日子能過到天上去?!?/p>

靈燕很想說,你不買書看書,日子也沒過到天上。她嘆了口氣,說我也不喜歡看書,我是二叔的閨女吧?

二嬸說:“他哪有這福氣?!?/p>

二叔的神情黯淡了一下??粗褡由系哪切┘埡凶?,有點膽怯地上手摸了摸。臉色柔和了些,但嘴里說:“買這東西干啥,都華而不實。”

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靈燕心里瞬間充滿了氣體。她當年也認為母親華而不實。她慢慢讓自己平復了。她想,也許我們都是華而不實的人,或者,都有華而不實這一面。這樣想,靈燕隱隱高興了一下。

二叔一點不像父親。父親從不說傷人心的話,即使那些年被二嬸罵,即便那些年被母親瞧不起,父親仍說母親是菩薩。靈燕也從沒聽他回罵過二叔。這一點,他很像母親。他們都不像罕村出產(chǎn)的人,二叔這樣的才是。她散淡地回應(yīng)說:“您說得對,我跟我媽一樣,都不會過日子?!?/p>

二叔是心疼錢,而不是嫌棄這些東西。如果母親在場,肯定會這樣想。

或者,二叔是在想,我情愿不要這些東西,給我些錢就好了。

太陽升到了中天。不,早已是午后了。靈燕走出自己家的宅院,回頭看了眼。母親在西窗根下種向日葵,靈燕年年有瓜子嗑。種到這里就是防人偷,但家賊難防。有一回,靈燕把大個轉(zhuǎn)盤貼在肚子上,用衣服罩住,給久梅送了去。回來母親撩開她的衣服看:“癢不癢?癢不癢?”給她用濕毛巾擦了擦,撲了些痱子粉。母親故意問:“剛才干啥去了?”

靈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我?!?/p>

母親說:“久梅有瓜子嗑了,開心吧?”

靈燕嘻嘻地笑。她每送給久梅禮物就特別開心。

二嬸趴在窗子上給二叔努嘴使眼色,剛巧被靈燕看到了。二嬸發(fā)現(xiàn)靈燕看到了,那張扁平的臉倏忽就不見了。靈燕不想探究這內(nèi)容,但這里似乎確實有內(nèi)容,二嬸難道還有話說?靈燕沒有心情關(guān)心,朝二叔揮了下手:“您別送了?!?/p>

二叔在院子里吐了口痰,說:“等我死了這房子……”頓了頓,二叔似乎覺得話說不出口,又另起一行。說,“你媽啥時回來住都行。”

難道我是來看房子的?靈燕愕然地停了下腳步,跟著心里一忽悠,意識到二叔有更復雜的想法。

難怪二叔誤會,你確實不是專程來看二叔的,來看二叔不過是副產(chǎn)品。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靈燕沒說話。她從沒想過房子問題。房子是母親的,她才有權(quán)處置。在這個問題上,她從沒操過心。適子有時候還有想法,問姥姥有沒有簽租住協(xié)議,他們要住多少年?“將來我回去搞個民宿,現(xiàn)在民宿可掙錢了。”母親回答說,都是自家人,誰住都一樣。他們的房子遭了雷擊,又沒有能力翻蓋,不住這里還能住哪里?一句話就絕了適子所有的念想。在母親的心目中,房子大概只相當于一捆柴火,除了燒飯沒有其他用項?!岸宀挥眠@樣想?!膘`燕有些難過。父親剛?cè)ナ啦痪茫幌肼牰逭f生呀死呀之類的話。她不想給他負擔。她想起了父親的話:你媽是活菩薩。過去不理解,現(xiàn)在想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膘`燕說。

靈燕一直計劃二叔往外送她時單獨跟二叔談?wù)?,但此時意興闌珊。靈燕現(xiàn)在當真覺得那問題不重要。沒有想的那么重要。今天真是中邪了,心里總沖撞著一些念頭,但臨時又自己推翻了。在久梅那里時是這樣。來到了二叔的家里也是這樣。這些問題只有自己面對時是個問題,而在二叔和久梅面前,那些問題都顯不出重要。也許,那原本就不是重要問題?;蛘撸歉揪筒皇菃栴}。撳下車窗,見二叔倒背著手站到了墻根下,身后是一株干枯的槐樹。冬天的槐樹光禿禿,了無生機。二叔站在那里,二叔也了無生機。二叔曾和父親學木匠,可他連板凳也打不好。父親無論怎樣努力都教不會他,二叔心笨手也笨。笨人卻能生兒子,這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地方,因為他們才能續(xù)上朱家的香火。車子轟然發(fā)動,二叔錯后時一個踉蹌,差點撞著槐樹。二叔有些張惶,眼神放過來,隔膜且陌生。乍見到靈燕時不這樣,不知是在哪個節(jié)骨眼,二叔的心緒復雜了。靈燕的到來,讓他意識到了房子的歸屬問題,進而有了復雜的想法。過去有嫁出的女潑出的水的說法。這房子姓朱,而靈燕出了嫁,原則上就不再是朱家人了。老一輩都是這樣說的。年頭深了,二叔已經(jīng)拿這里當自己的家了。哥哥的房子,自己住最是理所應(yīng)當。混沌的思維中,二叔翻滾著這些想法,也愈發(fā)拿不準靈燕回來的目的,眼前便愈發(fā)迷離。“她租車都不談錢,她不缺錢,城里人都不缺錢?!彼┝税驯翘?,抹到了槐樹上。靈燕把視線從二叔身上移開,小聲催司機師傅快走。她從小到大從沒跟二叔親近過,現(xiàn)在也拿不準該怎樣面對二叔。如果二叔沒有住自己家的房,情況可能簡單得多。車子朝前躥去,她只來得及晃了下手,說天氣冷,二叔多保重,快回屋吧。二叔只約略擺了下手,就不見了。靈燕發(fā)現(xiàn),他跟父親一點也不像。沒有早晨在小區(qū)遇到的那個人像。二叔沒父親皮膚白,也沒父親眉目開朗。父親說話綿軟,像那些從木頭身上刨下來的刨花一樣。也許就因為父親心中有個菩薩,而二叔,菩薩立他面前他也不認識。

你認識菩薩么?靈燕問自己。

車子拐了一個彎,就到了久梅老家門口。靈燕讓司機停下車,說請等幾分鐘。半扇門敞開著,靈燕進到了院子里。小時候覺得這院子闊大,圍墻很高?,F(xiàn)在看,闊大只是個虛詞??课鲏κ情_放的兩間棚子,堆放著許多雜物。這些雜物肯定都用不著了,只是沒人幫忙清理。那些生產(chǎn)和生活資料,都曾發(fā)揮作用,如今就像垃圾一樣堆放。靈燕還記得胖大娘穿貂皮襖的情景,人就像只棕熊。那時適子還小,偶爾與久梅的女兒一起玩,但她們沒建立起親密關(guān)系。適子甚至記不起久梅女兒這個人,如今在英國讀書。但記得胖大姥姥,每天穿著貂皮襖在街上走,天氣熱了也不舍得脫。胖大娘是個有意思的人,買塊肉都得用手托舉著回家,唯恐別人看不到。胖大娘的很多舉動大家看不慣,就像母親時寒之的許多舉動大家看不慣一樣。但沒人敢當面說胖大娘,她能搬塊石頭把你家的鍋砸了。母親不一樣,受了委屈只會哭,把父親慌得不知所以。胖大娘家若是丟根蔥,能罵得一條街的人都睡不好覺。母親則極力掩飾,不讓靈燕知道?!澳莻€磨盤倭瓜呢?”靈燕明明記得頭天晚上還在一塊石頭上坐著,早上起來就不見了?!白岦S鼠狼背走了?!蹦赣H給她講故事,說黃鼠狼娶媳婦用得著,人家正在家里用倭瓜做大餐呢。

胖大娘正在睡覺,肥大的身軀側(cè)起來面朝炕腳,像豎起的一塊墻壁,她真是越來越胖了。這樣的肥胖病,在鄉(xiāng)下的老年人中很少見。這樣的身體怎么還能種二畝地?靈燕想,久梅未免太夸張了,而且夸張得如此隨意。她過去不這樣。就像她的臉過去不這樣。屋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氣味,圓桌還在炕沿下支著,盤碗里的剩菜剩飯都干巴了。靈燕站了一會兒,沒有驚動她,悄悄退了出去。

靈燕想起了很多往事,都與母親溺愛有關(guān)。母親對她未免太好了,才讓她生疑。久梅被打得鬼哭狼嚎的時候習慣來她家。“你媽咋不打你?”抹干了眼淚,久梅氣囊囊地問。靈燕就去問母親。母親說,因為你乖呀。她也這樣告訴久梅,久梅非常抵觸?!肮詡€屁!”她說,“你就是笨,連淘氣都不會!”確實,淘氣也要被久梅帶領(lǐng)。有一次,她們?nèi)ジG地附近挖野菜,順便偷了兩只小母雞。靈燕把母雞拿回家,母親用一只草筐扣上了。吃了晚飯,天黑透了,母親拉著她把母雞送回了窯地。母親什么也沒說,回來讓她趴在背上,她很快就睡著了。轉(zhuǎn)天久梅來看那只小母雞,說她拿回的那只居然生了個蛋,還帶血!“你家的母雞生蛋了么?”久梅神秘地問。靈燕這才想起還有母雞這回事。她們挖野菜逮了母雞摁到筐里。靈燕是學久梅的樣,逮了只黑母雞,久梅逮了只蘆花雞,蘆花雞比黑母雞個頭大。久梅偷東西也比她偷得好。母親搶著告訴久梅,在靈燕睡覺時,那只黑母雞飛走了。母親用雙手比劃,那只雞就像只大雁,撲棱棱扇動著翅膀,只一刻的工夫,就不知去向。靈燕懵懂了很多年,她恍惚記得把那只黑母雞投進了窯地的柵欄里,但不確定。那也許是做夢,真實的情況就是在她睡著的時候黑母雞飛走了。她從沒細究過此事。往事淡淡地攜帶著讓人困惑的信息,此時想起來,靈燕恍然懂了母親為啥要那樣說。她不愿意靈燕失去久梅這個朋友。

差不多是唯一的朋友。

靈燕突然淚蒙雙眼。你怎么會懷疑她不是生你的人呢?如果不是她生你,還有誰能夠生你呢?

從東大門下了出租車,靈燕就像走進了一幕情景劇的下半場。她腳步輕盈,內(nèi)心敞亮。眼下自己就是主人公,從一輛淡青色的出租車上下來,走進了金黃色的彩虹小區(qū)。追光燈無遮無攔打在身上,她就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在光的照耀下走向自己的安心之地。她擦著綠化帶的邊緣走,小心地避讓了寥落的行人。他們都心事重重,擰巴的臉上寫滿了對嚴寒和病毒的畏懼。靈燕與他們擦肩而過,感受著內(nèi)心的快樂和對世事的澄明。這一天就要過去了。這一年就要過去了。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時光的流逝,還有那些在時光流逝中的短暫呈現(xiàn)的念頭,都一同消失了。好多好多?。『枚嗪枚嗄臧?!這時的靈燕與早晨迥然不同。她在心底細細分辨,早晨她就像一個病人,她確實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人,在屋里蟄伏了許多天,對外面有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期許,不可告人。如今這些都消逝了。在時間的盡頭,自己變得通透。她篤定而踏實,像得勝的將軍邁著穩(wěn)健的腳步。再不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靈燕想,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魔法師也不行!這世界按照鐘表的節(jié)律運行,誰都奈何不得!她為這個想法偷偷笑了下,有小小的感動和滿足。她慶幸心中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不管對久梅還是對二叔,把它們留在心里才不會造成困擾。成熟的女人就該這樣。這最末一天,她終于彈跳起來,站到了高處。審慎地看清了以往的一些人和事,這很重要。生活中,沒有比這再重要的事情了。她甚至覺得,以后的日子全都由快樂組成。她并沒有告訴司機師傅怎樣走,只要她不說左轉(zhuǎn)右拐,出租車就筆直前行,這是規(guī)則。當她突然發(fā)現(xiàn)來到了彩虹小區(qū)門口,她“哎哎”叫著讓司機停下了車,她要在這里下車。司機沒有多收費,在靈燕的預估范圍內(nèi)。開走前司機師傅說了句:“祝你好運?!?/p>

哈,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她買的第一套房子,在這里住了8年。裝修用了橡木板材,140塊錢一平方,那時覺得真貴呀!企業(yè)效益好,方波跑業(yè)務(wù)能拿提成。房子裝修出來就像宮殿,她和方波兩個人在地板上坐到半夜。地上鋪了實木地板,散發(fā)著一股好聞的氣息。那時就想在這里永遠住下去,可女兒一天一天長大,生活一日一日翻新,高品質(zhì)的小區(qū)在不停地招手。兩人謀算了一個晚上,用公積金貸款,又換了套雙衛(wèi)的,就為了女兒有獨立衛(wèi)生間。這次有了經(jīng)驗,再不搞所謂的“豪華”裝修,走簡約、簡潔路線,其實也是手里的錢不夠用。但女兒的房間貼了壁紙,衛(wèi)浴高出一個檔次。連毛巾浴巾洗發(fā)護發(fā)用品都買最好的。這就是當媽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喂給女兒。哪個當媽的不這樣?母親尤其如此。她從書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又傳給了女兒。靈燕雖然不看小說,但主人公的那些品性,還是能間接傳導過來。靈燕有個好性格,是廠里廣受歡迎的人。廠醫(yī)為了能讓她吃櫻桃,備好了抗過敏藥看護她,別人哪有這待遇!只因為你吃櫻桃不過敏,就懷疑不是親生?哪有這樣的道理!靈燕緊著說服自己,有一絲淡淡的羞愧和感傷。母親在別人眼里是笑話,在父親眼里是菩薩。在這個世界上,父親是最理解母親的人。母親雖然總是嘮叨父親,嫌這嫌那,父親卻能一笑了之。靈燕覺得父親脾氣好,其實,遠不是這樣簡單。母親除了是父親心中的菩薩,肯定還有一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著。父親愛著母親,這毋庸置疑。

好光亮??!朱靈燕感嘆了一聲,覺得空氣都有絲絲暖意。母親就是小說里的人物,一輩子活在自己營造的氛圍里。她養(yǎng)大了一個女兒,長成了她想長成的樣子。其實,她們是普通人,就長成了普通人的樣子。她們都很滿足。靈燕自己其實也在小說里,就像母親從窯地把她背回家,天上有星星,空氣里有花香。她在母親柔軟的背上枕著自己的夢。她做夢都想變成讓人喜歡的人,像久梅那樣。她做到了,而且不比久梅差。多么像小說。只是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能感悟到?

靈燕只是輕輕咳一聲,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就亮了,它們越來越敏感。站到房門前,靈燕掏出鑰匙,卻沒有馬上開門。隔著薄薄的門板,她想了一下母親在干什么。在看書,肯定是這樣。一本書母親來回看。經(jīng)??吹蒙窠?jīng)兮兮,兀自笑,兀自哭,耽擱了許多事。胖大娘手里的餅子用筷子橫著一劈兩半,中間夾了一掐子蔥,咬上一大口,醬汁順著嘴角流。她嗚嚕嗚嚕說,你媽若是嫁到別人家,早被打死了。胖大娘塌著眼皮說這話,肥大的肚腹在胸下折疊成三層,一副凡人瞧不起的樣子。靈燕頓覺難堪和恥辱。她覺得,這不單是在說媽,也在說自己。靈燕是又蠢又笨的破小孩,將來只有被人打死的份兒。那個晚上差點成為靈燕人生的終極,她一個人在河邊走,如同行尸走肉。后來學到這個成語,靈燕在課堂上馬上想起了那個夜晚。母親噓著聲音在河堤上喊她,生怕驚擾了別人。她在河邊蹲下了,故意不理。銀亮的月色下,鯉魚跳起時嚇了她一跳,她躍起了身。她驚慌的樣子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就是這樣巧。母親踉蹌著跑下河堤,一把把她摟在懷里。

“將來我不結(jié)婚?!?/p>

“由你?!?/p>

“我怕被人打死。”

“怎么會。”母親說,“大家都喜歡你,你又可愛又漂亮。”

“你撒謊!”她憤怒地嚷,“大家為啥不喜歡你?”

母親眨巴著眼看她,不知她為啥要這樣說。“可你不是我呀!”

這是她唯一一次對母親發(fā)火,以后再沒有過。那年她十三歲,在懂事和不懂事的邊緣。她知道母親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犯了幾個月的神經(jīng),偷偷地一把一把吃安眠藥。

書里的字一個一個碼在一起靈燕全都認識,但就是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匆谝惶帯D憔褪潜?,又蠢又笨。久梅說得一點不差。靈燕笑了下,又頓住了。你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是嫌惡那些字。很多時候,你也嫌惡叫時寒之的這個人。因為,她恨不得把那些字吃進去。面對那些字,你慶幸跟她不一樣。甚至懷疑不是她親生的。這些念頭涌起來,她心里一汪,手腳陡然就涼了。房門自動打開了。母親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就趴在窗口等她來。那書就墊在窗框上,看一段瞅一眼窗外。但她沒事不主動打電話,還嫌父親黏人:“靈燕還上班呢,你別讓她總往這兒跑?!彼肱畠海龔膩聿恢苯诱f。

“媽,我餓了?!膘`燕說。

只要看到媽就餓,餓了就找媽。是下意識,也是靈燕從小到大的習慣。她早餐用牛奶熬了麥片,方波不愛喝牛奶,她用各種辦法打破牛奶的原味,加些干果或巧克力,用榴蓮或蘋果泥制成小點心。這些創(chuàng)意是得益于網(wǎng)上的教程,但操作起來樂此不疲,這一點其實挺像母親。靈燕把產(chǎn)品帶到廠里讓同事品嘗,大家都說她手巧,說方波有福?!拔铱杀磕兀 彼偸橇晳T這樣說。這不是客氣。“我媽手才巧,她能把餃子包成一百種花樣。”餃子放蓋簾上,個與個長相不同。她拍了照片發(fā)朋友圈,得了許多喝彩。“我只能包幾種,多了就記不得了?!钡@已經(jīng)夠讓大家吃驚了,許多人餃子只會包一種。于是大家都知道她媽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年輕時起就愛逛書店,現(xiàn)在在家也喜歡看書。甚至都不需要戴老花鏡?,F(xiàn)在的老人,看書的都是珍稀動物?!澳銒尪伎词裁磿??”同事們都很好奇?!熬褪且恍┬≌f,她專門看外國的,我記不住書名。真的,我一本也記不住。”靈燕從沒看過那些書,她對小說的抵觸與日俱增了一段,又輕賤漠視。村里人都不看書,母親因為看小說形象黯淡。靈燕有意無意地消解那些書對自己的影響。

母親去給她熱餃子,她從小就嘴緊,吃飯從不分時候。有時一天能吃七頓。這一身肉就是吃出來的。有啥辦法呢,她有個好耐性的媽啊。靈燕這屋那屋看,除了父親不在屋里,其余都沒變化。衣架上甚至掛著父親的上衣,好像他隨時都能穿走。窗臺上果然扣著一本打開的書。很舊,紙質(zhì)已經(jīng)泛黃,封面開裂了細細的紋理。靈燕走過去歪著脖子看,“《傲慢與偏見》,什么意思?”靈燕嘟囔著又念了一遍。她想記住這個書名,以后再有同事問起,也好回應(yīng)。封面人物身上已經(jīng)褪得顏色模糊,但靈燕還是能看出正在讀書的姑娘,穿著長裙光著腳丫,窩著身子把一本書放在膝蓋上。另有一位姑娘站在她身后看,腳下有兩只神獸雕塑,像禿鷲。雖然形象模糊,但靈燕能看出她們輪廓的美麗和豐腴,穿鮮艷華麗的衣服,后邊那位姑娘手臂上戴一只手環(huán)。都是不經(jīng)意地附著。重點還是那本書,吸引了兩人所有的注意力。不知她們與傲慢和偏見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靈燕突然有了想看一本書的沖動。她想看小說。

“媽,我想看《傲慢與偏見》?!?/p>

母親在廚房也許沒聽見,也許應(yīng)答了靈燕沒聽見。她坐椅子上,翻開第一頁:“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舉世公認的真理?!?/p>

“這條真理還真夠深入人心的。每逢這個單身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的人家盡管對他的心思想法一無所知,卻把他視為自己某一個女兒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

這文字真有趣。靈燕從沒體會過文字讓人愉悅和歡欣,像小溪淙淙流過干涸的心田,無端漾上來的幸福,就像饑餓時面包從烤箱中自己跳出來,豈止氣味引人。這些暗黃色的紙張,不知被母親翻了多少遍,不知母親從中得了多少撫慰?!皨?,傲慢與偏見是什么意思?”靈燕有點耐不住性兒,她想快些知道內(nèi)容。

“誰都會傲慢,誰都有偏見。”靈燕豎起耳朵聽到了母親的回應(yīng)。

“你不會把女婿視為女兒的應(yīng)得財產(chǎn)?!膘`燕對照著書說,“媽,你把方波當什么?”

“方波就是方波。”頓了頓,時寒之從廚房走了出來,“你今天怎么啦?”

她沒有理會,用屁股自動去找椅子。窗下的這把木板椅就是母親常坐的,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軟墊。她在這里讓陽光照明,所以母親總是心明眼亮。靈燕記住了“貝內(nèi)特”這個人物。這是小說第一個出場的人,還有一個是他的妻子,就像不見其人先聞其聲?!澳阌袥]有聽說內(nèi)瑟菲爾德莊園終于租出去了?”這聲音在腦子里回漾,卻是母親的。她隱隱記得母親讀過這段話,她裝睡,然后就真的睡著了。母親嘆息著起身,自言自語說:“這丫頭,怎么一聽書就犯困?”

母親從小就想培養(yǎng)她閱讀,最終卻培養(yǎng)了她抗拒。

母親喊她吃飯時,她已經(jīng)看到了第三頁。然后,又堅持看了兩頁,真有些愛不釋手?!靶≌f原來這樣好看?!彼緡?,“原先竟一點也不知道?!?/p>

靈燕舉著書往餐廳走,把書放餐桌上。“因為啥傲慢,因為誰偏見?”她腦子里的疑團一個接著一個?!斑@兩個漂亮姑娘是誰?”

把第一個餃子送嘴里,才發(fā)現(xiàn)母親并沒有應(yīng)答她。母親用蒜泥、香油、醋和生抽勾兌了蘸料,辣醬也擺上了桌。母親又去熱稀飯,又去拿干果。桌子擺滿了母親仍不肯坐下來。

“方波呢?”

“他在家。”

“啥時回來的?”

“前天。哦,大前天?!膘`燕隨口說。

“你的樣子像餓了幾輩子。慢點吃,別噎著。”

母親跟父親不一樣,從不對她的事刨根問底。也許,就是那種分寸和邊界讓靈燕感受到了隔膜,也讓她生出了疑惑。這種隔膜和疑慮一直若有若無。父親的離去,讓她有了緊迫感。懷疑與自我懷疑不是突然跳出來的,而是累積疊加的。若是父親在,這家就是另一番情景。她跟父親總有說不完的話。而她跟母親,經(jīng)常是自說自話。也許就是書阻隔了她們。靈燕眼神里的漠視和輕賤不止于傷害。這樣想,靈燕心里生出了愧疚,默默塞進嘴里幾個餃子,居然沒留意是什么餡。

“我今天去找久梅玩了,她當處長了?!彼恢涝鯓咏忉尳裉欤@一天對她很重要。她覺得,自己成長了。這樣的詞很可笑。她確實覺得今天的自己與以往不同,她特別希望跟母親交流?!八r候管我叫破小孩。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時是不是特別笨?我非常羨慕久梅……不是羨慕,簡直是崇拜?!膘`燕笑了一下,繼續(xù)說,“上學的路上碰到抱孩子的婦女,久梅上去就扒拉孩子的臉,說這小孩真俊。其實那孩子一點都不俊。她就是會說話。為了學說這句話,我練了很長時間,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還是說不出口。即便見到真俊的小孩子,依然說不出口。”靈燕的臉上汪上來紅暈,回憶仍讓她有羞怯感。若在過去,她不肯說。這一年的最末一天,她想證明些什么,她想告訴母親自己已然證明?其實她沒想清楚。她的目的似乎一直在變?!八孟裾樍?,臉蛋特別光溜,只有眼角的皺紋才能讓我看出是她——你說她是不是有點傲慢和偏見?”靈燕假裝興致勃勃。

母親困惑地看著她,感覺今天的靈燕有些可疑。

“不要跟人家比?!蹦赣H看著她說,“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適子陽了么?”母親有自己關(guān)心的人。

“山里空氣好,我一直沒讓她回來?!?/p>

“元旦也不回來?”

“她當紅馬甲志愿者?!?/p>

母親開冰箱,拿出一瓶醬菜,是她自己腌的。說已經(jīng)腌了十多天,現(xiàn)在吃正是時候?!白邥r別忘了帶上?!?/p>

靈燕原本想說罕村,說自己去看二叔了。這話在嘴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說出來。靈燕有些心虛。一想到母親也許會從自己的臉上看出端倪,她就把話咽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那本書就在母親眼前,她悄然拿起放到椅子上?!栋谅c偏見》從靈燕的眼前消失了。

“沒事呀?!膘`燕假裝沒看見,內(nèi)心五味雜陳。

“咋忽然想起找久梅?”母親覺得匪夷所思。

靈燕垂下眉眼,她從不在母親面前說謊。她覺得,母親有雙透視眼,任何謊話都能看穿。

“車呢?”母親的擔心漾到臉上,“我看你是從大門口走進來的。”往日靈燕都是把車開進來停到樓下。她覺出了今天的靈燕有些反常。

“嗨,您別誤會?!膘`燕說,“我今天早晨想上超市,走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久梅,她正好在單位值班,我就打個車跑過去找她聊天了?!?/p>

“聊到現(xiàn)在?”母親更加疑惑了。

“又去罕村看了二叔,快過年了么。”靈燕放下了說謊的打算,努力讓語氣變得輕描淡寫。

“可是你沒開車。”母親像是快要哭了。

靈燕不知怎樣解釋好。去罕村不開車是有些說不過去??伤鲎廛嚨母杏X也很好,那位孫師傅就像個哲學家。分別時還祝她好運,篤定靈燕是在尋親。她已經(jīng)很久沒坐出租車了。如果將來再碰到孫師傅,他一定會問:“找到?jīng)]有?”

她不想再說,有些乏累,長長打了個哈欠?!皼]事,真的沒事。不信你問方波……”

母親欲言又止。

“我爸墳里那個包裹,”靈燕突然想起了這件事,“你裝了啥?”

母親在她面前坐著。父親說她是活菩薩。父親是能直抵母親內(nèi)心的人,父親愛著母親。但母親呢?她猶疑的目光很少落到父親身上。當然,他們不吵架,他們營造的表面和睦欺騙了靈燕很多年。靈燕覺得母親是在表演,懷疑她是入了小說的戲。母親看不上父親。她一輩子靠父親養(yǎng)著,卻看不上父親。這樣想,靈燕眼神又開始復雜。母親穿的是鄉(xiāng)下帶過來的衣服,靈燕給她買的新衣服永遠看不到她穿。母親節(jié)儉得有失常理。她其實一輩子也沒買多少書,那些書都是反復看。

“我給你爸寫的信……”想了想,母親有些結(jié)巴地說。

電話鈴突兀地響了。母親和靈燕一起看向手機,是郭久梅。靈燕放下筷子,接通了電話。久梅問她在哪,她看了眼母親才說,彩虹小區(qū)。久梅說:“我打個電話出來才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咋這么匆忙就走了?還沒聊夠呢!我正往彩虹小區(qū)方向走,有個日料館子你保準沒去過,他家的壽喜鍋特別好。我這就過去接你,今晚好好請請你……”

靈燕說:“我正吃飯呢?!?/p>

久梅說:“趕緊放下筷子!”

母親惶惑地看著她,說:“別去了。你們今天剛見了面?。 ?/p>

靈燕也這樣想。可就像被牽了線,靈燕手忙腳亂開始穿衣服、蹬鞋子。出來才想起,醬菜和那本《傲慢與偏見》都忘了帶。但她沒停下腳步,噔噔噔下了樓。

一輛銀色的奔馳在摁喇叭。響了幾下,靈燕才醒悟是在提醒自己。靈燕邊跑邊想怎么就答應(yīng)了久梅。她不想出去吃飯,她想吃幾個餃子然后回家。跟久梅也沒什么好說的,跟她聊天一點都不愉快。她還是那么居高臨下和咄咄逼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想跟久梅走,但還是跑了出來。就像出于慣性,靈燕身不由己。母親打開窗看著她,靈燕一邊走一邊朝她倉促地揮手。她出來比待在家里輕松,她和母親彼此之間都需要重新適應(yīng),因為家庭格局變了。母親說:“早點回家……”靈燕好歹應(yīng)了一聲,就走出了母親的視野。她發(fā)現(xiàn),幾十年過去了,自己還是那個小跟班,一點變化也沒有。這讓她有些沮喪。可看見久梅搖下車窗露出的臉,她就把這一切都忘了。

“你為什么說自己不會開車?”

“我說了么?”

“你說了。”

靈燕尷尬地笑了下,說自己忘了。

這順嘴說出來的,表面是想開個玩笑,其實是迎合久梅。瞧,我很笨。沒有比我再笨的人了。這當然不是真的。靈燕開車八年,也是老司機了,跑高速能飆一百二十。可為什么不跟久梅說實話?是因為下意識。靈燕在久梅面前總是自動矮下半截,即使許多年不見,靈燕仍是如此。早晨跑去見久梅也不完全是為向她打聽身世,潛意識里,靈燕還有更復雜的心思,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認。

你不成功。你在久梅面前永遠不會成功。不管做了天大的事,還是做了完全的人,你仍是不成功的那一個。

如果不見到久梅,靈燕很少想起這些。見到了久梅,就都想起來了。

“你為啥說我年輕五歲?”久梅不經(jīng)意間把這話扔出來,是后面還有話,“你是不是覺得我變化大?”

“不是?!膘`燕用余光瞟了一眼久梅,心說這話果然沒說好。是變化大好還是變化小好?靈燕拿不準。小時候靈燕就經(jīng)常面臨這樣的難題,久梅總讓她猜悶,不說結(jié)果。然后,靈燕說出來就是錯的。靈燕就沒對過。

“你想聽什么?”靈燕有點生自己的氣。

車子一個急轉(zhuǎn)彎,久梅卻沒有減速。久梅有防備,靈燕卻沒防備,她身子朝前一撲,胸腔撞到了車體,狠狠被硌了一下

“你女兒叫方適子,這名字洋氣?!本妹房戳怂谎?,“姥姥有文化,就是不一樣?!?/p>

“你咋想起說這些?!避囎悠椒€(wěn)以后靈燕忍著疼痛說。久梅說好聽的話靈燕有點不習慣。

“如果生女兒,就叫侯花魁。如果生兒子,就叫侯占魁。他就是這么土老帽。我說,這兩個名字都跟你的名字侯紅貴很配。結(jié)果生了女兒真叫了這個名字,他們一家人都說這名字好。后來上初中,孩子自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p>

“侯花魁也挺好?!膘`燕對久梅的家事一無所知,但對花魁多少有點印象。“花魁不就是梅花么?要叫侯梅花,就俗了。”

靜默了足足有一分鐘,久梅說:“她改成了侯梅花?!?/p>

靈燕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話太多了。

她們坐在榻榻米上,每人喝了一壺清酒。靈燕不想喝酒,她從沒喝過酒??蛇B久梅都喝,她怎么能不喝呢?靈燕不讓久梅喝?!昂染撇婚_車。讓警察逮著吊銷駕照?!本妹否R上拿出了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敖裢斫鼐岂{么?我在居酒屋,如果被警察截到了會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膘`燕羨慕地看著她,不等靈燕問,久梅說接電話的是公安局長?!澳阌X得我會怕站街的警察么?”

“你人脈真廣。”靈燕由衷地說。

“好歹也在街面上混了這些年……何況還有老侯,男人比女人好混。”

“罕村人都知道你老公當了很大的官。”

“其實也沒啥?!本妹纷焐峡蜌?,“他就是運氣好。市委書記下來調(diào)研,讓他匯報工作。別人都念起稿子來沒完,天都念黑了,書記都著急了。到了紅貴,他脫稿三言兩語揀要緊的說,一下就讓書記記住了?!?/p>

“侯紅貴?!膘`燕琢磨了下,說:“這名字真好,貴氣?!?/p>

靈燕見過他兩三次。小個子,四方頭。久梅初領(lǐng)他回家,胖大娘不同意,說那張臉就是四塊瓦蓋的。后來這樣的外號就在罕村傳開了,都說久梅嫁給了四塊瓦。侯紅貴也因此很少去岳丈家。靈燕家里還討論過這四塊瓦,父親比劃說,額頭是一塊,兩耳是一塊,下巴是一塊。以木匠的眼光看,這四塊瓦都長得是地方?!捌嫒水愊??!备赣H說,“將來也許會有大出息?!?/p>

久梅給靈燕斟滿了酒,說:“他沒別的本事,就是有眼力見?!?/p>

“久梅,你很幸福啊?!膘`燕當真這樣認為。

“你不幸福?”久梅問。

“幸福與幸福不同。”靈燕一不留神就露出了窘態(tài)。就像小時候明明比久梅考得好,卻非要說久梅沒正常發(fā)揮。久梅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說。很多時候都是這樣。靈燕看了看久梅的眼神。久梅如果兩天不搭理她,靈燕就丟了魂。這種關(guān)系丟了許多年,沒想到坐在一起,輕易就回來了。“我們就是柴米夫妻?!彼麄兊娜兆哟_實捉襟見肘。兩人的公積金都在還房貸,公婆在鄉(xiāng)下還有幾畝地。靈燕現(xiàn)在也用兒童霜搽臉。方波只認識廠里幾個人,他們在這座城市經(jīng)常覺得孤單。

菜上齊,她們已經(jīng)喝到了第三壺。兩人喝酒有點像比賽,都唯恐落后。桌上琳瑯滿目的各種小盤小碟本身就很藝術(shù),再裝上少量食材,靈燕甚至不敢伸筷子,擔心一碰這些東西就不藝術(shù)了。

“你過去從不說謊?!本妹氛f,“你從啥時開始說謊的?”

“我說謊了么?”靈燕眨巴著兩只眼看她,她只是沒說實話,這與說謊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你爸真的死了?”

靈燕的臉騰地紅了,這話近似侮辱。她張口結(jié)舌地看久梅,不明白她怎么會問出這種話來。

“哈,我就是開個玩笑!不過,你真一個人把他埋了,連你老公都沒告訴?”

靈燕垂下了眉眼,她腦袋有些沉,但很清楚,久梅明明不是這樣的意思。

“吃菜,吃菜?!本妹穵A了一只甜蝦給靈燕。她知道自己過分了,是她想過分。那種冒犯的感覺讓她快樂。除了冒犯靈燕,她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她剛剛被冒犯過,問侯紅貴回不回家吃晚飯。侯紅貴說省里來了領(lǐng)導,晚上要住賓館。久梅知道他狐朋狗友多,想詐他一下:跟女人住賓館吧?侯紅貴只發(fā)過來一個字:滾。這樣的表述過去可當玩笑,現(xiàn)在不行了。幾年前就不行了。女兒沒出國之前,兩人還有情面。女兒一飛走,他們倆比路人都不如。這是久梅的感覺。越隔膜越想纏繞,是內(nèi)心多了焦慮和忐忑。久梅給他打電話,想問清楚究竟住在哪家賓館,打了十幾個人家都不接。久梅不清楚侯紅貴越來越惡劣的態(tài)度是不是跟她整容有關(guān)。他很少看她的臉,而且拒絕與她睡一張床,說半夜醒來害怕。他們其實分居很多年了,久梅是想用整容挽救,可她失算了。所以久梅邀請靈燕出來吃飯不是吃飯本身這樣簡單。她心里窩著一團麻,有些抻扯不清。但表面要云淡風輕,在靈燕面前保持優(yōu)雅和體面,這很重要。甚至,比在任何人面前都重要?!皠e看外邊鬧疫情,但這家老板總有辦法把海產(chǎn)品從外面空運過來。你看這魚蝦,都是正宗的日本貨?!本妹芬苿颖P碗,給端上來的壽喜鍋騰地方。“隔壁有點吵,你讓小孩子安靜點?!彼龑Ψ?wù)員說。

服務(wù)員穿碎花小襖,深鞠一躬出去了。隔壁小孩子偶爾發(fā)出一聲嘯叫,靈燕聽見了,但沒覺得不能容忍。

“你嘗嘗壽喜鍋,是不是好吃?”

“就是火鍋么?!膘`燕憋出了一句話。

“是壽喜鍋!”久梅尖聲叫了句,“我們經(jīng)常到這里來,日料中壽喜鍋與天婦羅是靈魂!”

“啥天婦羅,就是油炸食品。”靈燕在心里嘟囔了句。

靈燕看著藕夾和白薯片,色澤金黃。她小時候愛吃油炸食品,母親連玉米餅子都炸一下。本質(zhì)上,油炸食品的味道都差不多,靈燕對它們不陌生。但吸取剛才的教訓,沒說出來。她后悔跟久梅出來。氛圍不對,胃口也不對。她和久梅不像一對老友,倒像一對冤家。靈燕是人緣好的人,卻取悅不了久梅。久梅就像毒黃蜂,說出話來字字見血。她薄嘴唇,小時候就是有名的刻薄鬼。關(guān)鍵是你自己,為啥在她面前就要矮一頭呢?靈燕困惑地想,似乎不由自主,腰就是彎的。今天的靈燕有點像鬼使神差。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是鬼使神差。她偶爾看向久梅,久梅兀自吃,旁若無人。靈燕撥弄那只甜蝦,戳爛了,也沒往嘴里送。

“我今天去罕村看二叔,順便去看了大娘,大娘正在睡覺?!膘`燕覺得有必要告訴久梅,不知她有多久沒回罕村了。

久梅不撩眼皮,她不想聽靈燕談這些

方波這時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靈燕小聲說,在居酒屋,跟閨蜜吃日式料理?!澳愫染屏耍俊狈讲@訝。靈燕嘻嘻地笑,說他是狗鼻子?!澳愠燥埩藛??不好意思,今天把你忘了?!狈讲ㄕf他沒事,做了醋熘白菜。靈燕差點跳起來:“糟糕,我是去超市買菜的,竟然給忘了!”方波寬厚地笑,說:“你晚上回家睡么?如果姥姥需要你,就過去陪陪她?!?/p>

“你知道了?”靈燕一怔。

“適子早告訴我了。”

“我回家。你還得給我暖腳呢?!膘`燕不是輕薄的人,她不過是在陳述事實,但難掩撒嬌的口吻。她喜歡把兩只冰腳放方波的肚子上?!拔业哪_就像死人腳,他給暖透了我才能睡著?!膘`燕紅著臉這樣解釋。

“喝酒,喝酒。”靈燕緩過來心情,主動給久梅倒酒,“我們今天一醉方休?!?/p>

久梅的臉卻越喝越白,兩只眼睛像刀鋒一樣割向靈燕。

“我說錯話了?”靈燕瞥了她一眼,垂下了眼簾。腦子里映出母親放進父親墳?zāi)沟哪莻€包裹。她給父親寫信,這一點,靈燕從不知道。

也不知都寫了些什么。靈燕此刻特別想知道。

十一

那個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沒人能夠說清楚。這件事在塤城沸沸揚揚半年 ,也沒結(jié)論。當事人季小姐在隔壁的一間包房用餐,她和閨蜜兩個人,各帶一個孩子。人家是個女孩,一直都很安靜。占魁不行,又叫又跳,把榻榻米當蹦床。后來他下地穿鞋,說出去看看。他是趿拉著鞋子出去的,聽動靜也沒走遠。后來占魁自己說,他扒開了隔壁那道竹門,與他們用餐的包房一樣,里邊是兩個大人。那個胖胖的阿姨說:“小朋友好可愛,進來呀?!闭伎M去了,站在離胖阿姨近的這邊。阿姨問他叫啥,幾歲了。他說叫侯占魁,今年五歲。另外一個就像老巫婆,說他長得怎么像四塊瓦。侯占魁不高興地說:“你咋叫我的外號,我不認識你呀!”

事情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那個壽喜鍋飛了起來,直沖占魁的面門。胖阿姨在瞬間跳起來,擋在了孩子面前。但她站不穩(wěn),赤腳踩在地上,身子是傾斜的,像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承受了那些湯水。那湯水還是熱的,若是落孩子臉上,說不定得毀容。感謝胖阿姨擋住了那只鐵鍋。鐵鍋飛起來就像飛碟,邊緣像刀子一樣鋒利??焖傩D(zhuǎn)著過來,正好割破了她的頸動脈,那個房間都讓她噴出去的血染紅了。

侯占魁大叫著逃了出去。他沒看見那個鮮血噴灑的場景。他只是被老妖婆嚇著了。

“那個扔鍋的女人呢?”有人問。

季小姐回答:“她說此事純屬意外,她沒有想傷人。”

“那就是精神出了毛病,那一瞬間,她想讓什么東西飛起來。”

確實沒有傷人的理由。塤城人都這樣說。只是可憐那個胖胖的女人,吃頓飯卻送了性命,這不是該著是什么。

人們議論了幾天,就又去議論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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