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絢隆
摘要碑志文是伴隨古代喪葬制度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一種文體,也是古代散文的重要類型之一。作為一種應(yīng)用于特定場合的實(shí)用文體,碑志文從產(chǎn)生之初就有潤筆刺激,并在后世相沿成禮。古代文人賣文謀生,為這類文章的大量產(chǎn)生提供了可能。碑志文義近于史,文人潛意識里會用它展示史才,但這與喪家的期待經(jīng)常發(fā)生齟齬,傳信還是諛墓,雙方博弈在所難免。碑志文的傳播形式在宋代以后發(fā)生了變化,此前以石本(拓本) 為主,此后以集本(印本) 為主,但作者始終扮演著重要的傳播者角色。喪家在選擇作者時,首先會考慮其影響力與傳播力,青睞名流大家,甚至?xí)ψ髡咛岢鰧⒈咀髌肥杖胛募囊蟆?/p>
中國古代的文章寫作,有兩種情況是受孝行文化催生而成的,即為生者頌壽、為死者銘墓。前者的對應(yīng)文體是壽序,后者則為碑志文。方苞認(rèn)為:“以文為壽,明之人始有之?!保ā稄埬竻侨嫒似呤畨坌颉罚?①揆諸存世文獻(xiàn),其說基本不謬。相比之下,碑志文的起源要早得多,至少東漢末年,喪家乞名人撰碑、志墓,已漸成風(fēng)氣。魏晉南朝,執(zhí)政者屢頒禁碑之令,使立碑受到限制,但埋銘志墓,則因俗成禮。至唐以后,碑禁漸弛,名門富戶逢喪葬親,開始樹碑、埋銘二者并用,后世相沿,終成定制,為封葬成禮不可或缺之事。明人徐師曾認(rèn)為:“葬者既為志,以藏諸幽,又為碑碣表以揭于外,皆孝子慈孫不忍蔽先德之心也。”(《文體明辨序說·墓碑文》) ②胡侍也說:“夫俾幽貞潛德,流光莫掩;鴻勛駿伐,垂馥靡盡。高岸為谷,而碩懿永存;委骨成塵,而聲華益亮。不有碑志,其何賴乎?”(《碑志論》) ③對這種在后世已成普遍習(xí)俗的現(xiàn)象,明人唐順之有些不以為然:“仆閑居偶想起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其屠沽細(xì)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后則必有一篇墓志?!保ā洞鹜踝駧r》) ④清人尤侗亦曰:“昔人云:‘雖貴為卿相,必有一篇極丑文字,送歸林下;雖惡如梼杌,必有一篇極好文字,送歸地下?!雹菟麄兊呐u說明了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
具體而言,雖然墓志、墓碑功用不同,墓碑之中,神道碑、墓碣、墓表等又有等級差別,但就其性質(zhì)論,所載文字都屬為葬禮服務(wù)的實(shí)用文體,不論寫作動機(jī)、使用場合、書寫原則還是傳播方式,基本相同,皆屬同一類型。
隨著碑、志制度的定型和普及,從唐代開始碑志文大量涌現(xiàn),后世各家文集中此類文章所占的比例都很高,用林紓的話說:“神道也、阡表也、墓志也,累萬盈千,無論何家文集,則皆有之。”⑥周亮工在給尤侗《西堂雜組二集》所作的序中,曾毫不客氣地批評過這種現(xiàn)象:“今學(xué)士薦紳家,每思傳世,必務(wù)立言。然而蒙塵叩缶,偏多納交諛墓之文;擢筆搜腸,半供公鼎侯碑之役?!雹叽嗽掚m比較激烈,所講的問題也未必有這么嚴(yán)重,但碑志文在許多文人著述中占有較高的比重,則是不爭的事實(shí)。
近年來,學(xué)界圍繞碑志文的撰寫、刻石已有很多研究⑧,但對其寫作背后的利益驅(qū)動,如喪家潤筆的誘惑、寫作者的生存需要、寫作者與喪家圍繞潤筆和文章內(nèi)容進(jìn)行的交涉、寫作者的傳播作用和碑志文的傳播方式等,則鮮有深入討論。本文擬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xiàn),對以上問題試作探討。
一、孝子求文,例有潤筆
“諛墓金”之名,始見于李商隱《齊魯二生·劉叉》一文,奇人劉叉嘗攫去韓愈所得潤筆金數(shù)斤,并云:“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⑨韓愈的碑志文為世所重,得到的潤筆相當(dāng)豐厚,有名于當(dāng)時。劉禹錫《祭韓吏部文》說他“三十余年,聲名塞天。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⑩,應(yīng)非虛言。從此開始,“諛墓金”常被用作對撰寫碑志文所得報(bào)酬的謔稱。宋代劉克莊《生日和竹溪二首》之《再和》二首之二:“饑來肯羨乞墦肉,貧殺不貪諛墓金?!痹瓶鹅o安八詠·講經(jīng)臺》:“我來作志寫長文,可嘆昔人諛墓金?!苯允瞧淅?。
宋人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六《文字潤筆》云:“作文受謝,自晉宋以來有之,至唐始盛?!卞X詠《履園叢話》卷三《考索·潤筆》亦云:“潤筆之說,昉于晉、宋,而尤盛于唐之元和、長慶間?!彪m然趙翼將潤筆源頭上溯至西漢司馬相如受陳皇后囑買作《長門賦》,但真正成為風(fēng)氣,應(yīng)始于晉宋,尤當(dāng)以碑志文為發(fā)端。至唐代,孝子順孫在為先人求碑志文時,奉潤筆已成常態(tài),即使好友如白居易和元稹,也不例外。白居易在《修香山寺記》一文中記載:
予早與故元相國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間,冥心于因果之際。去年秋,微之將薨,以墓志文見托。既而元氏之老,狀其臧獲輿馬綾帛洎銀鞍玉帶之物,價當(dāng)六七十萬,為謝文之贄,來致于予。予念平生分,文不當(dāng)辭,贄不當(dāng)納。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訖不得已,回施茲寺。
白居易念及自己和元稹的交情,不肯接受潤筆,但元稹家人則堅(jiān)持要付,可見當(dāng)時風(fēng)氣之一斑。元氏后人出此重資,既出于對白居易的感激,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盡孝的誠意。白居易未受這份潤筆,不等于他完全不受此類回報(bào)。元氏后人出手闊綽,客觀上會抬高白居易潤筆的價碼,給其他求文者造成壓力,有利于突出自己先人在白氏集中的地位。
從唐代開始,碑志文潤筆已成定例,人們通常雖不道破,但從相關(guān)文獻(xiàn)不難看出。白居易《秦中吟十首·立碑》寫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是:“銘勛悉太公,敘德皆仲尼。復(fù)以多為貴,千言直萬貲?!彼稳嗽犁妗稐H史》卷六《鴻慶銘墓》云:“孫仲益覿《鴻慶集》,太半銘志,一時文名獵獵起,四方爭輦金帛請,日至不暇給。今集中多云云,蓋諛墓之常,不足咤。”所謂“諛墓之?!保f明早已成為慣例。劉克莊《跋仲弟詩》也說:“余為方孚若作《行狀》,其家以陸放翁手錄詩稿一卷潤筆?!毙袪钍亲珜懕疚男枰罁?jù)的底本,性質(zhì)與碑志文相近,收取潤筆的道理與碑志文相同。
元代文章名家如元好問、姚燧、戴表元、袁桷、柳貫、虞集、揭傒斯、蘇天爵等,皆作有大量碑版文。張養(yǎng)浩在《牧庵姚文公文集序》中說,姚燧在世時,“將相鼎族,輦金篚幣,托銘先世勛德者,路謁門趨,如水赴壑”。虞集《答張率性書》云:“集今年三月,始得去秋陳貳憲令嗣轉(zhuǎn)致許益之先生門人所撰行狀,及其孤所致幣,猥以集嘗執(zhí)筆國史,擬諸史遷,使有所序述?!苯覀菟挂蛭拿?,“人子欲顯其親者莫不假公文以為重,仙翁釋子殊邦絕域慕公名而得其片言只字者,皆寶而傳之。暮年求文者眾,寢食為廢,殊不以為憚”,甚至發(fā)生過“客有為人謁文而私其金”的事情。
黃宗羲后來說:“碑版之體,至宋末元初而壞?!保ā督鹗}辭》)他的批評,既針對碑志文體例不純,也針對寫作者隊(duì)伍之混亂。可以想見,由于社會上對此類文章需求量大,名家之文并非人人能求,喪家有時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一些底層文人來執(zhí)筆,這樣既能保證葬禮無缺,又不用支付高額的潤筆,但實(shí)際的效果則是“與紙錢寓馬相為出入”(《金石要例題辭》),僅僅發(fā)揮“具禮”的作用而已。不過,有一定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jì)條件的人,還是會請名人撰文,并愿意為之支付較高的潤筆。黃宗羲在所撰碑志文中,屢屢提及墓主后人奉幣求文這個細(xì)節(jié),如其《陳定生先生墓志銘》記陳貞慧之子陳維崧,康熙十八年(1679)“從京師函幣寄余,求銘幽石”;《贈編修弁玉吳君墓志銘》云:“今年丙寅,涵從京師致幣,作書千言,丐余銘墓。”孫奇逢《光祿寺少卿二酉張公暨元配趙宜人合葬墓志銘》亦言張羅彥卒后“又二年己酉,公冢孫秉曜乃寓書函幣介魏子一鰲、鹿子洗心乞言以銘墓石”。此類話題在明清文集中俯拾即是,錢謙益在書信中更是經(jīng)常談?wù)?,如其《致王大哉》二首之二:“承臺命,不敢固辭,破例捉筆,殊愧不文。過承潤筆之賜,即付酒家,便可以數(shù)日醉飽,不憂研田常荒矣。”《答席》云:“志文領(lǐng)教,重以金幣,謹(jǐn)對使祗領(lǐng)?!痹兑黄怪?,甚至得到過上千兩銀子的潤筆。王芑孫在《答邱岡上舍書》中說:“頃者遠(yuǎn)荷記存,辱書勤重,求為太夫人書志……將幣,雖古人之禮,而拙劣當(dāng)之,豈不增愧?”這里提到的雖是書丹的潤筆,但作者認(rèn)為喪家這樣做合古人之禮,是一種盡孝行為,這對我們理解此類行為頗有啟發(fā)意義。
在盡孝觀念的主導(dǎo)下,雖是至親好友,彼此為碑志文付潤筆也被視為理所當(dāng)然。明嘉靖朝翰林詹事、侍讀學(xué)士陸深,為其堂姊兒媳撰寫墓志,即收了一筆可觀的潤筆。他在家信中給兒子說:“黃良式求陳娘子墓志,潤筆不薄,我以五兩折祭?!保ā毒┲屑視氖住分撸?jù)廖可斌考證,黃良式名標(biāo),與妻子陳氏一直追隨陸深,彼此感情很深,陳氏三十九歲死于京師,家境并不富裕,但陸深還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份報(bào)酬。朱彝尊與汪琬為博學(xué)鴻詞同科,落魄未遇時,求汪琬為其亡父撰墓志,也曾“以重幣為贄”(《答朱錫鬯書》)。袁枚給好友汪大榀寫信說:“尊公墓志從前未得節(jié)略,故以意為之,近得梗概,尚當(dāng)增減其間,再為報(bào)命……蒙惠多珍,此何異白太傅與元相公,一生至好,而區(qū)區(qū)墓志一篇,乃必以世俗金幣相嬲邪?愧不能為尊公作功德之佛廟,奈何!”(《致汪大榀》四首之一)汪大榀父親汪舸與袁枚交好,故其信中以白居易和元稹相比,但嘻嘻哈哈客套了一番,卻沒有像白居易那樣一再拒絕。姚鼐為其同年孟生蕙的曾祖撰寫墓表,也收了潤筆,其《復(fù)孟蘭舟》云:“所命為年曾祖墓表,已撰一篇,今封寄,似可用以上石,更酌之。承惠銀幣過厚,祗領(lǐng)愧謝。”個別情況下,如果實(shí)在囊中羞澀且交情可恃,不付潤筆的也有,但因于禮有缺,未曾開口,先已自愧于心。清初桐城錢澄之,妻子于順治二年(1645) 投水殉節(jié),他曾致信黃宗羲求文,但因無力支付潤筆,詞氣甚為扭捏:“敬懇者,亡妻方氏,以乙酉秋殉節(jié)于吳江之震澤,歸葬已久,傳志缺然,誠欲得大賢一言以為不朽耳……闡幽表貞,知是先生本意,屬在氣誼之末,輒敢冒昧以請……旅食蕭然,莫將一敬,遂有非望之求,亦自笑其愚妄也。”黃宗羲念及交情,還是寫了《桐城方烈婦墓志銘》。
不過,即使事出必然,也總有例外。人子盡孝,奉幣乞文,雖為禮儀之常,但也有作者會拒受,不過這畢竟是少數(shù),還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如前文提到的白居易就是一例。明人唐順之《寄黃士尚》也說:“近來應(yīng)酬文字每不敢作,而年嫂志文則不敢辭……嘉幣謹(jǐn)辭,果酒則拜賜也?!痹凇杜c華郎中補(bǔ)庵》中,他還明確強(qiáng)調(diào)自己“生平未嘗敢受潤筆之資”。吳偉業(yè)《邵山人僧彌墓志銘》就是感于對方遭遇主動寫的,邵彌之子貧窮落魄,根本無力支付潤筆。方苞《少京兆余公墓志銘》也是在余甸死后,沒有行狀的情況下,“乃略舉人所共聞知,及與余為交之始末,譜而銘之”。姚鼐嘗云:“往時望溪宗伯作文,不受人謝?!保ā杜c馬雨耕》)蓋即指此。
至于潤筆的形式,往往因人而異,有給錢的,有給物的。前舉元稹家人給白居易的,包括奴仆、車馬、絲綢、銀鞍和玉帶。后世多數(shù)情況下給錢,但登門求文時通常還帶有別的見面禮。黃宗羲《豐南禺別傳》載,明末姜曰廣遣使向豐坊“求墓志,坊撰文并書,將授使者,食所饋粉羹而咽,坊大呼‘姜某毒我,趣令毀文返幣。其門僧德祐(祜——引者校,下文同),潛易原文,而以別紙焚之,幣亦未嘗返也”,可知金錢之外,另有饋送。錢謙益《與梁鎮(zhèn)臺》云:“以衰殘失學(xué)之人,承勒銘千秋之托。聞命惶恐,執(zhí)筆屏營。謹(jǐn)援據(jù)行實(shí),撰述志銘,再拜削稿,呈上幕府……筐篚多儀,盈箱塞幾。伏承孝思,敢不拜命?!弊阋妼Ψ剿蛠淼臇|西很多。朱彝尊《蔣孺人墓志銘》則提到,“康熙二十有三年,彝尊謫官,居京師之宣南坊。武進(jìn)龔勝玉持束紡,升堂再拜,請銘其祖妣蔣孺人之墓”,拿的潤筆是布匹??梢韵胍?,除了金錢,用作潤筆的物品雖然有時五花八門,但必須有一定的價值。王芑孫《婁縣學(xué)生莊君墓志銘》載:“莊君之病也,命其所授業(yè)生何其偉一再過余,求為文,著其生平……君歾,自克死期,拳拳以未得余文,割所藏明人書卷貽余為訣,申前請?!边@里提到莊師洛以所藏明人書卷作為潤筆,與劉克莊所言情況相似。
總之,碑志制度成熟后,用虞集的話說,凡“子孫奉遺業(yè)、守先訓(xùn),有佐于時,有祿于官,則思所以表其先塋焉,禮也”(《河中張公墓志銘》)?!肮市⒆游膶O,靡不丐筆詞人,闡其先烈?!保ê獭侗菊摗罚榇酥Ц秲r格不菲的潤筆,從唐代開始已成定例,這既是孝道觀念影響的結(jié)果,也與古代文人的生存需要密切相關(guān)。
二、寫作者的生存需要
袁枚從寫作者的立場總結(jié)了撰寫碑志文的三種理由,其《與翁東如》說:
從古文章家,替人作碑、銘、傳、志者,其道有三:第一是其人功德忠勛彪炳海內(nèi),我為表章,不獨(dú)彼借我傳其名,而我亦借彼以傳其文,此不待其子孫之請,而甘心訪求以為之者;次則其人雖無可紀(jì),而生平與我交好,則為之傳志,以申哀感之情,此亦古人集中往往有之;再次,其人雖于世庸庸,于我落落,而無奈其子孫欲展孝思,大輦金幣,來求吾文,則亦不得不且感且慚,貶其道而為之,譬如抱關(guān)擊柝,為貧而仕者一般,此劉義(叉) 所謂諛墓之文,亦古人所不免者也。若三者無一,不過鄉(xiāng)里之善人,村巷之嫠婦,此輩在世,僂指難數(shù),焉得人人而傳志之?
在《答嚴(yán)歷亭司馬代人求墓志書》中,他進(jìn)一步發(fā)揮此說,并增加了三種情形,不過最普遍的還是上面提到的三種。從現(xiàn)存各類文集的記載看,作者不待請求而主動書寫的碑志傳狀少而又少,絕大多數(shù)都是應(yīng)人之求而寫的。對此,必須從古人的生存狀況出發(fā)去尋找解釋。
古代士人的經(jīng)濟(jì)收入大多沒有穩(wěn)定來源,縱使出仕為官,僅憑俸祿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所以,賣文常常是士人依據(jù)所長增加收入的便捷之道,對某些人而言,甚至是謀生的主要手段。杜甫《聞斛斯六官未歸》云:“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錢。本賣文為活,翻令室倒懸?!睂懙木褪堑讓邮咳速u文的日常。李肇《唐國史補(bǔ)》卷中載:“長安中,爭為碑志,若市賈然。大官薨卒,造其門如市,至有喧競構(gòu)致,不由喪家?!痹摃€記載了一個有趣的笑話:“王仲舒為郎中,與馬逢有善,每責(zé)逢曰:‘貧不可堪,何不求碑志見救?逢笑曰:‘適有人走馬呼醫(yī),立可待否?”人王禹偁《寒食》云:“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睏罟谇洹杜c鄂州都統(tǒng)張?zhí)嵝獭穭t說:“價高肯羨連城璧,才谫難希諛墓金?!苯允敲骼?。
對這個問題,由于清代留下的材料較多,我們可藉其了解當(dāng)事人真實(shí)的心態(tài)。朱彝尊《答胡司臬書》云:“古文之學(xué),不講久矣……每見南宋而后,士人文集往往多頌德政上壽之言,覽之令人作惡?!睂?yīng)酬文字表示了明確的否定。但其《報(bào)周青士》則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仆頻年以來,馳逐萬里,歷游貴人之幕,豈非饑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謂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娛,茍非其道義不敢出。今則狥人之指,為之惟恐不疾。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異,乃代人之悲喜,而強(qiáng)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他在出仕之前,僅是一介貧士,雖有文名,但拙于謀食,賣文自是難免,而且還“為之惟恐不疾”。陶元淳《答客問》回憶自己早年生涯也說:“困于鄉(xiāng)曲,不得已手一寸毛錐,習(xí)為頌祝哀誄之辭,乞食長安?!狈桨o萬斯同寫信說自己“及少長,則已操筆墨,奔走四方,以謀衣食”(《與萬季野先生書》),他后來在高淳買田二百畝,靠的就是“二十年傭筆墨”的收入(《甲辰示道希兄弟》)。所謂“傭筆墨”,除了教書,就是賣文。前引錢澄之給黃宗羲的信中提到,其妻方氏亡后,“往時魏叔子許為之志,弟見其在吳門有求輒應(yīng),未免真?zhèn)蜗鄟y,故不敢請”。魏禧為清初古文名家,與侯方域、汪琬并稱,與侯、汪不同的是,他在入清后始終以遺民自居。他在蘇州撰寫碑志“有求輒應(yīng)”,正是為了生計(jì)賣文求利。
錢謙益為明清之際文壇領(lǐng)袖,但宦途坎坷,真正出仕的時間甚短,基本以林下文人的身份度過了一生。憑著自己響亮的聲名,各種潤筆和饋贈給他帶來了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他的存世書信有很多是寫給各類主顧的,其中經(jīng)常談到潤筆,有時還會主動向?qū)Ψ教嵋?,如《與侯月鷺》四首之二云:“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復(fù)固辭?……白沙枇杷,飽噉甚快。秋間欲得洞庭葡萄釀酒,苦不能得其熟候。彼時得多餉以酬潤筆,知不厭其貪也?!庇捎诔薪拥娜蝿?wù)太多,而潤筆的行情又不穩(wěn)定,這讓他有時很無奈?!杜c陳金如》十九首之二即說:“逼除為文債所窘,頗似往年管外制,用寶攢迫時。然彼時潤筆殊可觀,今日則恰與枯腸相稱,可發(fā)一笑也?!鄙踔恋搅松淖詈髸r刻,他還在為應(yīng)付此類文債而發(fā)愁。據(jù)黃宗羲回憶:“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見即云以喪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顧鹽臺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遲,公不可,即導(dǎo)余入書室,反鎖于外。三文,一顧云華封翁墓志,一云華詩序,一莊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余草謄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袁枚辭官后,為了謀求經(jīng)濟(jì)自由,除了注意投資經(jīng)營,也大量賣文。由于他的名望很高,此類收入非常豐厚。趙翼《醉時歌贈春農(nóng)同年》記錄了蔣宗海辭官后教書賣文的生活:
春農(nóng)先生我老友,武庫胸中無不有。貫穿經(jīng)史羅百家,碑榜文章推巨手。江北江南四十年,乞文車馬滿門前。其門如市文如水,不擇地涌萬斛泉。昌黎諛墓金無數(shù),皇甫酬碑絹論千。腰纏壓得鶴背重,坐令不得飛上天。有官不補(bǔ)主壇坫,龍門聲望青云巔。一年一年風(fēng)氣變,米價日高文日賤……噫嘻乎!百足之蟲一足獸,各自得食不偏瘦。人間只有賣文錢,其技雖工計(jì)則謬。時來紙貴洛陽城,運(yùn)去窗糊酒家牖。明知雞肋已無味,老矣肯改花樣繡。昨見高門去請醫(yī),或有志銘來相救。
趙翼自己也曾大量撰寫過碑志文,但晚年編集時,只保留了詩作,未存文集,有人認(rèn)為他可能只想以詩人身份示人。其《為人作墓志后戲題》云:“屏跡渾如避債臺,尚嫌酬應(yīng)拒還來。碑無裴相酬縑數(shù),畫豈文同要襪材。老去恥供諛墓作,賤時多愧嫁衣裁。只應(yīng)結(jié)習(xí)耽文字,官罷仍為老秀才?!睆闹锌煽闯觯谢谄渖僮鞯囊馑?。洪亮吉也有過“罷官無寸祿,興發(fā)即幽尋。卻喜游山費(fèi),時來諛墓金”的賣文經(jīng)歷(《丙寅新正將游余杭大滌山回至湖上訪破迷小顛諸老衲先柬三首》之三)。
桐城古文名家姚鼐辭官以后一直以教書修志為生,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很重,為了養(yǎng)家,他四處兼職,賣文更是日常便飯。他曾給馬春田寫信抱怨:“八十老翁,當(dāng)安坐受子孫奉養(yǎng)之時,而反尋錢以供子孫之用,能無一笑乎?”(《與馬雨耕》)所以,他對于潤筆非常在乎。郭麐曾替常熟一蔣姓人家代求墓志,可能事先沒提潤筆之事,姚鼐不便直說,便托馬春田去提醒。由于年老力疲,又不肯放棄這類收入,姚鼐甚至有過找人代筆的念頭:“應(yīng)酬文字,豈可勞心?若得一人代筆,但用賤名,則大妙矣。”(《與馬雨耕》)王芑孫辭官后“垂老賣文,年常拮據(jù)”,為了倡議修祖宗祠堂,還在五十七歲時率先捐銀三百兩,并準(zhǔn)備此后“歲捐三百”,到六十歲時湊夠千兩之?dāng)?shù)(《與族人書》),可見收入也不菲。
了解古代士人生存的真實(shí)狀況,就能明白有的傳記文講某人所到之處,“四方求文,戶外屨滿”,說的是什么意思了。碑志文的大量出現(xiàn),既因喪葬制度的發(fā)展制造了需求,也因喪家提供可觀的潤筆,吸引歷代文人積極參與寫作。我們在討論這類文章的寫作立場時,一定要對寫作者面對的利益誘惑有充分的認(rèn)識。
三、諛墓與傳信:作者與顧主的博弈
由于碑志文從唐代起即受諛墓之譏,后世作者對此普遍比較敏感,大多數(shù)人在寫作時會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態(tài)度是嚴(yán)肅的,當(dāng)代學(xué)界甚至有人據(jù)此寫辯誣文章,試圖證明某些碑志文作者不存在諛墓問題。其實(shí),對此要結(jié)合碑志文的應(yīng)用場合與書寫原則全面分析。
古人雖然認(rèn)為“金石之文,義近于史”(蘇天爵《故真定路儒學(xué)教授節(jié)軒張先生墓碣銘》),但也承認(rèn)“金石之撰,體異汗青。史法則褒貶兩存,碑志則揄揚(yáng)獨(dú)運(yùn)。故纂文樂石,表鎮(zhèn)玄途,例皆黼藻溫華,斧鉞不用”(胡侍《碑志論》),也就是說,“史則美惡兼載,銘則稱美而不稱惡”(唐順之《按察司照磨吳君墓表》)。這是因?yàn)椋返哪康脑谟诖嬲?,碑志文則要通過稱揚(yáng)先祖而使其留名后世。不論使用場合還是喪家心理,都決定了碑志文有例不書惡的特點(diǎn),正如《費(fèi)加羅的婚禮》中那句著名的臺詞所說: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碑志文的這種寫作傾向,壓根兒就無法使它保持客觀,所謂的“信”是打了折扣的,何況背后還有潤筆問題,遭人譏諷在所難免,胡侍《碑志論》即批評說,“時變道涼,俗靡文敝。墟墓之制,率是夸誣。獎其元忠,則行齊八凱;稱其篤孝,則跡邁二連?;蛟粕⑺趦茨?,施非望報(bào);或云卻金暮夜,清恐人知??喙?jié)與泛柏同貞,義教共斷機(jī)等辨。狀梟獍為鸞鳳,進(jìn)蹻、跖為勛、華。雖語有精粗,而咸歸矯飾”,甚至“乃今賈豎販夫,咸冒君子之號;乘田管庫,輒樹神道之碑;市妾里妻,詐假夫孺之貴”。
古人對這個問題亦有不同看法。宋濂在《故贈承事郎浙東道宣慰使司都元帥府都事陳府君墓志銘》中曾作過辯解:“世之為人子者,未嘗不欲顯其親,欲顯其親,唯載諸史牒,可以傳于悠久。然史法有例,非顯官貴臣及勛業(yè)殊異者不書焉。于是往求辭章之家,采著行實(shí),揭于墓門。及其至也,與史牒相為表里,庶或少慰念親者罔極之思?;蛞哉樐棺I之,此豈人之情也哉?”從情與理的角度為碑志文的合理性作了辯護(hù)。蘇天爵則認(rèn)為:“士大夫以文章名世,當(dāng)有學(xué)識以立名檢,況金石之文,義近于史,可以易為之乎!”(《故真定路儒學(xué)教授節(jié)軒張先生墓碣銘》)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這類文章“若深言之則近于諛墓之嫌,淺言之則不足以發(fā)潛德,而違于銘以稱美之義,不滿于愛弟孝子之心”(《答屠漸山諭德》),寫作者如何把握尺度,是大難題,這中間既牽連著人情,也牽涉著利益。
曾鞏認(rèn)為,碑志文要能“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yán)。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jì),則以愧而懼”,但是“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yáng)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wù)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shí)”(《寄歐陽舍人書》)。
歐陽修為范仲淹所撰《范文正公神道碑銘》,因未滿其子范純?nèi)手?,上石時被刪去了二十余字;他給尹洙寫的《尹師魯墓志銘》,也遭到尹氏后人的不滿,不得不另撰《論尹師魯墓志》與對方辯難。在《與杜欣論祁公墓志書》中,歐陽修感嘆道:“范公家神刻,為其子擅自增損,不免更作文字發(fā)明,欲后世以家集為信,續(xù)得錄呈。尹氏子卒請韓太尉別為墓表。以此見朋友、門生、故吏,與孝子用心常異,修豈負(fù)知己者!”歐陽修與范仲淹、尹洙為故交,互為知己,以他的地位與聲望,所寫的墓志都未被認(rèn)可,可見喪家對此類文章的干預(yù)之深。當(dāng)然也有作者會堅(jiān)持立場,拒絕按照喪家的要求增刪,如王安石《答錢公輔學(xué)士書》云:“比蒙以銘文見屬。足下于世為聞人,力足以得顯者銘父母,以屬于不腆之文,似其意非茍然,故輒為之而不辭。不圖乃猶未副所欲,欲有所增損。鄙文自有意義,不可改也,宜以見還,而求能如足下意者為之耳?!睌嗳痪芙^了對方提出的增改要求,寧可收回也不讓步。但他請?jiān)枮槠涓竿跻孀珜懩怪?,卻因不滿曾鞏的文字,讓孫侔另寫了一篇。2009年王益墓在南京被發(fā)現(xiàn),出土的墓志正是孫侔所撰。為了說服孫侔,他還去信說:“銘事子固不以此罪我兩人者,以事有當(dāng)然者。且吾兩人與子固,豈當(dāng)相求于行跡間耶?然能不失行跡,亦大善?!保ā杜c孫侔書》三首之三)大有寧可得罪也在所不惜的意思。凡此,最能說明喪家與碑志文作者之間立場的齟齬。
方苞《與程若韓書》云,“來示欲于志有所增,此未達(dá)于文之義法也”,就拒絕了對方增加內(nèi)容的要求。其《與孫以寧書》亦云:“仆此傳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者群賢所述,惟務(wù)征實(shí),故事愈詳,而義愈狹;今詳者略,實(shí)者虛,而征君所蘊(yùn)蓄,轉(zhuǎn)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載之家乘,達(dá)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边@樣解釋,說明他內(nèi)心并不踏實(shí),擔(dān)心孫氏有所不滿。其顧慮的心態(tài),表明喪家與作者之間的博弈是常態(tài)。其實(shí),方苞求陳鵬年為其母寫墓志時,也提出過增補(bǔ)的要求。再如袁枚給汪大榀的父親撰寫墓志,當(dāng)對方提出修改要求時,袁枚往返寫信與之溝通。第一封信說:“第鄙意史筆貴直,倘盡沒其實(shí)而徒加以浮辭,則恐見譏于達(dá)者。境之順逆,雖大圣賢所不諱也。既承雅意諄諄,或稍參之活筆可耳?!保ā吨峦舸箝匪氖字唬┧^“雅意諄諄”,其實(shí)就是指對方的要求。初稿寄去后,汪氏并不滿意,尤其是不讓提其父生前游幕的經(jīng)歷。袁枚雖然按他的要求作了一些修改,但對這一條,則堅(jiān)持了自己的立場,他去信解釋說:“惟就黃觀察聘往一事,再四思之,萬難掩卻。古之韓昌黎、溫侍御,皆幕中人也,似亦無傷于高士,而況尊公詩集如《呰窳集》諸篇,皆自敘其在署中光景甚詳,絲毫無諱。此時黃公尚存,握管者又何必反為之掩耳盜鈴耶?無故而游,乃蕩子狂夫之所為,非高士也。”(《致汪大榀》四首之三)朱彝尊求汪琬為其母撰墓志,也商議過增補(bǔ)的問題。由此看來,喪家滿意是碑志文上石的前提。即此一點(diǎn),討論碑志文是否諛墓,就顯得有些多余。趙翼《后園居詩》十首之五生動地描寫了喪家與作者之間的交易:
有客忽叩門,來送潤筆需。乞我作墓志,要我工為諛。言政必龔黃,言學(xué)必程朱。吾聊以為戲,如其意所須。補(bǔ)綴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諸其素行,十鈞無一銖。此文倘傳后,誰復(fù)知賢愚?或且引為據(jù),竟入史冊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屬誤。
此詩雖不乏戲謔成分,但所言應(yīng)該不虛,因此造成的后果是,碑志文存史的嚴(yán)肅性被大大削減。誠如袁枚諷刺的那樣:“不過卑官末節(jié),鄉(xiāng)里善人,則誰無子孫,誰不欲表章其祖父者?紛紛麻起,剔嬲成文,將使《史記》《漢書》都變作里巷彈詞、僧家緣簿,可以塞破屋子矣!獲小竊而大書露布,對村婆而各絮生平,費(fèi)盡氣力,徒招人笑。”(《答嚴(yán)歷亭司馬代人求墓志書》)對這個問題,明初宋濂則持理解態(tài)度,他轉(zhuǎn)述鄧柬的話說:“國史系天下之公,法當(dāng)嚴(yán),墓碑紀(jì)一人之私,理宜詳?!保ā对屎擦执泣S殷士墓碑》)這句話可能代表了元代以來的某種觀點(diǎn),元人碑志文寫得普遍較長,很能說明問題。
鑒于以上情況,一些碑志文作者為了免于諛墓之譏,經(jīng)常會借喪家求文者之口或以自謙的方式,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寫作是嚴(yán)謹(jǐn)?shù)模粫`背事實(shí)粉飾。如朱彝尊《許封君墓志銘》即述孝子許志進(jìn)之語曰:“惟先生之文無諛辭,庶取信后世?!卞X謙益《與梁鎮(zhèn)臺》則自謙地說自己“賦性迂疏,臨文樸拙,但征實(shí)錄,不綴虛詞……不敢以諛墓浮詞,貽譏竹帛”。類似的表述在朱、錢甚至其他很多人的文集中都屢見不鮮。話雖如此說,面對喪家的請求和潤筆的誘惑,一般作者都會盡量滿足對方要求,除非像顧炎武那樣,完全拒不作應(yīng)酬文字(《與人書》二十五首之十八),否則概莫能外。方苞《雷氏先墓表》曾借孝子雷钷宏之口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撰寫原則是“非親懿久故,不為表志,蓋懼行跡之虛構(gòu)而無征也”,但在《吳宥函墓表》中,他又坦承:“追思自辛亥(1731)以前,交疏善微而假以志、表、哀辭者有之矣?!边@說明在人情世故和實(shí)際的利益面前,每個人都很難始終堅(jiān)持一定的原則。
另外,從碑志文的寫作過程看,基本都是依據(jù)喪家提供的行狀組織剪裁、裝點(diǎn)成文的,行狀又是經(jīng)喪家潤飾過的素材,作者不可能一一核實(shí),誠如胡侍《碑志論》所說:“素交卒睹,未免誰何;倘昧平生,只云惟肖。”袁枚受托為姚啟圣作傳,因姚氏后人提供的行狀不實(shí),傳文有“誣罔名臣”之嫌,引起施瑯后人施廷皋不滿,寫了《袁文辯誣》進(jìn)行指責(zé)。袁枚在去信道歉的同時,回顧了自己寫作的過程:“枚山居之人,無國史可考,又未見先將軍家傳,事隔百余年,文獻(xiàn)無征,只得就其來本,略加點(diǎn)竄,依樣葫蘆,應(yīng)付而去,所謂述而不作也。至今二十余年,姚公音問不通久矣,此等筆墨,山中指不勝屈。”(《答靖海侯》)因此,所謂“傳信”,最多是不在行狀提供的內(nèi)容之外增枝添葉而已,用錢謙益的話說,就是“謹(jǐn)承命撰墓表一篇,援據(jù)行狀,不敢以一字粉飾”(《與石糧道》),或“樸學(xué)拙筆,又不工為諛墓之文。謹(jǐn)援據(jù)行狀,補(bǔ)綴成篇”(《致柯岸回》)。所以,據(jù)行狀進(jìn)行剪裁補(bǔ)綴,是一般碑志文寫作的常態(tài),都是對二手材料進(jìn)行再加工,戴名世就認(rèn)為:“凡士大夫之卒,必有行狀,其葬也,必有志銘。行狀則他人代為,而其子出名;志銘亦他人代為,而以貴公出名。據(jù)其狀銘,則人人皆大賢君子也,其實(shí)未必然,十有二三之真者,則已僅矣?!?/p>
(《憂庵集》一百七十四首之一百三十九) “二三之真”,可能有些夸張,但對大多數(shù)普通人來說,一生平淡無奇,雖未作惡也乏善可陳,則是事實(shí),故勉強(qiáng)寫來,不過強(qiáng)調(diào)其孝敬慈愛、為善鄰里,或“以烹醢紉繢、佩瑀圖史之略,互相矜飾而已”(《姚大母壙志銘》),“傳信”云云,自是癡人說夢了。
有些作者因受人情牽制,不好拒絕,又不甘于喪失原則,在寫作時會盡量從簡。唐順之《按察司照磨吳君墓表》云:“予奪非予之所敢也,是以欲絕筆于銘焉。其或牽于一二親故之請,有不能盡絕者,則謹(jǐn)書其姓名里宦系世卒葬月日,此外則不敢輕置一言。雖不盡應(yīng)古銘法,亦庶幾從簡近古之意焉?!辈扇〉木褪沁@種態(tài)度。戴名世則“有不得已而作者,稿即焚棄不存”(《憂庵集》一百七十四首之一百三十九),不留底稿,不入文集。這些都可以視為寫作者對流行風(fēng)氣的一種消極對抗。趙翼早年大肆賣文,后來以史學(xué)名家,為了不留把柄給后人,干脆未保留自己的文集。閻若璩《潛邱札記》說:“昔人云:‘諛墓文字,須黑夜作,以喪心也?!被蛟S就代表了趙翼的心聲。
由此可知,碑志文作者與喪家之間的關(guān)系始終是微妙的,喪家希望作者極力美言,作者則更多地考慮自己文章傳世的問題,不愿意因此被人詬病。當(dāng)喪家提出過分要求,雙方溝通不暢時,就會發(fā)生矛盾,甚至?xí)[到返幣撤稿的地步。
四、碑志文的傳播與作者角色
碑志的功能本來是表墓和志墓,主要起標(biāo)記作用。但是隨著風(fēng)氣變化,喪家意識到可以通過碑志上的文字發(fā)揚(yáng)先祖潛德,使之流傳后世,為家門增重,用李東陽的話說:“人之行可傳于世者,惟文是賴。其所謂文,史冊之外,亦惟傳狀銘表為著?!保ā睹鞴史獬械吕商退滤仑┱鹿贡怼罚┒鵀榱诉_(dá)到這一目的,僅僅將文字刻石后埋銘或立碑,顯然不夠,還需要讓其播之眾口、傳之久遠(yuǎn),才能既“不死”其先人,又光耀其子孫。所以,在“具禮”的同時,喪家更看重碑志文的傳播問題?;谶@樣的考慮,請名家撰文自是不二之選,因?yàn)橛绊懥Υ碇鴤鞑チ?,名人撰文既能增重于?dāng)時,也易流傳于后世,故方苞說:“昔李翱、曾鞏嘗嘆魏、晉以后,文字曖昧,雖有殊功偉德非常之跡,亦暗郁而不章;而余考韓、歐諸志,銘其親知故舊,或以小善見錄,而眾載其言?!保ā豆た平o事中暢公墓表》)韓愈、歐陽修能使其親舊以小善見重于后世,并不一定是因?yàn)檫@幾篇文字有多高明,而是他們的聲名和影響力使然,所以方苞又說:“墓之有志以納于壙,義主于識其人之實(shí),其道宜一而已……外碑之表,依表之者以重?!保ā饵S際飛墓表》)楊維楨就說得更直白了:“有身沒名著者,必托之名能文家,否則與腐草同盡。”(《白云漫士陶君墓碣銘》)而對于喪家來說,先人死后若“不得當(dāng)代大手筆紀(jì)其卒葬地所,不孝之罪號天”(《喬山處士翟君墓志銘》)。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后世越是有名的人,文集中此類文章所占的比重越高。
朱彝尊《報(bào)汪苕文戶部書》批評當(dāng)時流行的風(fēng)氣道:“銘之作,必其文辭之工,卓然可傳于后,庶足遺其子孫,而信之百世。近代不然,往往就爵位相次者,列其名以為榮,不復(fù)計(jì)辭之工否。故公孤之葬,不乞銘于卿大夫,卿大夫之葬,不乞銘于士,則夫士之不得志以歿,欲求卿大夫一言以志其墓,抑又難矣?!弊鳛榈讓游娜说纳旰庖蚕蛑煲妥饘懶疟г拐f:“將為傳志之文,則為人子孫者,多求顯爵以榮親,問及布衣者寡矣。”在《徐處士墓志銘》中,他又說:“今之子若孫,執(zhí)幣于公卿之門,取大冠若箕者,以炫閭闬為光榮耳?!彼麄儾幻靼祝瑔始艺堛懙膶?shí)質(zhì),與其說是在買文,不如說在買作者之名。清代常州學(xué)人臧庸在給錢大昕的信中說,名家撰文,能“上表其祖先,下獎其孫子,銘止一人,德遍三世”,而且還自帶“流量”,所以喪家寧愿以重幣相求,即使明知有人代筆,也在所不惜。
除了作者聲名這一因素外,傳播本身的問題更值得關(guān)注,這涉及文本形式、傳播途徑、作者的角色等諸多方面。
宋代以后,隨著印刷術(shù)的普及,傳世文獻(xiàn)經(jīng)歷了由寫本向印本的過渡,宋之前以寫本為主,宋之后以印本為主。碑志文的傳播也經(jīng)歷了從以石本(拓本) 為主到以集本(印本) 為主的變化。宋以前,碑志文除了寫本,更多以石本(拓本) 形式傳播,如歐陽修《再與杜欣論祁公墓志書》云:“刻石了,多乞數(shù)本,為人來求者多?!蓖醢彩洞疣P大夫書》也說:“承教,并致令嗣埋銘、祭文,發(fā)揮德美,足以傳后,讀之感惻,豈可勝言!”墓志刻成后,喪家要拓印很多,用來送人。但傳播的主體并不限于喪家,碑志文的作者也會參與其中,憑借其影響力促進(jìn)傳播。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后世,當(dāng)刻集比較普遍以后,以拓本送人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如陸深《與曹茂勛四首》之二云:“金石文字有天下萬世在后,敢不慎重。仆文雖下劣,然卻是字字較量過也。更有未安處,乞以書來,仆尚當(dāng)改定,不敢憚勞也。若入石,須得善書者為佳,或即托楊伯立作楷亦妙??坛?,須拓?cái)?shù)本見寄?!弊阋妴始铱淌螅o原作者寄贈拓本。
拓本的傳播除了文章作者的聲名起作用外,書丹、篆額也很重要。王昶《與梁山舟侍講書》解釋了其中情由:“顧古人之葬其親,所撰志銘又必丐善書者書之,蓋慮千百年后沙崩水嚙,不幸而志石出焉。文詞之工與否,人未易識,而楷畫端好,眾所共知,使遞相摹搨,而先世事跡緣以益彰。故志文之傳于今者,雖不盡工,而久而益?zhèn)鳎豢赡?,?shí)在于書?!闭?yàn)檫@樣,蘇天爵說:“蓋自漢、魏以來,孝子慈孫,欲圖不朽其親,多求碩儒為銘,能書篆者副焉。故唐人銘其先者,必得三服,斯謂之孝。”(《皇元贈儀同三司太保趙襄穆公神道碑陰記》)只有文章、書法相得益彰,才能有更好的傳播效果,所以孝子賢孫們往往不惜代價,求碩儒撰銘,請名家書丹。
宋代開始,隨著印刷技術(shù)普及,碑志文傳播增加了新途徑:一方面,有條件的喪家會將其單獨(dú)刻印,廣為發(fā)送;另一方面,爭取被作者收入文集,依附文集流傳。唐順之《與眭子蘊(yùn)擢諫》云:“先母志銘一冊奉覽,外具小葛一端、書一部?!边@是喪家把墓志銘送人的證據(jù)。李攀龍《與許殿卿》十四首之十三云:“宗伯志奉覽,簡潔老成,亦自名品。使早得佳篇,狀外之助,不啻此矣??瘫疽丫?,方俟佳篇,浹旬可緝寄?!痹S殿卿名邦才,李攀龍此前曾請他為其母撰行狀,并乞殷士儋作墓志,結(jié)果墓志先成,而行狀尚未交稿,故寫信相催。從信中所述看,他正在陸續(xù)將墓志、行狀發(fā)刻付印,準(zhǔn)備單獨(dú)結(jié)集,以廣傳播。施閏章中博學(xué)鴻詞后,在給兒子的家信中也說:“目下正為叔祖刻行狀、祭文、墓志、詩稿,約費(fèi)值十金外,所謂‘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也?!保ā对國櫜┖蠹視耐ā分耍┻@都說明過去有將碑傳、墓志和行狀等單刻的情況。當(dāng)然,因每個人的具體條件不同,這應(yīng)該不是普遍的做法。最為便捷而有效的途徑,是依附作者的文集傳播。
一般來說,寫作碑志文,除了收取潤筆,背后或多或少都關(guān)聯(lián)著一些人情。在印刷技術(shù)普及以后,集本逐漸替代石本成為碑志文的主要傳播形式,依附文集流傳成了當(dāng)事雙方心照不宣的事。前舉錢澄之給黃宗羲的信中提到,“或墓表,或志銘,但得載姓氏大集中,亡者為不死矣”,就是明證。臧庸也說:“竊以世之為先人乞銘者,非尊爵顯貴,大都厚資有力之人,作者與其人亦勢相倚藉,或得重幣為潤筆計(jì),雖漢唐大儒,如蔡伯喈、韓退之,不免焉。”(《謝錢曉征少詹書》)可知這背后人情關(guān)系的復(fù)雜,一般作者在編輯文集時,不能不考慮喪家的關(guān)切。袁枚給法式善寫信論及壽詩時說,“枚集中凡遇此題多不存稿,有不得已而存者,則改為贈某某而已”(《致法式善》八首之四)。所謂“不得已”,指的就是人情因素。從作者的角度說,由于碑志文義近于史,“屬碑之體,資乎史才”,普通作者可借其展示史才,故無特殊理由,基于敝帚自珍的心理,一般也不會輕易舍棄不收。
例外的情形是,有些碑志文是迫于情面寫的,作者并不滿意,事后有可能不留底稿;有些則因文章流傳后,引起過爭議,為了避免矛盾,刻集時會特意刪去。方苞在《武強(qiáng)縣令官君墓表》中回憶說:“余方成童,見里塾中爭傳孝感熊公《陳時事劾輔臣疏》。睢州湯公之歿也,堯峰汪氏志其墓,于奸僉構(gòu)陷,直言無隱。其后二家文集,于疏中指要,芟薙無遺;《志》則目存而空其籍。異哉!告君之言,銘幽之文,當(dāng)其時無懼也;而事后乃欲泯其跡,不亦悖乎!”姚鼐在文集開刻前,曾去信給主持此事的陳永光交代:“拙集遽承為開雕,雅誼則誠厚矣……其古文十卷,且勿刷與人。如《史文靖墓志》,鼐已刪去,不入集矣。文既非佳,亦恐招怨,其余亦有類是者?!保ā杜c陳碩士》)問題是,喪家求文本來圖的就是作者的影響力和傳播力,如果文集不收,傳播效果大打折扣不說,也讓其后人沒面子。為了防止這類情況出現(xiàn),在作者編刻文集時,喪家只要有可能,就會設(shè)法運(yùn)作,以免遺漏。如清初嘉定侯開國,聽說汪琬文集即將付刻,便去信求他務(wù)必將給其父玄汸和叔父玄涵所寫的墓志收入:“前懇先人墓銘,重荷慨允,未審曾脫稿否?特令兒銓拜領(lǐng)。大集即日付梓,萬祈編入,庶使先人之潛德幽光,得附如椽以不朽,其為榮藉何如!”(《寄編修汪先生》)更有甚者,為了保證先人墓志能被收入文集,還在求銘時額外付一份刻資。如清初吳容大向黃宗羲求銘,即說:
行狀一通,附呈臺覽,小詩數(shù)首,竊附《蓼莪》之義,并以寄正。一芹引意,殊愧不恭,然云天高誼,繼此報(bào)答,正自靡涯。不盡之衷,復(fù)托貞一代致刻資一函,大文成后,祈付杭城,即為增刻入《南雷文案》內(nèi),則藉以不朽者,存歿均戴也。(《吳涵書為父求銘》)
所謂“一芹”,乃潤筆之費(fèi)。單付刻資,用意不言自明。《南雷文案》最終確實(shí)收了這篇文章,題為“贈編修弁玉吳君墓志銘”。王芑孫弟弟死后,他先后請王昶和洪亮吉分別寫了墓志,并且都讓對方收入了文集,其《又與蘭泉先生》三首之三云:“懸仰承撰亡弟墓表,敘事詳密,其行文寓激宕于舂容寬博之中……文中贈縣丞等小誤,及點(diǎn)易一二處,皆有義,今寫上一本,愿依此入集,為他時傳信之資,幸甚?!薄杜c洪稚存書》則曰:“承為亡弟墓表,郁勃僨動,莫非紀(jì)實(shí)。因道遠(yuǎn)寄遲,已刻蘭泉作,此文當(dāng)別置祠堂。其中小有點(diǎn)易處,今寫去,愿依此入集,俾他時傳信無所異同,幸甚。”王芑孫因等不及洪亮吉文,先刻了王昶所撰墓志。其實(shí),依附文集流傳的不只是碑志文,還有誄祭文、壽序、贈序等其他應(yīng)酬文字。方苞回憶自己和姜宸英在天津做客時,姜宸英曾提到,“常熟翁司寇寶林,亦吾故交也。每乞吾文,曰吾名不見子集中,是吾恨也”(《記姜西溟遺言》)。這句話揭明很多贈答之作的產(chǎn)生,既是友誼的催化,也有揚(yáng)名的需要,可間接證明作者所扮演的傳播者角色。
總之,受應(yīng)用場合和寫作素材的限制,碑志文無論由誰執(zhí)筆,內(nèi)容都不會有本質(zhì)的差異。喪家在選擇作者時,更多考慮的是此人的影響力。因?yàn)楸疚牡膶?shí)質(zhì)性收益主要指向死者的后人,故名流大家強(qiáng)大持久的傳播力,才是喪家競相購買的真實(shí)“商品”。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儒家對彪炳史冊的追求,在唐以后通過碑志這種方式擴(kuò)充了階層,而通過名家的傳播,人們對文化道統(tǒng)和道德價值的認(rèn)同更加深廣,這在文化上自有其不可否認(rèn)的意義。
綜上所述,研究古代碑志文,必須將其放在特定的歷史場域中綜合考察,既要關(guān)注社會風(fēng)氣的鼓扇作用,也要考量寫作者的生存處境與現(xiàn)實(shí)需求以及寫作過程中內(nèi)心的掙扎,不能簡單化地作道德評判。碑志文的撰寫,在某種程度上是喪家與作者合作、博弈的結(jié)果,對作者收受潤筆之事應(yīng)毋庸諱言,對文章的客觀性不能期待過高,對作者的類似聲明也要保持一定警惕,不能盲信。碑志文的傳播是個復(fù)雜的過程,作者扮演的傳播者角色容易被人忽略,筆者特為揭出,庶可解釋許多碑志文雖文采無多、價值有限,卻被別集普遍收錄的原因。本文通過探討文學(xué)活動在古代社會多個層面與之交織纏繞的狀態(tài),試圖為文學(xué)社會學(xué)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角度。
①劉季高點(diǎn)校:《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第749頁,第174頁,第483頁,第181頁,第136頁,第369頁,第356頁,第343頁,第349頁,第726頁,第705頁。
② 于北山、羅根澤點(diǎn)校:《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頁。
③黃宗羲編,黃靈庚、慈波點(diǎn)校:《明文?!罚嗣裎膶W(xué)出版社2023年版,第1676頁,第1676頁,第1677頁,第1677頁,第1676頁。
④馬美信、黃毅點(diǎn)校:《唐順之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6頁,第224頁,第281頁,第713頁,第207頁,第713頁,第1026頁。
⑤ 尤侗:《五九枝譚》,《雜言二種》,《西堂雜組一集》,楊旭輝點(diǎn)校:《尤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頁。
⑥ 林紓評點(diǎn):《古文辭類纂選本》卷八“箴銘類”總論,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
⑦ 楊旭輝點(diǎn)校:《尤侗集》,第145頁。
⑧ 代表性著作如徐海容:《唐代碑志文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仝相卿:《北宋墓志碑銘撰寫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論文如程章燦:《誰得了便宜?——碑志文潤筆及其他》,《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 年第3期; Alexei Ditter,“The Commerce of Commemoration: Commissioned Muzhiming in The Mid?to Later Tang”,Tang Studies, Vol. 32 (2014): 21-46;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16年第3期。
⑨ 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278頁。
⑩ 《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04頁。
辛更儒:《劉克莊集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068頁。
楊鐮主編:《全元詩》第51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78頁。
洪邁撰,凌郁之箋證:《容齋隨筆箋證》,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287頁。
錢詠?zhàn)?,張偉點(diǎn)校:《履園叢話》,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73頁。
趙翼撰,欒保群、呂宗力點(diǎn)校:《陔余叢考·潤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47頁。
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8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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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珂撰,吳企明點(diǎn)校:《桯史》,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0頁。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頁。
查洪德編輯點(diǎn)校:《姚燧集》附錄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54頁。
王颋點(diǎn)校:《虞集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94頁,第908頁。
黃溍:《翰林侍講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jīng)筵事追封豫章郡公謚文安揭公神道碑》,李夢生點(diǎn)校:《揭傒斯全集》附錄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76頁。
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84頁,第384頁,第186頁,第524頁,第227頁,第84頁,第524頁,第524頁,第522頁。
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第220頁。吳夢寅以子吳涵貴,贈編修。
孫奇逢著,朱茂漢點(diǎn)校:《夏峰先生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26頁。
錢謙益著,錢仲聯(lián)標(biāo)校:《錢牧齋全集》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頁,第267頁,第382頁,第232頁,第292頁,第382頁,第210頁,第221頁。
《隨園老人遺囑》說其一生收入,“除清俸外,賣文潤筆,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王英志編:《袁枚全集新編》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王芑孫著,王義勝整理:《淵雅堂集》,廣陵書社2018年版,第603頁,第710頁,第627頁,第610頁,第618頁。
陸深:《儼山文集》卷九九,明嘉靖陸楫刻本。
廖可斌:《論陸深其人及其著作的史學(xué)文學(xué)價值》,《燕趙文化研究》第8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
李圣華:《汪琬全集校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502頁。
袁枚:《零散集外尺牘》,《袁枚全集新編》第9冊,第77頁,第77頁,第79頁,第4頁。
盧坡、黃漢整理:《姚鼐師友門人往還信札匯編》,鳳凰出版社2022年版,第134頁,第111頁,第121頁,第119頁,第377頁。
吳偉業(yè)著,李學(xué)穎集評標(biāo)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952頁。
朱彝尊著,王利民、胡愚等點(diǎn)校:《曝書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735頁,第395頁,第385頁,第729頁,第385頁。
袁枚:《小倉山房尺牘》,《袁枚全集新編》第8冊,第140頁,第167頁,第167頁,第142頁。
章學(xué)誠就認(rèn)為:“碑志必出子孫之所求?!保ㄕ聦W(xué)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黠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98頁)
陳用光曾將叔父行狀寄給姚鼐求撰墓志,但因孝子未露面,姚鼐拒絕不作,其《與陳碩士》云:“所寄令叔行狀已至。鼐老憊,倦于筆墨。賢從兄弟未嘗來求,亦可不作矣?!保ā兑ω編熡验T人往還信札匯編》,第417頁)
時鵬飛《明代古文潤筆的價格波動及其影響因素》(《文學(xué)遺產(chǎn)》2023年第2期) 對此有所論述。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97頁。
李肇撰,聶清風(fēng)校注:《唐國史補(bǔ)校注》,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76頁,第186頁。
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xiàn)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722頁,第296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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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翼著,李學(xué)穎、曹光甫點(diǎn)校:《甌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72頁,第469頁,第197頁。
趙翼著,李學(xué)穎、曹光甫點(diǎn)校:《甌北集·前言》,第16頁。
劉德權(quán)點(diǎn)校:《洪亮吉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619頁。
姚鼐《與馬雨耕》云:“頻伽為常熟蔣姓求一文字,往時望溪宗伯作文,不受人謝,鼐殊愧不能如之,望為語頻伽。”(《姚鼐師友門人往還信札匯編》,第111頁)
王鐘翰點(diǎn)校:《清史列傳·柴紹炳附孫治傳》,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688頁。
向有強(qiáng)、張震英:《文人“受金諛墓”說辨正》,《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9期。
蘇天爵著,陳高華、孟凡清點(diǎn)校:《滋溪文稿》,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6頁,第216頁,第57頁。
黃靈庚編輯校點(diǎn):《宋濂全集》第3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1頁,第1303頁。
晁繼周點(diǎn)校:《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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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國點(diǎn)校:《王安石文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296頁,第43頁。
仝相卿:《宋代“一人二志”現(xiàn)象芻議:以王安石父王益墓志為中心》,《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23年第1期。
方苞《與陳滄洲書》:“先母得銘,不肖子所藉以覆蓋者多矣。前所呈行狀,尚有未盡者……茲更舉數(shù)事,恐或有感發(fā),非以多為貴也。”(《方苞集》,第664頁)
朱彝尊《報(bào)汪苕文戶部書》云:“竊更有請者。先母唐家本華亭,考諱允恭,官石屏知州,生平毅然,不惑神鬼佛老之說,有君子之守。祖文恪公,萬歷十四年,賜進(jìn)士第一人,以禮部侍郎掌翰林院事,卒贈尚書,予謚。匪特朝有正人之目,所著《家訓(xùn)》,東南巨室以為圭臬。其地閥官世,例得書,顧執(zhí)事略焉。愿得附書之,不勝幸甚。”(《曝書亭全集》,第385頁)
對這種現(xiàn)象,章學(xué)誠曾有過批評:“乃觀后世文集,應(yīng)人請而為傳志,則多序其請之之人,且詳述其請之之語……黠于好名而陋于知意者,序人請乞之辭,故為敷張揚(yáng)厲以諛己也。一則曰:吾子道德高深,言為世楷,不得吾子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則曰:吾子文章學(xué)問,當(dāng)代宗師,茍得吾子一言,后世所征信焉。己則多方辭讓,人又搏顙固求?!保ā段氖吠x校注·黠陋》,第397頁)
顧炎武著,華忱之點(diǎn)校:《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6頁。
王樹民編校:《戴名世集》,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600頁,第600頁。
張夢新、張大芝點(diǎn)校:《茅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47頁。
閻若璩撰,李寒光點(diǎn)校:《潛邱札記》,中華書局2023年版,第456頁。
鄭利華、陳廣宏、錢振民主編:《李東陽全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第933頁。
鄒志方點(diǎn)校:《楊維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070頁,第1095頁。
申涵光著,鄧子平、李世琦點(diǎn)校:《聰山詩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第52頁。
臧庸:《拜經(jīng)堂文集》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7頁,第547頁。
劉成國點(diǎn)校:《王安石文集》,第1355頁。引文原作“足以傳后信今,感惻豈可……”,據(jù)??庇浰埵姹尽锻跷墓募肪戆诵8?。
陸深:《儼山文集》卷九四。
王昶著,陳明潔、朱惠國、裴風(fēng)順點(diǎn)校:《春融堂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619頁。
李伯齊點(diǎn)校:《李攀龍集》,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659頁。
施閏章著,何慶善、楊應(yīng)芹點(diǎn)校:《施愚山集》補(bǔ)遺,黃山書社1992年版,第130頁。
清代魯嗣光請姚鼐為其父撰墓志銘,并求書丹,姚鼐以年老目昏為由婉拒道:“自為書丹,所愧薄劣,恐文集不能到后世耳。昌黎、歐、王所為志銘具在,其石本傳者有幾耶?往時王禹卿在揚(yáng)州,為鼐書一文入石,舛誤之字,不復(fù)鐫改。余謂此那得通,禹卿笑云:‘君自有集與后人證明耳。又蘇公自書《赤壁賦》,‘與子之所適,‘適誤作‘食,亦不注改,良以自有文集足取正之故。此皆石本不逮集之說也。第恐鼐集無傳世之望,今故引此以自解耳?!保ㄒω荆骸杜c魯習(xí)之》,《姚鼐師友門人往還信札匯編》,第367頁)
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誄碑》,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頁。
侯開國:《鳳阿集》,清康熙抄本。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