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揚

(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 黃岡市委員會,湖北 黃岡 438000)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東坡詞》提要云:“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盵1]在兩宋詞風(fēng)的轉(zhuǎn)變過程中,蘇東坡是關(guān)鍵人物。蘇東坡是豪放詞風(fēng)的開創(chuàng)者,對詞的自身文體發(fā)展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蘇東坡繼柳永之后,對詞體進行了全面的改革,最終突破了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格局,提高了詞的文學(xué)地位,使詞從音樂的附屬品轉(zhuǎn)變?yōu)橐环N獨立的抒情詩體,從根本上改變了詞史的發(fā)展方向,也就是相對于傳統(tǒng)詞的“別格”。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別格”的代表。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懷古者,見古跡而思古人其事”。[2]這首詞作于北宋元豐五年(1082),當(dāng)時蘇東坡謫居黃州已三年。蘇東坡謫居黃州,是當(dāng)時的一個大事件。元豐二年(1079)年,蘇東坡赴任湖州太守,到達湖州后,向朝廷呈上了《湖州謝上表》,里面寫道:“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xué)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溆薏贿m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弦詮V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钡湉目诔?這“新進”與“生事”,刺痛了一些本來就對他欲加之罪的人。當(dāng)時的新進干部李定、舒亶、何正臣說蘇東坡作詩文訕謗朝政,要求對他“大明刑賞,以示天下”;認為蘇東坡有四條“可廢之罪”,甚至“萬死不足以謝圣時”。[3]在蘇東坡被捕入獄后,搜羅蘇東坡的詩文100多篇(首),要蘇東坡對每篇詩文作詳細解讀,逐一說明如何對朝廷不滿。這就是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案子牽連的人物達70多人,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幸賴一些老臣營救,才得以“責(zé)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僉書公事”。[4]204這是蘇東坡來黃州的歷史背景。

這首詞一開始就布置了一個極為廣闊的時空背景:大江東去的氣勢,風(fēng)流人物的氣概,岸邊詞人的氣魄。從“大江東去”起筆,筆意如同江水,浩浩蕩蕩,滔滔不絕,氣勢奔放。接著便以大寫意的筆法描繪了赤壁的景色——參差突兀的亂石陡峭奇拔,氣勢飛動。濃墨似潑,壯闊豪邁,絢麗雄奇,一筆畫江山。正在大開大合寫景的時候,椽筆輕提,婉轉(zhuǎn)之間喚出三國周郎,邀來小喬初嫁。淡墨細描儒雅,彎鋒濃抹風(fēng)流,颯爽英姿的青年主帥宛然如在,羽扇輕揮之間,“檣櫓灰飛煙滅”。結(jié)尾由贊生嘆,黯然自己“早生華發(fā)”,透出一股對歲月的留戀。明知“人生如夢”,只不過一聲嘆息、“一樽還酹江月”之際。愿望賦予江上明月,自己壯心未泯、夙志猶存之意,昭然若現(xiàn),一派樂觀曠達風(fēng)采,文盡意猶綿綿。

一、《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廓大格局

(一)跨越千年的時空 滾滾東去的長江,是中華民族的象征,流動在不少的古人筆下。李白有“唯見長江天際流”,杜甫有“不盡長江滾滾來”,長江流動的是氣勢,是氣魄,是詩人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而蘇東坡眼見的長江,一樣在滾滾東去,聯(lián)想到的是淘盡了千古的風(fēng)流人物。人生是短暫的,長江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物更替。歷史人物周郎,初娶小喬,風(fēng)華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好一對英雄美人。從周郎到東坡,歷經(jīng)近千年,多少的風(fēng)流人物被“雨打風(fēng)吹去”,只有“檻外長江空自流”。千年前的長江依然在,千年前的風(fēng)流人物在何方?正如《赤壁賦》中所說的“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二)跨越千年的歷史 人為什么要懷古?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渺小的,而歷史是無限、永恒的,是歷史個體時空的總和。歷史是過去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歷史的延續(xù),二者無法割裂。赤壁之戰(zhàn)是東漢末年孫權(quán)、劉備聯(lián)軍于建安十三年(208年)在長江赤壁一帶大破曹操大軍的戰(zhàn)役,是中國歷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著名戰(zhàn)役之一,是三國時期“三大戰(zhàn)役”中最為著名的一場,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在長江流域進行的大規(guī)模江河作戰(zhàn)。曹操率二十萬眾順江而下。東吳的周瑜督領(lǐng)精兵,與劉備軍一起逆江而上,與曹軍相遇在赤壁。孫劉聯(lián)軍大破曹軍,燒毀了大量的曹軍舟船,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基礎(chǔ)。正是這樣一場異于尋常的戰(zhàn)役,在歷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年輕的公瑾,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在談笑之間就讓檣櫓灰飛煙滅,建功立業(yè)在瞬息之間。

(三)跨越千年的情感 懷古,以古人古事為寄托。在赤壁這個具有傳奇古事的地方,不能不引起人的無盡遐思,不能不寄托思想感情。千年前的周公瑾,初娶小喬,建功立業(yè),“雄姿英發(fā)”。而蘇東坡當(dāng)年已經(jīng)47歲了,還被監(jiān)視居住的流放在“真在井底”的黃州,“杳不知鄉(xiāng)國信息”,[4]353何談建功立業(yè)啊?只有把這分情感寄托在千年前的周郎身上了。

二、《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愛國精神內(nèi)涵

(一)對壯麗河山的歌詠 赤壁磯頭,江水滔滔,滾滾東流。大開大合的氣勢,永恒的長江,過眼云煙的英雄人物。面對見證歷史大事件的長江,那些英雄人物似乎顯得渺小了。似空而實,似實而空,空空實實,實實空空,撕開了人生的悲劇真相,掀起了歷史的悲劇意識。從抽象的詠懷上升到具體的山川,“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是赤壁磯頭的盛景,更是一幅壯麗的河山圖卷。以整體直觀的概括,繪就“江山如畫”的美景。

(二)對歷史將領(lǐng)的傾慕 滾滾東去的大江,淘盡多少英雄人物。歷史上留名的又有多少呢?年輕的周公瑾,揮羽扇在談笑之間焚毀曹軍的艨艟戰(zhàn)艦,一個歷史上多少人傾心向慕的儒將。而一代文豪蘇東坡,似乎也一樣的不能脫俗,依然流露出對周郎的神往?！斑b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泵鑼懼荑わL(fēng)華正茂的形象。 “小喬”,是喬玄的小女,是當(dāng)時有名的美人。周郎與她結(jié)婚是在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到赤壁之戰(zhàn)的時候,他倆成為夫婦已經(jīng)10年了。這里插進了一幅英雄美人的圖畫,著意渲染出一種浪漫氣氛,這對塑造“雄姿英發(fā)”的周郎形象起著稍加點染、全篇生色的藝術(shù)效果。周瑜手執(zhí)羽扇,頭戴綸巾,表明他雖為武將,卻有文士的風(fēng)度,這樣就突出了周瑜蔑視強敵的英雄氣概。 “談笑間”力透紙背,充分反映了周瑜當(dāng)年赤壁破曹時那種輕而易舉的神態(tài)。

(三)對抗敵御侮的愿望 北宋時期,崇文抑武。北方的遼、西夏逐步強大,經(jīng)常的入侵北宋。北宋將領(lǐng)種諤領(lǐng)兵抵抗西夏。蘇東坡在得知種諤領(lǐng)兵“破殺西夏六萬余人,獲馬五千匹”之時,“眾喜忭喝樂,各飲一巨觥”。寫下了“聞?wù)f官軍取乞訚,將軍旗鼓捷如神。故知無定河邊柳,得共中原雪絮春?！盵4]55表達了他聽說官軍在銀川取得重大勝利的喜悅心情?！胺懦疾灰娞祛佅?但驚草木回春容”,雖然是放逐在外的貶官,看不到皇帝的喜悅,卻看到了草木回春,大地歡騰。蘇東坡對抗敵御侮的勝利表現(xiàn)出了極大地歡欣,與杜甫的“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異曲同工。

三、《念奴嬌·赤壁懷古》愛國精神的構(gòu)建

(一)儒家思想的深度染習(xí) 蘇東坡自幼就聰穎過人,“奮厲有當(dāng)世志”。蘇轍回憶說,“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學(xué)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5]。

在參加科舉考試時,他曾對北宋王朝的現(xiàn)狀,寫了《策略》《策別》《策斷》等篇文章,提出了一系列富國強兵、改革弊政的主張?！缎藤p忠厚之至論》中更是提出了“天下歸仁”的理想:“以君子長者之道得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這種德治仁政的政治思想成了蘇東坡后來一生從政貫徹始終的基本指導(dǎo)思想。

獨善其身,兼濟天下,實現(xiàn)太平治世,是蘇東坡一生的追求,歷盡磨難而癡心不改。在仕途失意時,他的思想的主流仍然是儒家思想。他在向往實現(xiàn)政治理想時說:“今士大夫至以佛老為圣人,鬻書于市者,非莊老之書不售也。使天下之士,能如莊周齊生死,一毀譽,輕富貴,安貧賤,則人主之名器爵祿,所以礪世摩鈍者,廢矣。”[6]

(二)仕途失意的絕地反擊 摘居黃州時期的蘇軾,政治失意,生活拮據(jù),為了排遣愁郁,消弭煩惱,他研習(xí)佛老,“歸誠佛僧”,以求得更為曠達和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饵S州安國寺記》中說,“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xí),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fù)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這段話,從表面上看是閉門思過,誠心歸佛,但又覺不然,是一種十分巧妙的方式來表達了憤激情緒。與其說祈求福佑,倒不如說求諸自己,從精神上拋棄塵垢世俗,以期達到“物我相忘”的境界。

因詩文而起禍,他時刻反省“自得罪以來,不敢作詩文字”。為避禍而緘口,“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間?？椭?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fù)答也?！薄八瞥鋈?蓋往村寺沐浴,及尋溪傍谷釣魚采藥,聊以自娛耳。”仕途的失意,對蘇東坡來說,經(jīng)歷了自省、感悟、矛盾、調(diào)和,重塑了他全新的生命姿態(tài)。俸祿聚減,隔夜無糧,卻能在黃州城郊的東坡躬耕其食,享受著自然和田園的樂趣。正是與大自然的融合、與不同層次人的交往,充實了他的胸襟,擴展了他的視野。京城的護堤和運河雖有翠柳拂岸、百鳥啼鳴之景,怎能比滾滾長江的磅礴之勢;京城的金湯厚垛怎堪比斷岸臨江赤壁的壯觀;豪宅大院里的丫鬟仆人怎能比春種秋收拓荒揮鋤的紅顏知己。也正是這樣一個環(huán)境,鑄就了他不朽的華章。

(三)人生價值的自證意識 “人的自證即人的自我證明”。[7]在中國主流文化中,人生的價值都是由人自己建立的,“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比松膬r值在于實現(xiàn)道德的圓滿,不在于生死,通過“聞道”而建立的價值,超越生死。

人的生命活動同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過程、同社會勞動和社會功能的劃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馬克思認為,“個體是社會的存在物。”人是與社會不可分割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社會人,都需要在社會上生活。在社會上生活的人,都有必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自我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蘇東坡的自我主體意識體現(xiàn)在他的詩詞中。如“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盵4]26定惠院東有海棠“每歲盛開”,蘇東坡“必攜客置酒”,興盡而歸。以海棠自喻,既是花又是人。

“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庇蓱{吊周郎而聯(lián)想到自我,表達了壯志未酬的郁憤和感慨。生命短促,人生無常,深沉、痛切地發(fā)出了年華虛擲的悲嘆。在感慨古今時把人們帶入“江山如畫”的赤壁美景和深邃無比的歷史沉思中,喚起對人生的無限感慨和思索,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