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命名的焦慮。在路上遇見一種美麗的花,就會急于知道它的名字,否則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好在現(xiàn)在有很方便的手機小程序,可以拍照上傳,辨識后會告知其名。它有時也會出錯,但大致還是可靠的。
細細想來,這可能還是一種占有的心理在作祟。命名,歸類,存入記憶庫,似乎就以某種形式占有了這種美麗的花,比如蜀葵、夾竹桃、鈴蘭、木棉……下次遇見,就能從記憶庫里打開一個文件夾:花卉;再打開一個文檔:蜀葵,屬錦葵科,原產(chǎn)于中國,因最早發(fā)現(xiàn)于四川,故名“蜀葵”。細細地觀察與品味植物本身,倒在其次,甚至干脆被我忽略了。比如初次遇見的那朵蜀葵,它的顏色、輪廓、氣味,與我眼前這朵的有什么細微的差別?眼前的這朵,正在盛放;而旁邊的那朵,還在含苞狀態(tài);地上則已落英繽紛。細看每一朵,都各有不同。
詩人于堅曾寫過一首短詩:“一匹馬跑過草原/被詩人捉住/關(guān)進形容詞的馬廄里/駿馬/死掉的馬。”我們可以如此仿寫:一朵花開在路邊/被我捉住/關(guān)進名詞的記憶庫里/蜀葵/死掉的花。如此咬文嚼字,當(dāng)然并非要否定植物分類和命名,在學(xué)術(shù)研究和日常生活中的必要性??鬃右苍缇椭赋觯x《詩經(jīng)》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可見其對“名”之重視。但對人和物之“名”的重視一旦超過其本體時,我們就會成為英國作家卡內(nèi)蒂筆下的“瞎子”,對本體之美視而不見。
這位1981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有本非常特別的小書——《耳證人》,描述了50種極端性格的人。其中有一則《瞎子》,描述了這樣一種人:“瞎子天生并不瞎,但他花一丁點兒力氣就變瞎了。他有個照相機,他到哪兒,哪兒就有它,他的享受是長閉眼睛。他走路如同睡覺,什么都還沒看見就給什么拍照,因為以后全都一景連著一景地擺在那兒,一般小,一般大,一律方形,裁邊整齊,加上命名,編上號碼,已被證明,可加出示,那時畢竟看得更清楚?!?/p>
我們看見一朵花,心里默默地念出它的名字,似乎就完成了觀賞,以為自己已擁有了這朵花的美,其實也等同于將一個又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編碼分類,儲存進自己這個“移動硬盤”。打開的感官、柔軟的心靈,都變成“硬盤”,鈍化、固化、格式化,秩序井然,整齊劃一,卻失去了原有的豐富與靈性。這大概也是我們在這個大數(shù)據(jù)時代不自覺的異化。
“玫瑰即使換了一個名字,也依然芬芳?!薄读_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經(jīng)典臺詞,提醒我們放下命名的焦慮,沉醉于眼前這朵玫瑰的芬芳。如同我們遇見了深愛的人,心瞬間就張開翅膀,緩緩飛翔,直到那月亮之上,進入一方皎潔寧靜的圣境。而他的名字,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了。
(肖霄摘自《今晚報》2024年1月31日,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