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歲月靜好
“問道先生笑甚么?笑得我一仰一合,時人不識余心樂。呀,兩腳跳梭梭,拍手笑呵呵,風月無邊好快活?!弊x著這樣的“老頑童”曲作,總能會心一笑。曲子的作者叫馮惟敏,這是他的《笑園六詠》之一。
“老頑童”并不是智力有損,而是童真未泯,這樣的人大多不屑心機,良善、正義。馮惟敏的這組曲子旨在表達他內(nèi)心的曠達通透和大自在,也如他自己唱的:“人世難逢笑口開,笑得我東倒西歪,平生不欠虧心債?!薄把?,打鼓弄琵琶,睡著唱楊家,用盡你機關,笑掉了我的牙?!笔聦嵣像T惟敏的個性與老頑童相差甚遠,他觀事深刻、做事嚴謹,自詡是“瀟灑偏豪放,拙質(zhì)從天降”的人物。
馮惟敏是山東臨朐人,字汝行,號海浮,1511 年(明正德六年)出生在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松江),當時他的父親馮裕任華亭縣令。馮惟敏的一生頗有跌宕,自小隨父宦游鳳陽、南京、石阡等地,用他的話說:“弱齡從先君子守石阡,備嘗夷方艱苦。既遷貴臬……不離夜郎之域,前后五年……父子衣疏布,食粗糲,沖毒瘴,冒絕崄,人所不堪,居之不變?!笔浜鸵估墒琴F州東北和西南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即便父親升遷為貴州按察司副使,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司法廳副廳長,他們的生活仍然極為艱苦。恰是這樣的經(jīng)歷和磨礪,奠定了他日后為官期間面對民生民苦時所持立場和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方向。
據(jù)《光緒臨朐縣志》記載,馮惟敏自幼聰穎好學,“為文閎肆,萬言立就”,但在科舉上卻屢屢受挫。自27 歲中舉次年起,他連續(xù)九次進京會試,皆無緣蟾宮折桂。等他決定放棄已是52 歲。這年他參與了吏部謁選,授淶水知縣,淶水在明代屬河北保定府。臺灣大學的鄭騫教授稱馮惟敏乃“純粹儒家者流也”。事實上,“儒家、本色、學而優(yōu)則仕、為政以德”是馮惟敏存身立命、做官為人的思想核心和行為準則。
馮惟敏在淶水令任上“廉靜不擾”,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折騰”。常以民喜而喜、民憂而憂。當稼禾久旱,他焦慮“村城井水干,遠近河流斷”。當天降甘霖,他欣喜“年成變,歡顏笑顏,到秋來納稼滿場園”。可當甘霖持續(xù)成淫雨時,他又擔憂“一時間旱潦齊來,墻傾屋塌千家壞,水浸風磨五谷災”。他仰問蒼天:“民何罪?天知地知,愿回心風調(diào)雨順霽嚴威”。他祈禱上蒼趕緊回心轉(zhuǎn)意,收斂起嚴威。馮惟敏這種以民為悲喜的情感起伏,在他的生活日常和作品里隨處可見。如《朝天子·感述》:“天地無私,文章有用,保山河大一統(tǒng)。效忠、奉公,莫虛耗堂食俸?!痹凇饵c絳唇·郡廳自壽》中更是明言:“俺子索采民風、詢民瘼、解民憂,修德弭天災,黎庶無逃走。蠲稅感皇恩,老幼長相守?!彼鳛橐豢h之令,要做的就是了解民情,為民解難;修煉自我德養(yǎng)來消弭天災;感恩朝廷減免稅收,治下百姓安居無逃荒,老幼有所養(yǎng),如此才對得住自己的那份俸祿。
《馮氏家傳》有一段記錄:“縣所食用取諸俸,稍不以煩里甲。出則簞食壺漿自隨??槍W宮,浚城隍,樹以榆柳,行道之人歌詠之?!弊g成大白話就是:“縣衙的日用食物開銷均取自惟敏俸祿,凡事不煩擾鄉(xiāng)里村民,出門公干也自帶飯盒水壺。修繕學堂,疏通河道,維護城墻,并在道路兩旁種植榆樹和柳樹,景象煥然,經(jīng)過之人都會歌之詠之?!庇矛F(xiàn)代人的評價,這是廉潔奉公、能力優(yōu)秀的人民公仆。然而馮惟敏卻遭人嫉恨,加上他懲辦了兼并民田的豪強,為其所不容,貶官到鎮(zhèn)江府學教書去了。對馮惟敏來說,貶官算不了什么,他甚至為能在鎮(zhèn)江與孔子后人做同僚而歡喜:“獨臣館與孔氏鄰……孔氏弘申,宣圣六十一代孫也?!彼粺o得意且?guī)┳猿皩懙溃骸鞍骋苍字茖3菈簞莺溃詢河謫?,一心待鋤奸剔蠹惜民膏。誰承望忘身許國非時調(diào),奉公守法成虛套。沒天兒惹了一場,平地里閃了一跤。”
1569 年(明隆慶三年),馮惟敏59 歲,調(diào)任保定通判,主管糧食收納運送事務。這時他已患腦疾,但壯懷依舊。雖然馮惟敏為官生涯并不長,但他對于朝廷的效忠和對百姓生計的赤誠是千真萬確的?!鞍傩彰砍?,眾臣工急將德政修,盡安民一點心,釋官家萬里愁。”“報君心已酬,望神京稽首?!薄巴昴暧星铮讣壹矣惺?,這的是微軀此外無復求?!?/p>
馮惟敏有著“仁者濟天下”的博大胸懷。他的為官境界,恰是實踐了儒家學說里“君子以濟民養(yǎng)德”的理念,雖至簡,卻至明,是乃為官之“大道”也,高山仰止。
馮惟敏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海浮山堂詩稿》五卷、《海浮山堂文稿》五卷、《海浮山堂詞稿》四卷,另有雜劇二種。謝伯陽先生將這些編纂成了《馮惟敏全集》,2007 年由齊魯書社出版。馮惟敏的文學作品,散曲成就最高。馮沅君先生稱:“在明代散曲家中,馮惟敏應為第一人?!比沃忻粝壬f:“海浮曲全是一團拴縛不住的豪氣?!钡拇_,馮惟敏的曲作詼諧、豪爽,說大白話、接泥土氣;針砭時事、描寫民情民隱,念誦起來就像蘇州評彈里的評話,鏗鏘有聲。上至文人士族,下到走卒販夫,都能欣賞,都能聽懂,如“烏紗帽滿京城日日搶,全不在賢愚上。新人換舊人,后浪推前浪,誰是誰非不用講”。妥妥的大白話,嘲諷明嘉靖時的官場風氣。又如“俺本是白屋下老文學,怎做的黃堂上好官僚?聽斷呵生子怕虧了情法,擬罪呵又子怕差了律條。旱澇了田苗,怎下的惡狠狠追糧料”。他自嘲是個老書呆子,怎么可能做得了好官。斷案定罪時,他在情、法、條律間左右為難;作為通判,他的職責就是收繳稅糧,但面對旱澇無收的農(nóng)夫,又于心何忍?接著他又寫道:“他、他、他生不聊,我、我、我怎貪饕?總不如兩袖清風歸去好。到山中落魄,拖竹杖住松巢?!边@年他60 歲,始生歸意。
1572 年(明隆慶六年),馮惟敏回歸故里?!皵y取隨身藜杖,行過芳草塘,步步惹花香。得句拈須,咨嗟嘆賞,忽聽村童嘲唱。一曲滄浪,爭如爾曹信口腔!閃脫是非場,蹬開名利韁。”六年后,病卒于家中。
馮惟敏散曲共有小令522 首、套數(shù)49 篇。他何以能在有明一代曲壇占據(jù)“一哥”的地位?是因為他的曲作直接傳承了元代散曲俚俗本色、灝爛波俏的風格,也就是元人散曲特有的“蒜酪蛤湯味”的審美意義;又因為在馮氏創(chuàng)作中,親民愛民的生命情感幾乎貫穿始終,恰是這樣的“儒家者流”情懷所迸發(fā)出的人文感動,讓他的地位無法撼動。
馮惟敏是快樂的,哪怕時人不知他為何快樂,他卻快樂得“兩腳跳梭梭,拍手笑呵呵”,如頑童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因為在他的心中自有天地,有屬于他“儒家者流”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