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也

1

六月的鳳凰古城，杜鵑不再啼叫，該開的花都開過了，剩下的花也被人們采了，和到處生長的野花一年蓬一起，被編織成花環(huán)，在沅水邊兜售給游人。女孩們皆欣喜地把花環(huán)戴在頭上，這時賣花的人會遞上鏡子，看的人一見鏡中人就忍不住笑了。

頭上戴花的女子，再怎么平常的相貌，也會被花照亮幾分。

對我來說，鳳凰的山水與吊腳樓，總免不得讓人想起沈從文筆下曾寫過的那些景致。他來自鳳凰，又安葬在這里，有了來處和歸處，卻依然是生死兩寂寞的人。

1992年，沈從文的骨灰被從北京帶回鳳凰，一半灑入穿行過山前的沱江隨水而去，一半就埋葬在山上化成塵土，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歸宿了。

沈從文的墓地并不難找，下了虹橋，沿著回龍閣一直走，路過吱吱嘎嘎的水車，抽著煙卷的船夫，坐在小凳上繡花的阿婆，一路到聽濤山下，從山道拾級而上就能看到山壁上有“沈從文先生墓地”幾個字了。

先是看到一塊石碑，石碑上是黃永玉給沈從文題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崩^續(xù)沿著石子鋪成的小路直上，就到沈從文墓了。

墓地是用石子鋪起來的，正中間是一塊天然的五彩石。這塊石頭有棱有角，就這樣立在一片樹蔭之間，身后是好幾塊巨石，年歲已久，被山風吹得黝黑。一棵瘦瘦高高的桂花樹斜著身子，遮蓋在五彩石上。五彩石上長著青苔。一塊石頭有了青苔，也就不寂寞，變得柔軟了。

那些本來戴在女子頭上的美麗花環(huán)，也被放在五彩石上，只是都已枯萎，留了一點或紅或黃的淡淡顏色。五彩石旁還放著兩盆虎耳草，圓頭圓腦又毛茸茸的，毫不經(jīng)世的模樣，真像13歲的翠翠坐在這里，托著腮懷著小小心思。

幾株篁竹在石頭的右側(cè)，如今早已不會有人將它們砍了去做江上行船的篙，也沒有一個人去將它做成豎笛，來吹迎親送女的曲子。竹子褪下的枯葉堆了一地，上面有螞蟻在忙忙碌碌。

山下不時傳來水聲與人語，午后葉子沙沙，還有蟬鳴落在各處。山上到處是名為“一年蓬”的野花，這些長得像小野菊的花漫山遍野都是，它們?nèi)菀咨L，被摘去時，汁液會散發(fā)出苦澀的香氣。

沈從文故事里的人，也和在這山上的野草一樣活著，鐮刀割下去，它們又繼續(xù)生長出來。風吹過來，它們倒下。風過去了，它們又直起身子來。好像沒什么可以打倒它們。

沈從文在1927年寫了短篇小說《柏子》，他在文末題道：這才是我最熟的人事，我應當回到江邊去，回到這些人身邊去。這才是生命！

他總是不停地說起，他愛著鳳凰這地方與這些人，這些人單純地生存著，卻總讓沈從文感到溫暖又憂郁。蕭蕭、三三或是翠翠在故事里的苦與笑，悲哀與癡癡，都有一個沈從文在里面。

2

很快便是日暮了，落日照著河水，小石子變得溫暖，可河水依然很涼。日頭漸漸落下去，船夫還在來來回回地邀請些客人在這河水坐一坐舟，船篙落入水中，不能到底，打碎了水里的落日。沒有客人的船夫就把船停在拱橋下，半臥著，有的蹺著腿唱著無名的曲子。

不遠處，一艘漁船上有兩只黑色鸕鶿，它們不捕魚，是每晚上演《邊城》劇里的“演員”。這會兒它們在江邊候場，久了，就側(cè)著頭和彼此說話，或是用喙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

當初沈從文所見到的水仍在流著，可水上生活的人早已換了另一種哀樂。江邊熱鬧的燈火映照在水面上，那些魚兒一聲不響。

沒有虎耳草的夢，就這樣等到了清晨。一日初始的江水仿佛又重生了一般，變得干凈透亮。云落在水上，水映著。水草美麗，不論水走得緩還是急，照例在水中輕輕擺動腰肢，也有一些站不住的水草被流水帶走，漂在水面上，到了下游，清晨就有人拿著竹竿把它們打撈起來。

青石板路的兩旁，都是各種商店，許多店里都賣一種木錘酥。清晨，多數(shù)店還沒開，不過仍可聞到又酥又甜的香味。

人沒醒來，鳥兒卻全都醒了。燕子依然忙碌，在拱橋和吊腳樓間穿梭。白鹡鸰時不時落在水面的圓石上或是掠過老舊的水車旁。這些鳥兒的鳴唱稚嫩得像一把小笛子，又軟又清，沱江都被叫得綠了。

鳥在飛，我就跟著它們在水里的影子走。就這樣撞見了樹公樹婆。在江邊，一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楓楊樹，樹枝斜過水面，覆蓋了半面江水，柔荑花序像是伸長的手要撈出水上的影子。水下泊著一艘廢棄不用的小船，船中木板也竄出幾株小樹苗，那是被風帶來的。

這棵楓楊樹樹皮斑駁，樹干上貼滿了紅紙。紅紙上寫著向樹公樹婆祈愿的禱告：“樹公樹婆：茲有沱江鎮(zhèn)居民……寄拜千年古樹，望樹公樹婆保佑他易養(yǎng)成人”等。有的紅紙早已風吹日曬脫落，或是褪色成了一頁白紙。于是又有一張紅紙許下愿望把它覆蓋，想必樹公樹婆聽了這樸素的愿望，也就應允了，所以年年歲歲人們還是將孩子交給樹公樹婆寄養(yǎng)。隨后，在離沈從文墓地不遠的山路上，我又看到了一張紅紙，這次是向山公山婆祈愿，依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長大。

3

“樹公公，樹婆婆，從早到晚樂呵呵。它們的孩子最美麗，它們的孩子最活潑，飛來飛去唱著歌……”

我一路哼著又走上了昨天的石階，來到沈從文墓地前。

清晨的墓地不見得多么寧靜，各種小昆蟲們在墓碑周圍忙個不停。它們挨個兒到訪，又自由離去。有這么多小生物陪著，沈從文也不至于無聊了。

坐在石凳上，望著日光透過樹枝在五彩石上游移，這時才覺得這塊天然石頭的美麗。我看著石頭上的光影，第一次有了和沈從文相對而坐的感覺。在這自然樸野的地方，仿佛接近了他的靈魂。

日過中午，螞蟻們都歇息了。枝葉也都漸漸失去了清晨的顏色。下了山，就聽到了江上劃龍舟的擊鼓聲及吶喊聲，我才想起，不久之后就是端午節(jié)了。

“夜靜得出奇，端午快來了，家鄉(xiāng)中一定是還有龍船下河。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間中酣睡，還是在杜鵑聲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還想起我?！?/p>

龍船下河了，杜鵑年年也會再飛來。我對叫個不停的杜鵑很親切，對曾住在鳳凰里的沈從文也親切，還有那個黑臉長眉的三三與翠翠，我都親切。這個將要離開的地方，也變得親切起來了。

延伸閱讀

《湘行散記》是沈從文眾多散文作品中的精華，1934年，因母親病危，沈從文匆匆趕回家鄉(xiāng)湘西。行前，他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給她寫一封信，書寫沿途所見所聞。《湘行散記》便是從沈從文在1934年還鄉(xiāng)之旅中與一個老朋友的重逢開始，帶讀者進入一段探訪桃源的神奇之旅。湘西水域的人和事，在作者的筆下彌漫著歷史沉淀下的古樸氣息，單純而又厚實，樸訥而又傳神。作品充滿了他對人生的隱憂和對生命的哲學思考，一如他那實在而又頑強的生命，給人教益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