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小說,都從短篇開始。短篇一統(tǒng)的局面有多長久?各處不一樣。中國最初是異人、異事、異言、異情的記錄文字,叫做筆記體。無異不記,又稱志異,這是起源了。記錄不免增刪,根據(jù)各人或眾人的趣味,或添枝去葉,或加油減醋,把片段組織成情節(jié),發(fā)展成故事。這時也還離不開奇異,又叫做傳奇,無奇不傳也。后來小說變路子去寫人寫平凡寫實生活,擺脫史傳的影響,逐步成熟,產(chǎn)生了“純”小說。形容作家能力的“純”,常用一句話“爐火純青”,從顏色上看,“純青”也是色彩的淡化,也可以說是抽象化吧。
小說道上的基本功,少說也有兩件事:語言和結構。結構,有人借用日常用語——組織,也在理。這兩事可磨性子,十年八年不一定起成色,不見成色,枉稱作家。
小說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語言;文體之分,分在結構。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為分在語言;體格之分,則分在結構。
文學擺到讀者面前的只有無聲無色的文字——語言。我們漢族使用的是磚頭般的方塊字。作家干活如同砌墻,如同瓦工石匠。學這行手藝得分三步走:一是說中國話。二是說好中國話。三是說你的中國話。瓦工憑一把瓦刀,石匠用一把鑿子走遍天下??墒峭叩惰徸幽迷谀闶掷?,只怕寸步難行。因此還不能夠掉以輕心。試看報刊,邁出第一步說中國話,也得費點勁吧。到了第三步,一張嘴,人就知道誰在說話,別人說不了那樣的,還總有幾句在你,也只可湊巧那么一說,一字不易。作家磨蹭一輩子,也不一定磨蹭得到這款式。
小說畢竟是語言的藝術,小說家在語言上下工夫,是必不可少的、終生不能偷懶的基本功。先前聽說彈鋼琴的,一日不練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同行知道;三日不練,大家都知道了。這話說得懇切,特別是“自己知道”一說,當有啟發(fā)。
(節(jié)選自《林斤瀾文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