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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2024-04-24 09:34:56吳昕孺
關(guān)鍵詞:堂嫂張姐閣樓

吳昕孺

我暫時住在大堂哥家屋頂?shù)拈w樓上。那條街道叫八角亭,離印刷廠不遠(yuǎn),但拐的彎特別多,我走了一個星期才把那些彎完全記熟,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那些彎在我眼里全都不存在了。我是剛過完春節(jié),隨大堂哥來到省城長沙的。大堂哥的爸爸我叫大伯,他和我爸是親兄弟。我爸人到中年才有了我這個獨子,平時寵著嬌著,任我海闊天空,到我十七歲這年長得人模人樣卻一事無成時,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大堂哥三十出頭,從我記事起,他就是家里的一個客人。他和堂嫂都在長沙的一所中學(xué)教書,因為兩個年幼的孩子放在鄉(xiāng)下,一年總要回老家?guī)状?。我爸便把我托付給了他們。我沒想到大堂哥會一口應(yīng)承把我?guī)У匠抢飦?,平時我最怕他,但內(nèi)心里并不疏遠(yuǎn)他,他是我最佩服的人,因為他在城里教書。大堂哥時常把那所學(xué)校的名字掛在嘴巴上,我卻總是記不得。有一次,我毫不知羞地再次說錯了那所學(xué)校的名字,堂哥氣憤地扇了我一耳光,從此我竟奇跡般地記住了。那所學(xué)校叫雅禮。真拗口。

我承認(rèn),我不是讀書的料。為此,大堂哥對我很不滿意,他說我聰明卻不會讀書,很奇怪。我倒是覺得沒什么奇怪,不會讀書就像有些人不會做飯、有些人不會砌屋一樣,我總有自己會做的。大堂哥安排我在瀏城橋附近一家印刷廠做撿字工。

我一直想來城里,鄉(xiāng)下太空了,本來鳥雀成群還好,但被我一把彈弓三下五除二,沒被消滅的也被趕跑了。我一天到晚擎著彈弓,找不到鳥,心里空蕩蕩的,沒個著落。我爸見我像只沒頭蒼蠅,要跟我找個媳婦。我不愿意,最管用的還是大堂哥一句話:“這么早娶媳婦不好,我?guī)コ抢镩_開眼界吧?!蔽衣犃?,興奮得兩個晚上沒睡覺。

城里多好,房子挨著房子,沒多少空地。雖然房子長得太像,不好找,但門上都標(biāo)著街道和號碼,也不容易找錯。比如,大堂哥家是八角亭64號,有人來找大堂哥就不會走到65或者63號去。不過,到了64號還不完全是大堂哥家。因為64號是一個庭院,一樓有天井、廳堂和三間房,卻分屬兩家,其中一家只有一個看不出年紀(jì)的老婆婆,另一家老少四口擠在一起。從廳堂右側(cè)狹窄的樓梯上到二樓,便是堂哥和堂嫂住的地方,有一間臥房、一間小廚房和一個小客廳。小客廳左邊,還有幾級更窄的樓梯,我側(cè)著身子就能爬上屋頂?shù)拈w樓。城里唯一不如鄉(xiāng)下的地方是沒有鳥,我悄悄帶在身上的彈弓毫無用武之地,只好束之高閣。

大堂哥家的閣樓酷似一個鴿子籠,與其他鴿子籠不同的是,它只關(guān)著一只鴿子。但我一點也不反感這只僅可容身的籠子,相反,我在這里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與自由。從閣樓那扇巴掌大的窗戶,可以望見城南的大部分區(qū)域,特別是天心閣,一到晚上就亮著兩盞燈,仿佛瞪大兩只眼睛盯著我,懷疑我是這座城市新來的密探。我往往也久久地盯著它,似乎要看穿它的五臟六腑,卻從來沒有成功過。我與天心閣,甚至與這整座城市,就這樣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親密而又?jǐn)硨Φ年P(guān)系。

白天,我在一個比閣樓大得多的地方工作,卻遠(yuǎn)比這里迫促、拘謹(jǐn)。從早晨到傍晚,我都被關(guān)在印刷廠二樓北邊頂頭那間昏黑的撿字房里。我從沒見過那么黑的房子,黑得連電燈都亮不起來。電燈其實整天開著,在屋子中間握著拳頭大小的、毛茸茸的、黃黃的光,只夠照亮它自己。那只燈泡穿著蛛絲織成的衣服,像一只渾身長滿黑斑、快要腐爛的鴨梨。

撿字房并不小,看上去是由兩間房打通而成,里面擺滿了一排又一排鉛字字模。中國的字真多啊。我?guī)煾嫡f,還有些字這里面沒有,得重新造。師傅姓柳,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地叫他柳師傅,當(dāng)然我們一天也看不到幾個人。他的一顆門牙沒了,就那樣缺著,露出一個顯得滑稽的小洞,講話的時候和風(fēng)習(xí)習(xí),吹出來的都是他剛吸的煙味。他天天穿著那件青布衣服,天天系著那條圍裙,手上天天套著兩只罩袖,但他一點也不顯得臟,他的身上反而散發(fā)出一種厚重、笨拙而又異常耀眼的光亮,比那只吊著的燈泡還亮。我覺得,他不是靠頭上的燈泡,而是靠他自己照亮自己。

師傅除了教我撿字,從無多話,他看上去比大堂哥還嚴(yán)肅,但我不像怕大堂哥那樣怕他,畢竟他有很大年紀(jì)了,而且又矮又瘦,他對任何人都構(gòu)不成威脅。但他是個十足的怪人,仿佛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生活在這個撿字房里。每天我到撿字房的時候他必定在那里,無論我多晚離開,他仍然在那里。有天傍晚,我忍不住說,師傅,您早點回家吧。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

師傅撿字可真是一把好手。一篇千字文章,他拿在手里,斜著身子,瞇起眼睛看一遍,然后往那張比他還顯老的書桌上一扔,只見他嘴里念念有詞,忽東忽西,上躥下跳,前后有據(jù),左右逢源,敏如猿猴,輕若靈貓。有時速度極快,昏暗之中,仿佛屋子里各個角落的隱形人,在將一件衣服不停地拋來拋去。不要十分鐘,那篇文章便躺在印版上,毫無差錯。

我怯怯地對師傅說,我識字不多。師傅和風(fēng)習(xí)習(xí)地答道,撿字房識字不像讀書識字,不急于知音懂義,先記住字形即可。他告訴我,獨體字在哪個區(qū)域,合體字在哪個區(qū)域,上下偏旁的在哪里,左右偏旁的在哪里,內(nèi)外結(jié)構(gòu)的在哪里……我問,這么多字,怎么知道那個字在那個地方呢?師傅說,任何字都有自己的結(jié)構(gòu),同一結(jié)構(gòu)的字都在同一位置,大位置中再找小位置,比如“刺”字,它是合體字、左右結(jié)構(gòu)、立刀偏旁,這一大塊都是合體字,左右結(jié)構(gòu)的在這邊,立刀偏旁的有兩架,“刺”字八畫,應(yīng)該在這個位置。這個字我撿過十萬次以上,因此,隨手能把它拈出來。師傅話沒說完,“刺”字就躺在了他的手掌心。我再問,您嘴里念些什么。師傅說,那是喊字,招魂,把那個字喊出來。我吃驚,字能喊出來?師傅說,你跟它們熟了,它們有時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一喊,它就會出來。越說越玄,我半信半疑,不過師傅這番話勾起了我對撿字的興趣,這么多字,能信手拈來,你想想,那是什么功夫!我漸漸不那么抵觸這間黑房子和這個糟老頭,這里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魔力,能把十七歲的我,約束在濃烈如烏云滾滾的鉛味、煙味、霉味與油墨的氣息里。

然而,師傅對我的工作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我不出撿字房,我一天撿百十個字都可以,他也沒當(dāng)我在他身邊,繼續(xù)像件衣服被隱形人拋來拋去。我有時故意在他前面擋著,他看都不看,一晃就過去了,仿佛是從我身體里鉆過去的。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越來越喜歡這項工作。我上學(xué)識字時全然不覺得字的可愛,到了撿字房里,我和字很快熟稔起來,有些字我甚至也能喊出來。我和它們成了朋友,也許是我在城里沒有其他朋友的緣故吧。師傅不管我的時候,我就盡情地和字玩,把它們一個個請出來、喊出來,組成一個個段落、一篇篇文章。

四月,安靜的城市風(fēng)聲四起。街頭巷尾,人們紛紛傳說解放軍已經(jīng)將長沙圍得水泄不通,陳明仁將軍的部隊在營盤街、興漢門天天練兵。學(xué)生開始大規(guī)模游行,那個場面讓我震驚。如果不是游行,我真不知道長沙城里還藏著這么多人。他們像泉水一樣,從地底汩汩冒出來,形成一股股憤怒的洪流,沖擊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幾萬人排著整齊的隊伍,一齊揮拳頭,一齊喊口號,一齊踏步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認(rèn)真讀著他們舉起的每一條橫幅:“停止征兵征糧!”“打倒假和平,爭取真和平!”“嚴(yán)懲‘四一慘案兇手!”……街坊說,南京那邊殺了好多人,作孽!我的腦子里閃過橫幅上每個字在撿字房的位置:“?!痹?區(qū)7排4格左數(shù)38,“止”在1區(qū)1排3格左數(shù)25……忽然,扛著槍的警察一隊隊跑過來,圍住學(xué)生,學(xué)生與警察扭打起來。我趕忙回到大堂哥家。

吃晚飯時,我問大堂哥,“解放”是什么意思?大堂哥目光柔和地看著我,笑著說,你不懂,好好做事。他從沒如此親切過。我想,解放一定是件大事,不然不會讓大堂哥這么高興。于是,我再問,解放是不是就是不殺人啦?大堂哥笑得更厲害了,然后有力地點點頭。他笑起來很俊朗,不曉得他自己知道不,大堂嫂肯定是知道的,因為她非常愛他。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撿字,柳師傅捏住我的胳膊,他使了很大的勁,我好像被他制伏了一樣。他捉著我的手,將手掌打開,放了一只紙鴿子。他說,你把這只紙鴿送到瀏正街99號1樓107室,如果碰上有人問你,你就說“我找張姐”,不要多說話,快去快回。切記,除了張姐,紙鴿不要給任何人。張姐個頭和你差不多,穿藍(lán)色旗袍,波浪頭發(fā),你一看見就知道。

師傅第一次和我說撿字之外的其他話,把我也弄得嚴(yán)肅緊張起來。我學(xué)大堂哥的樣,用力地點點頭,拔腿就走。

不到二十分鐘就走到了瀏正街,但走到99號又花了十多分鐘,因為我走到96號時,前面的房子沒有門牌了。一模一樣的房子向前延伸,卻看不見門牌,而且門大多關(guān)著,行人驟然減少,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戴著禮帽或墨鏡,行色匆匆,轉(zhuǎn)眼便消失了。我有些害怕,慌忙回到96號之前,仿佛從地獄逃回了人間。我問坐在街邊抽水煙袋的一個老人,99號怎么走?他閉上眼睛,朝里指指。我說,可是那些房子都沒有門牌啊。這時,從屋子里走出來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年輕人,他拄著一根拐杖,健康有力的手猛地一掃,大聲說,那邊都是99號!我說,那97、98號到哪里去了呢?他生氣地看著我,兇巴巴地反問,你到底是找97、98號,還是找99號?說著,他的拐杖在地上頓挫了兩下,我擔(dān)心他上來打我,趕緊告辭,繼續(xù)向那些沒有門牌的房子走去。

走了約莫百多米,看見統(tǒng)統(tǒng)排列著兩層房子的街道上,巍然矗立著一棟龐大的四層樓房。樓房用高高的磚墻圍著,墻頭密密麻麻栽滿了玻璃尖和鐵絲網(wǎng),像我們鄉(xiāng)下田埂上栽種的花生黃豆。圍墻東面、不靠大街的位置有一扇虛掩的鐵門,門邊用黑色毛筆歪歪扭扭寫著:長沙警備司令部宿舍。下面是一行小點的字:瀏正街99號。

一個悶雷般的聲音從天而降:“找誰?”我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問話的人,但門前只站著我一個人,我想肯定是問我的?!拔艺覐埥??!蔽艺f。半天沒有回應(yīng)?!拔艺覐埥??!蔽以僬f了一遍?!斑M(jìn)去吧?!蹦莻€聲音緩和下來。我硬著頭皮進(jìn)了鐵門,低著頭一個勁往里走。進(jìn)了那棟樓,比我和師傅的撿字房亮堂多了,但不知怎地,總感到一股陰森肅殺之氣,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你,讓人心里發(fā)瘆。與這個比起來,天心閣那雙小眼睛真算是小兒科了。

107室不難找,門上還倒貼著一個“?!弊郑疫叡凰喝チ艘唤?。我剛敲門,門就迫不及待地開了。

開門的是張姐,果然我一看就知道,雖說我從沒見過她。她個頭和我差不多,穿著藍(lán)色旗袍,頭發(fā)燙得波翻浪涌?!澳銇砹??!笨瓷先ニ恢痹诘任宜频??!拔?guī)煾到形襾?,把這個給你?!蔽覐男渫怖飳⒛侵患堷澾f給她,由于攥得太緊,它變了形,像一只受傷的鴿子。

張姐指著一張木椅讓我坐,問我喝水不。我說不用。她徐徐坐在我斜對面的沙發(fā)上。她的手指修長,一只鴿子從她優(yōu)雅的指間飛走,只剩下那張打開的紙,她專注地看了起來,而后轉(zhuǎn)過身子去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拿筆,旗袍的下擺趁機縮了上去,露出整個大腿雪白的側(cè)面。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張姐用筆在那張紙上寫了一行字,再按原來的折痕把它重新變成一只紙鴿?!罢埥唤o柳師傅?!蔽覍⑺鼣n回袖筒里,正欲出門,她叫住我,遞給我一個梨,笑著說:“你干得好?!蔽以诼飞铣粤四莻€梨,回到撿字房,再把紙鴿交給師傅。師傅接過去,隨意地放到口袋里。我忍不住問,師傅你怎么認(rèn)識張姐的?師傅張開沒有門牙的嘴,說了一句什么,我壓根兒沒聽清,又不好意思再問。

師傅每隔三五天就讓我去一趟張姐那里,往返傳送紙鴿。我像喜歡撿字一樣,喜歡上了這個差事。瀏正街那些沒有門牌的房子再也嚇不倒我,相反,我每次到了那里就像見到老朋友,連那圍墻上的玻璃尖和鐵絲網(wǎng)都成了我熟悉而且親切的事物。張姐并不和我多說話,但她每次都會給我一個梨或一把棗,她的旗袍每次都會向我夸耀她整個大腿的側(cè)面,她每次都會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

當(dāng)我送到第五次時,我的心態(tài)不覺起了變化。我開始躲到一個隱僻處,模仿張姐的樣子,打開那只紙鴿。讓我大失所望的是,那上面根本沒有字,只有一兩行鬼都看不懂的符號,張姐加在上面的也是那樣的符號,有時配上一張小圖,畫得極為潦草。連續(xù)看了三次,都是這種玩意,真沒勁,如果不是師傅和張姐叫我做這事,換了別人,哪怕是大堂哥,我可能都會將這只紙鴿扔到護(hù)城河里去。但現(xiàn)在我沒有那么傻,因為紙鴿是我去見張姐的通行證。每次偷看完,我還是學(xué)張姐的樣兒,用自以為靈巧的手,按紙上的折痕將它還原成一只鴿子。

當(dāng)我第四次打開紙鴿之后,臉上霎時燒得通紅,心臟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簡直是無地自容。那是我從警備司令部宿舍1樓107室出來,先將張姐遞給我的梨吃完,將梨核扔到護(hù)城河里,然后像往常那樣,溜到河邊一座假山后面,打開的紙鴿上赫然寫著一行字:

“此人可靠,但他打開看過?!?/p>

第二天上午,師傅叫我繼續(xù)送紙鴿。我不愿去。師傅張開沒有門牙的嘴,憋著嗓門說,小子,你在做一件重大的事,張姐只信任你,快去快回。我又去了,當(dāng)然沒有再打開紙鴿。張姐那天給了我一個特大的梨。我沒有吃,走出門,我就把上衣脫下來包著那個梨,直到下班后帶回大堂哥家的閣樓。

我躺在幾塊樓板改造而成的小床上,撫摸著那個梨。它金黃的皮膚上點綴著繁星般的麻點,一股異樣的馨香彌漫閣樓,飽滿的果肉浸潤著充盈的水分,等待我的享用。我不急,我用上衣蓋著它,讓它像穿上一件旗袍那樣,在不同的姿勢中暴露出不同的部分。我撫摸著那些暴露的部分,良久不愿睡去……

半夜起來想解手。以前,馬桶都放在堂哥、堂嫂的臥房里,我來之后,大堂哥為了照顧我,臨睡前都把馬桶拿出來,放到客廳與臥房交界的墻角,這樣他們和我都能用。早上起床后,再由堂嫂將馬桶提到公共廁所去清洗。這回,半夜醒來,尿脹,我下了閣樓,躡手躡腳來到客廳,只見臥室里隱隱約約有光閃爍,還傳來說話聲——雖然故意壓低了嗓門,但聲音比較清晰。

我摸到臥室門口,從門縫望進(jìn)去,只見里面沒扯亮電燈,而是點了一支蠟燭。圍著那支蠟燭,坐了六個人,加上坐在床上的堂嫂,一共七個人。其中竟然有師傅!他坐在大堂哥對面!其余人我都不認(rèn)識。大堂哥在說話:

“……張姐被捕對我們是個很大的教訓(xùn)。大家想想,將電臺建在警備司令部宿舍,我們以為敵人想不到,但他們想到了。不僅想到了,而且行動比我們快。我們總是派同一個人去送信,雖然這個人可靠,但還是被敵人瞧出了破綻?!?/p>

大堂哥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兒站起來,他站起來好像只是要讓在外面窺探的我了解一下他的身高,然后仍舊坐下來說話。他個子高,可能舌頭也長,一講話就必須把舌頭卷起來,聲音怪怪的,卻很好聽:

“周昌說得對。到了這個時候,我們要比敵人更快、更準(zhǔn)、更狠。長沙和平解放的時機日益成熟,程潛主席和陳明仁將軍都有明確表態(tài),但警備司令部頑固不化,是最大的阻力。劉志輝這個人心狠手辣,他抓了張姐,搗毀我地下電臺,肯定還會有對我們不利的舉措。為了實現(xiàn)長沙的和平解放,我們請大家來,商議刺殺劉志輝的可行性?!?/p>

大堂哥接過瘦高個兒的話:“行刺劉志輝,為和平解放掃除最后障礙!”他把手舉得高高的,拳頭在空中滋滋冒煙。

“但要是行刺未遂,他們?yōu)榱藞髲?fù),很可能會立即殺了張姐?!?/p>

是師傅,他和風(fēng)習(xí)習(xí)地插了一句。

瘦高個兒再站起來,這次沒有再坐下去,他彎著腰,很激動,像要把師傅一口吃掉:“誰也不肯叫不遠(yuǎn)的太陽照著自己也照著敵人。當(dāng)前的磨難就是你的對手,用盡氣力去和它苦斗!”

大堂哥扯下瘦高個兒,自己站起來說:“張姐處境的確危險,但不行刺,她同樣會被殺害;如果行刺成功,她更可能得救。行刺劉志輝,有兩個可靠情報,一是他幾乎每晚都要去大觀園的‘夜來香夜總會,時間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到凌晨兩點;二是明天上午十點,劉志輝要去三汊磯機場接南京來的軍政要員,我們可在路上采取行動。是否行刺我們無須再討論,現(xiàn)在主要看選擇哪個方案?!?/p>

“如果劉志輝每晚必去‘夜來香,那里的戒備應(yīng)該會松一些……”又是師傅的聲音。

“不見得。據(jù)說‘夜來香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警察值班,還有不少密探和暗哨。那個時候劉志輝最放松,他的馬仔和狗腿子必然最警惕!”瘦高個好像是專門來跟師傅作對的,我討厭這個人。

“陳覺講得有道理。而且,‘夜來香在鬧市區(qū),打起來容易傷及無辜。去三汊磯要路過黑麋峰,那里草深林茂,我們可在山腳設(shè)伏,向山上撤離……”

這時,大堂嫂朝門口走來,我急忙往閣樓上跑,跑上來才發(fā)覺尿脹得不行,不敢再去客廳,只好背靠閣樓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面撒。好在夜深了,樓下沒什么反應(yīng),我為了不弄出聲音,故意將尿扭成曲線,以減緩它的沖擊力。

陽光穿過閣樓的小窗戶,鉆進(jìn)我的腋窩撓癢癢,把我弄醒了。外面一片清亮、寧馨,偶爾傳來幾聲鳥叫,卻無法驚醒沉睡的彈弓。堂哥、堂嫂都不在家,客廳桌上放著為我留的包子和豆?jié){。他們經(jīng)常這樣,早出晚歸,但總把我的生活安排得一絲不茍。今天的包子難以下咽,可能是涼了,一大團(tuán)熟面粉哽在喉嚨里,把一杯豆?jié){沖完才咽了下去,下去以后又在腸胃里翻天覆地打滾。

我正待出門,聽到一樓那戶人家的父親在教訓(xùn)他的兒子:“這可不是混著好玩,這是生活!”那家兒子比我大兩歲,是個弱智。我一頭扎進(jìn)陽光中,作為對它撓我癢癢的報復(fù),不料陽光像蜜蜂一樣粘過來,我全身成了一個嗡嗡直叫的蜂窩。我聽外婆說過,陽光像蜜蜂樣嗡嗡地盯著你直叫,這樣的天氣變數(shù)大。

到了撿字房,師傅破天荒不在,門上掛著一把銅鎖。三個多月前,師傅交給我這把銅鎖的一片鑰匙,我每天隨身帶著,今天才第一次用到它。撿字房的雙合門“吱呀”一聲被我推開,我忽然對它無比陌生,仿佛從沒來過這里。它是那么黑暗而潮濕,房間里堆積著難以忍受的混雜味道,碩大的老鼠在模架和書桌間悠然踱步。我幡然意識到師傅的重要!沒有他身上那種厚重、笨拙、異常耀眼的光亮,撿字房形同地獄。我重又把門鎖上,在外面瞎逛。

我往東過瀏城橋,沿著護(hù)城河向北走,便到了長沙有名的大觀園。大觀園北部是沿河而建的低矮建筑,還有不少木板樹皮搭建的臨時棚屋。屋下成群的女子,不同的年齡、高矮、胖瘦,卻幾乎同一裝束、同一表情、同一姿態(tài),她們干的也是同一種工作。平時,大堂哥不準(zhǔn)我往這邊來,其實來看看也沒什么,她們朝我擠眉弄眼揚頭招手,我不理她們就是。

穿過一條長長窄窄、彎彎曲曲的巷子,來到鳳凰臺,這里是大觀園的南部,處處紅燈高掛,絲竹不絕,女孩子氣質(zhì)高華,裝束打扮和北部的迥然兩樣。很容易就看到“夜來香”,它太打眼了,一棟古色古香的三層樓房,外表看上去像個很大的亭子。它不和其他任何房屋搭界,周圍有小橋流水,有假山竹林,更多的是樹——桂樹、楓樹、棗樹,還有更為高大古老的樟樹,有的一棵樹就像一座林子。我呆呆地望著,想象自己蹲伏于某個樹旮旯里,就像一只鳥隱沒在枝葉間?!耙箒硐恪蓖饷娴故菦]有四處招徠的人,安靜中凸顯出一股傲氣。門楣上掛著四個碩大的紅色燈籠,炫耀著它在此間的特殊地位。

走出鳳凰臺,我有點累也有點餓了,想回大堂哥家找點吃的。剛走到八角亭街口,一個人拽著我的胳膊,拐進(jìn)旁邊一家粉店。我莫名其妙地被她按到一張板凳上,才看清是大堂嫂。她戴著一頂帽子,又不像是遮陽,大熱天的,身上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扯著我的耳朵,低聲說:

“你大堂哥和柳師傅他們出事了。我要出城,你趕緊去閣樓上拿著自己的衣物回鄉(xiāng)下,不要跟家里人說城里的事。過了這段風(fēng)頭我們會回來的?!?/p>

大堂嫂用自己的手捂著我的手心,隨即像陽光一樣消失了,天沉沉地暗下來。我回到閣樓,解開大堂嫂最后捂在我手心的那塊打著結(jié)的手帕,里面是六塊銀圓。我把銀圓藏進(jìn)內(nèi)衣口袋,拿著自己的衣物和那把一次也沒用過的彈弓下了樓。行李比來的時候要重,里面多了一個特大的梨。

一樓,那戶人家的父親還在教訓(xùn)他的弱智兒子:“這可不是混著好玩,這是生活!”

天啦,要下雨了。雷聲像一輛輛黃包車,轟隆隆開過來,又開過去。我想再去一次撿字房,剛到,暴雨便瓢潑而下。我站在走廊里,怔怔地望著那張粗大密集的雨網(wǎng)。這場雨劈頭蓋腦下了三個多小時,仿佛要把這座城市淹沒似的。雨停了,我才開鎖進(jìn)門,把自己反鎖在撿字房里,我成了那黑暗而潮濕的一部分,成了那濃郁的鉛味、煙味、霉味和油墨氣息的一部分。我在撿字房,像師傅那樣念念有詞,忽東忽西,上躥下跳……但我沒有能夠成為師傅,我的身上沒有師傅那笨拙的光亮,我真沒用。撿字房里越來越黑,我抓了一把字模塞進(jìn)包里,將那片鑰匙留在鎖上,輕掩了撿字房的門。

一出來已是黃昏。

在汽車站附近,一個報童舞著一疊報紙高喊:“晚報!晚報!最新消息:今天上午六名地下黨襲擊警備司令劉志輝,兩死四傷!”“晚報!晚報!欲知受傷的四名地下黨命運如何,請看剛出廠的晚報嘍!”

我不想買,看到那邊一家南食店門口有別人看過后扔下的,立馬跑過去從地上撿起來。報紙很臟了,字仍清楚。原來,今天上午十點,大堂哥和柳師傅他們在黑麋峰下襲擊前往三汊磯機場的劉志輝,大堂哥和柳師傅被當(dāng)場打死,另四位受傷被捕,“中午一點,他們和昨天落網(wǎng)的地下黨電臺負(fù)責(zé)人張慧,一并在十字嶺就地正法”。

又下雨了。白色的雨線像修長的手指,一只鴿子從那優(yōu)雅的指間飛走,只剩下一張打開的紙。我搶過那張紙,它遮住了她,她的波浪頭發(fā)和藍(lán)色旗袍。我把那張紙撕得粉碎,她看著我,驀地轉(zhuǎn)過身子,旗袍的下擺趁機縮上去,露出整個大腿雪白的側(cè)面。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

那場雨緊緊粘在我的臉上。它不落下來,也從不停止往下落。天快黑的時候,我坐在鳳凰臺街尾一個不起眼的墻角,從包里掏出張姐送給我的那個特大的梨。我一口一口、扎扎實實地吃了它,連梨核都被我吞進(jìn)了肚里。我在那個墻角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依然醒得很遲,太陽沒有撓我的癢癢,而是像床被子蓋在我身上,熱得我滿頭大汗。我到附近一家米粉店,狠狠叫了三大碗酸辣粉。吃完粉,我又在城里游蕩,一直到黃昏,還是昨天那個報童,舞著一疊報紙高喊:

“晚報!晚報!最新消息:警備司令劉志輝昨晚在‘夜來香遇刺身亡,奪命利器竟是一枚‘刺字字模。”

“晚報!晚報!‘夜來香昨晚發(fā)生奇特行刺案件!兇手可能是印刷工人??炜窗。钚孪ⅰ?/p>

我不想買。地上有別人看過后扔下的報紙,我也不想看。黃昏開始被黑夜蠶食,我伸了伸懶腰,給這個城市一個漸漸模糊的背影。

這年8月1日,長沙宣布和平解放前四天,我被迫和老爸給我找的媳婦成親。從此,我一直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育有五子三女,孫、曾孫……我都記不清數(shù)了。但那一年——1949年的事,我就像印版一樣,記得清清白白。哎,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我今年八十三歲,但我心里只有1949年。

(責(zé)任編輯 蔣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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