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晶 楊帆
如果說浩如煙海的典籍只是歷史長河中的奇石或砂礫,古籍編輯不過是一線微光偶然將其照亮,默默地將蜉蝣般的生命堅定地投擲于時間之河,在長河漫卷大浪淘沙的匆匆間隙,去留住那些典籍、文物中的精彩。
岳麓書社副社長兼文博考古編輯部主任王文西
面朝湘江,背倚岳麓,于喧囂熱鬧的長沙市井中,尋一處靜謐的院落,對燈獨坐,埋首書海,思接千載,對話圣賢,靜止的姿態(tài)背后,埋藏著中華文化根脈深處的堅韌。
我們要尋找的,正是這樣一位古籍編輯。王文西,岳麓書社副社長兼文博考古編輯部主任,從業(yè)十七年,對于古籍編輯而言還是個“新兵”,參與國家級重點項目近20項。盡管拿過不少獎、在省內(nèi)也小有名氣,但在王文西看來,他不過是岳麓書社眾多平凡編輯中的一員。板凳一坐十年冷,才是這份工作的常態(tài),并沒有什么值得說道的地方。
十二年前,未滿三十歲的王文西接手百年一遇的中華古籍大型系列類書《中華大典》的子項目《藝術(shù)典》編輯出版工作,為表明決心,他立下“項目不完成我就不剪頭發(fā)”的誓言。六年書成,他已是長發(fā)及腰。
如今距離《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的完成,又過去了六年。留著平頭的王文西早已褪去了青澀,中年白頭是古籍編輯的常態(tài),但在骨子里,他依然是個與時間較勁的人。
古籍不等人,時間是每個編輯最大的敵人——面對深埋地下數(shù)千年才得以重見天日的簡牘、散布于山林田野日曬雨淋逐漸風化的石刻,還有那些在無盡古籍出版事業(yè)中抱憾逝去的前輩,他只能以畢生精力去追趕。如果說浩如煙海的典籍只是歷史長河中的奇石或砂礫,古籍編輯不過是一線微光偶然將其照亮,默默地將蜉蝣般的生命堅定地投擲于時間之河,在長河漫卷大浪淘沙的匆匆間隙,去留住那些典籍、文物中的精彩。
雨后南園凝碧池,獨留清氣兩三枝。
寸心猶抱凌云志,一任春風笑我癡。
——《文竹》 王文西
身為“冷門弟子”,坐冷板凳有什么不好?
2006年秋,即將研究生畢業(yè)的王文西面對著人生的十字路口。彼時的他拜在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冷鵬飛教授門下攻讀秦漢史。導師姓冷,專業(yè)也“冷”,因此一眾師兄弟皆以“冷門弟子”自況。學生時代的王文西一心追隨導師步伐,下定決心沿著這條冷門道路走下去。不料臨近畢業(yè),導師生了一場病,隨導師繼續(xù)攻讀的想法只好暫時擱置,找工作變成了眼前最現(xiàn)實的問題。11月考上了岳麓書社,導師直接發(fā)話,讓家境困難的王文西不要再猶豫,早點找個班上,解決吃飯問題。思來想去,王文西遵從內(nèi)心的愿望,選擇了去岳麓書社做編輯。中學時編輯過校園文學社刊物《星語》,大一時當過學院新生軍訓刊物《九月》的采編,為了賺點生活費參與過民營書商組織的《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草木典》的點校工作,或許就是他給編輯職業(yè)生涯最初埋下的三顆種子。
學生時代的王文西嗜書如命。一到周末他就去古舊書店淘書,從窯嶺轉(zhuǎn)到定王臺,再到水風井的長沙古舊書店,再到河西大學城的述古書店、商周書店,長沙所有古舊書店無一不被他和幾個書友淘遍。遇見心儀的書,他節(jié)衣縮食也要買。一次遇見一本零散的舊志,標價竟只要兩塊五,他不動聲色地買下來,出了店門撒腿就跑,生怕店家反悔,回宿舍后在扉頁小心翼翼題上兩行字:“珠玉蒙塵,棄之何忍?!痹谶@段淘書的時光里,距離母校湖南師大散步只有十分鐘路程的古籍社岳麓書社,更是令這位“冷門弟子”倍感親切,入手了大量岳麓版的文史舊書。
自1982年創(chuàng)社以來,岳麓書社以整理出版湖湘文獻為己任,又擁抱全國市場,闖出了敢打敢拼的名聲。從這里走出了《船山全書》《曾國藩全集》《湖湘文庫》等一部部大書,留下了鍾叔河、楊堅、夏劍欽、唐浩明等出版大家。在王文西看來,這些人、這些書,就是“一段歷史、一座照亮后來人前行之路的燈塔”。但當時的王文西沒想到,與岳麓書社同齡的他也會在這個小院中留下自己的足跡,成為這段不斷續(xù)寫的出版歷史中雖微小但也重要的一個注腳。
王文西做出人生抉擇的2006年,也是岳麓書社歷史上極其重要的年份:大型文化工程《湖湘文庫》和《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編輯出版項目在岳麓書社啟動,這家年輕的古籍出版社亟待掀開新的篇章。對于一個年輕的讀書人來說,在這方天地間應當可以有一番作為——王文西聽從了導師的建議,義無反顧來到岳麓書社坐起“冷板凳”。
在應聘編輯崗位的考試中,王文西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試卷的最后一題,他一鼓作氣寫就了一篇以湖湘文化為主題的小論文。入職很久之后,王文西才從前輩那里得知,時任岳麓書社首席編輯唐浩明先生親自閱卷,對這篇小文章給予了高度評價。社里原計劃都招省外高校的畢業(yè)生以擴充出版資源,如果不是唐浩明先生評分較高,王文西那一年就錯過了岳麓書社,也許就轉(zhuǎn)而去當老師走上了另一條職業(yè)道路,因此始終對唐先生心懷感激。
師徒相傳的專注,正是岳麓書社能在短短幾十年里成為南方古籍出版重鎮(zhèn)的原因。在這里,既有唐浩明這樣關(guān)心后進的前輩大家,也有新人編輯職業(yè)生涯耐心專業(yè)的引導者,王文西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一位“好師傅”——時任歷史文化編輯部主任的管巧靈老師。管老師1985年進社時,時任總編輯鍾叔河先生立下規(guī)矩,每一個進入書社的編輯,都要從校對古籍刻本做起。1985年,廈門大學畢業(yè)生管巧靈與北師大畢業(yè)生丁雙平、南開大學畢業(yè)生楊云輝、武漢大學畢業(yè)生曾德明、武漢師范學院畢業(yè)生丁方曉同年進社做編輯,學到的第一課,就是校對刻本的基本功。2007年,王文西與北師大畢業(yè)生李業(yè)鵬、南開大學畢業(yè)生胡寶亮、武漢大學畢業(yè)生彭衛(wèi)才與劉文一起走進岳麓書社的大門,這一傳統(tǒng)也被他們從前輩手中接續(xù)過來。
王文西眼中的管巧靈老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嚴師”,可能因為都是農(nóng)村貧寒子弟出身,師徒二人無話不談,管老師重在言傳,勤勉嚴謹。王文西直接把房子租在了管老師小區(qū)對面,周末經(jīng)常跟著管老師一起去加班。入職第二年,管老師就開始“逼”他獨立做書。王文西硬著頭皮在慢慢摸索中做出一本小書,結(jié)果在付印清樣比紅環(huán)節(jié)就出現(xiàn)了一個校對錯誤——目錄里“一將功成萬骨枯”,漏掉了一個“功”字。這個錯誤就像一顆釘子,永遠釘在王文西的職業(yè)生涯里,讓他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時至今日,每當有新人編輯加入編輯部,他都會把這件事講給他們聽。
懷抱著夢想與不安,王文西的編輯人生由此拉開了帷幕。
彼岸花開慰寂寥,誅心何必奈何橋。
蕓編問世仙人杳,衣帶蒙塵謝女嬌。
磨劍歸來須醉酒,浮槎隱去任吹簫。
剪斷青絲君莫笑,余生未老不及腰。
——《藝術(shù)典修成剃發(fā)詠懷》 王文西
工作四年半,對于一個岳麓社的古籍編輯而言還是個尚未出師的學徒,王文西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參與到百年一遇的古籍整理出版項目。
《中華大典》,中國出版史上的一顆明珠——全國共出版408冊、7.45億字,是繼唐代《藝文類聚》、宋代《太平御覽》、明代《永樂大典》和清代《古今圖書集成》之后的最大類書。
2012年元月,岳麓書社任命王文西為中華大典項目部副主任主持工作,接手《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的編輯出版任務。王文西不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將會是怎樣的挑戰(zhàn),但《中華大典》的分量,仍讓他感到誠惶誠恐。時任社長易言者三次找他談話,他最后回應一句“事在人為”接下了任務。
早在1987年,岳麓書社就開始參與籌備《中華大典》的出版工作,2006年《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的編纂工作便已啟動,但因?qū)I(yè)門檻高、編纂難度大,許多分典的進度一直處于停滯狀態(tài),其中《書法藝術(shù)分典》的作者團隊更是換來換去無人接手。
一個啟動六年未完成的項目,如今由一位新人接手,難度可想而知?;蛟S是察覺自己內(nèi)心的猶疑,在那年冬天的年度選題論證會上,面對前輩的質(zhì)疑,如坐針氈的他信口說出一句“請老師們放心,項目不完成我就不剪頭發(fā)”。
從文獻普查、引文摘錄,到書稿錄入、底本核對,再到歸經(jīng)入緯、斷句標點……王文西與同事孫世杰既當責任編輯,又當不署名的作者,兩個人并肩作戰(zhàn)互相鼓勵,歷時六年焚膏繼晷,書成之時,王文西已是長發(fā)及腰,而孫世杰得了高血壓。孫世杰2010年從南京大學古典文獻學專業(yè)畢業(yè)后,一進岳麓社就從事《藝術(shù)典》的編輯工作,八年的大好青春,都奉獻給了這套叢書。王文西說得很坦誠:“老實說,中間我們也曾有過遲疑、短暫的消沉,但是只要想起北方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九旬老人,與病痛抗爭,與時間賽跑,年復一年地等候著一部書的出版,我的心底就有一種無可言說的羞恥感涌上來,刺痛自己的神經(jīng),然后老老實實地回到辦公室,埋進書稿當中?!?/p>
從2013年到2018年,大女兒王依扉自出生起就沒見過王文西短頭發(fā)的樣子,經(jīng)常管他叫“西媽媽”。他有時把大女兒帶到辦公室加班,他在辦公室內(nèi)校稿子,女兒一個人在天臺上的小花園里看花花草草或是捉蟲子玩。偶爾周末陪著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兩圈,這時他就會聽到女兒跟其他小朋友開玩笑說:“我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敝钡脚畠嚎鞚M六歲的時候,《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終于順利結(jié)項。2019年1月3日,王文西在女兒生日當天,自費在麓山賓館請客小聚,在社里前輩、同事、師友和家人的見證下,總編輯馬美著先生用一把編輯裁紙的剪刀,幫他剪掉長發(fā)。他將辮子裝進書匣,藏在書柜的角落里。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或許王文西再也不敢“口出豪言”。唯有經(jīng)歷過此中辛酸,他終于理解了對于一個古籍編輯而言,時間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還記得第一次拜訪《戲曲文藝分典》主編、北師大教授李修生老師時,一進門就看到墻上掛著教授夫人的遺照。老先生對他說:“當年項目啟動的時候她還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在墻上了。”
2018年2月12日,臘月二十七,當王文西拿到《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全套樣書時,在日記中寫了一段話:“今天等到印刷廠送過來的新書,關(guān)起門坐在辦公室咬緊牙關(guān)抱著新書心緒難平。向臥病在床的九十四歲高齡的總主編金維諾先生致敬,向李修生、李真瑜、張大新、謝大勇、陳雨前、劉天琪等多位為書稿編纂工作付出多年心血的專家學者致敬,向等不到出書就已相繼鶴歸道山的特邀編輯廖承良先生、《服飾分典》主編李之檀先生再說一聲抱歉。……讀書人青春可耗,名利可失,寂寞可忍,志不可奪。莫問前程,埋首耕耘,但求無愧我心。今夜必須喝酒?!痹鞠肽旰笤俦成闲聲ソo金老拜年,卻在幾天后驚聞老人家已于大年初二去世,王文西慟哭不已。
《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給王文西的編輯生涯貼上了揮之不去的標簽,也留下了關(guān)于遺憾的烙印。更重要的是,他自此意識到,在浩瀚的書海里,在無盡的時間長河里,一個編輯的職業(yè)生涯竟是如此地渺小與短暫:“一個古籍編輯,二十五歲進社,爭取五年時間出師,到六十歲退休,也就只剩三十年的時間。陪著世杰兄做大典,我用了六年,石刻文獻至少要四年,真不知道我的職業(yè)生涯還能有幾個這樣的項目,能夠憑著心底不服輸?shù)囊豢跉獍境鰜怼!?/p>
他悔恨自己“少壯不努力”,周末守著湘江通宵釣魚寫詩填詞,卻不老老實實通宵看稿,“終究是欠的債太多,后半段要舍棄老命來趕時間”。正是從這一刻起,編輯王文西成了一個與時間賽跑的人。
獵戶征南又一年,星光落處正無眠。
家山只似楓橋店,火樹銀花映客船。
——《煙花》 王文西
2023年除夕,王文西回到瀏陽老家,從接手《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已過去了十二年,期間他少有這般不用背著一書包的書稿回家過年。念及于此,已過不惑之年的他像前輩胡遐之老社長一樣,照例用一首小詩向師友拜年,并且發(fā)出感慨:“除夕夜賞煙花,念家山竟如旅店,匆匆聚散?!痹谶@溫情時刻之外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總在埋首故紙堆,不曾停歇。
面對古籍文獻之海,王文西總是顯得身單力薄,最孤獨的時候,管巧靈老師內(nèi)退,師弟邱建明轉(zhuǎn)投湖南省博物館,新人還沒招上來,編輯部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他與之“對抗”的方法也很簡單:那就是將時間投擲其間。頂著日常的編校壓力,面對著國家重點項目的結(jié)項時限要求,如履薄冰的他只能投入一個又一個夜晚。時間久了,他便成了書社出名的“加班狂”,門衛(wèi)何師傅拿他沒辦法,每到夜里十一二點,都會打電話到王文西的辦公室,問他到底什么時候下班,叮囑他記得鎖門。
2019年,王文西接到急稿,他一個又一個通宵地加班,當時兒子王 塵剛剛滿月,沒有老人幫忙帶,只能在晚上和妻子輪班。他一邊抱著容易驚醒的孩子,一邊趕稿子。突然想到管巧靈老師曾經(jīng)講過的故事:他剛做編輯的時候,住在單位租的宿舍樓,冬天特別冷,女兒還很小,只能一只手抱著女兒,另一只手校稿子,桌子底下放一個臉盆,備兩瓶開水,泡腳取暖。反觀自己如今還吹著空調(diào),不禁淚濕眼眶。
管巧靈老師反復給王文西灌輸一種觀念:做編輯絕對不能停留在做來料加工,或者純粹的案頭工作上,不能“別人給你一口飯,你就吃一口飯”,而是要自己主動策劃選題,還要有前瞻性的眼光,“一年要把后面兩三年的事情都想好”。
正因如此,王文西把目光投向了湖南石刻、簡牘等出土文獻。他在一篇小文章《吾誰與歸:臨江望岳覓書香》中寫道:“湖南出土簡牘總量約占全國的2/3,大量檔案、公文、律令、簿記、醫(yī)書、美食方等深埋地下,勾勒出多少古人的人生履歷碎片和煙火氣息。俯身閱讀簡牘上的地名、官名、人名時,總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撲面而來。他們有幸成為最初一批青史留名的湖南人,不幸的是一度隨著黃沙野草被歷史遺忘。千年之后,我輩從這些出土簡牘中得以窺見湖湘先民的社會生活風貌,理應心存感激。湖湘簡牘的陸續(xù)出版,必將給我們帶來更多驚喜,更多湖南人血脈的認同?!?/p>
2010年前后,岳麓書社做2011—2020年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項目申報工作,管巧靈與王文西一起策劃出《湖南石刻文獻集成》的選題;2018年《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結(jié)項時,《湖南石刻文獻集成》的書稿便已擺上案頭;當《湖南石刻文獻集成》于2022年結(jié)項時,《長沙走馬樓西漢簡牘》無縫對接……接下來他還打算編輯出版《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校釋》,用王文西的話說,“至少十六冊,還要做八年”。
2023年,《長沙走馬樓西漢簡牘選粹》上架之時,他的小女兒王洛汀出生,六個半月后,女兒喊了一聲“爸”。在無間歇的紙上勞作中,王文西的編輯生涯竟如人生一般,呈現(xiàn)出一種生生不息的面貌?!按_實很慚愧,前面兩個小孩的童年沒管過,希望第三個能彌補一下。還有,《湖南出土簡牘集成》在我退休前估計是做不完了,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至于能否子承父業(yè),那也要隨緣了?!?/p>
《中華大典·藝術(shù)典》
也曾彩筆和清淚,寫深情、繪佳麗。書城積稿塵封,一任蟲翻鼠戲。湮沒他年誰收拾,更誰人、夜燈重理。珠貝永沉埋,寂寥人間世。
——《晝夜樂》 茅于美
一個深夜,王文西在校稿時讀到現(xiàn)代著名女詞人茅于美教授(茅以升先生長女)詞集中的這一闋,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個“夜燈重理”的“誰人”。他始終覺得編輯首先是一個讀書人,“夜燈重理”正是讀書人之間的一種托付,一種時空交錯的傳承。
走進王文西的辦公室,滿眼的圖書和書稿,只留尺許寬的過道。在浩如煙海的古籍文獻面前,編輯愈發(fā)顯得渺小。古籍文獻整理注定是寂寞而無止境之事。
“編輯石刻、簡牘這類出土文獻,只能盡力去做,缺憾永遠存在。”王文西坦言,《湖南石刻文獻集成》最后呈現(xiàn)出的只是精選本,因為很多石刻或是沒有拓片,或是照片不清晰,或是難以代替作者跑遍全省十四個地州市拍照片、補拓片,最終導致收錄進書稿的碑刻條目不全面。
雖然明知結(jié)果總會不盡人意,真正閱讀這些出土文獻的人也不會很多,但王文西始終認為事在人為,編輯應該盡力去做,而且要即時即刻去做?!耙驗槲覀冏龅氖菗尵刃怨ぷ鳎豢桃膊荒艿??!北热缡?,明知要背上收錄不全的罵名,硬著頭皮也還是要去做這套書,再不去做,多少石刻將會風化殆盡,多少湖湘先賢、今世凡人的祖先的行跡英名將徹底湮沒無聞……
王文西曾為詩詞自選集《幽篁集》題過一首小詩,其中有一句“蒙君慧眼識珠璣,愧我平生作嫁衣”。對此王文西感慨:幾套叢書數(shù)千萬字做完,我們這些編輯是需要一個字一個字看過來的,但是最后成書,編輯名字并不會署在封面上,我們都適應了這個狀態(tài)。
但他并不認為編輯是一門苦差事,在做古籍出版這件事上,十七年來興趣與職業(yè)交織,如今兩者根本無法分開,校稿成為逃避不了的“自己的事”,編輯已成為一種習慣之中的生活狀態(tài)。
一路走來,王文西見證了岳麓書社歷史文化編輯部轉(zhuǎn)變成為文博考古編輯部,所幸的是,他不再是一個人硬扛。“2021年從廈門大學引進了包文放、從山西大學引進了魯云云,疫情期間都是跟著我在深圳印刷廠蹲點改稿鍛煉過的”;師弟邱建明出走兩年后,也于2023年重新回到岳麓書社做編輯;“我們2024年上半年還將從武漢大學引進學簡牘的聶永芳,從南京大學引進學古典文獻學的夏富慶”,隊伍不斷擴充,一切充滿希望。他時常會想起那些岳麓書社老一輩的編輯在時間的源流之處給予他啟示,他從這里獲得抵抗時間的勇氣,又將這一勇氣傳遞給更年輕的編輯……就這樣一棒接著一棒,幾代古籍出版從業(yè)者接力完成著時代賦予的責任與使命。岳麓人也不過是出版人、讀書人群體中的一個側(cè)影。中華文脈也正是在一代又一代出版人、讀書人傾注的時間中薪火相傳、綿延不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