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劍童
那年,我在鎮(zhèn)上上高中。高一下學(xué)期,蘋果花將開的時候,學(xué)校突然決定要殺掉男生宿舍前的一排果樹。殺樹的任務(wù)落在我們班男生身上。下午第四節(jié)課的時候,班主任說家住附近的學(xué)生都要回家拿工具,順便拿下周的干糧,周六不休息了。我的名字赫然在這“附近”名單之列。
對班主任的這一安排我一百個不情愿。因為說是“附近”,其實我家離學(xué)校最近的一條山道也足足有十四五里,何況中間要翻過一座山嶺,嶺上墳塋遍地,一座挨著一座,像現(xiàn)在人口密集的住宅小區(qū)。并且我小時候常聽人說墳地鬧鬼的掌故,還有墳地東一頭西一頭四下游走的鬼火……想想就恐極。遠的一條路要多出三四里,路邊也有兩三座墳塋。那時我沒有自行車,來回全靠步行。怎奈班主任的話就是圣旨,不能不聽。
一放學(xué),我急急忙忙往家趕,生怕黑了走夜路害怕。屋漏偏逢連陰雨,那天天不好,陰著。沒走多久天就徹底黑下來,還刮起了風(fēng),呼呼的。雖說“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我心里卻像結(jié)了冰。路上見不到一個行人。山路兩邊一叢一叢的棉槐,看上去像蹲著一個個披頭散發(fā)的野鬼,隨時會忽地站起來抓我。瘆得我頭皮發(fā)麻,咬牙切齒想回學(xué)校,可一想到班主任電光石火一樣嚴(yán)厲的眼神,那股子退回去的萬丈勇氣頓時像扎了眼的氣球。
我硬著頭皮往前走,心撲通撲通跳得歡。天黑得像鍋底,沒有一顆星,就差摸索著走了。我跌跌撞撞,總算走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十字路口?,F(xiàn)在有兩個選擇:要么走墳地,路近,早到家;要么繞道走遠路。猶豫再三,我決定舍近求遠。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道上走著,眼巴巴看著村子里一點一點的燈火就在不遠處,觸手可及,可走起來卻是那么的漫長,仿佛幾十幾百里之遙。我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扭頭朝墳地那條小道望一眼,又望一眼,老覺得有個心事。我知道,那都是少年時關(guān)于墳地的鬼故事聽得太多的緣故。
也不知望了多少眼,忽然,墳地方向出現(xiàn)一團火光:那火光呈線形,頭、尾都是圓的,中間一條長線,忽明忽暗,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游走不定。我的娘哎——鬼火!一定是鬼火!我頭皮發(fā)麻,捂著臉,不敢往那邊看,卻又忍不住不看。更讓我心悸的是,我快走,那團鬼火也快走,我慢走,鬼火也慢走。我的神經(jīng)繃得到了崩潰的邊緣。
快走!快走!
別看!別看!
我強制自己快走,幾乎小跑著朝有光亮的村莊方向走。腳底坑坑洼洼,好幾次被小石頭絆倒又爬起來,也顧不得打撲,光想著快到家。那情形,恍若行走在另一個世界。當(dāng)我跌跌撞撞“咣當(dāng)”一聲推開家門的時候,人都癱軟了,上衣都濕透了,一攥能攥出水來。
母親顯然沒有防備,我灰頭土臉的樣子把她嚇了一跳:“小四……你……怎么回來了……沒看見你爹?”母親說著,往我身后望了望。
我很驚訝,問母親:“我爹?沒有啊,他去哪兒了?!”
母親說:“你爹今兒下午天擦黑的時候去給你送干糧,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我這不正尋思著出門去找找、迎迎?!?/p>
正說著,父親推門進來了,嘴里含著旱煙袋,煙鍋里紅一下暗一下。屋子里頓時彌漫著香噴噴的煙草味。我從小愛聞煙草味,禁不住下意識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上哪兒了怎么才回來?是不是走兩岔道去了?抽抽抽,就不能少抽點,嗆死個人……”母親一連串地發(fā)問說。
“還少抽點,虧了這鍋子煙,我們爺兒倆才順當(dāng)?shù)鼗丶摇!备赣H說著,故意氣母親似的,“吧嗒吧嗒”又抽了幾口,然后將煙袋鍋子朝鞋底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用力敲了幾下,這才收起煙袋,插進腰間。
“什么虧了這鍋子煙?你說明白點,別打啞謎。”母親顯然聽出父親話里有話。
父親說:“我下午到學(xué)校的時候才知道小四回家了。想著他從小怕走夜路,更不敢一個人走墳地,就猜測著他可能繞道走那條遠路回家。本來我也想走那條路,好快走趕上小四,又一想,不行,我還是走墳地吧?!?/p>
“你走的墳地?就你那膽敢走墳地?就不怕墳地里冒出個鬼把你拉???別吹牛閃了舌頭吃不得飯!”母親揶揄說。
“真的?!备赣H沒有笑,一臉認(rèn)真地說。
“那咋不走小四走的那條道?”
“我這不是怕在小四后邊走,萬一弄出點動靜來嚇著小四,這才決定一個人闖墳地?!?/p>
“爹,你沒碰著鬼火?我看見墳地那片有鬼火!”我心有余悸地說。
“鬼火?嘻!那是我給自己壯膽點的煙,我一路走,一路晃煙袋桿子給自己壯膽呢。”父親又嘿嘿一笑說。
燈影下,我看到,父親后背的褂子也濕了一大片。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