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人相貌平平。
再確切些講,他已過早地呈現(xiàn)出那種年紀男人的諸多特質(zhì)來:面皮黧黑皴糙,兩腮的肉皮松弛呈條棱狀,干癟的嘴唇滿是不健康的煙灰色,只有濃而黑的一對抹子眉還在不遺余力地參差亂長,如同久未修剪過的兩段綠籬,看上去刺刺扎扎、毫無章法。整個臉部的營養(yǎng),恐怕都讓這兩條貪婪的粗毛團吸收了去,使得這張臉看上去瘦得驚人又干得可怕。藏在眉輪下面的一雙三角眼,多少閃跳著狡黠的光焰,還時不時地翻過一抹陰郁的眼白。通過自家的可視門鈴,乍睹這副尊容時,雍和平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陣莫名的不爽,而這種不良印象,又加深了才剛擺脫燈紅酒綠場所的疲憊感和厭惡感。若不是門鈴一直那樣惱人地嘶鳴著,這種時候,他實在是懶得去搭理任何一個人。
“是雍師傅吧?”嘶啞的聲音從話筒里慢吞吞擠出來,干澀且低沉,跟那副尊容如出一轍。一定又是哪個討嫌的保安,他們總會沒事找事上門來啰唆一通,什么車停得不是位置啦,堵了人家小區(qū)的大門啦,最好是下去挪一挪啦,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諸如此類。雍和平根本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便極不耐煩地喝問道:“快說,啥事?”許是樓下男子靠那攝像頭太近的緣故,顯示屏里的臉嚴重變形,鼻頭顯得奇大,同哈哈鏡里見到的怪影相仿,這更加劇了主人對陌生男子相貌的壞印象。
“我說雍師傅啊,剛才你是不是把車停在外頭巷子口了?”果然未猜錯,又是個多嘴多舌、好管閑事的家伙。雍和平一邊懶散地伸手拉開脖際的領(lǐng)帶,一邊憤憤地應(yīng)付道:“都這么晚了,你說,還能停到哪去?拜托了,千萬別讓我再下去挪車,除非我能把它抱在床上睡一宿!”事實正如此,眼下在市區(qū)想找個泊車位,簡直比尋個漂亮媳婦還艱難,只要回來稍晚點兒,你就得繞樹三匝地滿世界瞎踅摸,往往折騰老半天,還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適的位置。巷口那邊雖說離家稍遠了點兒,可也算不賴了,由于它毗鄰小區(qū)又非機動車道,巷道總共有一輛轎車那么寬,一般夜里過了零點,兩旁的各類店鋪陸續(xù)打烊,來往路人逐漸稀少,車胡亂停放一宿,應(yīng)該不成什么問題??蓡栴}是,偏偏有人半夜三更還跟自己過不去。
于是他不由分說,草草掛斷話機,摘去領(lǐng)帶,趿上拖鞋,打著酒嗝,醉意蹣跚地沖進衛(wèi)生間里。今天是周末,傍晚老婆從幼兒園接上女兒,便直接打車回娘家過夜了,因為明天是老岳父七十歲大壽,老婆說她得提前過去幫把手,叮囑他明天午飯前趕回去即可。眼下,他滿身都是臭烘烘的煙酒氣,當(dāng)然也少不了花枝招展的陪侍女郎身上的香水和脂粉味兒,老婆若在家的話,他準得先去沖個涼,不然根本挨不了床沿。她準會為此煞有介事地嘮叨半天,“聞聞你身上都什么味兒,熏死人了……”此刻他確實困得人仰馬翻,上下眼皮早打起架了,他胡亂將自來水往臉上潑了那么幾把,又拿手心掬了水吸進嘴里咕咕地漱口,他還沒來得及拿毛巾擦干臉呢,可惡的門鈴復(fù)又喪鐘似的響上了。
“喂,你他娘的到底還有完沒完?!”
就像絕大多數(shù)狂躁的精神病人的一次急性發(fā)作,他忽然沖著黑灰色的話筒咆哮起來,與此同時,一串晶亮晶亮的水滴從臉頰滑落到腳下的地板上。琥珀色的高光大理石地面,跟所有五星級賓館的大廳如出一轍,鏡面般閃閃發(fā)亮,直晃人的眼。這都得益于老婆的日常操持,這個女人實在太愛整潔了,每天不管有多忙,必得抽出空來,將這二百來平方米的復(fù)式樓房收拾得一塵不染。他有時剛好站在家中的美國紅橡木扶梯上吸煙,就看見她吭哧吭哧蹲在一樓客廳里,撅著渾圓的屁股,反復(fù)擦拭地板和家具的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個執(zhí)著的手藝人,在對自己心愛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精心打磨。四歲半的女兒卻是個小淘氣包,高興起來便隨手亂丟東西,她的小畫冊、童話故事書、七十二色畫筆和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總是被丟得到處都是,即便如此,老婆還是能魔術(shù)師般將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許多時候,雍和平會滿心覺得,這輩子能攤上這樣一個女人該知足了,自己在外面雖辛苦奔波,在家里可是標準的甩手掌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子倒地也不用他去扶上一把??赡腥说男挠挚偸且暗模瑫r不時跑到外面撒會兒歡兒,美其名曰生意應(yīng)酬無法脫身,其實自己也難保不喜歡隨波逐流荒唐一下。就拿今晚的這場飯局來說,他確實需要好好陪陪那幾個重要客人,紅的、白的、黃的各種酒都喝了,后來又去KTV包房,歌也唱得夠嗨,尤其是一直纏磨在他身邊的那個陪侍小姐,到底還是點燃了他那男人的豪情,最后居然就在狹促的車廂內(nèi),他醉醺醺地將那個小妖精擺平了。等他窸窸窣窣提好褲子,忙亂地掖好襯衫,隨手抽出幾張百元大鈔甩過去的時候,對方冷靜得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只是雙手利索地夠到背后,旁若無人地系著被他拉扯開的胸罩的小掛鉤,然后再拿細手指梳理梳理黑緞子般的長發(fā),便漠然地推開車門,邁著輕盈的貓步,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中。
那時間,有一股腥乎乎的夜風(fēng)旋進車內(nèi),空氣中飄蕩著來自城市下水井的濃濃惡臭,這股齷齪的味道如當(dāng)頭一棍,似乎是對晚歸丈夫的一次警醒和棒喝,使他不由得陷入那種激情消退后的落寞與隱疚當(dāng)中。
“雍師傅,先別忙著發(fā)火嘛,我就是想捎句話,你的車窗……怕是忘關(guān)了?!彪S著話音落下,那張酷似哈哈鏡里的丑怪臉,也毫無征兆地消失在巴掌大的可視屏里。
車窗未關(guān)?應(yīng)該不會吧?可剛才自己確實有點兒手忙腳亂,畢竟,在車里做那事,況且又快到家門口了,一時疏忽也是難免的。于是,他不敢再猶豫什么,幾乎來不及穿好皮鞋,就慌慌張張趿拉著鞋奔下樓去。腦海中分明還晃動著那張陌生的面孔,黑瘦、萎靡、變形,甚至有些病態(tài),可偏人家還費心費力跑來提醒自己,自己也真是有點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盡管他車內(nèi)不會留有現(xiàn)金和銀行卡之類的,可他分明記得,那份剛剛簽妥的施工合同,正跟一摞標書副本一起被塞在車廂里,一旦讓誰拿走麻煩可就大了。要知道,為了拿到這個搶手的項目,陪吃、陪喝、陪玩……他幾乎沒日沒夜地折騰了倆月,直至今晚這一切才算塵埃落定。
奧迪A6L轎車黑黝黝地匍匐在巷口,離車不遠處,一盞歪斜的路燈正呆頭呆腦地投來一叢暗淡而散漫的光線,黝黑的車身被那一團朦朧的、類似月光的東西所籠罩,遠遠望過去,汽車靜得仿佛一頭熟睡中的黑豹。早在幾年前,他還開著一輛二手的切諾基,整天灰頭土臉地輾轉(zhuǎn)于各個工地,后來生意越做越順當(dāng),出行總得講講氣派,事關(guān)面子問題馬虎不得,他毅然決然買下了這輛純進口的最新款奧迪牌轎車。
雍和平跑得氣喘吁吁的,心跳得十分潦草。這種事情以前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忘記鎖車門,忘了關(guān)天窗,盛夏時節(jié)驟降暴雨,雨水直接從車頂灌進來,車里簡直能養(yǎng)一大缸金魚了……這樣想時,先前發(fā)生在車內(nèi)的荒唐把戲又閃跳出來,真是該死,一個人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成這樣,竟忘了關(guān)好車窗,在做那事的當(dāng)口。一旦想到這個關(guān)鍵點,他頓時眼皮直跳,飛也似的沖到自己的車前。
當(dāng)雍和平心神不定地鉆進駕駛室內(nèi),并下意識地回頭朝后側(cè)的車窗觀望時,整個人霎時震驚得尖叫起來。
“?。∧恪恪阏l呀?”
實際上,除了那一拃來寬忘關(guān)的車窗,此刻赫然闖入他視線中的,是緊挨著那扇車窗的座位上,兀自立著一截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夜蝙蝠,詭異地鉆進車來,心安理得地將這里當(dāng)作自己理想的棲息地了。雍和平整個心臟猛地躥向喉頭,周身的血液幾乎同一時間奔涌進空白的大腦里,一連串可怖的畫面迅速在眼前滑過,劫持、綁架、敲詐、恫嚇……所有充滿兇險意味的劇情,都一股腦兒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
“有錢就是好,這車才新?lián)Q不長時間吧,跑起來準帶勁,嘖嘖……”黑影不無艷羨,像是專門進來參觀車的,弄出一串俗氣的嘖嘖聲,屁股上下用力彈壓著油黑柔韌的真皮座椅,那響聲聽起來跟他的嗓音如出一轍,叫人難以忍受。
“喂,你……你到底是誰啊,你想……想干什么?”他一面怯顫顫地發(fā)問,一面盡可能睜大雙眼,去盯視后座上的詭譎黑影。但這種時候,車廂內(nèi)委實太暗了,想看清一個人的面目不太容易,這更使他心中的那份恐懼感分秒必爭地蔓延開來,以至他都無法正常呼吸了。
“來一根不?”黑影壓根不理睬他的惶惑與恐懼,而是靜靜地伸手從襯衣兜里掏出煙盒,輕輕磕出一支,沖他晃了兩晃。那是一盒再普通不過的紅塔山,這種低檔貨色在他的交際圈子里早就銷聲匿跡了。
他警覺而不安地搖著頭,額際已然汗涔涔一片了。
“喔,差點忘■了,你們這幫大老板,只抽軟中華啥的,”黑影的口氣不無揶揄之意,“咱這幾塊錢的爛桿煙,咋能入得了雍總眼皮呢?”說著,那兩只手開始在褲兜里胡亂摸索起來。黑暗中的窸窣尋覓,帶著某種詭秘而邪惡的味道,說不準,對方會冷不丁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接頂在他的喉管上,聽說,一些夜間拉活兒的出租車司機就是這樣被劫匪控制住最后丟了性命的。
“我說雍總,別自顧愣著啦,你瞧,我又把打火機弄丟了,就借你的點火器使一下唄!”
他這才強迫自己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胡思亂想中回轉(zhuǎn)過神來。對方忽然改變了對他的稱呼,興許,是個熟人,故意拿自己尋開心也說不定,看來情形并沒他想象的那么糟。他僥幸且狐疑地盤算著,同時摁下汽車的點火器,進而,又迫使自己積極地思忖起來。或者,一切都是預(yù)謀好的,先在暗中蹲點,以便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再裝作保安的樣子,混進小區(qū)叫門,一步步地誘他就犯,恐怕這就要跟他攤牌了。
砰!
點火器自動彈跳出膛,發(fā)出金屬特有的清脆響音,那感覺類似于利刃突然出鞘。他驚得差點兒尖叫出聲,身體不由得打個激靈,才忙掩飾似的伸手將點火器拔了出來,然后,動作有些笨拙和夸張地向身后遞過去。
黑影慢吞吞地將自己的腦袋探過來,對著鮮紅的點火頭把煙吸燃了??諝庵卸嗔朔N嗆煳味,白絲絲的煙氣,很快就填滿了這個越發(fā)令人感到窒息的狹小空間,仿佛一場陰謀的千百個神秘莫測的觸須,無處不在,令人膽寒。
“呵,可真是貴人好忘事啊,怎么,雍總這老半天就沒認出我嗎?”伴著干嗆熏眼的劣質(zhì)紙煙味,那張瘦削的丑臉,再度伸到正副駕位中間的空當(dāng)里,像一只非常突兀的面具一動不動,又像是準備跟對方好好敘敘舊似的。
“我看雍總真是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風(fēng)流了,可就是這身臭脾氣,還那么雷公火爆的,準是在公司里訓(xùn)人訓(xùn)慣了吧?!?/p>
直到現(xiàn)在,雍和平總算有機會和膽量抬起手,輕輕摁亮了頭頂?shù)拈喿x燈,借著那一團橘黃色的光亮,謹慎地側(cè)過臉去,使勁注視這張黑暗中的陌生面孔,青灰、松弛、粗糙、狡猾,唯獨沒有了剛才哈哈鏡里的印象。狗日的攝像頭,總是把人捕捉得那么怪誕不經(jīng)而無法辨認。
事實上,眼前的這個抹子眉男人,確實透出幾分似曾相識的味道,只是這相貌太過平常了,注定不會讓人印象深刻。因此,雍和平不得不仔細辨識,同時,挖空心思開始追憶往事。實在是張其貌不揚的臉,最突出的就數(shù)那兩道粗黑扎眼的眉毛了,看著倒有點兒眼熟,可一時真就搞不清在哪里見過……該不會是生意場上的冤家對頭吧?
二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飯桌上依舊談笑風(fēng)生,頻頻舉起酒杯。
“我說和平啊,今兒的酒咋老不見下去呢?瞧瞧,都能養(yǎng)魚嘍!”老岳父說著便直起身,親自給女婿把酒蓄滿,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一直蔫頭耷腦的雍和平舉了一舉,“來,咱爺兒倆有日子沒好好喝了。”可雍和平壓根就沒聽見老岳父的話,一味地沉浸在某種虛空中。老婆不得不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和平,爸等你喝酒呢。”他才如夢方醒,遲疑地“哦”了一聲,忙伸手去端杯子,卻又不慎,嘩啦一下,那杯酒讓他碰翻了。
老人用裁判員似的目光盯著他,略帶不滿地咕噥道:“這生意上的事固然當(dāng)緊,可也不能一門心思摽著勁,你說說,這錢啥時候能掙到頭呢?今兒我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公司有啥煩心事?”他連忙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以示自己很好,但那笑容卻稍縱即逝。老婆一面替他重新斟好了酒,一面笑著打圓場,說最近他在外面跑一個棘手的項目,老是深更半夜才進家門,估計是給累著了,昨晚又沒休息好,讓老人千萬別往心里去。這話讓他心里倏地一熱,還是老婆最體諒自己。昨晚,最終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確實睡意全消。那張黑瘦丑陋的臉,和那雙不無狡猾的眼睛,就跟一枚生銹的釘子一樣,深深釘在他的腦子里,攪得他思緒如潮全無睡意。
那還是幾年前了,公司剛剛起步,自然需要招些人手,抹子眉大概就是那陣子被招進來的。雍和平自己學(xué)建筑出身,之前在國有單位干過幾年土建工程,到頭來單位只給大伙掙下一屁股債,連員工的基本工資都開不出,后來他索性辭了職出來單干,仗著托了些熟人和老鄉(xiāng)的門路,陸續(xù)承攬到中小規(guī)模的市政綠化工程,不外乎在街邊或休閑花園植植樹、栽栽花、種種草皮,或者,在生活區(qū)搭建涼亭游廊、鋪一片小廣場、裝個把城市雕塑,因為投入不算大,加上他又擅長方方面面應(yīng)酬,生意倒也做得順風(fēng)順水。綠化工程受氣候條件限制,尤其在西北地區(qū),一入冬便閑下來,公司不可能養(yǎng)那么多人,到了這種時節(jié),像平時出工不出力的、干事浮皮潦草的,或者不聽經(jīng)理管束的,正好借機打發(fā)了事。那個家伙應(yīng)該是在工地上當(dāng)過一陣施工管理員,身上好像還揣著個駕照,忙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也能頂個司機用。抹子眉一定是覺得自己為公司付出很多,可到頭來一句話就讓他走人,怎么也想不通,就跟主管人事的女經(jīng)理大吵大鬧,惹得那女人哭鼻子抹淚的。
那天的事正好給雍和平撞個正著。當(dāng)時,公司承攬的一個市政項目正在全面驗收,市里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要把這個工程作為評選園林城市的一個亮點對外宣傳。偏偏這種時候,他們栽下的二十幾株法國梧桐死了一多半,監(jiān)理把他提溜到現(xiàn)場,訓(xùn)他跟訓(xùn)三孫子似的。最可氣的是市委的那個小秘書,平時人模狗樣,說起話來官腔十足,儼然二號首長,這家伙指著他的鼻子批評了足足半個鐘頭:沒那個金剛鉆就別攬這瓷器活兒,你知不知道,這次評比事關(guān)我市形象和未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你一個搞綠化的連樹都種不活,難道政府出資是養(yǎng)你吃干飯的嗎?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趕緊滾蛋……雍和平被罵得灰頭土臉,只剩下忍氣吞聲、點頭哈腰的份了。沒想到一回到公司就遇上抹子眉跟女經(jīng)理鬧得不可開交,當(dāng)時大伙都在氣頭上,話說得很難聽,加上對方那張黑臉確實叫人望而生厭,雍和平到底還是三言兩語打發(fā)了此人。昨天在轎車里,抹子眉一邊吸煙,一邊跟他講述這段舊事?!坝嚎?,你說過的話,我到死都忘不了,你說,像我這種人,生就一副窮命,走到哪里,也不招人待見!哈哈,這話還真讓你說準了,打那以后,我在哪都干不長久,可以說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有時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要是早早死了,反倒干凈……”
女兒吃過生日蛋糕后,便一個人跑到樓下玩去了。
樓前的草坪上,有一架小型的塑料滑梯,旁邊還有幾樣半新不舊的健身器材,岳父他們經(jīng)常在這里鍛煉身子骨,活動腿腳。雍和平只是應(yīng)付性地跟老岳父喝了兩杯,就推說想下去瞧瞧孩子,擔(dān)心小家伙會不小心摔跤磕碰。做父親的都很疼愛女兒,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其實,他只是想借機到外面透透氣,心里有事憋屈得實在難受。禍從口出,他可真沒想到,當(dāng)初自己隨便說過的一句氣話,竟讓抹子眉耿耿于懷這么些年。對方雖然只字未提記恨他的話,可他能夠感受到那種深深的怨恨,當(dāng)自己后來囁嚅地說出那句實在對不住的話時,抹子眉明顯對此嗤之以鼻,絲毫沒有接受他所謂的道歉。抹子眉將煙頭擲出車窗,又用力吐了口煙痰,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動靜很有點兒摧枯拉朽的味道。他不得不忍受著咳嗽聲所帶來的種種心理不適,他甚至覺得,整個車廂都跟著抹子眉的咳嗽一起戰(zhàn)栗起來。“噢,時候不早了,雍總也該回去歇著了,這往后啊,咱倆還有的聊呢,反正我成天閑著也是閑著?!蹦ㄗ用籍Y聲甕氣撂下這句話,便一頭扎進了午夜漆黑的街巷中。車門被奮力關(guān)上的聲響,如同一次有力的爆炸,讓雍和平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雍和平遠遠地望見女兒,小家伙天真地叉開雙腿,細嫩如玉的肌膚發(fā)出孩童特有的柔光。此刻小公主就坐在鮮紅的塑料滑梯頂端,饒有興趣地舔吮著手里的什么東西。距離滑梯幾步遠的健身器上,有個男人正斜身跨在上面,兩腿在離地面一尺高的位置上,一蕩一蕩的,動作夸張而又滑稽,活像個馬戲團玩雜耍的小丑,嘴里叼著煙卷,目光瞥向他家的寶貝女兒。
雍和平的大腦猛地從一片恍惚迷亂中蘇醒,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該死的!居然跟到這里來了!!”
昨夜間,他也曾試探著問過一句:“你有啥要求?我會盡量彌補的?!眴栠@話時,他的心里懊惱極了,那種叫人抓住把柄的感覺,簡直糟透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竅。當(dāng)時,抹子眉不置可否嘿嘿一笑,那伴隨著濃痰和咳嗽的怪異笑聲,真的比哭還難聽。他直想沖口而出:“干脆來個痛快的,說吧,到底想要多少錢?”可最終,他也沒有勇氣說出,更不可能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現(xiàn)在,抹子眉又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可見這貨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一路死心塌地跟蹤他到老岳父這邊來,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從而最大限度地狠敲他一筆。這樣想時,夜里所有痛苦的輾轉(zhuǎn)和內(nèi)疚,全被拋到九霄云外,太陽穴處的青筋似乎都要暴突起來了,他暗中攥緊了雙拳,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抹子眉跟前。
“喂,你到底想咋樣?”他本來是想大聲呵斥一通的,可那些硬氣的話剛一挨嘴皮子,便蚊子般沒了聲氣,像被蒼蠅拍拍扁了似的,軟塌塌的,變成了被極度壓抑下來的一句悄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窩囊透頂。
抹子眉照舊氣定神閑地在健身器上晃動著雙腿,好像他來這里僅僅是為了鍛煉身體的。健身器的金屬臂桿來來回回,摩擦出很刺耳的嘎吱聲,有一只臂桿的接縫處油漆剝落,生了銹的鐵桿露出褐紅色的內(nèi)里,仿佛隨時會咔嚓一下斷開。雍和平這時才留意到,對方簡直瘦得像根竹竿,整個身體扁平枯槁,透過皺巴巴的灰襯衣,依稀可見根根肋骨,尤其那雙蕩來蕩去的細長的腿,使褲管看上去空洞無物,儼然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抹子眉慵懶地打了兩個哈欠,三角眼瞇縫著,充滿好奇地望著滑梯方向,那張瘦黑鐵青的臉,在午間日光的映射下,倒是變得比夜間溫和了許多。不,這只不過是種假象,誰也無法猜透別人叵測的內(nèi)心!他盡量這樣想。
女兒一見他來,便歡天喜地地從滑梯上滑下來,然后跑跑跳跳撲奔上前,一下子就把他的大腿抱攏了?!鞍职郑职?,我不想待在姥爺家,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要去公園看小動物,你帶我去嘛,好不好?爸爸,爸爸,寶寶都好久沒去了,上次你答應(yīng)過寶寶,只要寶寶好好吃飯就去……”孩子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最近這兩個月,他確實忙得焦頭爛額,通常晚上回到家時,孩子早就睡熟了,早晨他出門前孩子還沒醒來,真怕女兒都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么搪塞女兒,那無恥之徒卻忽然礙手礙腳地在女兒面前蹲下來,煙灰色的嘴巴幾乎湊到孩子額前,用那副沙啞低沉的聲調(diào)嘀咕著:“小娃娃都愛上動物園,猴子爬桿可有意思了,不過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怕沒工夫陪你去看,要不我……”抹子眉這種毫無道理的干涉,簡直要讓他氣得發(fā)瘋了,他注意到,懵懂無知的孩子竟然向陌生人投去了向往的目光。在短短幾秒的愣怔后,他二話不說,激憤地抱起自己的女兒,大步流星地朝樓道方向走去,迅速逃開。
孩子當(dāng)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勁在他懷里擰著小小的身體,活像一條難拿的魚兒,粉嫩的嘴唇倒也不忘吮吸手里的那只棒棒糖,晶亮的糖汁讓那小小的嘴唇越發(fā)閃閃發(fā)光,如玉雕粉砌一般好看。孩子噘起小嘴咕咕噥噥:“寶寶不想回姥爺家,就要去公園玩,現(xiàn)在就去看小猴子……”他無暇理會孩子,執(zhí)拗地一口氣爬到樓上,用力敲開岳父家門后,徑直把孩子塞給老婆。他謊稱公司臨時有點兒急事,需要自己馬上去現(xiàn)場處理。老婆見他臉色委實有些難看,只是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對于丈夫,她總是百依百順的,她知道生意艱難,男人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她能幫的就是在家照顧好孩子。小姑娘發(fā)現(xiàn)爸爸著急要走,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惹得一屋老少吃驚不小,都慌忙撂下手中的碗筷,一起擁到門口張望。
等他快步跑下樓梯的時候,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峻了。女兒剛才手里拿著的棒棒糖,難不成是那家伙給的?之前,他好像并未留意到誰給孩子買過糖吃。也許是他多疑了,不過,萬一那畜生打起小孩子的主意怎么得了?女兒若是被盯上了,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這樣一番惶惑無助的忖度,讓他整個人幾乎跌落到崩潰的邊緣。他明白自己這次遇上大麻煩了。
種種跡象表明,抹子眉確實盯上他們這一家人了,尤其是他最最心疼的小女兒,剛才這家伙跟孩子說話的語氣和眼神,就像是他跟女兒早就很熟絡(luò)了似的。不,絕不能由著事態(tài)這樣發(fā)展下去,快刀斬亂麻,得當(dāng)機立斷!媽的,一定是窮瘋了,想來敲老子一筆,錢我可以給,就當(dāng)是做生意虧了本,只要那家伙能把嘴閉牢,并保證往后不再來騷擾,凡事都可以商量。無論如何,他自認為可以搞定這一切。
三
自始至終,那一桌子好菜他都沒有動一筷子。
倒是抹子眉的胃口,好得著實令人吃驚,魚來搛魚,蝦來剝蝦。居然還點了陽澄湖大閘蟹,女服務(wù)員嗓音甜美地介紹,那可是一大早從江蘇空運來的上等鮮貨,拳頭大的一只,就要八十八塊,簡直跟搶錢似的,一點兒折也不打??上О。@么好的一盤螃蟹,那家伙根本不會吃,只顧餓狼般叼住胡啃亂咬,蟹腿被扯得四分五裂。那家伙的門牙齜得好似鬣狗,額頭青筋啵啵直蹦,那雙骨節(jié)突出的大手,活像流浪狗的臟爪子,指甲縫里凈是污垢,埋汰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他經(jīng)商也有些年頭了,從來沒有請這種人吃過一頓飯。
他實在是看不下去,只好痛苦地側(cè)目去掃視窗外。街面上的人跟往常一樣,熙來攘往,但他總覺得每個打窗邊經(jīng)過的人,都要居心不良或嬉皮笑臉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間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席間,服務(wù)員進來給客人更換蘸碟,很顯然,小姑娘也被這種生猛的吃相鎮(zhèn)住了,一個勁拿余光不無好奇地竊視著他們。好在,雍和平眼前的蘸碟始終干干凈凈,否則,他想,人家一準認定他倆是一路貨色,恐怕八輩子都沒吃過螃蟹??杉幢氵@樣,他也感到自己被不折不扣地當(dāng)眾羞辱了,對于一個成功人士而言,無異于顏面掃地。
“你當(dāng)真,一口都不吃?”抹子眉埋頭忙活了一通,也許終于想起對面還坐著一個大活人,才勉強用沾滿了蟹黃和滴滴答答的姜汁的手,抓起一只五花大綁著的螃蟹,徑直戳在他面前?!斑@王八日的,肥得流油咧,我勸你還是嘗一個嘛?!睂嵲诳蓯溃∵@感覺倒像是抹子眉才是今天最慷慨盛情的主人,而他,很有點兒卻之不恭的陪客的意思。
“不吃你會后悔的,真的,狗才騙你!”
他倒寧愿面前坐著的僅僅是一條餓急了眼的野狗、瘋狗、癩皮狗,通常,狗吃飽了肚子,就會乖乖地聽話,還會不停地沖你搖尾巴。他再次痛苦地將視線拉回到桌面,那些原本擺盤十分考究的菜品,早被抹子眉風(fēng)卷殘云般的丑惡吃相,搞得亂七八糟了,那些深褐色、鵝黃色、淡綠色、鮮紅色的湯汁,飛濺得哪哪都是,好像雍和平一不小心,跌進了某個齷齪的屠宰現(xiàn)場,真就連下腳的位置也找不到。最慘不忍睹的是,那一盤大閘蟹,剎那之間變成了一座奇形怪狀的小山,發(fā)紅泛亮的蟹背殼,很有幾分耐火磚的味道,加上白如瓷片的蟹腹殼,這一大攤紅白相間的殘骸,像極了剛剛被強行拆毀的建筑物,就那么毫無章法地被丟棄在眼前,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
他哭笑不得地擺擺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讓對方自便。他絲毫沒有饑餓感,況且,在這種壞人面前,哪還有什么胃口可言?焦慮和痛恨還來不及呢。更要命的是,抹子眉正用如此卑劣無恥的手段,不斷地折磨著他的視覺、聽覺和嗅覺,他簡直有種生不如死的煎熬感,真想跟對方真刀真槍大干一場。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考慮過,大不了弄個魚死網(wǎng)破。但是,這種瘋狂的、不切實際的愣頭青想法,也僅僅在腦海里閃現(xiàn)了不足兩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F(xiàn)實,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張狂和胡來,小不忍則亂大謀,否則,他有可能會身敗名裂、傾家蕩產(chǎn),那樣的話,多年的打拼都將付之東流了。他打小就知道一句老話,叫“好鞋不踩臭狗屎”,現(xiàn)在,他必須要讓自己學(xué)會隱忍,不可輕舉妄動,忍一時則風(fēng)平浪靜。
他越來越覺得,剛才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怎么會鬼使神差想出這么個餿主意來!“你要是還沒吃東西的話,咱倆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邊吃邊談,你覺得怎么樣?”事實上,這也只是他一時想出的緩兵之計,沒想到抹子眉欣然應(yīng)允?!昂冒。冒。悄懿溆嚎傄活D大餐,就是馬上死■了,也值!”當(dāng)抹子眉興高采烈地拋出這番言辭時,雍和平立刻流露出某種不易察覺的鄙視神情。吃人的嘴短,干脆就用好吃好喝塞住這家伙的臭嘴吧。數(shù)年來,過于頻繁的迎來送往和觥籌交錯,早就讓雍和平對一切美食喪失了興趣,吃飯,于他來說,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行之有效的交際手段,一種彌漫著食物氣息的博弈和拼殺,離開飯桌,注定什么生意也談不成。貪食乃人之天性,這也是生意場上最容易攻克的關(guān)口,不管什么人總得吃飯吧?
末了,抹子眉提出沒吃完的東西要打包帶走。“隨你便吧?!彼皇切牟辉谘傻貞?yīng)了一句,趁機馬不停蹄地思忖著,接下來該如何交涉。生意桌上他輕車熟路,可這種荒唐無理的談判,他卻一點兒底也沒有,因為,他不清楚對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服務(wù)員漫不經(jīng)心地往發(fā)泡餐盒里拾掇著剩菜,那家伙正優(yōu)哉游哉地蹺著二郎腿剔牙。他頭一次在那張黑瘦的臉龐上,捕捉到一抹心滿意足的紅光。這種紅潤的光澤他并不陌生,事實上,跟他打交道的那些生意場上的人,他們的臉上經(jīng)常掛著這種飽食后的庸俗光彩,如果再有幾杯美酒下肚,效果會更好。通常這種時候,他們都會拍著胸口、打著臭烘烘的酒嗝道:“雍老板,那事好商量,你就放心吧,到時候會盡量關(guān)照一二的……”可是,現(xiàn)在抹子眉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酒足飯飽后的滿足與慵懶中,活像一條餓狗,剛剛啃完一條肥碩的羊腿,撐得沒了斗志。
直到他們離開餐廳、汽車開動后,抹子眉才提出來,說想去當(dāng)年干過的工地上瞧瞧。這個要求實在讓雍和平感到莫名其妙,為什么要去那里?工地還跟這家伙有什么鳥關(guān)系?況且,都過去好幾年了,公司承攬的業(yè)務(wù)那么多,生意早滲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他根本記不得抹子眉說的是哪個工地。“你就照我說的,一直往前開,過了紅綠燈,左拐再左拐,然后順著匝道右拐,等下了鐵路立交橋,就差不多到了?!彼植坏貌宦爮哪羌一锏囊煌ㄏ怪笓],心里盤算著的,依舊是怎樣能盡快擺脫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他不可能將大把的時間都耗在這個渾蛋身上,時間對于他就是效益,就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幣,他時刻得算算經(jīng)濟賬。
昨晚,自己的腦子一定是喝壞掉了,干嗎別出心裁玩什么車震呢!是為了慶祝那份幾百萬元合同的順利簽訂,還是僅僅為了滿足一個男人不可告人的欲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一著不慎,就讓自己落入這該死的圈套難以自拔。眼下,他不得不撇下岳父大人的壽宴和一家老小,駕車拉著這個難纏的無賴,滿世界亂竄,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所謂成功人士的優(yōu)渥感,早已蕩然無存了。偶爾,他也會想起小女兒嬌柔懵懂的小樣子,當(dāng)然還有剛才她歇斯底里的一通啼哭,孩子想去動物園玩玩,這個再簡單不過的要求,卻是他這個當(dāng)爸爸的一時無法滿足的,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想到這里,他的怒火再度升騰,感覺胸腹的橫膈那里,有一簇幽暗的藍色火苗在吱吱燃燒。
“咱們可都是男人,有話只管張嘴,千萬別再兜什么圈子了?!彪m然心里如是合計半天,可話一出口還是變了味?!肮烙嬆氵@幾年也不易,若是手頭緊的話,不妨開口?!彼囂叫缘貟伋隽碎蠙熘?,而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像老朋友那樣舒緩而沉穩(wěn),“你看這樣行不,你干脆說個數(shù)字,也讓我聽聽?”
沉默。少說有一根煙工夫的沉默。沉默,遠比車廂內(nèi)滯澀的空氣更加叫人難以忍受。抹子眉半晌一聲不吭,只是將黑腦袋斜靠在車窗上,目光多少有些呆滯,也許是剛才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讓這瘦癟癟的家伙陷入了短時的困倦,那張黑臉已看不出有任何的妄想和危險了,好像他僅僅是個搭順風(fēng)車的路人。
“你覺得,錢這玩意兒,真能擺平世上所有事?”抹子眉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雙三角眼瞇縫著,像極了一只午間嗜睡成性的老公貓,說出的話也帶著一股迷茫的味道。“那你說呢?”他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幼稚的問題。平心而論,這些年的苦心經(jīng)營,至少證明了一件事:沒錢是萬萬不能的。有時,你想掙十萬,起碼得有五十萬或一百萬擱在那里,不然沒人搭理你。
“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有錢吧,想換新車就換新車,想住大房子就住大房子,沒啥是你辦不到的吧?”對方的口氣,始終如睡夢中的人一樣散漫不經(jīng),但那些話分明又是有所指的。
于是,他不得不接過話頭,委婉囁嚅著道:“不瞞你說,錢多少是掙了一些,可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多,如今處處需要打點,日常開銷太大,就比方說昨晚……”說到這里,他不由得一陣懊惱,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干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差點兒忘了——昨晚你在車里頭感覺賊受活吧?”這話猛不丁從那家伙的狗嘴里鉆出來,帶著一種十分艷羨的鬼祟口吻,一下子又刺痛了他的軟肋。
“這個嘛……不過是逢場作戲……當(dāng)時確實喝高了,不然咋會……”
“你是想說,酒壯■人膽,對吧?”抹子眉的聲音陡然提高了,還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頭,仿佛哥們兒間熟得不能再熟了?!案闩司褪歉闩?,你這就叫,老大白天玩命撈錢,老二夜里給你可勁造呢,不然,掙那么多錢管屁用!我要是有你那么多錢,一天非受活他幾次不可!”抹子眉說這話時,表情忽然變得色瞇瞇的,讓他竟無言以對。
“到了,到了,就在那頭!”奧迪車在抹子眉不無激動的叫喊聲中剎住,透過車窗,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家結(jié)核病醫(yī)院和一爿老舊的家屬區(qū)之間的空地,楊樹、柳樹、臭椿還有國槐,長得快有兩層樓那么高了,樹木之間的空地上野草叢生,原先種植過的草坪早沒了印記,靠近路邊的榆樹矮籬長得歪歪扭扭,顏色灰不溜秋的,幾乎看不出什么綠葉,明顯是后期的管護不到位造成的。這樣小打小鬧不上檔次的小工程,他現(xiàn)在基本不干了,因為這多半都不過是為了爭創(chuàng)所謂的“園林城市”或“衛(wèi)生城市”之類的頭銜,頭痛醫(yī)頭地臨時折騰那么一番,有時時間緊迫,干脆撒上麥粒冒充草坪,待檢查評比之后,也就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了。他現(xiàn)在更愿意接手那種大型高檔社區(qū)里的綠化和養(yǎng)護工程,規(guī)模通常比較大,造價也高,錢相對來得快些。
那個家伙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旁若無人地跳下車,手里倒沒忘拎著打包的、鼓鼓囊囊的食物袋子。他像只撒歡兒的黑山羊,徑自跨過灰頭土臉的榆樹矮籬,快活地一頭鉆進樹林中去了。他望著對方有些駝背的干癟背影,略加思索才離開了自己的汽車。他當(dāng)然沒有心境故地重游,恰恰相反,面對多年前公司干過的活,他倒是多少有些慚愧,他寧愿世上再也沒人提起這個不起眼的鬼地方,公司在剛起步的時候,腳步總是蹣跚稚嫩的,就像一個懵懂膚淺的窮小子。他心事重重走過去的時候,那家伙剛好貼著一棵碗口粗的新疆楊撒完尿,身子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抖著,同時仰起脖頸吸著煙,煙霧不時籠罩住那張皮肉有些耷拉的黑臉,加之林間蔭翳蔽日,抹子眉的表情變得更加陰郁難測了。他只好皺著眉頭,兩手環(huán)抱站在對方跟前,不管怎么說,這倒是個講話的安靜所在,除他倆之外,暫時并無旁人。這種破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未等他開口呢,抹子眉就搶在他前頭拉拉雜雜講開了:
“你怕是不知道,當(dāng)初為了種下這些樹,我可是費了老鼻子勁,下面埋的都是該死的建筑垃圾,想要挖個樹坑,真是比登天還難!”
對于這樣的描述,他無動于衷,因為他的腦子里盤算的,是如何盡快打發(fā)這個家伙滾蛋。
“雍總,我想你還記得吧,當(dāng)時工期趕得忒緊,我?guī)е粠腿素撠?zé)在這里挖樹坑,你跑過來指著我鼻子訓(xùn)話,說挖不下去拿我是問,那天我確實跟你頂過幾嘴,我說光靠人手怕是不行,得上那種小型挖掘機,你說我說的是屁話,花那么多錢雇臺機器,要你們這些人吃干飯?。窟€說什么兩條腿的驢找不到,兩條腿的人多了去了……后來實在逼得沒法子,我想大家伙出來掙兩個錢不易,就連夜用洋鎬刨啊,撬啊,光人頭大的石頭和水泥塊,就拉走了好幾蹦蹦車,把那十幾個哥們兒都累扯了,半夜里躺在地上就睡得呼呼的,那陣子還不到五月呢,夜里天寒起來,骨頭縫子都冒涼氣,害得我的老腰坐了病,疼了好幾個月,腎上還落下了病根,可就是這樣拼死拼活地干,到頭來你還是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讓我卷鋪蓋走人了……不是吹牛,我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從不失信的,像你這種干大事情的老板,這輩子恐怕也沒失過信吧,不然,你生意能做得那么順,啊?”
這話無異于一道電光,冷不丁就刺穿了他此刻幽暗而焦躁的思緒,他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顫了幾顫,臉面忽然火燒火燎,像是被誰用力甩了幾個耳刮子。
“你到底想怎樣?”他那憋悶了許久的聲音,終于第一次帶有了質(zhì)問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像是已經(jīng)被剝光了衣褲,正赤裸裸地站在對方面前,所有的羞恥感已消失殆盡,他再也無須遮著掩著什么了。
“別跟我講這些,你知道我每天接觸的都是怎樣唯利是圖的人嗎?人和人之間除了利益和票子,誰還有那么多閑工夫跟你扯這些閑篇兒!你覺得守信用這件事很重要,你覺得我雇用了你,就該一輩子不離不棄地養(yǎng)著你管著你,是吧?可你有沒有想過,有多少人出爾反爾?明明鐵板釘釘?shù)氖拢髅骱贤蛿[在那里,可等竣工后好幾年,愣是討不回一分錢的工程款。更可氣的是,他們還經(jīng)常換頭兒,新頭兒一來,翻臉就不認舊賬了,我們成了受氣包和冤大頭,還得往里面拼命砸錢,冤枉錢花得沒數(shù),你說我又該找誰說理去?何況,我這里就是一個私營小公司,我就是一個小老板,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尚,我不可能把公司辦成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福利院!當(dāng)初,我可能是在言語上冒犯過你,尤其是在你的去留問題上。那天主要是我自己在外面受了窩囊氣,回到公司沖你說了過頭的話,我真的很抱歉,公司也有公司的難處,我知道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我只想盡快了結(jié)咱倆之間的恩怨,只要能讓你滿意就好?!?/p>
話說到這里,他果決地由褲兜里掏出印有老人頭圖案的黑色皮錢夾,從里面抽出兩張深藍色的購物卡,遞到對方眼前?!斑@里面正好有兩萬塊,本來我是準備過幾天孝敬新工地上的那兩個小監(jiān)理的,你若不嫌少的話,先留著用吧,公司還有一堆事要辦,真的很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p>
四
有如幽靈一般,抹子眉再度現(xiàn)身于公司寫字樓對面的馬路邊上。
這已是幾日后的黃昏了,雍和平是起身下樓準備回家時,從總經(jīng)理室那扇巨大的寶石藍玻璃窗里瞥見的。那家伙的脊背正懶洋洋地靠在一根路燈桿子上,身子一屈一伸地動著,像是在那里蹭癢癢呢,嘴里仍不忘叼吮命根似的吸著個煙卷。
看來,這該死的嘗到了甜頭,那兩張購物卡一準是打了水漂,壓根沒能滿足他的貪欲!有句話是怎么說的,跟正人君子打交道,你得像個正人君子樣;要是跟無賴打上了交道,你最好也變得像個無賴;要是跟你打交道的就是魔鬼,你索性就變成閻王爺吧。所以,他本不該心慈手軟的。打一開始就一分錢也不能掏,讓他空口無憑,瘋狗一樣隨便咬去,誰會相信這么一個卑鄙無恥的家伙胡言亂語呢?可是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家伙真的去找妻子胡說八道,或者,冷不丁拎把菜刀,孤注一擲闖進幼兒園去劫持小孩,到那時候可就悔之晚矣。一想到妻子整日為這個家不辭辛勞地操持,想到小女兒年幼無知的可愛模樣,他便于心不忍了,還是破財免災(zāi)吧,區(qū)區(qū)兩萬塊又算得了什么,老子有的是錢,凡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這樣想著,他急忙打開老板桌輔臺下的一只小保險柜,那里面總有幾萬塊周轉(zhuǎn)現(xiàn)金,他想都沒想,順手拿了兩摞子塞進兜里。
他剛把車從公司后院里開出來,老遠便瞧見那家伙正準備邁步?jīng)_過馬路來,也就在這一剎那間,那個可怕的念頭比閃電還要迅疾,穿越腦際,使他周身的血液都為之躥沸起來。他清楚地感覺到,握在方向盤上的十根手指,突然無法按捺地顫個不停,他像是一名樂手在為那首悲愴激越的《命運交響曲》敲打著節(jié)拍,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就連踩油門的右腳的幾根腳趾,也都在同一時間鬼鬼祟祟躍躍欲試了。汽車油門瞬間就被最大限度地轟起來,眼前的儀表盤的指針,迅速向右打到了兩千五百轉(zhuǎn)以上,車尾部的雙排氣筒也開始隆隆怒吼,震耳欲聾。
此時此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輛象征著財富和地位的轎車,真的就變成了一頭窮兇極惡的黑豹,一頭馳騁獵場的百獸之王,猛不丁就竄上暮色蒼茫的馬路,并挾著一股叢林野獸特有的孤注一擲和狂妄,嗷嗷轟鳴著,目不斜視,齜牙咧嘴,毫不猶豫,朝著迎面飛奔而來的黑瘦獵物橫沖直撞……
傷者已經(jīng)在市急救中心躺了兩天兩夜,那副干癟癟的身板,被插上了好幾種細塑料軟管,氧氣面罩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張青灰色的嘴巴。與此同時,公司新承攬下來的某豪華商圈綠化工程開工在即,他卻不得不把大量的時間耗在醫(yī)院里,耗在急救室和擁擠的科室走廊,以至負責(zé)施工的副經(jīng)理都快把他的手機打爆了,一會兒向他請示這該怎么處置,一會兒問他那該怎么去協(xié)調(diào),活脫脫像個離了娘的孩子。這種時候,他完全被巨大的懊惱和崩潰所劫持,如同身陷囹圄已無法自拔。
當(dāng)然,這中間也少不了交警例行公事的訊問,他一再強調(diào),當(dāng)時天色實在太暗了,自己一時疏忽忘了開大燈,稀里馬虎就撞上了那個橫穿馬路的行人。交代問題的時候,他心里還會感到一陣陣惶恐,最讓他不安的是,萬一那個家伙忽然醒過來,知道是他開車撞的,會不會直接告他一個蓄意謀殺?還有,自己那樁上不了臺面的糗事,到時候一定也會被和盤托出的,作為他殺人滅口的最主要動機……他實在不敢設(shè)想下去??捎袝r人生分明就是一場冒險,想要成功就要付出代價,他相信在激流和險灘過后,一定會有彩虹出現(xiàn),只是現(xiàn)在一切都還很渺茫。
他現(xiàn)在連腸子都悔青了,真是良心喪于困地,一念之差多可怕啊!平心而論,他這輩子連一只小土雞,都沒宰過。早先念書的時候,在中學(xué)解剖青蛙的生物實驗課上,他始終沒有鼓起勇氣,拿起那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后來這件事被全班同學(xué)詬病,尤其是平時最喜歡嘰嘰喳喳的幾個女生,嘲笑了他好久好久,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沒有一點兒男子氣。以至多年后,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大伙又樂陶陶地議及此事,都說他真是個面慈心軟的善人。他們還煞有介事地借題發(fā)揮,說這個社會要想把事業(yè)做大做強,太過善良是行不通的,人們受經(jīng)濟利益驅(qū)使,情感變得日漸冷漠,心腸變得愈加堅硬。而善良有時意味著懦弱,懦弱往往會叫人喪失執(zhí)行力,這在突飛猛進的商業(yè)社會不啻為大忌。
當(dāng)時太不可思議,好像早就聚集了那么一股戾氣,像個惡魔在他身體里橫沖直撞,使他突然變得心狠手辣,徹底喪失了人性,做事絲毫不計后果也不計得失,他竟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輕而易舉地大開殺戒了。問題是,這個被他撞得半死不活的可憐蛋,之前還當(dāng)過他的員工,怎么說也為公司效過幾天力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怎么可以如此殘忍無情?簡直禽獸不如!可有時,他又分明覺得,那家伙也真是罪有應(yīng)得,誰讓他癡心妄想跑來敲詐,誰讓他耍弄陰招想不勞而獲,明明已經(jīng)給了兩萬塊,見好就收吧,可他就像鬣狗一樣死死咬住他不松口,實屬咎由自取嘛。
“斷了兩根肋骨,還有些皮外傷,問題不算太大?!边@是頭天晚上,醫(yī)生初步診斷后給他的答復(fù),“糟糕的是,有一根斷骨刺穿了一只腎臟,造成大量出血,必須進行手術(shù)?!钡牵搅说诙煸绯?,情況又有所變化。醫(yī)生對傷者做了術(shù)前的全面檢查,卻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就在那只受傷的腎器上,竟生有蠶豆粒大小的異物,經(jīng)過一番彩超圖像和活體化驗分析,很快就有了更確切的診斷結(jié)果:傷者的瘤子應(yīng)屬惡性的。也就是說,那個潛藏已久的惡性腫瘤,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威脅著患者的健康乃至生命,而病人或許還蒙在鼓里。因此,醫(yī)生會診后提出了合理建議,說正好趁著此番手術(shù),順帶幫他切除掉那個腫瘤,不然傷者會有性命之憂。
與此同時,傷者的妻子也已經(jīng)被交警傳喚來了。這是一個唯唯諾諾的矮個兒中年婦女,那張生著星星點點雀斑的黃臉盤上,有那么一兩處青紫的瘀痕,像是之前被誰粗暴地掄過拳頭,一雙濕乎乎的眼睛,眼神生怯而痛楚,她幾乎不怎么抬頭看人,一進病房,只顧捂著嘴默默流淚,對于丈夫腫瘤的事,她竟一無所知。但她始終沒有像電視劇里通常編排的那樣,瘋狂地撲到丈夫身上,大放悲聲,呼天搶地。
他反倒有些失魂落魄。這事越想越覺得后怕,盡管是對方敲詐在前,可后來自己的行為也太過歹毒,幾乎眼睜睜殺死了一個大活人,面前的這個矮墩墩的中年婦女,讓他的內(nèi)心再次受到前所未有的煎熬,她的每一次抹淚、每一聲哀嘆,都讓他覺得自己真該死。他反而希望,這個女人一上來就跟他撒潑,撕他的衣領(lǐng),扯他的頭發(fā),朝他臉上吐口水,甚至再用力扇他幾個大耳光,這樣,他的心里也許會好受一點兒。
可是,這個無聲又無息的矮個兒女人,自始至終除了低頭發(fā)呆和悄悄抹眼淚外,連句像樣的硬氣話也不講,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惶恐與無助中。他聽見負責(zé)事故處理的交警跟她囑咐了幾句,說這位雍老板人很通情達理,事后第一時間就把傷員送來搶救了,所有費用人家都沒二話?!耙?,畢竟是你愛人違反交規(guī)在先,橫穿馬路可是不對的喲!”他聽了這番話,心里越發(fā)感到一陣發(fā)虛,十根手指無所適從地絞在一起,額頭直冒冷汗珠子。
眼前兀自閃現(xiàn)出交警所說的那個“第一時間”:傷者肉球似的從轎車的前保險杠處彈起老高,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拋物線,繼而又飛出十來步遠,像一個被誰粗暴地扔出窗口的破行李卷,就那么胡亂翻滾著,最后重重地砸進路旁的綠化帶中。這感覺很像幾年前他去陜西楊凌訂購一批行道樹,由于地理不熟加上夜間驅(qū)車,在沒有任何路燈照明的情況下,汽車猛不丁撞上了橫穿馬路的什么活物。當(dāng)時就是那么咕咚一下,把他兩眼的蒙眬睡意驚到九霄云外。事后他想,應(yīng)該是只野兔,不然自己就死定了。這回更甚,要知道他撞的不是兔子,而是一個大活人,他簡直嚇得面色紙白,頭腦嗡隆炸響,只顧慌慌張張駕駛汽車落荒而逃,耳邊反復(fù)響起那種很神經(jīng)質(zhì)的自言自語:“撞死他了,撞死他了……我把他給活活撞死了……”
汽車后視鏡什么也看不到,忽降的夜色恰好掩蓋了車禍現(xiàn)場,加之公司所處的位置又離鬧市區(qū)較遠,相對偏僻,所以沒人注意到剛才那驚悚的一幕。但他猛然間意識到,也許應(yīng)該下去看一眼,萬一沒死呢,萬一那家伙身上還揣著什么重要證據(jù)呢?比如,最讓人擔(dān)心的就是手機,這玩意兒有時就像手雷,那晚抹子眉男人有沒有用他的手機拍照或錄像?萬一,這玩意兒落到什么人手里,對自己就太不利了,到時候再整出個“車震門”就慘透了。
于是,他不得不掉轉(zhuǎn)車頭,又原路返回。當(dāng)他心驚肉跳地翻越綠籬,摸黑尋到那個家伙的時候,立刻就在對方身上摸索起來,完全不在乎那人是死是活,好像他僅僅是件沒有生命的平常物品。謝天謝地!手機還在,早該淘汰的舊款,機主設(shè)了密碼,一時無法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他稍加思索,便把那玩意兒沖著旁邊的電線桿子用力砸過去,手機殼啪地響了一下,便無聲地散落在黑暗中了,他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就在那一刻,他隱隱覺得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在扒拉他的腳脖子,一下,兩下,三下……那動作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輕輕滑過。他嚇傻了,一點兒不亞于暗夜撞到了厲鬼或僵尸,他驚愕地從草地上蹦起老高。然后,他就聽到那種氣若游絲的、近乎絕望的嗚嗷聲,像極了一只垂死掙扎的老狗,在主人面前慘兮兮地乞憐哀鳴著……
他還想毅然決然地扭頭走開,可最終,到底扛不過內(nèi)心的激烈爭斗,鬼使神差地,他又被那可憐巴巴的聲音硬給拽了回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鐵石心腸,并非冷血禽獸,他根本做不到一走了之。他那可憐的一絲良心尚未徹底泯滅。他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在一本書上看過,說地獄共分十八層,在陽世做了惡的人終將被打入其中,但每一層受罪的程度各不相同,地獄越深苦難越重,割舌頭、剜眼睛、下油鍋、點天燈……書上說,哪怕人這輩子有一點點善念,閻王爺那里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反正他可不想直接被打入第十八層。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裝腔作勢地給矮個兒女人吃顆定心丸?!罢埛艑捫陌?,你愛人的事,我會負責(zé)到底的?!闭f罷,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樓道盡頭,鉆進臭烘烘的衛(wèi)生間里,手指哆嗦著,好不容易才鎖閉了那扇骯臟的小門,然后,他死魚般盯住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氣。
五
考慮到腫瘤擴散等問題,受傷的那只腎被整體摘除了,手術(shù)暫時獲得了成功,前后所需各項用度,雍和平都一一支付,倒不是他有多慷慨,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得如此。傷者的家屬自然是感激涕零。
矮個兒女人一連給他鞠了好幾個躬,可他始終不敢跟這個女人對視。他擺了擺手,便急匆匆從醫(yī)院溜了出來。病房穢濁的空氣,簡直快讓人窒息了。卻未料到,矮個兒女人也一路尾隨著他,悄悄來到停車場。太陽正熱情奔放地炙烤著大片大片的車頂,四周到處都是汽車反射而來的刺目的白光,好像這滿世界的大鐵盒子,馬上就會燃燒起來并化為灰燼。
女人搶先一步,擋在了他的車前。一種極不好的預(yù)感突如其來,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對方。陽光下,女人的眼圈依舊紅腫著,滿面的雀斑讓女人顯得有些猙獰,顴骨處的瘀痕依稀可見,憂傷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種欲說還休的意味。說不定她跟她男人是同黨,現(xiàn)在輪到她來繼續(xù)她丈夫的勾當(dāng)了,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的腦細胞又開始急速活躍了,理智又重新占據(jù)了大腦,他不再感情用事,心里不斷告誡自己,務(wù)必謹小慎微,千萬不能再次落入該死的圈套中。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務(wù)必步步為營,以守為攻。
矮個兒女人忽然無緣由地垂下頭去,像是生怕被他看穿了陰謀似的,那是弱者身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怯懦卑微的模樣?;蛘?,她只是還沒有完全想好措辭,該怎樣開口,跟一個私營老板談判。他一面審慎地注視著對方的神情和舉動,一面想象著可能出現(xiàn)的不利局面。她還是怯怯地遲疑著,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最終,不無羞赧地,慢慢地,將那只插在褲兜里的手伸到他面前,又似投入了全部的勇氣和決心,她終于把手掌平展開來:兩張深藍色的卡片。它們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奪人眼目。他頓時傻了,這不正是自己不得已才送出去的東西嗎?
“前些天,他回家跟我叨叨過你的事……訛人,是他的不對,為這我跟他鬧了兩回,可他死活聽不進勸……也不知為了啥,最近他的脾氣是一天比一天壞,動不動就翻臉……我老勸他別跟自己過不去,窮窮富富都是一輩子,可他就是死犟死犟的,老想著哪天能掙上一筆大錢……可我覺得你人不壞,不該亂訛?zāi)愕臇|西,這回為救他的命,讓你破費了那么多,咱不能再昧著良心了?!?/p>
女人像是用盡身上的所有力氣,才赤紅著臉,赧然地講完了這通已經(jīng)憋了好久的話。之后,她深深喘了口氣,胸口明顯起伏著,像是終于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把手里的卡片輕輕放在奧迪車的引擎蓋上,隨即果斷地轉(zhuǎn)過身去,頭也不回地一路跑開了。她跑得好慌張,身子朝一邊斜去,像是隨時會跌倒??磥?,是他低估了這個靦腆而又誠實的女人。他想叫住她的,半天只是嘴巴干張了幾張。他使勁琢磨女人說過的每一個字。那個畫面太過血腥和悲愴,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惡,他簡直不敢再想了。
停車場的空氣中,始終懸浮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人的頭腦開始莫名地發(fā)脹,盛夏好像說來就來了,沒有絲毫的過渡。
公司的新項目進展得如火如荼。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白天蒸發(fā)量極大,剛剛種下去的植物,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樣嬌貴。尤其是那幾十棵碗口粗的銀杏樹和法國梧桐,都是花了大價錢,興師動眾地從南方輾轉(zhuǎn)運來的,在他們這座西北小城,以前很少大規(guī)模種過此類樹,水土不服在所難免,可投資方卻孤注一擲,好像不種上這些高貴的樹,就不足以提升商圈的檔次。樹冠上搭起了一層黑乎乎的遮陽網(wǎng),樹身上每天都掛著營養(yǎng)液袋,二十四小時不間歇地往樹根部打點滴,就像是在爭分奪秒地搶救危重病號。樹的成活率直接關(guān)系到綠化后的整體效果,以及甲方后續(xù)的返款事宜,這是重中之重,萬萬不能馬虎。
他躊躇滿志地背著雙手視察現(xiàn)場,他又一次給自己的員工發(fā)號施令:“你們要有一股子跟大樹共存亡的決心,都給我聽明白沒有?!一句話,人在樹在,樹要是死掉一棵,我非把你們……”以前那句“頭朝下塞進樹坑”的狠話,他今天沒有說出口。即便如此,那幾個黝黑黝黑的鄉(xiāng)下男人,還是膽怯地伸伸舌頭,再舔舔被日頭曬得干巴巴起了白皮的嘴唇,趕緊分頭忙乎去了,誰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工人們深知,大樹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這月工錢肯定就泡湯了。
夜很深了,他處理完工地上雜七雜八的事務(wù),才疲疲沓沓回到家。
這種時候,老婆和寶貝女兒已經(jīng)睡下了,客廳里靜得瘆人,大理石地面發(fā)出幽暗的亮光,這亮光又陡增了大房間的空闊度。他無力地癱斜在沙發(fā)上,習(xí)慣性地打開了電視,是探索發(fā)現(xiàn)頻道的一檔野生動物節(jié)目,一只勇猛的獵豹,正向一只落了隊的羚羊發(fā)動進攻。豹子雄健有力的四肢,正在草叢中跑跳疾馳,羸弱的羚羊完全驚慌失措,來回奔突,疲于逃竄,最終,獵豹鋒利的牙齒死死叼住了對方細嫩的喉嚨,鮮血汩汩涌泄,仿佛再也關(guān)不住的水龍頭。獵者和獵物上演著狩獵與逃亡、生與死的對峙,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這些法則在動物的王國里,似乎再天經(jīng)地義不過。
不知怎的,他忽然淚流滿面。他從來沒有被這類節(jié)目打動過,從來沒有!這絕對是平生頭一次。他慌手慌腳地想要轉(zhuǎn)換頻道,但是遙控器失靈一般,于是那幅慘烈的畫面就定格在眼前,不時地激蕩著他的心,使他靈魂深處的那種罪惡感不斷加劇,擴散,蔓延。解說者正用磁性的聲音娓娓講述著:“豹子終于大獲全勝,現(xiàn)在是它大快朵頤的時候了,不過它依舊保持足夠的警惕性,因為就在不遠處,三三兩兩的鬣狗正十分狡猾地慢慢圍攏過來,而天空中還盤旋著一只非常兇猛的禿鷲……”
某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只猙獰血腥的狩獵者,就是他自己,他正在大口大口撕扯著奄奄一息的羚羊……而那張扭曲不堪的獵物的臉,越來越像一個男人了。
六
等到傷者及其家屬主動找到公司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說呢,抹子眉男人已明顯發(fā)福了,三個來月的臥床靜養(yǎng),使得那張原本瘦削而暗黑的面孔有了明顯改善:松弛干癟的腮幫子,竟變得圓乎乎的;兩片嘴唇明顯帶了點兒血色;皮膚也陰轉(zhuǎn)晴似的不再那么黑沉著了。若不是矮個兒女人在旁邊攙著他,雍和平就快認不出來他了。
未及他做出任何反應(yīng),抹子眉就在矮個兒女人的攙扶下,手里拄著一根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竹拐棍,一步一挪地摸進了總經(jīng)理室。能看出來,這種走法幾乎跟所有傷筋動骨者,或手術(shù)初愈后的病人沒什么兩樣,孱弱、重心不穩(wěn)、一走三晃。
“多虧了好心人啊,是你救咱一命,不然的話,我這一百來斤,怕早就交代了?!蹦ㄗ用颊Z調(diào)非常遲緩,但顯得異常真誠和動情,跟他以前慣于冷嘲熱諷和陰陽怪氣的口氣截然不同,而且,他的眼神里絲毫沒了先前的狡猾和陰暗,又似乎是被什么看不見的神奇物質(zhì)所牽引,那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往兩邊飄去,很難長時間集中到一塊,多少給人一種腦中風(fēng)后的癡苶相。
“我這心里頭啊,老也不踏實,這不,剛能下地動彈,就讓老婆陪著來了,真不知咋報答經(jīng)理的大恩大德……”抹子眉幾乎再也說不下去,嘴角抽抽搐搐,眼圈泛了紅波,倏地滑出兩行濁淚來,手里的竹拐棍跟蛇一樣一抖一抖,觸地篤篤有聲。
矮個兒女人忙掏出一團紙巾,一下一下替他擦拭著,那感覺像在打理一個不懂事的大孩子,她的眼圈也跟著紅濕了。
至此,雍和平完全蒙了,一時張口結(jié)舌,又面紅耳赤?!澳銈儭@這……這是咋說的……”那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一下子又把他死死地攫住了,他神情惶惑,半晌無言以對。
公司的副經(jīng)理知道人家是來登門答謝的,急忙命女秘書倒了茶水熱情接待。傷者拘謹?shù)孛蛄丝诓?,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對身邊的矮個兒女人說:“快快快,把包里的東西拿出來啊。”矮個兒女人這才恍然大悟,趕緊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絨布卷,當(dāng)著大伙的面展開,原來是一面嶄新鮮紅的錦旗,上面繡著兩行金燦燦的大字:“雪中送炭,救死扶傷”。
這個局面無論如何是他想不到的。他分明從傷者的眼神和口氣中感受到,抹子眉壓根就不認識他這個人,而過去發(fā)生在兩人之間的恩怨齟齬,在傷者的頭腦中同樣不留一絲一毫的印記,一如手術(shù)摘掉的那只臟器。這又好比,原本被兩個男人決斗時踐踏得斑駁凌亂的一片海灘,當(dāng)一次洶涌的潮水退卻后,所有痕跡都不復(fù)存在了。與其說這詭異的結(jié)局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不如說是某種神奇的力量完全抹平了一切,這也太超乎人的想象了!以至于有那么片刻,他根本無法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中,整個人如同一只沒有魂魄的空殼,輕飄飄地浮蕩在空氣中,升不起來,也落不下去。
好在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嘴皮子利索,又極會來事,一面替他收下那面歌功頌德的錦旗,一面大談特談公司近些年所資助的貧困學(xué)生和困難家庭,為他的所作所為找到了最好的注腳。雍和平正好借機溜出去吸根煙,以便舒緩一下尷尬而緊張的情緒。他稍稍一閉眼,數(shù)月前的那個夜晚,又開始在腦海中集聚浮動,荒誕而又猥瑣,自然少不了后來那個更加罪惡的黃昏,自己就那樣一步一步陷入污泥濁水中無法自拔。他現(xiàn)在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在那個極其幽暗的時刻,他最終總算伸出了自己的手,哪怕只是被動的良心發(fā)現(xiàn),其實現(xiàn)在看來,那也許不是在搭救別人,而恰恰是在拯救他自己。
不知何時,矮個兒女人已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了。他倏然一驚,煙頭灼痛了兩根手指,他掩飾什么似的,哆嗦著慌忙丟掉。“現(xiàn)在……可真是好了,你看,他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有時候,像是快連我也記不起來了?!卑珎€兒女人低聲訴說的時候,柔和的目光穿過他們面前巨大的玻璃幕墻,伸向不遠處的地方。那里塔吊林立,猶如一片茂密的森林,一處龐大的商業(yè)樓盤正在夜以繼日地建設(shè)中。他知道,那里正潛藏著無數(shù)個商機,有高樓就有空地,有空地自然少不了要種草、種樹、做雕塑、鋪廣場。
“我后來就跟他講,是你們這家公司捐了一大筆錢,幫他治好病的,其余的他啥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也逢人就說,世上還是好心腸的人多?。 闭f著說著,這女人倒像是在喃喃自語了,“也不怕您笑話,以前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和兒子真是過得夠夠的,但愿他以后……”
他始終靜靜地聆聽,有時覺得這女人的聲音很近很近,有時又似乎覺得非常遙遠,仿佛他們僅僅是在一場奇異的夢境中相遇。他暗忖,最好這夢永遠不要醒來。他甚至開始在心里盤算,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想再拉他倆一把,至少把這女人聘到公司里來干點兒什么,薪水嘛,可以盡量開高些……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有些價值的。
七
“雍先生,這部手機你以前有沒有見過?”
警察是隔著銀灰色辦公桌,把一個用透明塑料袋密封起來的黑灰色手機遞到他面前的。雍和平側(cè)著臉,不無好奇地瞄了那么兩眼,隨即便搖著頭否定了。
“你再好好想想,比如,你身邊的什么人,或者,你公司的那些職員?”對方的口氣多少帶有一絲循循善誘之意。
他有些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要說公司員工,那些每年都在更換的植樹種草的季節(jié)性用工,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川區(qū)的也有山里的,實在是多了去了,他哪里能一一記得。“不好意思,我確實沒什么印象,今年工程量尤其大,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彼p手抱胸,再次掃視一眼桌上那只被密封起來的手機,那玩意兒舊得令人鄙視,所有棱角都被汗液侵蝕得斑斑駁駁的,上面還泛著那種綠了吧唧的霉光,活像個剛出土不久的陳腐老古董,一塊小得可憐的液晶屏,也綻出兩道猙獰的裂縫。
“再給個小提示吧,這是在你公司馬路對面的綠化帶里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然,問題的關(guān)鍵是,這部手機里保存了一段錄音,可能你會感興趣的?!本烀鏌o表情地說著,干練的目光已從他臉上移開,只顧動作靈活地啪啪點擊著鼠標。
很快,就從警察的電腦揚聲器里,播放出一段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來。顯然,那是兩個男人在某個特定空間里的對話,聲音時斷時續(xù),錄音效果不是很好,聽起來不免有點兒幽暗和模模糊糊的,但其中一個很像是他自己:“你這幾年也不易,若是手頭緊的話,不妨開口……你看這樣行不,你干脆說個數(shù)字,也讓我聽聽?”中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有類似吸煙的吧嗒聲和干咳聲,接著,是另外一個男人在說話,那聲音聽著不無猥瑣和玩世不恭的味道:“你覺得,錢這玩意兒,真能擺平世上所有……”
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鬼知道警察是怎么弄到這些材料的,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死命地攫住了他,那是東窗事發(fā)時的惶恐無助,更是一種大限將至前的毀滅感。已經(jīng)遠去的那個可怕場景,瞬間就被激活了,昏暗的馬路、黑漆漆的草坪、刺扎扎的綠籬,還有黏稠冰涼的血跡,連同那驚心動魄的幽暗一刻,又借尸還魂般地闖入了他的腦海,開始激蕩著這個男人的每一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過去幾個月來,他一直試圖忘掉那可怖的一幕,他也盡可能多地讓對方獲得一些應(yīng)有的補償,好讓潛伏于內(nèi)心深處的罪惡感和愧疚感消除殆盡。
“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傳你來了吧,除了這段錄音,我們還在手機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紋?!?/p>
警察說到“指紋”這個字眼時,一副證據(jù)確鑿要蓋棺論定的口氣。剎那之間,他仿佛被尖狀硬物猛然刺中了,渾身上下不由得戰(zhàn)栗起來,額際早已密布了一層細汗,兩腿幾乎麻痹失去知覺,腦袋似有千斤重。但他盡量穩(wěn)住心神,畢竟是在生意場上滾爬了多年的老油條了,什么場面沒見識過,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臨時撒起謊來也是不會打磕的。他說,當(dāng)時情況危急,為了盡快救人,自己確實動過那部手機,本來是想用它聯(lián)系傷者家屬的,可那玩意兒設(shè)了密碼,根本打不開,后來可能是手忙腳亂地,就落在現(xiàn)場了……
事情一下子變得詭譎而又險象環(huán)生。就好比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忙里偷閑,便心血來潮帶著女兒去游樂園玩,父女倆乘坐新建成的過山車。那玩意兒上天入地瘋狂折騰了一通,便緩緩地停在半空中的某個高度一動不動了,就在人們以為驚險時刻已經(jīng)結(jié)束時,那過山車卻跟著了魔似的,突然加速,一下子扎進最下方的某片水域,呼嘯而來的水滴和涼意幾乎讓人膽寒。他現(xiàn)在似乎就處在這樣可怕的狀況里,以至于都不敢再去設(shè)想,萬一……萬一抹子眉哪天一覺醒來,腦袋瓜子變得靈光了,一股腦兒地把幾個月前的經(jīng)過都講給警察,到那時自己無疑會為此鋃鐺入獄,多年來的辛苦打拼都將毀于一旦,已經(jīng)擁有的錦繡生活將跌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老婆孩子必然要跟著他飽受痛苦和恥辱,古稀之年的老岳父,還有老家年邁的父母,必將從此以淚洗面,再也抬不起頭來……真是愚蠢透頂,最終他還是搬起石塊砸了自己的腳。
看來事不宜遲,只得臨時抱抱佛腳了。他當(dāng)天邀請本市一名頗有聲望的律師一起共進晚餐。這位老兄長相酷似一位笑星,稀疏的頭發(fā)一根不落全貼著青亮的頭皮背向腦后,一雙多毛而肥厚的大手像極了熊掌,瞇縫在鏡片后的細長眼睛則像狐貍,顯得精明而又詭譎。他以前曾幫公司擺平過經(jīng)濟上的一兩次糾紛,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個很善于鉆法律和政策空子的家伙,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世上沒有他擺不平的案子。律師在飯桌上很專注地聽完雍和平的講述,沉思片晌,才老謀深算地替他謀劃起來。
在律師看來,關(guān)鍵就在當(dāng)事者,只要傷者及家屬不主動提出控訴,所謂民不告官不究,建議他私下里盡快給對方塞上一筆封口費,然后,再通過律師的私人關(guān)系斡旋此事?!胺凑?,你得死死咬住一條,就是交通事故確屬意外,至于你倆之間的過節(jié),完全可以說成是多年前的一樁普普通通的勞資糾紛嘛,公安若再追究什么,只說無可奉告,畢竟他們也是懷疑,只要搜集不到真憑實據(jù),尤其是受害者提供的證詞,想立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甭蓭煹囊幌佳宰屗┤D開,他當(dāng)即將那兩張未送出去的購物卡,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對方的襯衣口袋,說是一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事后另有酬謝。律師坦然一笑,說都是應(yīng)該的,咱哥們兒間還瞎客氣什么呢。
矮個兒女人在他公司里打雜有一陣子了,這天一早剛上班,他就把她喚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還親自動手給她倒了一紙杯熱茶,然后關(guān)起門來,無話找話地噓寒問暖。矮個兒女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以為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甚至懷疑老板想要炒自己魷魚了,所以,她的屁股只是淺淺地搭著真皮沙發(fā)一角,不敢坐實,半天頭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始終裝得跟沒事人似的,盡量放緩語調(diào)說:“我聽大伙老夸你,說你到咱們公司后,把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搞得很徹底?!彪S即,才話頭一轉(zhuǎn),“你愛人最近情況怎樣,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吧,改天我還要抽空去家里瞧瞧呢?!闭f著,就站起身來,把事先準備好的那只信封遞到女人面前,“這里是些獎金,你拿回去,看該給家里置辦些啥,把日子過好,今年公司效益不錯,不能虧待了你們?!彪m然話說得不顯山不露水,可女人還是很疑惑地瞅瞅他,又瞅瞅那厚鼓鼓的信封,少說也有一兩萬塊呢。她始終也沒伸出手去接納。
他從矮個兒女人閃爍的目光中,似乎讀懂了什么,也許,警察早已到她家里了解過情況了,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了也未可知。他靈機一動,又嘆口氣訴苦道:“如今生意越來越難做了,競爭對手太多了,暗地里使絆子的也不在少數(shù)。這不,最近就有人拿你愛人受傷的事來黑我,說我是故意開車撞傷自己的員工呢……實在好笑得很,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又何苦花那么多錢去救他的命呢?”
矮個兒女人始終靜默無語,神情也已由先前單純的緊張,漸漸變得復(fù)雜起來,直到他將那牛皮紙信封再度遞到她手上,她才矜持地倒背了雙手,連忙起身推辭說:“雍總,這錢無論如何我不能拿,不過請放心,咱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誰說那樣的話,誰爛舌頭、下地獄?!彼€想堅持什么,房門被敲響了,副總經(jīng)理抱著一摞施工圖紙徑直走進來,矮個兒女人乘機退了出去,他順手將那只信封扒拉進抽屜里。
那位律師老兄果然神通廣大得很,沒過幾日,經(jīng)他私下里的一番人脈斡旋,事情有了進展。
兩人約好在茶樓里碰個面,律師臉上滿是穩(wěn)操勝券的得意之色。對方從雍和平手里接過厚厚一沓子酬金,幾乎看也不看,便直接塞進了深咖色的名牌手提包里,然后蹺晃著二郎腿,咝咝地端起紫砂茶盅品茗。“也算是老弟的造化,那個傻猻腦瓜子確實不靈光了,不然這事還真不好運作呢,畢竟人嘴兩張皮嘛。”律師講話時,始終擺出一副趴在橋頭看水流的輕松與愜意。
他心里的一塊重石剛剛落地,聽完這句話復(fù)又莫名地懸騰起來。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腦袋到底出了什么狀況,或者,保不齊哪天又忽然恢復(fù)了原先的所有記憶,到時候再過來咬他一口,那該如何是好?
律師似乎洞悉了他那副恍惚不寧的神色,邊咂巴著茶葉梗,邊放下茶盅,然后親密地拍拍他的肩膀頭,慢條斯理地寬慰道:“放心吧,天又塌不了,就算真塌了,不還有老兄我替你頂著嘛?!?/p>
不知怎的,這話倒越發(fā)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他也是忽然意識到的,這回也許真的是被別人牢牢地攥住了辮子,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八
適逢年關(guān)當(dāng)口,總得搞一場答謝宴會,那些對公司發(fā)展有利的各路大神,都得挨個兒下帖子,邀請過來盛情款待,場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氣派越好。這天下午,公司包下了東港海鮮城的多功能豪華大廳,吃喝玩樂都備齊了,節(jié)目中間還穿插了為嘉賓準備的抽獎活動,頭等獎是最新的名牌平板電腦。
數(shù)律師來得最晚,說是不巧得很,恰好有個場面需要應(yīng)酬。雍和平很有誠意地給律師敬酒、寒暄。這位老兄瞇縫著狡黠的細眼,將酒杯在唇上沾了一沾。雍和平故意挑理道:“太不夠意思啦,連新年酒都不干掉,往后咱們兄弟還怎么合作?”律師這才勉強飲了,吧嗒幾下嘴皮,齜牙一笑,忽然又神秘地伸過脖頸,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幾乎貼到了他的耳朵根上。“誰說不合作了?要不是為了更深入地合作,我今晚還就不來了,來了可不單單為討杯酒喝,我還有一份大禮相送哦!”顯然,這是在賣關(guān)子,標準的生意場上欲擒故縱的套路。
雍和平很會意,趕緊攬住對方的臂膀,兩人便勾肩搭背暫時抽身退出了沸騰喧嘩的席面。在吸煙區(qū)里,兩個男人面對面吞云吐霧,律師的表情總有些云遮霧罩,招牌式的大背頭紋絲未動。他則極力揣測剛才那句話,在一通不得要領(lǐng)的胡亂猜想之后,他還是直奔主題:“不知老兄要送什么新年賀禮,我可求之不得??!”律師始終不急不緩,他的目光如煙如霧,讓人茫然又難以琢磨。后來律師總算慢悠悠地吸完最后一口煙,很用力地摁熄煙頭后,方才言歸正傳。
“先讓你瞧個東西吧。”律師快速滑動自己的手機屏幕,很快從照片夾里滑出一張照片,再用拇指和食指一撐畫面,那個標題就被放大了:某某人身保險公司。“是份保單?誰的?”雍和平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有些幼稚,律師的目光已經(jīng)很能說明一切了?!爱?dāng)然是你撞過的那個倒霉蛋嘍,還能有誰!”律師沉穩(wěn)地說著,手指又向左側(cè)一滑,另一張圖片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我懷疑,這個保單恐怕連他老婆都不知道,不然的話車禍之后,保單早該報案派上用場了!”雍和平幾乎屏住呼吸,不無驚疑地盯著保單上那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那可是幾十萬哪!
律師只是那么輕描淡寫地給他展示了一下圖片,便迅速收起了手機,似乎那里面還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把一雙多毛的大手直戳戳插進褲袋,用一只鞋尖使勁蹭著綿軟鮮紅的地毯。過了一會兒,律師方才解釋道,他也是最近在辦理別的案子取證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份保單的,于是便幫他偷拍了下來,并說當(dāng)初他也多少有些懷疑,只是不能確定?!艾F(xiàn)在這份材料至少證明,那家伙確是有備而來,也就是說,那晚他很可能是真的不想活了,與其說是你開車撞向他,倒不如說是他鐵了心來找死的?!甭蓭煹姆治黾群喢鞫笠智兄幸?,雍和平的心早跳成一只鐵皮鼓了,半天咚咚敲個不停?!捌鋵嵥@樣做,已經(jīng)嚴重違法并涉嫌騙保了,必要的時候可以拿這個收拾他!”律師最后的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后來這位老兄沒有再回到宴會上,而是推說另有急事提前告辭了,雍和平忙派手下人拎了部平板電腦直接送到律師車里。
雍和平盡量讓自己的心緒平復(fù)下來,同時將整件事情在腦海里快速捋了兩遍。抹子眉一定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挖空心思,瞞著老婆買了大額的意外保險,然后又擇定那個黃昏橫穿馬路,好讓汽車來結(jié)束他的生命,如此就能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真可謂用心良苦啊!如果放在半年前,雍和平是不會這樣考慮問題的,現(xiàn)在他不由得捫心自問,如果自己的人生也陷入那樣一種絕境,也許他根本沒有勇氣做出這種決定來,他覺得抹子眉身上有那么一點兒讓他刮目相看的地方了。男人在外打拼,為的是不讓自己的老婆孩子節(jié)衣縮食、居無定所,在這個意義上,抹子眉的確是個失敗者。可換個角度看,為了一家老小,他竟然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手段也許卑劣,但其用心確是無可厚非的。由此,他對這個曾糾纏他的男人感覺復(fù)雜,竟再也恨不起來,恰恰相反,在這個猥猥瑣瑣的瘦男人面前,他莫名地自卑起來。這感覺猝不及防,表面上看,他衣食無憂、吆五喝六、高高在上,可內(nèi)心深處總有種揮不去的乏味和無聊,有時甚至還夾雜著落寞與絕望,他知道那是再多的金錢也無法排解的東西,比如良心的不安。那么,這家伙為何單單挑選了他呢?是以往的過節(jié)如鯁在喉,始終叫他難以釋懷,還是他不想因為一場車禍隨便毀了某個無辜者的生活,所以,思前想后,挑來揀去,最終還是確定了他,畢竟他過去為他的公司出過力,而且,在他眼中他既是一個實力雄厚的成功者,同時更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理想中的獵物和目標。
宴請活動一直持續(xù)到很晚才結(jié)束,雍和平?jīng)]有立刻回家,而是心事重重地開車直奔矮個兒女人家。律師的信息他不可能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這種時候,他突然很想去那里瞧瞧,或者只是想打探一下抹子眉是真傻還是裝傻,這對于他而言至關(guān)重要。那夫婦倆就住在城北那片“神經(jīng)末梢”上,老輩人都管這里叫北門金三角,可見是個三教九流雜居之地,尤其是那些涌入城里務(wù)工的,通常都要在這里尋租廉價的住所,因此這邊臟亂差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還有農(nóng)業(yè)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條黑乎乎的溝渠,正歪歪扭扭地從那片破舊不堪的舊樓和平房間穿過,像一條永遠也拉不嚴實的巨大拉鏈。說是條灌渠,倒不如稱之為臭垃圾溝,附近住戶把生活垃圾肆意拋撒其中,夏天最熱的時候,溝渠里總是發(fā)出類似沼氣般的惡臭,沿渠飛舞的蒼蠅蚊蛾成團成團地朝人面亂頂亂撞,誰打這里經(jīng)過,都得緊皺眉頭捂住鼻孔。因為公司參與過舊城改造配套的綠化工程競標,他早就得知這里被列為“綠水藍天”的改造項目,可好多年過去了,改造始終停留在紅頭文件上,并沒有得以有效地推進。
若不是來找人,他相信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到此一游的。還是上回抹子眉出院時,他曾親自駕車送過他一趟,那次是大白天,此刻驅(qū)車深入其間,忽然就有種莫名的不安,那些沉溺在昏暗燈光下的破樓舊房,那條坑坑洼洼的連進一輛轎車都很困難的窄道,還有路邊過往的灰頭土臉、渾身散發(fā)著異味的行人,都讓他感到格外壓抑和膽怯,就好像自己一不小心掉進了可怕的汪洋大海,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什么人惡意糾纏或圍攻。糾結(jié)再三,他靠邊停了車。
這種時候,他才覺得汽車這玩意兒可真是個龐大的累贅。黑暗中始終彌漫著一股刺鼻子的煤煙味,讓人老想打幾個響亮的噴嚏為快。他一路忐忐忑忑,僅憑著上次的模糊印象,往前摸索步行,手里拎著剛從后備箱里取出來的兩盒營養(yǎng)滋補品,他的車里長年都裝著類似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此刻即便是在夜色的掩蓋下,這兩盒包裝講究的禮品,跟周邊的環(huán)境還是顯得那么格格不入。不知怎的,他又兀自想起數(shù)月前,抹子眉在車里跟他說過的很猥褻的話:“老大白天拼命掙錢,老二夜里可勁地造呢……”男人可真是這世上再荒唐不過的動物,僅僅為了那么點兒私欲和感官刺激,什么糗事都能做得出來??裳巯拢喼甭淦堑孟駛€龜孫子,不得不黑燈瞎火跑到這鬼地方來,待會兒還得裝作沒事人,跟那兩口子瞎客氣,盡量套一套那個女人是否知曉保單的事,只要他們絕口不再提過去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和氣生財,這一點他始終保持清醒,至于律師剛才提出的方案,那得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用的,至少現(xiàn)在他還不想節(jié)外生枝。
緊靠路邊的某個燈光暗黃的出租屋里,飄蕩出一首老歌,旋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歌詞也朗朗上口:“經(jīng)過了許多事,你是不是覺得累,這樣的心情,我曾有過幾回,也許是被人傷了心,也許是無人可了解,現(xiàn)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憊……”他聽出來是姜育恒的《跟往事干杯》,這歌他有時會在歌廳里點唱,那詞真是把一個養(yǎng)家男人的心境寫到家了。他現(xiàn)在就不無疲憊地走著,心累是一種更可怕的煎熬,它無邊無際卻又如影隨形。冷不防,一只怪香怪香的黑影飄然而至,像極了一只貓科動物,正很神秘地跟他擦碰著肩膀,他不由得收住腳步。一對黑得嚇人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一根白色的細手指在他面前一曲一直,活像只妖嬈多情的蟲子躍躍欲試。他早就聽說,金三角一到晚上就變成野雞窩了,可他從未親身經(jīng)歷過。此刻,那香得辣鼻子的“貓科動物”正騷情地搭訕著:“來嘛,帥哥,保證讓你玩得舒舒服服唦……”他覺得什么東西倏忽間鉆進軀體,是一條恣睢的細蛇在爬,是一簇藍瓦瓦的火焰在跳,還有那股呢喃著的艷俗氣息,這一切都讓夜色中的男人感到一股低回的熱浪襲來,若放在幾個月前,那件事沒發(fā)生的時候,他說不定就會擋不住誘惑多瞅兩眼,而眼下,他簡直像是遭到毒蛇攔路侵襲的農(nóng)夫,或者是一只驚弓之鳥,狼狽不堪地搶步逃開了,幾乎頭也不敢回一下,他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如此軟弱,或神經(jīng)過敏。
“龜兒子,好像哪個能吃了你……”香艷的黑影在身后一陣冷嘲熱諷,帶著一股戲謔與詭異的味道。
當(dāng)他終于大口大口粗喘著氣,在一幢幢密不透風(fēng)的拉手樓中間,好不容易才確定下自己要去的住所時,迎面忽又冒出一高一矮兩個黑影,他們連體人一般,正從眼前窄得如一線天似的夾道里,搖搖晃晃朝他這邊一點一點移動著。因為有過剛才那一幕,他不得不謹慎地連忙后退,幾乎讓自己緊貼著墻根,然后悄無聲息地瑟縮在夾道口一個黑乎乎的旮旯里。這里因為是死角,靠墻堆著些來路不明的垃圾,那種臭烘烘的味道總在鼻孔前肆意招搖,他在黑暗里騰出一只手捂著鼻子。這時,他終于意識到,這種鬼地方真他娘險惡,自己摸黑前來,實在是不明智的,萬一身遭不測,真是悔之晚矣。他不露聲色地注視著黑影的動靜,只見其中的矮個兒盡量以雙手攙住高個兒,一副要綁架對方的樣子,他倆嘴里嘰嘰咕咕說著什么,似在吵架又不太像。離他越來越近了,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了,黑影絲毫沒有覺察到,窄道那頭還躲著個大活人呢,這里確實太暗了。
“別抓得那么死,我飛不了?!备邆€兒嘟噥著。
矮個兒心平氣和地接過話頭:“瞧把你能的,要是能飛就好了,省得見天為你操不完的心?!?/p>
“那你松開,看我自己能不能走?我走得穩(wěn)著呢,別把人當(dāng)三歲娃娃了?!备邆€兒很不以為然。
矮個兒默不作聲,暗中可真就賭氣似的丟開了手,同時也停住腳步,任由高個兒自己往前一挪一移地動著,可剛挪了沒兩步,高個兒的腿腳猛地一抖,身體便失控了,前后栽晃起來,差點兒就趔趄著倒下去了。矮個兒早一個箭步躥上去,眼疾手快地攔腰把對方箍住了。
“嚇死人了,讓你逞能!讓你逞能!跌壞了可咋辦?這條道本來就不好走,又黑乎乎的?!?/p>
矮個兒一面像是很生氣地絮叨著,一面更緊密地站在對方一側(cè),繼續(xù)用雙手牢牢攙住高個兒的胳膊,然后往前一下一下邁步,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就那樣艱難而默契地在窄道中并肩同行。這里該是他們每天的必經(jīng)之路,只有走出狹長的窄道,外面才有更寬闊的一方天地,可眼下他們還被困在里面。
“唉,啥時候病能好徹底呢?見天讓你這樣扶著走,真難受……”
“這有啥,我知道你著急,我比你還急,白天我在人家公司里干著活,心里老放不下你,生怕你一個人在家里磕了碰了的……要不是人家對咱這么好,前前后后給你花了那么多錢,你那病還真不知能咋樣呢?!?/p>
“就是,就是,老天長眼啊,讓咱遇上了活菩薩……你得好好給人家干活賣力呢,上班別老惦著我,你看,我一個人白天在家,能吃能睡的?!?/p>
“這還說得像個人話……差點兒忘了告訴你,前兩天老板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里,拿出個鼓鼓的信封子,說是要給我發(fā)啥獎金,可我沒要,我心里說,公司給咱開著一份不錯的工錢,咋還能隨便拿人家的錢呢?!?/p>
“對著呢,這錢可不敢亂拿,人家那是可憐咱……”
雍和平始終屏住呼吸靜立一旁,先前的黑已不再那么黑了,先前的恐懼心理也不復(fù)存在,就連空氣中的臭味似乎也不那么沖了,這里絕非什么想象中的龍?zhí)痘⒀?,他那顆一路上懸著的心不知不覺已復(fù)歸平靜。黑影終于慢吞吞地挪出了那條逼仄的窄道,估計他們還要往前面走上一陣子,趁這個工夫,他才鼓足勇氣摸索著找到了二人的住處。
門口用兩個普通紙箱和蛇皮袋堆放著些雜物,他腳下稍一唐突,便被絆了一下,紙箱發(fā)出咚的一記空響,他在黑暗中驚出了一身細汗。隨后,他敲響了臟兮兮的房門,這里黑得有些陰森,沒有任何照明燈,空氣里飄著韭菜葉和煮面條的味道,好在門被打開了,一塊罕見的光亮忽然跳到他腳下,讓人覺得這個地方不再那么深不可測。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鞋頭上蒙了厚厚一層煤灰,剛才走的都是黑乎乎的煤渣路。
一個八九歲光景的男孩俏皮地倚門而立,正好奇地仰起小臉朝他張望。他知道他倆有一個兒子,便把手里的兩個亮晶晶的大禮盒款款擱在孩子的腳下。他盡量語氣平和地說:“我是來看望你爸的,剛在樓下見到他倆去散步了?!蹦泻⒁琅f好奇地眨動著黑亮的小眼睛,似乎一點兒也不清楚這個深夜造訪者是誰,半晌,只是疑惑地抬起小手,不無拘謹?shù)刈现约旱暮竽X勺兒,另一只手里還攥著一截不太長的鉛筆,筆頭眼看就磨禿了。孩子的小臉倒是姑娘般清秀,挺像那矮個兒女人的,唯獨兩道眉毛又粗又濃,跟抹子眉如出一轍。
“喂,小家伙,快幫叔叔把這些東西拿進屋去,”他沖男孩說這話時,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叔叔猜,你肯定有好多作業(yè)要寫吧?”
這回,男孩總算是懵懂地沖他點了點頭,隨即,又靦腆地吐了一下雀兒似的小舌尖。不知怎的,在離開這里之前,他忽然有種想摸摸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的沖動。老早以前,他和老婆就曾想過再生個兒子,可一直未能如愿;最近的一次房事中,他倆又不約而同地起了這個念想,老婆說想給女兒再添一個弟弟,而他也覺得孩子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當(dāng)然,更深層的想法是,未來他掙下的這份產(chǎn)業(yè),最好能有個兒子來繼承。
當(dāng)他將右手遲疑地伸了出去,五指張開想要籠住那顆小腦殼時,男孩也許出于膽怯和羞澀,竟一縮脖子,像條泥鰍似的滑進門里去了,剛才落在腳下的光塊忽然縮小,最后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他的手又慢慢收回來,心里很想對小男孩說,等下回再來,叔叔會給你帶些玩具和學(xué)習(xí)用品,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等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是什么在這漆黑夜晚給了自己一線光明。
原刊責(zé)編 于文舲
【作者簡介】張學(xué)東,1972年生。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等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各種國內(nèi)優(yōu)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F(xiàn)為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