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濰縣娘

2024-04-29 00:00:00衣向東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鬼子濰縣僑民

1

1944 年的前兩年,濰縣周邊埋了數(shù)不清的墳,都是沒能熬過來的老人和孩子的墳。這年春分凌晨濰縣落了場雨,灰頭灰臉的麥田一夜之間清新鮮亮,柳梢泛起霧蒙蒙的嫩黃。起早的人們被這場春雨感染了,日子似乎有了奔頭,眼神里都是光。

到了翻耕土地的時節(jié),雨水來得恰是時候。王鴻德一大早,站在院門前的石板路上看了半個時辰遠(yuǎn)處的田野。田野有很多霧氣,看不真切。王鴻德剛買的二十畝肥田就在那團(tuán)霧氣里,準(zhǔn)備用來種植煙葉。王鴻德的父親是做煙葉生意的,主要從零散農(nóng)戶收購煙葉賣給濰縣大英煙草公司。王鴻德父親去世后,他承襲父業(yè),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最近幾年,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苦,舍不得在煙葉地里下本錢,收購來的煙葉越來越瘦,價錢卻很貴,他決定今年自己種植煙葉。透過眼前的雨霧,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綠油油的煙葉又肥又厚。很顯然,這二十畝肥田承載了他的希望。

天有些陰冷,他只穿了一件夾襖,老婆姞翾怕他受涼,拎來一件大褂披在他身上。他轉(zhuǎn)身看了姞翾一眼,滿臉驚訝地喝道:“你這瘋婆娘,從被窩跑出來顯你身子白啊!”

姞翾確實從被窩直接出來的,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粗布睡衣,腳上拖了雙棉靴,對襟上衣開了兩個扣子,露出脖子下又嫩又白的肌膚,甚至可以看到豐乳上的粉色肚兜兜。頭發(fā)也是蓬松的,很隨意地綰了個發(fā)髻。姞翾知道按照鄉(xiāng)下規(guī)矩,女人這模樣出門會被人笑話的,但她覺得大清早沒誰能看到。

她回懟王鴻德說:“這不是慌著給你送衣服嗎?我又沒去街上晃蕩……”話沒說完,聽到街面?zhèn)鱽砜人月暎瑠犅Q忙轉(zhuǎn)身進(jìn)了院子,掩上院門,跑回屋里,真要被人瞅見了,羞煞死人了。

姞翾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婆婆早做好早飯,現(xiàn)正收拾客廳。今天是姞翾的小兒子王墨語過三周歲生日,中午家里要來客人。這些家務(wù)本應(yīng)該由姞翾來做,但婆婆卻搶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她們婆媳之間的關(guān)系處得很好。

婆婆五十多歲,是王鴻德的繼母。王鴻德十歲那年,母親得病去世,父親出門跑生意沒時間照顧他,經(jīng)常把他托給親朋好友照看。一位老朋友欣賞王鴻德父親的為人,把自己女兒許配給王鴻德的父親。王鴻德的父親小時候家境并不富裕,但對朋友卻很慷慨,后來憑借自己的勤勞和聰慧,家境漸漸轉(zhuǎn)好,過富裕后,他接濟(jì)了不少鄉(xiāng)親。

繼母進(jìn)屋的時候才十九歲,人雖年輕,但輩分?jǐn)[在那兒,熟人都叫她二太太。繼母心地善良,嫁給王鴻德父親后,最初五年不要孩子,全部精力撲在王鴻德身上,直到和王鴻德關(guān)系親如母子,她才懷孕生了王鴻仁。王鴻仁和哥哥王鴻德命運相同,十五歲的那年,父親在水塘的冰窟窿里搭救落水的孩子,孩子救上來了他卻沒力氣爬出冰窟窿。好在王鴻德娶了姞翾支撐起家里的天。當(dāng)年繼母待王鴻德如親生兒子,如今王鴻德待繼母勝似生母。姞翾嫁進(jìn)來后,繼母從來沒有婆婆的架子,和姞翾處成了姐妹一般的關(guān)系。

不得不說,這一家都是善良人,也都精明聰慧,懂得如何把粉搽到臉上的善良人家。

最初王鴻仁和王鴻德關(guān)系融洽,但自從王鴻仁娶了媳婦就和王鴻德感情冷淡了,去年索性搬出去住,家產(chǎn)雖沒分開,但王鴻仁兩口子卻另起鍋灶。根源是他的婆娘覺得王鴻德是當(dāng)家的,自家男人就是給他打長工的。更讓這婆娘不爽的是婆婆跟姞翾的纏綿,她在旁邊似乎成了空氣。其實二太太對她挺好的,只是她疑心太重,覺得婆婆嫌貧愛富,一碗水端不平。姞翾是青島的城里人,雖是中等家庭,但比出生在農(nóng)村的她受婆婆喜歡。

當(dāng)年王鴻德跟父親去青島大英煙草總公司跑業(yè)務(wù),一年夏天在海邊偶然認(rèn)識了姞翾,就被姞翾迷住了,父親無奈,只好托人帶著厚重的彩禮去提親。王鴻德長得魁梧,面帶憨相,姞翾心里挺喜歡他,只是她不想離開青島去小縣城過日子。王鴻德的父親就邀請姞翾和她父親去濰縣走一走,看一看。他們家剛在濰縣城南買下一處大宅院,重新改造裝修,屋后建了一個大花園,很有情調(diào)。姞翾去轉(zhuǎn)了一圈,竟然喜歡上了這個大宅院。她一直向往詩書中的田園生活,感覺這個大宅院就是為她建造的,就等著她來做少奶奶了。姞翾二話不說就決定嫁到濰縣。姞翾決定嫁到濰縣,二太太也起了很大作用,她第一次見到二太太,就覺得這個女人很和善,自己和她很投緣,可以成為伴兒。尤其是二太太私下給她承諾,只要她嫁給王鴻德,這個家就由她說了算。事實也是如此,姞翾嫁過來后,二太太就把內(nèi)政大權(quán)都交給了她,不去干涉姞翾的事情。姞翾和王鴻德的性格恰好互補,姞翾畢竟在青島城里長大,見多識廣,而且性格強硬,有一種不服輸?shù)膭蓬^。王鴻德性格溫和,做事優(yōu)柔寡斷,顯得穩(wěn)重有余而果斷性不足,有了喜歡操心的姞翾做幕僚,他正好有了主心骨且還落個清閑。

姞翾和二太太的親密搭檔,讓王鴻仁的婆娘心里不爽,經(jīng)常跟婆婆和姞翾耍心眼。二太太和姞翾都是聰明人,不和她計較。王鴻仁和他婆娘提出搬出去住,二太太和姞翾覺得合情合理,很快就在外面給他倆買了房子。

今天小兒子王墨語三周歲生日,王鴻德特意請了一位廚子來家里準(zhǔn)備午飯。廚子一大早就過來備料了。按照王鴻德的打算,中午也就兩桌客人,姞翾娘家人和自家人湊一桌,另外一桌是他邀請的濰縣有名望的人物。然而上午十點多,家里突然來了幾十位不請自到的遠(yuǎn)親,他們來為小孩子過生日,不僅僅是討好王鴻德,更是趁機來吃頓飽飯。

突然增加幾桌客人,廚子一個人忙不過來,很不高興。姞翾和二太太顧不得什么體面了,都去后花園幫廚。王鴻德的大兒子王墨涵十歲,個子長到王鴻德肩膀了,腦子也聰慧,看到父母忙,就一邊照顧弟弟,一邊協(xié)助父親招呼客人,言語舉止像個小大人。王鴻德的幾位朋友看到王墨涵這么懂事,話題就扯到王鴻德父親的身上,說老爺子一輩子積德行善,最后去冰窟窿里救別人家的孩子,自己被淹死了。祖上積德,子孫福報,你看看王墨涵這孩子將來是干大事的,再看看這孩子娘,端莊秀麗,三十五歲的女人正是芳香季節(jié),怎么看都讓人羨慕。

這種喜日子王鴻仁和婆娘肯定要回來參加的,但宴席準(zhǔn)備開始時王鴻仁和婆娘才露面。侄子王墨涵看到叔叔來了,像猴子一樣立即撲過去摟住王鴻仁的脖子,搶奪他手里的一件東西,王鴻仁順勢將他扛在肩上嬉鬧起來,最終還是把手里的東西送給他:“老董家最牛的風(fēng)箏,叔叔說話算數(shù)吧?”

老董家的風(fēng)箏是濰縣最有名的,孩子們得到他家的風(fēng)箏最高興。王鴻仁答應(yīng)過兩個侄子,要給他倆買老董家的風(fēng)箏。今天小侄子過生日,他真的帶來了。雖然王鴻仁跟哥哥和嫂子相處得比較冷淡,但對兩個侄子特別好。王鴻仁在外面經(jīng)常說,我們老王家下一代能不能發(fā)達(dá),就看我倆大侄子了。

王鴻仁和王墨涵正在嬉鬧,二太太過來埋怨兒子王鴻仁和兒媳:“明知道家里來客人,不能早點過來應(yīng)酬一下嗎?”

姞翾忙給王鴻仁打圓場說:“家里有廚子忙活,來早了也插不上手,這時候過來正合適?!?/p>

酒過三巡,客人微醉,酒桌上的幾位朋友說把三歲的王墨語抱來,今天小壽星應(yīng)當(dāng)坐上來。讓王墨語上桌就要得有女人在旁邊照看,按照濰縣的規(guī)矩,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飯的。二太太和姞翾在里屋陪孩子們吃飯。姞翾就讓婆婆抱王墨語過去,婆婆卻說應(yīng)該由姞翾抱過去才合適。二人推來推去,索性結(jié)伴上了桌。酒桌上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別的桌上的客人都過來給王鴻德敬酒,對小壽星說一堆吉祥話,順帶也把二太太和姞翾夸一番。

正熱鬧的時候,用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報告,說淘糞張在門外要見老爺。眾人詫異,他來干什么?不等王鴻德說話,身邊就有人喊:“別讓他進(jìn)來,滾得越遠(yuǎn)越好!”

王鴻德看了姞翾一眼,見姞翾朝他擠了擠眼,立即明白了,忙對眾人說:“讓他進(jìn)來吧,今天就是討飯的來了都是客?!?/p>

用人領(lǐng)著淘糞張到王鴻德面前,餐桌上的人都朝一邊躲開。淘糞張也明白大家嫌棄他,就跟王鴻德說:“請王掌柜出來說話?!?/p>

王鴻德愣了一下,淘糞張神秘的樣子讓他覺得蹊蹺。身邊人有些不耐煩,讓他有話快說,別磨磨嘰嘰的,你能有什么重要話?

淘糞張看了看周圍幾個人,有好幾個熟面孔,于是堅持說:“請王掌柜出去說話吧?!闭f完就到院子的角落里等王鴻德。

王鴻德過來后,淘糞張從兜里掏出小紙卷遞給他,神色緊張地說:“有人帶信給你,千萬不要讓人知道了,要砍腦袋的。”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王鴻德展開紙卷,是一封信,兩張紙,他只看了個開頭,臉色突變,忙看第二頁,落款是“你的老朋友威爾遜”。王鴻德對用人喊:“快去,快去!把淘糞張弄回來!”

2

威爾遜和王鴻德父親是非常好的朋友。威爾遜曾是濰縣大英煙草公司的董事長,后來調(diào)到青島大英煙草總公司任職。他父親剛做煙葉生意時得到威爾遜的扶助,他父親去世后威爾遜和王鴻德交往甚密。有一年王鴻德虧了本,威爾遜讓濰縣大英煙草公司給王鴻德墊資,幫他渡過難關(guān),王鴻德一直記在心里。兩年前,王鴻德和威爾遜失去聯(lián)系。有人說他回英國了,也有人說威爾遜被日本鬼子抓起來關(guān)在濰縣的樂道院。樂道院在濰縣東兩公里的李家莊旁邊,里面有醫(yī)院和學(xué)校。王鴻德曾經(jīng)在樂道院內(nèi)廣文中學(xué)讀過書,對里面的情況很熟悉。兩年前日本偷襲美國的海軍基地,惹惱美國,美國就把在美國的日本僑民關(guān)押起來。日本為報復(fù)美國,將在中國的美國、英國、法國、澳大利亞等十幾個盟國的僑民關(guān)押在樂道院。

小鬼子之所以看上樂道院,是因為濰縣是煙濰公路的終點,膠濟(jì)鐵路經(jīng)過這里跟西邊的津浦鐵路對接,附近還有一個飛機場。從東到西,由南往北,公路鐵路航線連接在一起,溝通省內(nèi)外交通。樂道院不在濰縣城內(nèi)便于看押管理,但離濰縣又不遠(yuǎn),方便各種物品供應(yīng)。還有一個先天條件,就是樂道院里有醫(yī)院和學(xué)校,設(shè)施比較齊全,適合關(guān)押眾多人。小鬼子強行占領(lǐng)樂道院,把醫(yī)院和學(xué)校的人都趕出來,變成了外國僑民聚集地。樂道院高高的圍墻上增加了崗樓和機槍,還有探照燈和鐵絲網(wǎng),日本兵看管得嚴(yán)實,當(dāng)?shù)厝硕疾桓铱拷?/p>

雖然樂道院在濰縣城邊,但和濰縣是兩個星球,各轉(zhuǎn)各的。不過,威爾遜關(guān)押在樂道院,樂道院硬生生嵌進(jìn)了王鴻德的生活里。威爾遜寫的是求援信,信里把樂道院描述成了人間地獄,很多老人因為有病得不到治療而死去,大多數(shù)孩子因為營養(yǎng)不良停止了發(fā)育,現(xiàn)在急需藥品和食品,希望王鴻德能想辦法幫助他們。王鴻德讓用人去追淘糞張,想仔細(xì)打探這封信的細(xì)枝末葉,淘糞張卻走得沒影了。王鴻德回到酒桌上,臉色很難看,姞翾注意到了,桌上的客人也注意到了,熱烈的氣氛一下子冷淡下來,都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酒是喝不下去了,年歲大的李掌柜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傍櫟?,有事??/p>

“有事?!蓖貘櫟率箘艃狐c點頭,又補了一句,“不瞞你們,真有大事?!?/p>

李掌柜當(dāng)即站起來招呼大家:“酒足飯飽了,該動動身子了?!?/p>

眾人就起身朝外面走,王鴻德愣怔一下,忙挽留李掌柜幾個人:“幾位留下來,還要幫我出個點子呢?!?/p>

聽說王鴻德家里出了大事,那些遠(yuǎn)親都找各種理由溜走了,剩下最親近的人和濰縣幾位有身份的朋友聚到一個桌上,就連女人們都圍攏過來。王鴻德叫姞翾把自己珍藏的濰縣醉八仙老酒拿出來,給朋友敬酒三杯。

幾位朋友實在憋不住了,問家里出什么事情了,需要幫忙說出來。王鴻德這才婉轉(zhuǎn)說出威爾遜的境遇,并說威爾遜和他以及父親的情誼,問道:“你們說,這事我?guī)筒粠???/p>

姞翾松了口氣,低聲對婆婆說:“我以為多大的事情呢,愁得他腦門都起疙瘩了?!?/p>

李掌柜瞅見了二太太和姞翾竊竊私語,不知該怎么回答王鴻德的問話。

王鴻仁憋不住,搶先說:“幫?怎么幫?讓小鬼子知道了,能滅了我們?nèi)??!?/p>

李掌柜發(fā)現(xiàn)王鴻德一直在看他,只能開口說話。

“威爾遜是你家老朋友,有恩于你們,他費盡心思捎信求援,按說該幫忙,可小鬼子都不是人造的,真讓他們知道了,別說滅門,連濰縣城都能一把火燒光了。”

眾人點頭稱是,不知道說什么好,都沉默了。李掌柜試探著問王鴻德:“王掌柜,你的意思……”

王鴻德把目光落在姞翾身上。姞翾知道王鴻德想讓她拿主意,在這么多濰縣頭面人物面前,她是不能拿主意的,要給自家男人撐臉面。于是姞翾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有了主見,你就說吧,咱家的事情你一人說了算,好壞我們都要聽。你要是覺得該報恩,咱們傾家蕩產(chǎn)也要幫。”

王鴻德確實想幫威爾遜,他也聽出了姞翾話的味道,心里踏實了,仰頭喝掉一杯酒,很硬氣地說:“要幫,不幫就不是人了,我王鴻德還怎么有臉在濰縣城走動!”

此話一出,幾位有名望人物拍手叫好,夸贊王鴻德和他的父親一樣有德行,做人就要感恩善報。眾人正夸得起勁兒,王鴻仁憤怒地站起來喊:“都別瞎起哄了!你們這是把我們家往火坑里推。”說著轉(zhuǎn)身瞅著哥嫂說,“這么大的事,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這個家也有我一份財產(chǎn),我不同意幫,誰也別想瞎禍禍?!?/p>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瞬間弄得王鴻德不知怎么應(yīng)對,在這么多人面前,他不能和弟弟直接沖突。姞翾也左右為難,名義上她畢竟不是當(dāng)家人,輪不到她出頭露面。這時候二太太說話了,說得不緊不慢,卻斬釘截鐵?!傍櫲?,沒你說話的份兒,我們家就是你哥說了算!哪來你的財產(chǎn)?只要還沒分家,財產(chǎn)就沒你一分一厘?!?/p>

王鴻仁瞪眼看著母親,問道:“好呀,幫,你說怎么幫?小鬼子把守著樂道院,你怎么進(jìn)去?跟小鬼子公開干?有這能耐嗎?”說完甩手出門。他婆娘哼唧了一聲,瞅了姞翾一眼,也跟著王鴻仁走了。

屋內(nèi)突靜下來,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王鴻仁表面是對二太太發(fā)問,其實是說給王鴻德聽的。大家覺得不能再待下去了,紛紛告辭。李掌柜出門時給王鴻德丟下一句客氣話:“王掌柜,需要我們出力,你就招呼一聲?!?/p>

人走光了,剩下王鴻德和姞翾。王鴻德似乎從酒醉中醒過來,愧疚地問姞翾:“咱們是不是不該管這事?”

姞翾生氣地瞅他一眼說:“那不就成忘恩負(fù)義的小人了嗎?”

王鴻德又問:“你是真心覺得該幫威爾遜?”

姞翾點點頭說:“讓我選擇,我也會這么決定。威爾遜先生對我們有恩,他在這么困難的時候費盡周折給你捎信,說明你在他心里位置很重,他信得過你,就沖著這一點兒,咱們也要幫他?!?/p>

王鴻德如釋重負(fù):“我也是這么想的,善良是立世之本,別說威爾遜對我們有恩,就是路人向我們求救,我們也不能冷眼相待。只是……怎么幫?鴻仁說得有道理,小鬼子把守嚴(yán)實,萬一被發(fā)現(xiàn),肯定招來殺身之禍。”

兩個人又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姞翾突然想起了淘糞張,說道:“把淘糞張找來,詳細(xì)問他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王鴻德一聽,懊惱地說:“看看,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p>

3

雖然很多人認(rèn)識淘糞張,但他究竟住在哪里,卻很少有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王鴻德尋找淘糞張頗費周折,好在他在濰縣朋友多。

兩天后的晚上,淘糞張又站在了王鴻德的面前。一見面,王鴻德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柼约S張。

“我壓根就沒見過你說的威爾遜,小鬼子也不允許我見里面的人,每次去淘糞都有小鬼子看著我。春分那天夜里剛下過雨,一大早樂道院里霧氣很重,院子里難見人影。我把驢車停在糞池旁,拿長桿糞勺準(zhǔn)備去廁所清理蹲坑。因還飄著蒙蒙細(xì)雨,每次跟著我的那個小鬼子站在對面樹下躲雨。剛進(jìn)廁所,突然從蹲坑上冒出一個人,頭頂一塊油布,嚇了我一跳。那人對我做了一個動作,意思是讓我別說話,然后貓腰躲在廁所門后面朝外面偷看,他看到小鬼子站在遠(yuǎn)處,回過頭來小聲對我說:‘先生,求你幫個忙,帶封信出去好嗎?’這可嚇?biāo)牢伊?,好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掀掉頂在頭上的油布。我看他面孔清秀,也就三十歲左右吧,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說:‘我是美國人,叫恒安石,是中國人的好朋友?!八袊捳f得很好,這時我不那么害怕了,看著他手里的物件,不知說什么好。小鬼子對來樂道院的中國人,不準(zhǔn)接觸里面的外國僑民,更不準(zhǔn)幫他們辦事。去年有個給樂道院運送煤炭的濰縣人,私自給里面的外國人偷帶食品,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當(dāng)場打殘了雙腿。

“我正想著怎么說的時候,他突然下跪:‘求你了先生,就是帶一封信,告訴濰縣一個朋友,希望他想辦法幫助我們。’還特別著急地說,‘我出生在山西,從小生長在中國,在北平教書,中國人都很善良,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到我們,這個機會錯過了,可能再也……’

“我點點頭,接過油紙包,一摸就幾張紙那么厚?!x謝。濰縣城南大戲臺旁邊,有一個臨街的大宅院,主人叫王鴻德,你把信件交給他……’我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說完就朝外走。他哪里知道我認(rèn)識你,還認(rèn)識你爹。他看我要走,一把攔住我問:‘我以后怎么聯(lián)系你?’我告訴他不聯(lián)系了,我害怕掉腦袋。我出了廁所,走到驢車旁,假裝整理驢背上的繩套,趁機挪動糞桶,把油紙包塞到糞桶底下。

“他沒走出廁所,一直偷偷盯著我。裝滿糞桶,我趕著驢車朝大門口走,心虛啊,越走越快。那個小鬼子可能覺得我不對勁,大喊一聲‘站住’。我拽住驢韁繩停下車,小鬼子就過來搜身,沒搜到什么違禁物,又圍著驢車轉(zhuǎn)圈。我看一眼放油紙包的地方,挪糞桶留下的印痕非常清晰,我的心突突跳,忙裝著彎腰系鞋帶,趁小鬼子不注意,揪住毛驢尾巴的幾根毛,狠狠一拽,毛驢受驚,拉著驢車顛顛地跑。我還在彎腰系鞋帶,忙起身吆喝毛驢。小鬼子跟著我去追驢車。路坑坑洼洼的,驢車顛得厲害,糞便顛出來灑滿驢車,小鬼子捂著鼻子看了一圈就走了。我出了大門幾百米才松口氣,這時感覺后背濕漉漉的全是汗水?!?/p>

王鴻德很失望,好不容易找到淘糞張,卻沒得到威爾遜在里面的情況。當(dāng)然,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收獲,至少了解到威爾遜信中說的情形。盡管淘糞張不能和外國僑民接觸,但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實的情況。僑民們最初被關(guān)押進(jìn)來的時候,一個個穿戴整齊,容光煥發(fā),而現(xiàn)在卻是衣衫襤褸,枯瘦如柴,眼睛里沒有一絲光。最可憐的是幾百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光著腳,穿著并不合身的衣服,脖子細(xì)長,頭發(fā)蓬亂,一副豆芽身板。

王鴻德為了答謝淘糞張,送他一些豬頭肉、豬蹄和豬大腸,還送給他兩張百元鈔票。淘糞張盯著這些喜愛的東西猶豫著,最終沒抵擋住誘惑,要了豬頭肉、豬蹄和豬大腸,卻把兩張鈔票塞給王鴻德,說道:“我可不是圖你錢財?shù)?。?/p>

王鴻德并不知道,淘糞張離開他家大門口不遠(yuǎn),就被蒙面人攔住,警告說:“你再給王鴻德傳遞樂道院里的事情,我就去告密,讓小鬼子的狼狗活吃了你!”淘糞張被嚇得連忙點頭,答應(yīng)以后再也不跟王鴻德來往了。他從蒙面人面前慌張走過,突然覺得這個人的聲音有些熟悉,不由得回頭一看,蒙面人轉(zhuǎn)過身子扯掉蒙面的頭巾,稀薄的月色映照出他后腦勺的輪廓。淘糞張感到十分驚訝,這不是王鴻德的弟弟王鴻仁嗎?

送走淘糞張,夜已經(jīng)深了,兩個兒子睡得正香。王鴻德和婆娘姞翾卻睡不著,斜倚在土炕上,想各自的心事。姞翾的目光落在兩個兒子的臉蛋上,恍惚中就把樂道院里那些孩子想成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這么小的沒爹沒娘的孩子多遭罪啊!這樣想著,似乎聽到樂道院高墻內(nèi)的兩個兒子正凄慘地呼爹喊娘,姞翾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流。王鴻德看著一團(tuán)漆黑的窗外,琢磨如何進(jìn)入戒備森嚴(yán)的樂道院,給威爾遜和那些孩子們送去食品。不用想,這是很冒險的事情,被小鬼子抓住,不但自己沒命了,家人也會跟著遭殃。如果不理睬威爾遜的求援,良心說不過去,也敗壞了他們王家在濰縣的聲譽。他心里很矛盾,如果父親活著他會怎么辦?按照父親的為人行事,丟了性命也會幫的。正是因為父親的好善樂施和江湖義氣,王家在濰縣才受人推崇,家業(yè)也才越做越大。

王鴻德收回目光,才發(fā)現(xiàn)姞翾滿臉淚水,他有些慌張地直起身子,問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不該攬這事?”

姞翾回過神來,說:“你前怕狼后怕虎的,像個男人嗎?你說說,要是咱們墨涵、墨語倆被關(guān)在里面,沒人問沒人管,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王鴻德明白她為什么哭了,嘆了一口氣。他想,盡管姞翾性格剛烈,說話潑辣,卻是菩薩心腸。于是說:“我不是怕,是想不到這事咋整?”

姞翾說:“要是好整,威爾遜會給你捎信兒?你想想哪個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們爹娘知道孩子在里面活受罪,還不心疼死了?”

王鴻德喘了一口粗氣,扯了一把被子躺下。他一夜沒睡踏實,設(shè)想如何把食物偷偷運進(jìn)樂道院,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好辦法。天快亮的時候,王鴻德突然想起離樂道院最近的村子李家莊,有幾戶人家每年都把他們種植的煙葉賣給他。李家莊的村民最熟悉樂道院的地形,或許有辦法把食品送進(jìn)去。

4

第二天,王鴻德去了李家莊李長樂家。李長樂很吃驚,想不到王掌柜會登門造訪,心里既驚喜又忐忑,疑心明年的煙葉收購有變故。王鴻德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李長樂聽后連連搖頭,勸王鴻德別動這個腦筋,搞不好會把命搭上,并說去年李家莊一個小女孩挖野菜,沒深沒淺地走到圍墻下,小鬼子懷疑她朝圍墻里面扔?xùn)|西,小女孩被暴打一頓后扔到虞河里淹死了。

王鴻德腦子突然閃過一道亮光,急促地問:“怎么?有人朝里扔?xùn)|西?”

李長樂點點頭:“有?!?/p>

王鴻德問:“扔什么東西?”

“扔什么的都有,看里面需要什么?!?/p>

王鴻德又問:“怎么知道里面要什么?”

李長樂說:“要什么,里面的人寫在字條上扔出來,紙團(tuán)里夾了美金,誰撿到誰就會買東西扔回去?!?/p>

王鴻德瞪大眼睛,急急地問:“從哪里扔進(jìn)去?會不會被小鬼子看到?”

李長樂說:“在哪兒撿到字條,夜里就從那里扔?xùn)|西。圍墻上有探照燈,還架了機槍,圍墻外還有小鬼子巡邏,太危險了,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干的?!崩铋L樂說著忙起身去炕席下面拿出一個紙團(tuán),遞給王鴻德說,“我今天一大早在圍墻西北角撿到的,那邊有我二畝地?!?/p>

王鴻德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團(tuán),里面有五美元鈔票,字條上寫:“春季過敏性哮喘,快憋死了,麻煩幫個忙,買兩盒哮喘藥?!?/p>

王鴻德問:“買了嗎?”

李長樂搖搖頭:“我心煩呢,這么倒霉,讓我撿到了字條。不買吧,里面的洋人肯定受罪,分分秒秒巴望著有人把藥扔進(jìn)去。買吧,又害怕……”

王鴻德把五美元丟給李長樂,收起字條說:“我來買,你告訴我從哪里扔進(jìn)去就行了。”

王鴻德離開李家莊,直接去了藥店買哮喘藥,又去雜貨店買了幾斤白糖和幾包香煙。他回家時已過晌午,姞翾和二太太心急如焚,擔(dān)心王鴻德出啥事情。王鴻德拎著一包東西推開院門,姞翾見了,懸著的心才放下,從屋里急匆匆走到院子問:“去哪里了呀?急死人了。”

二太太也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姞翾身后打量王鴻德,好像不認(rèn)識了似的。王鴻德略有吃驚地說:“咋啦?”

姞翾說:“都等你回來吃飯呢?!?/p>

王鴻德撇撇嘴說:“過去我又不是沒誤過飯,出門辦事哪有準(zhǔn)點兒?!?/p>

姞翾輕輕嘆息一聲:“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p>

王鴻德問:“怎么不一樣了?”問完又覺得是廢話,二太太和姞翾都知道自己在操弄樂道院的事情,都替他捏著一把汗。

大兒子吃過午飯上學(xué)去了,小兒子吃過飯拿著一把小鐵鏟,在用人的陪伴下去后花園種花。二太太和姞翾陪王鴻德吃飯,王鴻德就把上午的事情說了?!拔覝?zhǔn)備給威爾遜寫封信,夜里和這些東西一起扔進(jìn)去,如果威爾遜能收到我的信,以后就好辦了?!蓖貘櫟卤M量說得很平靜。

二太太緊張地問:“你夜里去?”

王鴻德說:“我想去看看哪個位置最安全,你們放心,我沒事的?!?/p>

姞翾叮囑:“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可別瞎逞能?!?/p>

當(dāng)天夜里,王鴻德由李長樂帶路去樂道院圍墻外查看情況。李長樂家的二畝地離樂道院西北角一百多米,地邊有一條幾乎沒人走的小路通到圍墻邊。李長樂指著小路邊草叢說:“就在這兒撿到的。”說話間,探照燈即將掃射過來,王鴻德急忙拽倒李長樂,兩個人滾到路邊低洼處。

王鴻德根據(jù)字條拋出來的方向判斷,這個位置應(yīng)該是樂道院西北角的那片廢墟,他在樂道院讀書時經(jīng)常到廢墟這邊玩耍。以前那里有一排房子,失火垮塌后再也沒有修建。王鴻德心里感嘆里面的洋人太會選地方了,從墻外把物品拋到廢墟上,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接連兩個夜晚,王鴻德和李長樂藏在樂道院圍墻外,觀察小鬼子巡邏的規(guī)律,目測探照燈掃射的角度和覆蓋的區(qū)域,尋找小鬼子看守的破綻。通過觀察,王鴻德確認(rèn)最佳時間在凌晨一點左右,位置就是圍墻西北角。

威爾遜等好幾天沒有等到王鴻德的回信,心里很焦慮。這天晚上,他把恒安石叫到宿舍打探情況,擔(dān)心寫給王鴻德的信件落到日本人手里。恒安石很肯定信件帶出樂道院了,他跟在驢車后面親眼看著驢車從哨兵面前走出去的。后面就要看那個淘糞工愿意不愿意送信了。

恒安石生在中國,在中國長大,對中國人最了解。中國人最講誠信,最善良,他知道淘糞工是很樸實的當(dāng)?shù)厝耍煽康煤堋!拔覀兡托牡却?,只能等待了……”恒安石安慰威爾遜說。

他們選擇淘糞工捎信給王鴻德,也是抱著賭的心理,除了淘糞工他們接觸不到任何外面的人,讓淘糞工帶信是無奈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威爾遜搖搖頭,指縫里夾一個紙卷,做出抽雪茄的姿勢說:“恒安石先生,我從來沒想到,抽一口雪茄竟然成了很奢望的事情?!蓖栠d兩年前來這里時很樂觀,感覺最多幾個月就可以出去,帶了足夠的雪茄和咖啡,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實際上進(jìn)了日本的集中營。幾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自由變得遙遙無期,威爾遜開始絕望了,感覺自己要死在樂道院。威爾遜七十出頭了,原來又高又胖,身體很健壯,說話聲如洪鐘,笑起來腹腔像音箱似的,發(fā)出“嗡嗡”的共鳴。兩年多的時間,他已經(jīng)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身子瘦了幾圈,脖頸的皮肉耷拉下來,眼球縮進(jìn)眼眶里,走路已經(jīng)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就這樣,他每天還堅持坐在屋里接受一撥又一撥僑民的抱怨,處理一堆雜事。

威爾遜被僑民推選為兩千多人的僑民自治會主任,在僑民中擁有最高權(quán)力,也承擔(dān)著最大的壓力。威爾遜盡職盡責(zé),組織僑民重新分配宿舍,修繕食堂桌椅,清掃大院衛(wèi)生。僑民自治會還開辦了幼兒園和學(xué)校,所有的孩子必須去幼兒園和學(xué)校讀書。學(xué)校是煙臺芝罘國際語學(xué)校,有三百多名師生,校長瑪佩爾女士是英國人。日軍在濰縣樂道院設(shè)立集中營后,三百多名師生被集體押送過來。孩子們正處在發(fā)育期,長期缺少營養(yǎng),大多數(shù)女孩子月經(jīng)停了,還有的孩子身體畸形發(fā)展。為給孩子補鈣,校長瑪佩爾和老師們想盡辦法,將奇缺的雞蛋殼烘干,碾成粉末,逼著他們咽下去。體育老師利迪爾帶著學(xué)生在操場上曬太陽,輔導(dǎo)學(xué)生開展棒球運動,盡可能增強學(xué)生的體質(zhì)。利迪爾是英國人,出生在天津,曾是第八屆巴黎奧運會四百米短跑冠軍。獲得奧運會冠軍后,并沒有留在英國享受榮華富貴,而是回到天津擔(dān)任化學(xué)和體育老師,在僑民當(dāng)中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有一天,利迪爾找到了威爾遜,神色嚴(yán)肅地說:“威爾遜先生,這里的孩子急需白糖和雞蛋,再這樣下去就會毀掉這些孩子了。”

威爾遜攤開雙手:“親愛的利迪爾,你告訴我有什么好辦法,我一定去做,好嗎?”

利迪爾說:“你是僑民自治會主任,可以和日本人去談判,我們不是囚犯,他們這樣對我們是違反國際法的?!?/p>

威爾遜苦笑,和日本人談國際法真是太幼稚了,他們絲毫不講規(guī)矩。威爾遜找過日本指揮官,不但沒爭取到食品,還被日軍指揮官抽了皮鞭。對英國貴族威爾遜來說,讓日軍抽了皮鞭,簡直是奇恥大辱。他最后說:“我如果有辦法,能看著孩子們受苦嗎?”

利迪爾嘆口氣,轉(zhuǎn)身走出威爾遜宿舍,邊走邊說:“我們就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死去嗎?你是僑民自治會主任,應(yīng)該去想辦法?!?/p>

威爾遜看著利迪爾的背影,煩躁地說:“見鬼!我困在這里,能有什么辦法?我的朋友很多,可誰能幫我?”突然間,威爾遜站住不動了,他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如果能和他聯(lián)系上,一定會得到他的幫助。

過后他把負(fù)責(zé)食堂的恒安石找來,將一封信交給恒安石,希望他想辦法送出去。這封信就是寫給王鴻德的。“如果這個人能收到我的信,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得到雞蛋和白糖?!蓖栠d對恒安石說。

5

每天開飯時,恒安石看著衣衫襤褸的僑民排隊領(lǐng)食物,心里很不是滋味,食堂能給僑民們提供的菜肴永遠(yuǎn)是爛茄子和生芽的土豆。大約去年冬天,他知道了一些僑民鋌而走險,從圍墻邊向外投擲夾帶美金的字條,有人確實得到了需要的物品,但多數(shù)人拋出的字條石沉大海。顯然,用這個辦法投擲威爾遜的信件危險性大,這封實名信萬一落到日本人手里,王鴻德一家就會大難臨頭。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每天進(jìn)來淘糞的那個中國人。和威爾遜交流后,他大膽地實施了自己的計劃。

自從淘糞張帶走信件后,威爾遜天天都催恒安石:“你要想辦法接近那個淘糞工,問他親手把信件交給王鴻德了沒有?”

恒安石說:“接近淘糞工太難了,我早晨裝出跑步的樣子,從淘糞工面前過,但日本兵監(jiān)視嚴(yán)密,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淘糞工?!?/p>

這天晚上,威爾遜又把恒安石叫到宿舍,商量和王鴻德聯(lián)系的辦法,在他看來,淘糞工那邊靠不住了。就在兩個人愁眉不展時,校長瑪佩爾抱著一個孩子進(jìn)來。孩子叫艾克爾,被送到樂道院時只有七歲。艾克爾不是煙臺芝罘國際語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是從北平過來的,來樂道院前的兩個月成了孤兒。孩子的父母在北平一所中學(xué)教書,周末去郊區(qū)農(nóng)村輔導(dǎo)中國孩子識字,遇到日本兵屠村,和村民一起燒死在村子里。日軍在濰縣樂道院建立集中營,強行命令北平的美國同盟國僑民去那里集中生活,艾克爾也不例外。外國僑民在日本兵荷槍實彈的看管下,步行去火車站。日本兵為了羞辱這些高貴的僑民,不允許他們雇用人力車,也不允許中國人幫他們搬運行李。艾克爾家中的保姆可憐幼小的艾克爾無人照顧,偷偷夾在僑民隊伍中,幫著艾克爾提行李。途中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后,踹倒在馬路邊。老用人慌亂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央求從身邊走過的外國僑民收留艾克爾。拎著大包小包的外國僑民自顧趕路,沒有人搭理老用人。就在老用人絕望地哭泣時,恒安石停下腳步,把艾克爾的行李扛在肩上。恒安石被老用人的善良和忠誠感動了,真誠地說:“老媽媽起來吧,我會照顧好孩子的?!崩嫌萌擞众s忙給他磕頭,希望他一定善待艾克爾。恒安石看著披頭散發(fā)一臉淚水老用人,俯下身子想把老用人攙扶起來,老用人卻執(zhí)著地跪著。他攙著艾克爾走出很遠(yuǎn),回頭看她還跪在地上朝他的背影磕頭。恒安石心里一陣難受。

艾克爾和恒安石都是美國人,很多人誤以為是他的兒子,后來才知道他只是艾克爾的臨時監(jiān)護(hù)人。艾克爾最初在樂道院的北平學(xué)校讀書,由于他是孤兒,經(jīng)常受到欺負(fù),恒安石找到瑪佩爾,讓艾克爾去煙臺芝罘國際語學(xué)校讀書。糟糕的是艾克爾的身體虛弱,經(jīng)常發(fā)高燒,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他肺部有問題,必須盡快手術(shù)。樂道院缺少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根本無法手術(shù),艾克爾的身體越來越差。

瑪佩爾雙手托著艾克爾,送到恒安石的面前,說:“艾克爾一直發(fā)燒,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護(hù)理吧,我擔(dān)心他夜里會燒迷糊了?!?/p>

不等恒安石說話,威爾遜氣憤地把手中的假雪茄摔在地上,揮手暴怒說:“那是醫(yī)院嗎?沒設(shè)備,沒藥物,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該死的日本人,這就是謀殺,應(yīng)該把他們送上國際法庭!”

樂道院不缺醫(yī)生和護(hù)士,只缺少醫(yī)療設(shè)備和藥品。日軍占領(lǐng)樂道院后,搶走了樂道院里貴重的醫(yī)療器材,把剩下的設(shè)備都拆卸了,丟在大院垃圾堆里。威爾遜發(fā)動醫(yī)生從垃圾堆里挑揀有用的零部件組裝起來,設(shè)立了簡陋的實驗室,拼湊了幾十張床,成立了住院部,可以做簡單的手術(shù)。然而沒有藥品,醫(yī)院就變成了監(jiān)護(hù)室。那里跟普通的宿舍沒什么兩樣,唯一的好處是有醫(yī)生和護(hù)士陪伴。

瑪佩爾說:“把艾克爾送到醫(yī)院,總比在學(xué)校好些,至少那里的醫(yī)生護(hù)士可以照料他?!?/p>

恒安石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把艾克爾送到醫(yī)院監(jiān)護(hù)室。就在恒安石送艾克爾去醫(yī)院監(jiān)護(hù)室的時候,有位僑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將一個包裹送到威爾遜宿舍。威爾遜雙手顫動地打開信,正是王鴻德寫給他的。威爾遜看到白糖就想起了剛?cè)メt(yī)院的艾克爾,于是抓起包裹朝醫(yī)院奔跑,恰好遇見從醫(yī)院出來的恒安石。說是奔跑,其實只是兩只胳膊做出跑的姿勢,腳步仍舊是慢騰騰地挪動著。

“恒安石先生,我收到信了!”威爾遜朝恒安石喊叫,把白糖高高舉起,無比驕傲,“我有白糖了,快去給艾克爾,現(xiàn)在讓他喝一杯糖水,明天他就會站起來的。我說過只要王鴻德接到我的信,我們就會有食物和香煙?!蓖栠d像是三歲的孩子得到了圣誕禮物一樣快活。

按照王鴻德信中的要求,威爾遜把這件事情交給恒安石去辦。最初圍墻內(nèi)外配合默契。王鴻德白天購買僑民需要的物品,李長樂凌晨帶領(lǐng)李家莊的村民把物品投遞進(jìn)樂道院。恒安石白天到宿舍搜集僑民需要購買的物品清單,凌晨把一些美元夾在清單里,拋到墻外,然后組織僑民接收墻外投來的食物。有一個僑民沒有美元,就把自己鑲嵌在嘴里的金牙取下來換食品。王鴻德知道后,讓李長樂把金牙還回去,并幽默地附了一張字條:“牙沒了,得到食品有什么用?留得金牙在,不怕沒肉吃?!?/p>

然而一個月后,圍墻內(nèi)外的交易有些失控,僑民因恒安石那邊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就私自行動,用寫好的字條夾帶美元,趁著日本巡邏兵不注意,從圍墻上拋出去,拋投位置不再是西北角的廢墟,而是多點開花。圍墻外最初只有李家莊村民朝里面投送物品,后來附近村子的很多人都參與了圍墻內(nèi)外的物品交易。

這種失控局面,恒安石擔(dān)心會破壞僑民自治會的長遠(yuǎn)計劃,因為威爾遜和王鴻德正在商量購買醫(yī)療器材和緊缺藥品的方案,盡快讓醫(yī)院運轉(zhuǎn)起來,一些僑民再不做手術(shù)命就沒了。按照醫(yī)生最近給艾克爾的診斷,艾克爾的生命最多能堅持到年底??粗藸柕纳眢w一天天衰弱,恒安石眼前總是晃動著中國的老用人給他下跪的場景,如果艾克爾死了,他真對不起那位中國的老用人。在恒安石的建議下,僑民自治會向所有僑民下達(dá)了通知,嚴(yán)禁私下跟圍墻外做交易,但餓瘋了的僑民抵不住食物的誘惑,依舊有人私下行動。

恒安石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有位僑民朝墻外投擲物品清單,恰巧落在了日本巡邏兵的頭上。樂道院的日軍指揮官神保中佐獲悉后并沒有聲張,而是指揮日本兵在圍墻外設(shè)下埋伏。凌晨時分,李長樂率領(lǐng)李家莊幾位村民像往常一樣,躲過了圍墻上的探照燈,帶著各種食品潛入圍墻西北角,就在他們準(zhǔn)備投擲食品的時候,埋伏的日本兵突然包圍上來。村民們像無頭蒼蠅,毫無目的地四處逃跑。李長樂頭腦清醒,這個時候不能朝村子里跑,要不整個村子會遭殃。他大聲吆喝,掩護(hù)村里人穿過虞河,躲進(jìn)對岸的樹林里。最終村民安全渡過虞河,李長樂和村里一個年輕人不幸被日本兵抓獲。恒安石和僑民在廢墟那邊等,等來的是一陣槍聲,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大事了。

槍聲響過后,圍墻外靜靜的。

恒安石和僑民自治會的委員們,緊急聚在威爾遜宿舍,分析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屋內(nèi)吵嚷成一團(tuán)。吵嚷過后,又是一片寂靜,每個人心里都在預(yù)測最壞的結(jié)果。

按照日軍對僑民的管理規(guī)定,每天早晨開飯前,僑民必須集中在大操場點名,無論老人孩子都要參加。第二天早晨,僑民聚集在操場點名的時候,大家明顯感覺氣氛不對。過去每個僑民方隊只有一個日本兵拿著名冊點名,今天早晨方隊增加了好幾個持槍站立的日本兵,而且過了點名時間,負(fù)責(zé)點名的日本兵遲遲沒有到。僑民開始竊竊私語,很多人聽說昨晚的事都很緊張,不知道日本人要對他們做出什么處罰。煙臺芝罘國際語學(xué)校的孩子們卻沒有感受到氣氛的不同,跟往常一樣在隊列里說笑。瑪佩爾校長和帶隊的老師也沒有制止孩子們,放任孩子們快樂地說笑。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老師們盡量不讓孩子感受到戰(zhàn)爭的恐懼,不讓孩子們看到殘酷的真相。

突然間,人群中一陣騷動,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押著被捆綁的兩個中國人,在僑民目光的注視下走過來,僑民們立即鴉雀無聲。日軍指揮官神保中佐走到僑民隊列前,眼睛瞪圓,掃視著一排排僑民,半天不說話。僑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神保中佐突然吼叫一聲:“舉槍——”一排日本兵舉槍對準(zhǔn)了兩名中國人?!吧鋼簦 鄙癖V凶袈曀涣叩睾?。

校長瑪佩爾已經(jīng)意識到要發(fā)生的事情,她搶在神保中佐下達(dá)命令之前,對學(xué)生下達(dá)了口令:“跟我來,向后轉(zhuǎn),捂耳朵,捂住耳朵!”槍響的同時,煙臺芝罘國際語學(xué)校的孩子們齊刷刷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6

日本兵當(dāng)著僑民的面槍斃兩名中國人,這一招真夠狠的。僑民再也不敢朝墻外扔字條了,一方面害怕被日本兵抓住受到嚴(yán)厲懲罰,另一方面也不愿給中國人帶去災(zāi)難。同時,日本兵也加強了院內(nèi)的巡邏,并且在圍墻外四周挖了壕溝,豎起了木樁和鐵絲網(wǎng)柵欄,又在圍墻上架設(shè)了電網(wǎng),就算僑民想跟外面做交易也很難做得到了。

濰縣人最初對樂道院的事情并不關(guān)心,但李家莊兩個村民被日本兵槍斃后,有關(guān)樂道院的消息也就越來越多,濰縣人才知道樂道院里住的僑民并沒有享受富貴人的生活,而是掉進(jìn)了人間地獄。王鴻德和僑民做黑市交易的事情也越傳越離奇,都知道王鴻德明面上是做煙葉生意,私下卻和樂道院里的僑民做黑市交易,李家莊的村民是替王鴻德送了命,做了冤死鬼,王鴻德卻發(fā)了黑心財。

這些議論敗壞了王鴻德的名聲,他心里憋屈,幫人怎么還幫出罪過來?這個時候,他弟弟偏偏跟著糟踐他:“讓你別管樂道院的事,你就是不聽。不是有能耐嗎,你半夜怎么不去圍墻外邊?卻讓李家莊的人去送命,自己躲在家里賺好人,現(xiàn)在好人沒賺到,頭上卻頂個屎盆子,咱爹積德行善的好名聲,全被你毀了!”

王鴻德向來不愿和弟弟爭吵,一是父親走的時候弟弟還小,二是和弟弟雖是同父異母,但畢竟是親兄弟,不想讓外人戳脊梁骨。但是今天他實在忍不住,沖著弟弟吼:“我怎么躲在家里賺好人啦?你巴不得我讓小鬼子給槍斃了,對吧?”

弟弟回懟:“斃不斃你我管不著,就是別把我們牽扯進(jìn)去!”

“我咋牽扯你們啦?”

“半個濰縣城都知道你和樂道院里的洋人做黑市交易,讓小鬼子知道了咱家就被滅門了!”

聽到兄弟爭吵,二太太從屋里趕出來,抄起院子里的木棍就要抽打王鴻仁,被姞翾攔住了。二太太罵兒子:“沒教養(yǎng)的東西,跟你哥怎么說話呢?你想快點氣死我不成!”

王鴻仁雖然犯渾,但對母親很敬重,覺得母親為了他一直守寡,把他帶大不容易。見母親氣得渾身哆嗦,王鴻仁不敢久留,轉(zhuǎn)身就溜了。

王鴻德氣得胸口疼,雙手捂著胸口坐在一塊木樁上,有氣無力地問姞翾:“咱們這步棋是不是走錯了?”

姞翾瞪他一眼:“你翻來倒去的,懊悔了不是?事情都做了,懊悔什么?你別管人家怎么搬弄是非,自己心安理得就好了?!?/p>

二太太也安慰他:“別跟鴻仁一般見識,娘覺得你做得對,你爹活著時常說,善良的人老天都會幫他。威爾遜和你爹是好朋友,你爹要是活著肯定幫他的?!?/p>

王鴻德說:“娘說得對,威爾遜得幫,可有那么多洋人,跟咱們也不認(rèn)識,哪能幫得過來呢?!?/p>

“不認(rèn)識就不幫了?裝得下天和地的男人才能成就大事?!眾犅Q說。

王鴻德沉默半天,猶豫地說:“威爾遜讓我?guī)兔徺I器材和藥品,說很多孩子得了病,沒藥吃,還說有個孩子不做手術(shù)就活不到年底。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他們,你說現(xiàn)在幫還是不幫?”

姞翾愣住了,問道:“購買什么器材?什么藥品?”

王鴻德?lián)u頭:“我也不知道,威爾遜說給我列個單子,可沒等他把單子傳出來就出事了。”

姞翾問:“也就是說單子沒拿到手?”

“小鬼子在圍墻上加了電網(wǎng),沒辦法靠近。這怨不得我了,他們沒給我單子,我哪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器材和藥品,不能算我不守信諾吧?”王鴻德用開脫的口氣說。

“誰埋怨你了?你不說就沒人知道你答應(yīng)了威爾遜。”姞翾心里明白,王鴻德又犯怵了,給自己找安慰。

王鴻德沒聽出姞翾的話外音,忙點頭:“就是,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盡力了?!?/p>

姞翾氣得瞪眼,對婆婆說:“聽聽,聽聽你兒子說的話。里面那么多孩子等著吃藥,等著動手術(shù),他裝著什么事情沒有。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洋人的孩子就該等死呀?要是墨涵、墨語在里面,你想不想辦法?”

二太太認(rèn)真地問王鴻德:“真沒辦法了?”

“沒辦法。我又沒長翅膀,飛不進(jìn)去?!蓖貘櫟潞芪卣f。

“你想辦法了嗎?根本就沒想!就不能讓淘糞張把單子帶出來?”二太太說。

王鴻德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娘,他確實沒找過淘糞張。二太太見王鴻德不說話,以為他故意裝糊涂,不想去幫威爾遜了,就試探地說:“鴻德,如果真有辦法,幫人還要幫到底。”

王鴻德吭吭哧哧地說:“那我……去找淘糞張試試,不一定行?!?/p>

這一次,王鴻德放低身段,親自去濰縣城郊的趴趴房里找淘糞張,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淘糞張斷然拒絕,說自己不想被小鬼子槍斃了。王鴻德不可思議地看著淘糞張,狠狠教育了他一頓:“做人要有善心,那些外國人漂洋過海,撇家舍業(yè)來俺們這里,給中國做了不少好事,就說威爾遜先生吧,那可是個好人,他們有難我們能見死不救嗎?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遇到難事,也需要別人拉扯一把……”

淘糞張聽煩了王鴻德的嘮叨,打斷他的話,說:“你就是說破天,俺也不幫你,讓別人知道了,不用小鬼子槍斃俺,你家的人就把俺弄死了。”

王鴻德有些蒙,我家的人怎么會弄死你?我家……王鴻德猛然想到弟弟說要去小鬼子那里告密的事,驚訝地問:“我弟找你了?”

淘糞張氣哼哼地說:“那你要去問他?!?/p>

王鴻德還想詳細(xì)問事情經(jīng)過,淘糞張卻懶得說了,攆著王鴻德離開。王鴻德回家的路上還在琢磨,這件事不能對娘和姞翾說,說了家里會鬧出亂子。進(jìn)了家門,他發(fā)現(xiàn)姞翾盯著他的臉色看,忙側(cè)身悶頭走進(jìn)了里屋,平躺在土炕上。姞翾太了解王鴻德了,他心里有點事就寫在臉上,看樣子去找淘糞張不順利。

姞翾也跟著去了里屋,問道:“回來也不給我說說?淘糞張答沒答應(yīng)?”

王鴻德“嗯”了一聲說:“他怕小鬼子槍斃他?!?/p>

“他怎么說的?”姞翾追問。

“沒怎么說,就是不答應(yīng)?!?/p>

姞翾嘆息一聲,退出里屋。轉(zhuǎn)念一想,不太對呀,如果淘糞張不答應(yīng),王鴻德應(yīng)該在她面前數(shù)落半天,至少會痛罵幾句,今晚這么有耐性,連半句牢騷都沒有,這不是他的行事風(fēng)格。想了想,又返回去,故意刺激王鴻德:“我怎么覺得你沒去找淘糞張呢?你真不想做這件事就算了,我也想過安穩(wěn)日子,以后你不要再管別人的事好了?!?/p>

王鴻德果然沉不住氣,猛地從土炕上坐起來,氣哼哼地說:“是,不做了,誰的事情都不管了,再管的話,他真能去小鬼子那里告密。親兄弟都能背后捅刀子,誰還講情義,一個朋友也不交往了!”

“你胡說什么?怎么捅刀子……”姞翾問完愣在那里,她想起王鴻仁說過的話,難道他真去小鬼子那里告密了?不會吧,要是真告密了,小鬼子早就來抄家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王鴻仁在這件事上做了手腳。姞翾心里堵得慌。平時家里雞毛蒜皮的事情,稀里糊涂過去就算了,但這件事要弄清楚。

姞翾找婆婆把自己的疑慮說出來。二太太立即打發(fā)用人去喊兒子,并對姞翾說:“我覺得他不會,鴻仁再混賬也不會這么糊涂?!?/p>

王鴻仁到了后并不隱瞞,承認(rèn)自己找過淘糞張,讓他別給王家找麻煩?!拔乙彩菫檫@個家好,為哥好,哥萬幸沒被小鬼子抓住,否則咱們都跟著遭殃。”

二太太氣得手指著王鴻仁腦門,半天沒說出話。姞翾也有些沖動,賭氣說:“鴻仁,我知道你一直想分家,今天我就答應(yīng)你,說吧,怎么分,分家后你們就不用擔(dān)心受牽連了?!?/p>

二太太一愣,看了一眼姞翾,發(fā)現(xiàn)姞翾是認(rèn)真的,就對兒子說:“分家我說了算,剛買的那房子給你們,錢一分沒有!以后別進(jìn)這個家門,我沒你這個兒子,快滾!”

王鴻仁直直地瞪著娘,感到很意外,想不到親娘會說出這種絕情的話,傷悲地說:“你不是我親娘,我從今天起是無爹無娘的野孩子!”說完憤然而去。

二太太身子晃了晃,差點暈倒,多虧姞翾手腳麻利,一把抓住婆婆的胳膊,攙扶到羅圈椅子上。二太太急促地喘息,淚水慢慢流出眼窩:“積德!積德??!積的什么德啊,我咋就生了這么個混賬敗家子!”二太太憋了半天,終于哭出聲來。

7

姞翾冷靜下來后,一直責(zé)備自己不該在氣頭上亂說話。雖然弟弟的做法有些過分,但他也是為他哥和家人擔(dān)心。這些日子,都是弟弟帶著長工在田里忙活,那二十畝肥田都種上了煙葉。再說了,他畢竟是婆婆生的,哪能讓他們母子斷了來往。

吃早飯時,姞翾在飯桌上就給婆婆道歉:“娘,我昨晚說了過頭話,懊悔死了。這個家不能分,兄弟二人分了家就真成了兩家人了?!?/p>

王鴻德很感激地看姞翾一眼,他正為昨晚的事煩心呢。他是長子,要是把家搞散了,外人會看笑話。分家不是不可以,但不是這個分法。

“吃過飯,你去李掌柜店里選兩塊好料子。天熱了,鴻仁兩口子該換短袖衣服了?!眾犅Q對她男人說。

“甭操那份心,他們有錢?!倍恼Z氣明顯柔軟了,“又不是三歲孩子,熱了不知道換短袖?”

王鴻德從李掌柜布店買回布料,二太太說:“我正好要上街走走,順帶把布料給鴻仁和他婆娘送去,告訴她倆是大嫂的心意?!?/p>

王鴻德正好有事要和姞翾說,就把布料交給娘。二太太親自去也好,一方面證明做娘的心慈,另一方面也趁機替姞翾說幾句公道話,讓他們兩口子知道他攤上了好嫂子。

姞翾從王鴻德臉上看出他有事,婆婆出了院門,就問他:“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王鴻德本想繞個彎子,但被姞翾看破后,就直接把到李掌柜布店聽到的消息說了。樂道院需要十幾個勞工挖管道,讓濰縣商會代為招募。樂道院內(nèi)有兩個生活區(qū),一個是僑民居住區(qū),一個是日本人專屬區(qū)。天熱了,廁所的味道越來越大,日本人不能忍受了,要改造他們生活區(qū)的廁所,挖地溝鋪管道,直接把糞便排到圍墻外。

“你想讓他們傳信給威爾遜?”姞翾疑惑地問。

王鴻德?lián)u頭:“這種事哪能隨便找人,我自己進(jìn)去。”王鴻德已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報名了,他想趁機接觸威爾遜,拿到需要購買的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清單。

姞翾琢磨了一下說:“小鬼子的監(jiān)控肯定很嚴(yán),被發(fā)現(xiàn)就沒命了。”

王鴻德說:“我不會那么蠢,找不到機會就算了,進(jìn)去可以看看是不是淘糞張說的那么慘?!眾犅Q“嗯”了一聲,叮囑王鴻德腦瓜機靈點兒。

王鴻德混在勞工當(dāng)中來到樂道院大門口,他想到小鬼子會盤查嚴(yán)格,卻沒想到要脫得只留一條短褲搜身。小鬼子檢查完后又牽來一條狼狗,渾身上下聞一遍,幾乎連屁眼都不放過。搜身過后,攜帶的鐵锨和鎬頭也要搜查。進(jìn)門的時候查一遍,收工出來的時候還要查一遍。王鴻德當(dāng)時就想,就算威爾遜把購買的物品清單塞給他,也沒辦法帶出去。

進(jìn)去后,王鴻德根本見不到威爾遜。鋪設(shè)管道的工地和僑民居住區(qū)一東一西,工地旁還有日本兵站崗,勞工們與工地外被完全絕緣了,只有開飯的時候僑民才從對面的操場走向食堂。王鴻德距離僑民最近的路線也有一百多米,他瞪大眼睛尋找威爾遜的身影,卻看不清僑民的面孔。盡管看不清面孔,但王鴻德看到的遠(yuǎn)比淘糞張說的凄慘,這么熱的天很多人還穿著厚厚的衣服,而且破破爛爛,他們幾乎都是一頭蓬亂的長發(fā),像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

既然見不到威爾遜,王鴻德決定離開勞工隊伍。就在準(zhǔn)備離開的這天,他看到一個孩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日本兵跟前站住了,仰臉看了看日本兵,然后蹲在挖好的地溝旁看王鴻德他們。開始王鴻德以為是日本人的孩子,但看清楚長相后否定了。孩子幾乎瘦成了骷髏,細(xì)長的小腿像干枯的高粱稈,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后來他發(fā)現(xiàn),孩子幾乎一整天都坐在土堆旁,呆呆地看著王鴻德他們忙來忙去。日本兵偶爾瞅他一眼,并沒有把孩子放在心上。王鴻德想,這個孩子能在小鬼子眼皮底下自由走動,要想辦法和這孩子說上話,讓他給威爾遜傳個信息。

王鴻德回家向姞翾描述那里的時候,姞翾嘆息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爹娘看到了能心疼死。你沒問他爹娘在不在里面?”

“我敢和他說話嗎?小鬼子能用刺刀挑了我?!蓖貘櫟抡f。

姞翾問:“跟小孩子說話也不行嗎?”

“小孩子也是洋人。”王鴻德說完,突然一個激靈,問姞翾,“你說,要是個小孩子跟那個小洋人說話,小鬼子會不會管?”

姞翾愣怔一下,本能地看了一眼身邊睡熟的孩子,說:“你是想讓墨涵去試試,對吧?”

王鴻德點頭,姞翾太聰明,能猜透他想什么,他說:“墨涵特像你,膽大機靈,說不定他可以跟小洋人說上話?!?/p>

姞翾猶豫了,她明白這事的分量。王鴻德也只是有這么個想法,見姞翾猶豫,知道她替兒子擔(dān)心,于是說:“我就是急瘋了,胡思亂想?!?/p>

姞翾說:“倒是可以試試,小孩子之間玩耍,或許小鬼子不在意??赡阋欢ㄒ谀?,就是試探一下,小鬼子不準(zhǔn)許,馬上離開那個小洋人,別招惹了麻煩?!?/p>

王鴻德一臉為難的樣子說:“還是你跟墨涵說吧,他更聽你的話。”

姞翾第二天早晨沒讓墨涵去學(xué)校,跟他說了去樂道院的事情,并且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教他應(yīng)該怎么做,把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想到了。墨涵是個很透靈的孩子,看到姞翾小心翼翼的樣子,安慰她說:“娘,我又不傻,不讓我跟小洋人說話,我就走開,才不會吃虧呢。”

王墨涵裝扮成跟著大人玩耍的孩子,在樂道院大門口接受搜身盤查。很奇怪,有一個小鬼子滿臉堆笑逗王墨涵。小鬼子來中國幾年了,其實很想念自己的孩子,對樂道院的小孩子還是有點寬容的。有一個小鬼子對僑民很兇狠,無論什么事情他都會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不行的,不行的”。孩子們就給他起個外號“不行的”,孩子們遇見他就圍在他身邊學(xué)他的口氣喊“不行的,不行的”,搞得小鬼子一臉窘迫。

王鴻德見到的小洋人就是艾克爾,因身體極端虛弱,一直住在醫(yī)院監(jiān)護(hù)室。醫(yī)生對他也沒有什么特別治療,醫(yī)院連消炎藥都沒有,遇到他發(fā)高燒只能采取物理降溫的辦法。不僅醫(yī)生們知道艾克爾的病情,就連日本兵都知道這個孩子很快會死掉。白天艾克爾精神狀態(tài)稍好時都會到醫(yī)院外玩耍。樂道院也沒好玩的,在這里住了兩年什么都看膩煩了,突然來了十幾個中國勞工挖地溝、埋管道,對于艾克爾來說算是一件新鮮事。王墨涵的出現(xiàn)更讓艾克爾好奇,兩個孩子很快湊到一起。

“你叫什么名?幾歲呢?”王墨涵問。

“艾克爾,我九歲了。你叫什么呢?”

“我叫王墨涵,你叫我涵涵哥,我比你大?!?/p>

“涵涵哥?”艾克爾試著叫了一聲。

日本兵對于王墨涵和艾克爾的接觸并不太在意,有時候還會和兩個孩子說句話,甚至因某一句話可笑,還笑得前仰后合。在日本兵的監(jiān)視下,王墨涵和艾克爾聊的都是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艾克爾喜歡畫畫兒,他用小石子在地上畫給王墨涵看。王墨涵給艾克爾講自己有漂亮的風(fēng)箏,講風(fēng)箏比賽的熱鬧。艾克爾被王墨涵的風(fēng)箏迷住了,渴望自己變成風(fēng)箏,飛出高高的圍墻。他趁日本兵暫時走開的時機,突然問王墨涵:“我能用一張畫換你一只風(fēng)箏嗎?”

王墨涵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后他才想到畫他帶不出去,也無法把風(fēng)箏帶進(jìn)來。王墨涵抬頭瞅著身邊的圍墻,圍墻上的電網(wǎng)和墻頭之間有一尺的高度。他突然有了主意,問他:“就今晚,你能出來嗎?”艾克爾點頭。

日本兵要求僑民晚上十點熄燈,十點后不準(zhǔn)在大院到處走動,更不準(zhǔn)靠近圍墻。艾克爾覺得熄燈后大院燈光昏暗,自己可以偷偷靠近圍墻。二人當(dāng)即約定晚上十點見面,地點就他們對面的圍墻,那里因為開挖地溝,堆積了很高泥土。艾克爾站在土堆上,可以把自己的畫遞給王墨涵。

王鴻德讓王墨涵到樂道院跟艾克爾接觸,本意是想給威爾遜傳遞信息,卻沒想到兩個熊孩子竟然私下達(dá)成了一樁交易。

8

王墨涵和弟弟跟女用人睡在一個房間。王墨涵等女用人睡著后悄悄走出房間。孩子們喜歡結(jié)伴玩耍,上樹爬墻,翻山越嶺,一個個猴子一樣能折騰。樂道院離縣城不遠(yuǎn),他經(jīng)常和一群孩子到虞河抓魚摸蝦,熟悉這條小路。

王鴻德勞累一天,睡得很早。姞翾忙一些針線活躺下后,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到半個時辰又起身去趟廁所,從廁所出來去孩子房間看一眼,卻不見王墨涵,猜測他是去撒尿,但自己剛從廁所出來怎么沒看到他?于是到院子去找,低聲喊:“墨涵,你在哪兒撒尿?”喊幾聲沒人應(yīng)答,她有些疑惑了,忙又去房間找。女用人聽到動靜,已經(jīng)點亮油燈。

“墨涵呢?”姞翾問。

“上茅廁了吧?”女用人說。

“沒有,我在院子找了一圈?!眾犅Q說著沖出屋子,遇到王鴻德,她慌張地說,“墨涵不見了,這孩子……”

一家人都起床到屋里屋外和后花園尋找,誰都沒想到他會走出大院。找遍了也沒見人影,姞翾才去看大門,一看大門的門閂沒有插,她明明記得傍晚是她親自插的門。難道墨涵出去了?他黑燈瞎火的去哪了?姞翾愣在那里,額頭冒汗,覺得要出大事。即便這樣她仍想不到孩子會一個人去樂道院。

王墨涵揣著老董家的風(fēng)箏,抱著一塊一米多長的木板在夜色中穿行,心里很興奮,好像去做一場游戲。去年夏天的夜晚,好幾次他瞞著爹娘與鄰居小伙伴相約,偷偷去城外的水塘洗澡。他把與艾克爾相約也當(dāng)作和鄰居小伙伴一起去洗澡那樣輕松。

王墨涵跑了一身汗,來到樂道院圍墻外,恰巧日本兵巡邏隊剛剛走過去。他躲過探照燈,在草叢的遮掩下鉆進(jìn)鐵絲網(wǎng)的柵欄里,摸到和艾克爾約定的墻根下。鐵絲網(wǎng)筑起的柵欄離圍墻一米多寬,王墨涵拖著長木板攀爬鐵絲網(wǎng)柵欄,爬到和圍墻頂端齊平的時候,將木板橫架在鐵絲網(wǎng)柵欄和墻頭上,然后順著木板爬過去,從電網(wǎng)下把頭伸到圍墻內(nèi)。這一切都是他白天就想好的,也只有小孩子才能從電網(wǎng)下的縫隙把頭伸進(jìn)去。

“艾克爾,你在哪兒?”他小聲喊。

“在這兒,我在這兒?!卑藸柼崆耙粋€小時就從醫(yī)院溜出來,手里拿著他畫的畫兒,藏在圍墻內(nèi)的草叢里。

“你看,風(fēng)箏,接住?!蓖跄统鲲L(fēng)箏準(zhǔn)備拋下去時,日本兵巡邏隊走了過來,王墨涵看到后把身子貼在墻頭上不敢動彈。

日本兵巡邏隊沒有發(fā)現(xiàn)草叢里的艾克爾,也沒有發(fā)現(xiàn)墻頭上的王墨涵,但日本兵巡邏隊的狼狗突然沖著墻頭上的王墨涵狂吠,顯然這狗東西發(fā)現(xiàn)王墨涵了。王墨涵快速縮回身子,因為緊張,踩脫了腳下的長木板,身子墜落的瞬間,本能地伸手抓住頭頂?shù)碾娋W(wǎng),幾聲凄慘的叫聲過后,他的身子掛在電網(wǎng)上抽搐著……

日本兵巡邏隊立即在樂道院圍墻內(nèi)外搜查,只在草叢里抓到了艾克爾,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人,判斷這起事件應(yīng)該是兩個孩子交換喜歡的東西。威爾遜和恒安石等人趕到時,日本兵已經(jīng)把艾克爾關(guān)了禁閉。經(jīng)過激烈交涉,日本兵釋放了艾克爾。日本兵也清楚,這個風(fēng)吹就倒的孩子活不了太久,如果因關(guān)禁閉死掉,會激起僑民們的憤怒,惹出亂子。不過,掛在電網(wǎng)上的孩子他們拒絕取下來。他們要用王墨涵的尸體,震懾僑民和中國人。

王鴻德和姞翾折騰一夜,找遍濰縣城也沒找到王墨涵,天亮后才得知兒子被電死在樂道院圍墻的電網(wǎng)上。他們被日本兵帶到樂道院,姞翾看到電網(wǎng)上掛著的王墨涵,當(dāng)場暈了過去。

王墨涵在電網(wǎng)上掛了三天,他手里還拽著風(fēng)箏,風(fēng)箏尾翼的飄帶在空中飄揚著。王鴻德和姞翾在院墻下蹲了三天,他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目光呆滯地瞅著兒子的尸體。艾克爾手里拿著自己的畫兒,三天一直陪著他倆。日本兵不允許僑民靠近王鴻德和姞翾,王鴻德心里明白了,兒子就是來給這個外國小孩子送風(fēng)箏的。

這三天,威爾遜和恒安石也一直焦灼,夜里他們聚在一起研究對策,白天組織僑民去日軍指揮官神保中佐辦公室外抗議,終于將王墨涵的尸體從電網(wǎng)上取下來。王鴻德把兒子手里攥著的老董家風(fēng)箏送給了艾克爾,他很想對這個外國孩子說點什么,但喉嚨似乎被膠水黏住了,干裂疼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鴻德和姞翾拉著兒子的尸體離開樂道院時,威爾遜和恒安石等幾十個僑民不顧日本兵兇狠的阻攔,沖破警戒線給王墨涵送行?!巴跽乒瘢闶俏以谥袊詈玫呐笥?,久經(jīng)考驗的朋友,我們所有僑民都會記住你的恩德,總有一天我們會勝利!”威爾遜跟王鴻德說時還遞給他一個眼神,脫下外衣蓋在王墨涵身上,“孩子,天堂安息吧。”

日本兵粗魯?shù)赜么痰秾⑼栠d和僑民們擋在后面,呵斥王鴻德快走。王鴻德讀懂了威爾遜的眼神,像木偶一樣挪動腳步。艾克爾無視日本兵的存在,從兩個日本兵縫隙中擠過去,把手里的畫兒放在王墨涵身邊,說了一聲:“謝謝你,涵涵哥!”

姞翾抬眼看了看艾克爾,昏暗的眼神里有了一絲光。

王鴻德和姞翾走出樂道院大門口,威爾遜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嘴里喃喃地說:“恒安石先生,我們成功了……”

恒安石沒說話,抱起艾克爾默默地朝醫(yī)院走去。艾克爾高舉風(fēng)箏,風(fēng)箏的尾翼在恒安石的頭頂飄揚。威爾遜嘆息地?fù)u搖頭,他知道恒安石為什么不說話。其實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但為了僑民能活下去,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威爾遜利用蓋在王墨涵身上的那件衣服,將需要購買的醫(yī)療器材和緊缺藥品清單帶了出去,里面還夾帶一封寫給王鴻德的信。在討論這個方案時,恒安石極力反對,說:“利用王墨涵的尸體帶出清單,太殘忍也太不道德了。”

威爾遜有些暴躁地說:“上百個患者急需藥品,幾十個患者等著動手術(shù)。如果有藥品,赫士博士就不會死去?!?/p>

赫士博士八十七歲,是樂道院年齡最大的僑民,因生病得不到治療,加上營養(yǎng)不良,前幾天去世。1898 年他最先將X 光成像介紹到中國,是第一位把放射學(xué)傳入中國的學(xué)者,很受人尊重。

恒安石堅持說:“我了解中國人,這時做這件事真的不適合,無論我們有多艱難都不能傷害他們的情感?!?/p>

威爾遜平息一下情緒,提醒恒安石說:“留給艾克爾的時間也不多了,這件事情必須要做,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罪過。”

王鴻德和姞翾拉兒子尸體回家的路上,遇到趕著驢車的淘糞張,淘糞張迎上來,看了一眼平板車上的墨涵說:“人死不能復(fù)生,王掌柜愛惜身子吧?!?/p>

他是特意在半路等他們的。這兩天早晨,淘糞張進(jìn)出樂道院,都是從王鴻德和姞翾身邊經(jīng)過,發(fā)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淘糞張很難受卻又幫不上忙,心里憋得慌,甚至從他倆旁邊走過都不敢上前說一句話。王鴻德站住,面無表情,他的淚水已經(jīng)流干了。站立幾秒鐘又拉著平板車往前走,身后的淘糞張?zhí)岣吡寺曇簦骸坝惺裁词虑槲夷軒蜕厦Φ?,王掌柜盡管說?!?/p>

王鴻德當(dāng)天就把兒子王墨涵安葬了。他并沒有通知親朋好友,家里卻來了很多陌生人,都是來幫忙的。濰縣有頭面的人物來了很多,他們是對這一家人特別敬重,才冒死而來的。

王鴻仁也來給侄子送行,他趴在棺槨上號啕大哭,哭完又指著王鴻德和姞翾怒罵,說是他們讓王墨涵送了命,老王家要葬送在他們手里。無論怎么罵,王鴻德和姞翾都不吭聲,也沒有人上前勸說的。大家都知道王鴻仁跟侄子墨涵的感情,讓他痛快地罵吧。

處理完兒子的后事,夜深人靜,王鴻德和姞翾看了威爾遜的信后,把威爾遜列出的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清單放在面前。威爾遜在信中對王墨涵的死表示悲痛,對王鴻德一家表示敬佩,當(dāng)然也介紹了艾克爾的情況,說如果不能盡快手術(shù),艾克爾沒幾個月就會死掉。威爾遜知道王鴻德即便買到了清單上的醫(yī)療器材和藥品,也無法送進(jìn)樂道院,他信中告訴王鴻德,這些物品可以交給瑞士在青島的領(lǐng)事館負(fù)責(zé)人艾格,瑞士是中立國,可以利用國際紅十字會的名義將物品送進(jìn)樂道院。

王鴻德和姞翾對坐了很久。王鴻德才含糊地問姞翾:“咋弄?還做嗎?”

姞翾咬著牙,沒說話。王鴻德收起清單,歪身子躺下。姞翾靠著墻歪頭看窗外的夜色。天空閃著幾顆星星,她覺得那是兒子明亮的眼睛,兒子明亮的眼睛慢慢地幻化成艾克爾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姞翾輕輕起身,用很窄的紙條,在油燈下給威爾遜寫了幾句話:

威爾遜先生,你們要的東西,我們會盡快置辦。請告訴艾克爾,從今天起他不是孤兒,他有一個濰縣娘。

姞翾推了推王鴻德,把字條遞給他說:“去送給淘糞張,就現(xiàn)在。艾克爾不能死,他是墨涵的好朋友,也是我們倆的孩子?!?/p>

王鴻德看了一眼姞翾,什么話都沒說,起身朝門外走去。

9

王鴻德帶著威爾遜列出的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清單,專門去了一趟青島,打探哪里可以買到這些東西。打探后他心涼了,購買這些東西至少需要十萬美元,就算他把房子和土地全變賣了,也不值兩萬美元,上哪兒弄這么多的錢?

“還做嗎?”王鴻德回來后問姞翾。

“做!房子和地沒了可以再掙回來。墨涵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現(xiàn)在艾克爾還活著,他不能死?!蓖貘櫟掠行┆q豫,吭哧半天才說:“為這些洋人……咱們劃算嗎?”

姞翾眼神堅定:“你以為這是做買賣?哪有劃算不劃算的道理。我還是那句話,洋人也是人,也是爹娘生的,他們漂洋過海,把命丟在這里,家里人連個尸首都見不到。人心都是肉長的,咱有多大能耐都使上去,不能像畜生小鬼子一樣,不是人造的!”

王鴻德把二十畝肥田賣了,又把自己的房子典當(dāng)了,只留下王鴻仁和他婆娘住的房子,他覺得不能連累他們。即便這樣王鴻仁和婆娘還是到家里鬧騰了幾天,逼著哥嫂把那二十畝肥田要回來,最后二太太發(fā)飆了,對王鴻仁說:“都是你娘的主意,你再折騰娘就死在你面前!”二太太說著就朝院子里的樹撞去。

王鴻仁很無奈,憋了一肚子氣離開了。他的婆娘覺得王鴻仁一無所有,直接回了娘家,不跟王鴻仁過日子了。他婆娘的叔叔在重慶國民黨軍隊做官,他們一家投奔叔叔去了。

王鴻德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典當(dāng)光了,才湊了兩萬美元,缺口很大。姞翾對王鴻德說:“濰縣不是我們一家人,難道一個濰縣城湊不齊十萬美元?我就不信了!你去找李掌柜他們挪借一下,我們以后慢慢還?!?/p>

王鴻德在濰縣的朋友很多,能借的朋友都借了,也只湊到過半的資金。怎么辦?他倆想到了募捐。募捐進(jìn)行得異常艱難,王鴻德開始失去信心,覺得可能幫不了威爾遜了。

恒安石自從接到姞翾寫給威爾遜的字條,就讀給艾克爾聽了,告訴艾克爾,他有了一個濰縣娘,這個濰縣娘會幫他們買到醫(yī)療器材,他的病很快就會治好的。艾克爾知道,這個濰縣娘就是他見過的涵涵哥的娘。他每天都要把涵涵哥送給他的風(fēng)箏拿出來看半天,想象著風(fēng)箏在天空自由放飛的樣子。

兩三個月過去了,恒安石一直沒有王鴻德的消息。這時大多數(shù)僑民的精神已垮掉,他們就像被拋棄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人,完全與世隔絕,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還要在樂道院住多久。有人自殺,有人半夜爬到樹上狼嚎一樣喊叫。恒安石意識到不能再這樣熬下去,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和外面聯(lián)系,讓美國和英國駐華使館知道他們的生存狀況,讓樂道院里的僑民看到生的希望。他同好朋友迪蘭商量對策,恰好迪蘭最近一直在琢磨逃跑的方案。迪蘭曾經(jīng)在英國海軍服役,身體素質(zhì)很好。

“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這里就像一艘沉船,很快就要沉入大海,我們必須逃出去!”迪蘭堅定地說。

恒安石猶豫地說:“這件事情需要向威爾遜匯報一下。一旦逃跑失敗,不僅我們兩個人要被日本人嚴(yán)厲懲罰,僑民也會受到更加嚴(yán)厲的看管,以后的日子會更苦?!?/p>

迪蘭不同意告訴威爾遜,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恒安石還是和威爾遜說了,威爾遜當(dāng)即否定了逃跑方案:“再等等,我相信王鴻德一定會幫我們的。”

恒安石搖搖頭,他覺得即便是王鴻德搞到了醫(yī)療器材和緊缺藥品,也無法運送進(jìn)樂道院。

這一次,恒安石沒有聽威爾遜的建議,他決定和迪蘭鋌而走險,殺出一條出路。兩個人反復(fù)查看了樂道院的圍墻,選定了在西墻中間的瞭望塔旁邊出逃,這里是個“凹”字形,不僅容易爬出去,而且可以避開西北角探照燈。他們還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日本兵巡邏隊每天凌晨一點輪班換崗,兩隊交接時要一起繞圍墻轉(zhuǎn)一圈,確認(rèn)沒有情況才算交接完畢。繞圍墻轉(zhuǎn)圈時墻頭上的電網(wǎng)斷電十分鐘,清理電網(wǎng)上的雜物。日本兵認(rèn)為這十分鐘他們繞著圍墻聯(lián)合巡查,不會發(fā)生意外。也就是說,恒安石和迪蘭必須在十分鐘內(nèi)翻越圍墻,他們需要快速避開日本兵巡邏隊,在圍墻下架起木梯,踩著木梯跨過墻頭的電網(wǎng)跳下去。恒安石搖頭說:“架木梯太慢了,而且容易暴露目標(biāo)。我們有人梯?!?/p>

迪蘭有些疑惑,恒安石又說:“我們有人梯,托米?!?/p>

迪蘭恍然大悟,露出驚喜。托米和迪蘭都是英國人,身高兩米多,踩著托米的肩膀,雙手就可以抓住墻頭了。

恒安石對樂道院周邊并不熟悉,翻越圍墻后朝哪個方向走?如果日本兵發(fā)現(xiàn)追趕他們,藏在哪里最安全?恒安石想來想去,覺得他們的行動必須得到中國人的幫助。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淘糞張和王鴻德。

淘糞張幾個月前把姞翾寫給威爾遜的字條塞進(jìn)豬尿泡,扎緊豬尿泡后丟進(jìn)糞桶里帶進(jìn)了樂道院,交給恒安石的時候,兩個人商定了以后交接信函的地點。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恒安石輕易不和淘糞張接觸。

恒安石以威爾遜的口氣,給王鴻德寫了一封信,詳細(xì)說了他們的出逃計劃,希望得到王鴻德的幫助。

王鴻德正為籌款的事情傷透腦筋,接到淘糞張送來的信件有些生氣了,對姞翾說:“這個威爾遜,好像成心要逼死我,我能有什么辦法?”

姞翾看了信件,眉頭一挑說:“這事可以和你表弟說說,他肯定有辦法?!?/p>

王鴻德表弟參加的抗日游擊隊就在濰縣周邊活動。王鴻德面露難色地說:“我算是被他拖進(jìn)爛泥里爬不出來了?!?/p>

姞翾說:“別后悔,已經(jīng)做了就做到底。我們再艱難也比他們在里面好熬,假如他們能逃幾個人出來,以后我們就不用這么累了?!?/p>

王鴻德派人給表弟送信,表弟不但答應(yīng)了,而且還選定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親自帶領(lǐng)游擊隊員接應(yīng)恒安石,讓王鴻德通知恒安石做好準(zhǔn)備。不過,游擊隊不能靠近圍墻,只能在距樂道院三里路的一個樹林里等待他們。這樣在圍墻外接應(yīng)恒安石的任務(wù)就落在王鴻德身上,他在恒安石跳出圍墻后,帶領(lǐng)他們穿過莊稼地去小樹林和表弟碰頭。

一切都很順利。恒安石和迪蘭趁著日本兵拉掉電閘的機會,在托米的配合下成功翻越圍墻上的電網(wǎng),然而就在他們跳下圍墻和王鴻德會合時,圍墻上的探照燈掃射過來,日本兵發(fā)現(xiàn)他們后嗷嗷大叫,架在墻頭上的機槍噴出火舌。王鴻德帶領(lǐng)恒安石和迪蘭連滾帶爬穿過一條小路,藏在低洼的水溝里。子彈在他們頭頂上撲棱棱亂飛,他們無法抬起身子。一隊日本兵沖出大門口朝他們追過來。王鴻德心里一沉,知道他們跑不贏日本兵,而且就算跑到樹林那邊,那幾個游擊隊員也會被小鬼子收拾掉。他使勁拍了恒安石的肩膀,指著小樹林的方向說:“你們記住,朝那個方向走三里多路,有一片樹林,我們的人在里面接應(yīng)你們?!闭f完,不等恒安石反應(yīng)過來就彎腰朝側(cè)面跑,鉆進(jìn)一片玉米地,故意把玉米弄得嘩啦響。日本兵朝著玉米地追過去,恒安石和迪蘭快速起身,在莊稼地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他們身后傳來一陣槍聲。

王鴻德沒有跑出那片玉米地,他身上被子彈打穿時,吃力地咕嚕了一句:“姞翾,你要把墨語帶好……”

王鴻德死后,姞翾跪在婆婆面前自責(zé)地說:“我害了鴻德,你恨我,就使勁兒抽我的嘴巴?!?/p>

二太太彎腰扶起兒媳,眼角溢滿渾濁的淚水:“你沒有錯,他爹要是活到現(xiàn)在也會這樣做,咱們老王家從祖上就積德,沒有錯。”

“娘——”姞翾哭出聲音來,得知王鴻德被日本兵打死后,她憋在心里的淚水,一直沒流出來。

“孩子,不哭,路還要走,日子還要過,你挺得住嗎?”

姞翾抬起頭,哭著說:“娘,我挺得住?!?/p>

10

最初,王鴻德在朋友中秘密籌款,他擔(dān)心遭到日本人報復(fù)。其實樂道院離濰縣城好幾里路,負(fù)責(zé)看守樂道院的小鬼子是從別的地方調(diào)過來的,樂道院的日本人和外國僑民的食品供應(yīng)有專門團(tuán)隊負(fù)責(zé)采購,樂道院里的小鬼子跟濰縣城完全是兩個空間,并無往來,籌款相對安全。王鴻德被小鬼子打死后,姞翾索性頭戴孝帽,跪在濰縣最繁華的商貿(mào)街籌款,身前放了一個藤條編織的籃子。姞翾一家的故事很快在濰縣傳開,那些素不相識的人聽后忍不住嘆息,也都覺得樂道院里的那些洋人挺可憐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誰一輩子沒個落難的時候?于是來到商貿(mào)街,把一些零碎錢丟進(jìn)姞翾的藤條籃子里。

王鴻德被小鬼子打死,他濰縣的那些朋友坐不住了,覺得不為王鴻德做點什么,不為王鴻德報仇,后半輩子就不會活得安心。李掌柜的布店湊來十幾人,商量為樂道院里的外國僑民籌款的事情。濰縣商會會長說:“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爹就對我說,咱濰縣人面慈心善,來濰縣城討飯的不管走進(jìn)哪家哪戶,沒有空手出來的。樂道院里關(guān)的盡管是洋人,可也是和我們一樣有爹有娘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如果他們都餓死在咱們?yōu)H縣,咱們祖上積攢的德行,就被我們敗光了。鴻德家的婆娘都明白這個道理,我們這些男人難道還不如一個婦道人家?”

李掌柜滿心愧疚地說:“我還私下勸過鴻德,為洋人這么賣命,傻不傻?。啃呃⌒呃?,我跟鴻德相比,德行差遠(yuǎn)去了。”

一天晚上,姞翾聽到院外敲門,有些緊張,喊上婆婆一起打開院門,發(fā)現(xiàn)是王鴻仁,他是來跟娘、嫂子辭別的,決心要去投奔表弟的抗日游擊隊。他撲通跪在娘的面前磕三個頭說:“娘,保重身子,兒不能盡孝道?!比缓笥洲D(zhuǎn)向跪在嫂子的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嫂子,照顧好咱娘和墨語,家里都靠你了?!闭f完,他把一個布包塞給姞翾,轉(zhuǎn)身就走。姞翾打開布包,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包錢,原來他將自己住的房子典當(dāng)出去了。

姞翾追出屋子,追到大街上,喊道:“鴻仁,等一下。”

王鴻仁站住,回身看著嫂子跑過來。她喘著粗氣,仰頭說:“鴻仁,你要活著回來,嫂子會一直等你?!?/p>

姞翾返回屋子,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第二天帶著湊齊的錢,去青島銀行換成十萬美元,交給了青島瑞士領(lǐng)事館的艾格先生,請艾格先生去購買清單上的醫(yī)療器材和緊缺藥品。

艾格看了清單,連連搖頭。他說自己可以通過國際紅十字會購買到這些緊缺藥品和器材,但沒有辦法送去樂道院。清單上的很多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是日本人嚴(yán)格控制的,絕不會允許送進(jìn)僑民集中營。艾格把美元退還給姞翾。姞翾很傷心,她千辛萬苦湊齊了錢,竟然竹籃打水一場空,樂道院的威爾遜一直在等好消息,艾克爾還在等著動手術(shù)……姞翾帶著怒氣說:“艾格先生,求求你,就是瞞天過海也要把這些東西送進(jìn)去?!?/p>

艾格先生愣了一下,“瞞天過?!奔ぐl(fā)了他的想象力,他拿起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端詳了半天,竟然想到了一個瞞天過海的辦法。這份文件是艾格先生自己打印出來的,行與行之間挨得很密。他試著打了一份兩行之間空一行的文件,然后再將空行打上文字,竟然看不出是兩次合拼的。他認(rèn)定辦法有了,先將清單上的一些常用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打在紙張上,兩行之間留出一個空行,拿著這份采購清單,去了青島日軍領(lǐng)事館軍事處,請日本軍官審查蓋章。日本軍官覺察出文件的行與行之間太寬了,看了艾格一眼,以為艾格不太會使用打印機。日本軍官仔細(xì)審查了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沒什么大問題,就在清單上蓋了軍事處的公章。

艾格終于松了一口氣,立即拿著美元去采購醫(yī)療器材和藥品,然后將限購的藥品名字打印在清單的空行上。

醫(yī)療器材和藥品送到樂道院,負(fù)責(zé)審查物品清單的日軍指揮官神保中佐很吃驚,疑惑地審視艾格先生,因為清單上的很多藥物,就連日本軍人都弄不到。艾格顯得若無其事,其實心里很緊張,琢磨著如何應(yīng)對神保中佐的審問。神保中佐翻到最后一頁,認(rèn)真打量軍事處的公章,確認(rèn)是真的,不可理解地?fù)u搖頭,什么話都沒問,準(zhǔn)許將物品交給威爾遜先生。

威爾遜意想不到還會有這些物資,他知道王鴻德在幫助恒安石出逃時被日本兵開槍打死了,原以為購買醫(yī)療器材的計劃落空了。艾格先生告訴威爾遜,是姞翾把募捐的美元送到瑞士領(lǐng)事館,威爾遜感慨地說:“我們的病人有救了,我們要記住他們的恩德,總有一天我們會勝利!”

艾克爾的手術(shù)很成功,很多重病的僑民在醫(yī)院排隊等待治療。艾克爾看到病人吃藥,他就會自豪地說:“這是我濰縣娘送來的?!睆拇?,很多僑民都知道艾克爾有一個濰縣娘。

11

恒安石和迪蘭在抗日游擊隊的幫助下,成功逃過日軍的搜尋,藏身農(nóng)戶家里。恒安石在農(nóng)戶家里寫了一封長信,讓游擊隊員送到了重慶的美國領(lǐng)事館,美國政府終于得知樂道院內(nèi)的情況,要想盡辦法解救他們。

1945 年8 月15 日,天氣十分炎熱,瑪佩爾校長帶著學(xué)生在大院的樹下納涼,突然間聽到天空傳來轟鳴聲,抬頭發(fā)現(xiàn)一架飛機在樂道院上空盤旋,飛行高度越來越低。眼尖的孩子看清飛機上用油漆涂出的美國國旗,忍不住歡呼起來,朝頭頂?shù)娘w機招手。僑民們也聽到不尋常的聲音,都從宿舍跑出來。

飛機緩慢地飛向樂道院圍墻外,銀色的腹部裂開了,從里面掉下一個個大包,鼓鼓的,有人高喊:“降落傘,是降落傘!”降落傘落在農(nóng)田里,僑民們歡呼著沖向大門口。日本哨兵竟然像木樁一樣站在那里,看著身邊潮水般涌動的僑民。

這是美國政府派來解救僑民的傘兵飛虎隊,帶隊的少尉軍官被僑民們抬著走進(jìn)樂道院,去日軍指揮部找神保中佐談判,發(fā)現(xiàn)神保中佐已經(jīng)在辦公室剖腹自盡。

濰縣百姓得知樂道院解放的消息,給他們送來蔬菜和食品,還有鞋子和衣服,大門口進(jìn)出的百姓絡(luò)繹不絕。姞翾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人群里找到艾克爾,把墨涵的一些衣服送給了他。

恒安石和迪蘭也回來了,他們告訴僑民,雖然樂道院解放了,但暫時還要待在這里,因為有些地方的日軍還沒投降,鐵路公路都被阻斷。

在等待離開的兩個多月里,姞翾經(jīng)常到樂道院看望艾克爾,她和艾克爾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親。終于有一天,來了很多大卡車。姞翾竟然舍不得艾克爾走,抱著他不松手。恒安石站在一邊看著姞翾,忽然想起那個跪在路邊的中國女用人,心里一陣溫暖。恒安石對艾克爾說:“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回來看望你的濰縣娘?!卑藸柺箘艃狐c點頭,對姞翾說:“濰縣娘,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卡車啟動的時候,艾克爾朝姞翾招手,一個勁兒喊:“濰縣娘,再見!濰縣娘,再見!”

身邊的孩子也跟著艾克爾喊:“濰縣娘,再見!濰縣娘,再見!”

最后,卡車上的僑民們都沖著姞翾邊招手邊喊:“濰縣娘,再見!濰縣娘,再見!”

卡車走遠(yuǎn)了,姞翾想起艾克爾送她的禮物,忙拿出來看。是一幅畫兒,畫了一個中國女人,不用問,是畫的她。畫的空白處,寫了幾個漢字“濰縣娘”。

姞翾把這幅畫兒貼在臉上,淚水浸透了畫紙。

【補記】

1981年,里根選總統(tǒng)提名,經(jīng)美國國會批準(zhǔn),恒安石為美國駐華大使,也是美國第二任駐華大使。

201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樂道院濰縣集中營博物館,迎來了當(dāng)年關(guān)押在樂道院的僑民和僑民的后人,其中就有八十歲的艾克爾。

樂道院講解員周璐,二十多年來,她對參觀樂道院的人閉口不提姥姥姞翾的故事。見到艾克爾后,她終于把姥姥告訴她的故事講給艾克爾聽。艾克爾把王墨涵送給他的老董家風(fēng)箏帶回濰坊,原本想放在王墨涵的墳上,但聽了周璐的講解,改變了主意,把風(fēng)箏送給了孫子。艾克爾和周璐相約,2025 年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八十周年的時候,他將帶領(lǐng)曾被關(guān)押在樂道院的僑民和僑民的后人,再次相聚在樂道院。

原載《紅豆》2024年第1期

美術(shù)插圖: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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