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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年輪(中篇小說)

2024-05-07 05:21李燕燕
當代小說 2024年4期
關鍵詞:王曉東鞋墊戰(zhàn)友

李燕燕

劉阿婆突然倒下的時候,手里那根納鞋底的粗針剛抹了抹頭發(fā),正要用力往最后一張鞋墊上扎去。她的身體斜著向一側滑倒,那根針落到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不易覺察的一聲脆響。這時,劉光剛接到戰(zhàn)友陳大凡的回復:今年一定來!

半小時前,劉光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編發(fā)微信邀約老連隊的戰(zhàn)友聚會。跟大部分在歲末年初聚會不同,劉光和戰(zhàn)友們將近二十年都約在夏季,且六七月份居多——對高原的老兵來說,他們更愿意在這個季節(jié)下來休假并順便辦事。雖然,大部分戰(zhàn)友已經(jīng)離開高原,但這個聚會的習慣被保留了下來。

短短幾句話的微信編發(fā)得并不順暢,中途幾次被兒子小羽的語音打斷。小羽在國外念大學一年級,也是頭一回出遠門,兒行千里父擔憂,所以但凡小羽有信息發(fā)來,他都要第一時間看。小羽的語音內容和之前的差不多,除了叮囑再匯點生活費,就是催促父母盡快過來一趟。劉光早就在著手出國的事,他打算下半年把公司的事情安頓好,然后跟愛人一塊兒出國待三個月,也替兒子的未來探探底。

“ × × 戰(zhàn)友,三年未見,好生想念。擬定于2023年6月10日(周六)在彭城老地方一聚,收到信息請回復。外地前來的戰(zhàn)友,食宿咱們自有照應!”

劉光在戰(zhàn)友群里發(fā)出通知,等待回復。劉阿婆鼻梁上掛著老花鏡,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zhí)僖紊?,熟練地納著鞋墊,時不時抬頭瞅瞅兒子。

“今年你們要聚會吧?我這里23雙鞋墊快做完了,你到時直接帶去吧。”

“媽,下不為例啊,明年就千萬別做這些東西了,真的用不著?!?/p>

“你懂什么,商場里的東西,價格高就好?我親手做的鞋墊子,穿上呀,走什么路都不磨腳,冬天還保暖……”

劉光忙著回信息,沒有再搭話。不讓母親做鞋墊,劉光已經(jīng)說了好多年,可老人家就是不愿停下來。每年做幾十雙鞋墊的習慣,二十多年前就養(yǎng)成了,雖說越往后鞋墊的數(shù)量越少,從起先的60雙,到如今的23雙——劉光的不算。最近三年,戰(zhàn)友們沒法聚在一起,劉光便用快遞把鞋墊一一寄了出去。

沒有想到,一個尋常的初夏午后,劉阿婆的生命隨著最后一張鞋墊的收尾,戛然而止。

一個月后,劉光提著一袋鞋墊到了戰(zhàn)友聚會的那個飯店。23雙鞋墊,每雙都拿一根黃色橡皮筋套著,面上拿黑色簽字筆寫著戰(zhàn)友的名字。

王曉東早到了。他已經(jīng)忙活開了,清點酒水,核對菜單。劉光跨進飯店時,他正大聲囑咐大堂經(jīng)理:“美女,十一點開始放音樂,那個薩克斯,嗯,輕音樂,《回家》。”身著粉色裙裝、妝容精致的大堂經(jīng)理與王曉東很熟悉,她笑著連連點頭:“知道。王總您最喜歡這首曲子,說聽了渾身上下都舒暢。”“你呀,就是這么善解人意,這么討人喜歡……”劉光走過去捶了一下王曉東的肩膀,打斷了這個微微發(fā)福的帥氣大叔對年輕女孩剛剛開始的玩笑調侃。

“哎,你怎么一聲不響地就過來了,嚇人呢!”王曉東一邊說,一邊做了個夸張動作。

“你跟漂亮妹子說話,還看得見我嗎?”劉光又使勁捶打王曉東的后背。

“打疼了,打疼了!”王曉東笑著躲閃。一旁的大堂經(jīng)理呵呵直笑。

“對了,菜單上一定要有紅燒牛肉和香煎帶魚。”劉光對大堂經(jīng)理說。

“有的,王總點好啦!”

劉光感激地看向王曉東。“謝了?!?/p>

“兄弟之間應該的。再說這么多年聚會都是你在組織,我偶爾幫個忙,不要太客氣。”

一個月前在彭城人民醫(yī)院,劉光把母親的死亡證明略折了折揣進褲兜,伸手擦擦濕潤的眼角,心里盤算著后面幾天要做的事,也順帶想起了這場戰(zhàn)友聚會。雖說還有一段時間,可彭城一到夏天旅游便開始火爆,常常一房難求,飯店酒店都得提前訂。于是,他就給王曉東微信視頻,拜托他來張羅。王曉東經(jīng)營著一家體檢中心,電話有三個,平素使用哪個很隨機。劉光厭煩在手機通訊錄上做選擇,所以他有事找王曉東,都習慣用微信。視頻里,王曉東發(fā)現(xiàn)劉光在醫(yī)院且神色有異,再三追問,才得知劉阿婆因為腦出血突然過世的消息。劉光再三強調母親的喪事一切從簡,不要告知戰(zhàn)友們,所以王曉東也沒敢跟戰(zhàn)友們提及。直到“頭七”過去,戰(zhàn)友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從不同渠道知道這件事。

一直在飯店忙活的王曉東,鞋子里已經(jīng)墊上劉阿婆縫制的最后一雙鞋墊。收針部分是劉光做的。

連隊里第一個發(fā)覺劉光和劉鐵是一對雙胞胎兄弟的人,是王曉東。

與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雙胞胎不同,劉光和劉鐵從母親肚子里出來,前后雖然只相隔十分鐘,但兩人長得沒有一點相似度。雖說剛落地的嬰孩渾身皮膚皺皺巴巴像個小老頭,說不上好看,但五官已經(jīng)差不多能看出端倪。哥哥劉光皮膚白,眼睛大,嘴巴很小,以至于醫(yī)院的護士懷疑這樣秀氣的小嘴能不能含住母親的乳頭。當然,事實證明嘴小并不妨礙吃奶。每當母親敞開胸襟,一張小嘴便焦急地上下試探,一碰到乳頭,便像那些成年人吃煮涼粉,啪一下就把乳頭吸進嘴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吮吸乳汁。弟弟劉鐵皮膚偏黑,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縫,嘴在五官里很突出,大且嘴唇厚。看似更憨實更能吃的劉鐵,實際上很秀氣,常常還在劉光不停吸吮之際,便吐出乳頭,然后自顧自玩起手指。按現(xiàn)代醫(yī)學的說法,劉光和劉鐵屬于“異卵雙胞胎”,兩兄弟是由兩個受精卵發(fā)育而來的。由于是不同的受精卵,所以這樣的雙胞胎在“基因型”和“表型”上都有很大的差異。從小到大,劉光和劉鐵不僅相貌不相同,脾性也大不同。劉光長得白凈俊俏,可是性格很沖,一言不合便喜歡用拳頭說話;劉鐵身材魁梧模樣粗獷,但心思細膩,為人溫柔和善,遇到爭執(zhí)寧可講一百句道理也不愿意動手。

這兩兄弟在念初三的時候死了父親。

劉父是一家國企的司機,從80年代初期就開始私下幫那些挖“第一桶金”的人拉貨。貨物五花八門,有時是沿海來的編織機,有時是成箱的黑白電視機、單門冰箱什么的,也小小掙了一筆。劉父是有雄心壯志把一雙兒子都送進大學的。然而萬沒想到,一次送貨歸來的途中,車子發(fā)動機突然熄火,劉父下車查看情況,剛跳下車門,便被旁邊疾馳而過的小貨車撞倒,剛送到醫(yī)院便咽了氣。發(fā)生事故是因為干私活,所以沒被單位算成工傷,也就沒多少撫恤金。好在,那時的劉阿婆作為一個好手藝的裁縫,在街道上已經(jīng)頗有名氣,也能掙錢過日子,咬牙供兒子們讀書。

這兩兄弟吧,不管有再多的不同,可有一點很相似——讀書成績不好。劉鐵屬于努力但分數(shù)上不去,劉光聰明歸聰明,卻靜不下來。高中畢業(yè),兩兄弟都去當了兵,好巧不巧,又在同一個連隊,駐守在海拔將近五千米的雪山上。一條國境線橫穿雪山,一天三次巡邏,是劉光和劉鐵的日常任務。連里并沒有人知道一排一班的劉光和二排六班的劉鐵有什么關系。

劉鐵和王曉東在一個班。王曉東也是一個城市兵,而且是家里的“老幺”。作為唯一的兒子,王曉東被父母寵上了天。王曉東當兵,也是高考失利以后,作為父母為兒子另尋的一條“通往羅馬的道路”。臨行前,做小學校長的父親一再叮囑王曉東:“在部隊好好表現(xiàn),不管再苦再累,都給我頂?。∫欢ㄒ朦h,一定要考學!”可惜,從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生活能力成了入伍后最大的問題。就比如,三個月嚴格的新兵訓練,也沒法讓王曉東穿好作訓鞋上的鞋帶。

剛開始連隊駐扎在山下,訓練任務很重。作訓鞋在歷經(jīng)每天的摸爬滾打后,需要及時清洗晾干,收回的干凈鞋子得重新穿鞋帶,可王曉東無論怎么忙活也不能讓鞋帶兩端最后處于同一位置。這不,緊急集合號突然吹響,王曉東只能勉強蹬上作訓鞋,把亂穿一通的鞋帶胡亂拴上,從二樓一路狂奔到一樓。不想從后面沖上來的人,一下子踩上王曉東已經(jīng)散開的鞋帶。王曉東絆了一下,一個連身滾就摔到地上,一抬頭恰與排長惱怒的目光相對。“你瞧下一排和三排,瞧下人家的速度和隊列,你是不是成心來給我拖后腿的?六班班長呢?!”排長吼道。班副劉鐵趕緊小跑上前:“報告排長,班長今天到團部出公差了?!薄翱纯茨銈儼嗟娜硕啵 迸砰L咬牙切齒。劉鐵一臉嚴肅:“排長放心,王曉東同志我一定專門帶,保證把他帶成好兵!”說話間,哨聲四起,排長揮揮手,劉鐵拉起王曉東一溜煙回到隊伍里。

說到做到,劉鐵果然手把手開始教王曉東穿鞋帶、疊軍被、洗衣服。王曉東打心眼里感激,便在一個節(jié)假日邀請劉鐵和幾個好兄弟到營區(qū)外小食店里吃烤串。吃烤串光配汽水可樂還是不帶勁,王曉東便拎來幾瓶啤酒。劉鐵說:“哪敢喝酒?違反紀律了。”王曉東瞅瞅四周,嘿嘿道:“不怕,沒幾個人,瞧,角落那三個不也在偷喝嗎?明后天放假,又沒有什么事兒。喝點兒!”平時不大說話的衛(wèi)生員李浩然也在一邊慫恿:“沒事兒,咱就喝一點兒,意思意思?!眲㈣F就沒再說什么。平日很少喝酒,幾杯酒下肚便有點上頭,不多一會兒,幾個人便開始乘著酒興打鬧。忽然,一個皮夾子從劉鐵敞開的上衣里掉落在地,王曉東一邊憨笑著一邊撿起翻開看?!皢?,班副,這是你的全家福呀?”聞言,其他幾個圍了上來?!叭トト?,別看,人家的錢夾子里面有隱……隱私,不許隨便看?!蓖鯐詵|邊說邊嘻嘻笑著,把錢夾子交還給臉色有異的劉鐵。

晚上,趁著周圍沒人,王曉東湊過去問劉鐵:“你跟那個‘光混棒是一家子?”“嗯,劉光,他是我哥哥?!眲㈣F答?!翱晌矣浀盟闶且荒甑难?!”“我們是雙胞胎?!薄澳睦锟吹贸鰜硌??”“真的。你要保密啊……”

就在幾天前,綽號“光混棒”的劉光,第三次跟人打架,把班里一個東北大漢給打趴在廁所里。起因是那人嘴里不干不凈,罵了劉光的“娘”。據(jù)說,劉光一個飛腿掃過去,那個壯實的小伙子立馬倒在地上直哼哼,劉光的一只鞋也掉落在一邊,鞋墊飛到水池旁。劉光撿起掉落的鞋墊,抖一抖,塞進鞋子,穿上鞋,大步流星往外走,直到在樓梯口被兩個負責督查軍容風紀的戰(zhàn)士攔住。團里原本打算把這個屢次“作亂”的兵退回原籍,可全師大比武的結果出來,劉光名列第一,功過相抵,就罰了三天禁閉。

王曉東琢磨著,劉光是全團最有爭議的人物,而有著遠大前途的班副劉鐵,自然要盡量避開是非。于是,他從未將兩人關系的秘密透露出去。

一年后,輪到他們連上山了。在劉鐵的帶動下,由于高原反應頭疼了兩周才剛剛緩和一點的王曉東,也在工作之余,主動去炊事班幫廚。都知道,山上做飯是一件很難的事。從千里之外越過雪線運來的肉和菜,都凍得像鐵一樣,“咚”的一聲扔在盛著溫水的大盆里,一個小時后才慢慢解凍。水里漂著冰碴子,雙手浸在里面洗菜洗肉,冷得刺骨,手指立時凍得通紅。王曉東剛想叫喚出聲,側頭看見劉鐵像沒事人似的,正麻利地在洗一大盆土豆白菜,便默不作聲了。

那天恰好有團領導來調研,中午和連里干部戰(zhàn)士一塊兒吃飯,看劉鐵在飯?zhí)靡恢泵β?,便跟連長說:“那個小伙是誰?快讓他坐下來嘛!”于是劉鐵被連長招呼著入了座。指導員又順帶介紹了一下紅了臉的劉鐵:“劉鐵,很能干又肯干,工作踏實,是個好苗子?,F(xiàn)在是班長呢!”劉鐵小聲地糾正:“副班長?!钡⑷醯慕忉專呀?jīng)被團領導的洪亮嗓門完全蓋過:“好苗子就要好生培養(yǎng)嘛!將來提干、考學什么的,就要推薦這樣的好苗子!”

接下來的一年多,劉鐵當了班長,立了三等功,又入了黨,具備了一切優(yōu)秀士兵提干的條件。比他早出生十分鐘的哥哥劉光,依然是令連隊頭痛的頭號人物。王曉東不知道的是,很多次,劉鐵碰見劉光,主動上去招呼,可劉光都冷著臉,一副拒人千里的做派。

劉鐵一手帶出來的王曉東已經(jīng)是班副,跟劉鐵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一個晚上,王曉東拿著鐵剪子用力修腳上的繭巴,疼得齜牙咧嘴。修腳,幾乎是連隊里主要負責沿線巡查的一排二排的必修課,有人一只腳板一側就一連線生了五個老繭,如果不及時祛除,路都走不得。說起來奇怪,幾十號人,似乎只有劉鐵沒長繭子。王曉東對劉鐵表示羨慕:“老劉你這腳板神了,每天來回十萬步,居然什么事兒沒有!”“主要是我媽做的鞋墊好,我請她抽空給兩個排的兄弟都做上一雙?!眲㈣F說。

當時,王曉東只當劉鐵說的是玩笑話。

直到劉鐵的母親來到部隊,處理劉鐵的后事,王曉東才知道劉鐵真是說到做到了。劉阿婆帶了60雙嶄新的鞋墊——一排二排每人一雙。劉鐵的那雙穿在了腳上,最后和他的身體一起化成了灰。

劉鐵犧牲在巡邏途中,與一名故意制造事端的S國邊防軍人同歸于盡。劉鐵被評為烈士,大家同時也知道了,劉光是劉鐵的雙胞胎哥哥。

那天,在弟弟的追悼會上,劉光一言不發(fā),也沒有掉一滴淚。在徹底告別前,劉光突然立正,朝著弟弟的遺體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

許多年以后,在省軍區(qū)小禮堂舉行的向軍旗告別儀式上,中校參謀劉光行了最后一個軍禮。行禮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追悼會上的一幕。

“再見了,劉鐵?!彼谛睦镎f。

《回家》的音樂輕柔響起,劉光突然想到,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王曉東。

“兄弟,恭喜你,進了咱們市里的優(yōu)秀退役軍人光榮榜,今年‘八一前后開會表彰?!眲⒐庹f。他以為王曉東會立馬有個驚喜的反應。

“謝謝退役軍人創(chuàng)業(yè)聯(lián)盟的支持推薦。”王曉東倒是很平靜。

劉光說:“今年初你的體檢中心升級了,而且針對退役軍人有不少優(yōu)惠套餐,大家反響很好呢。繼續(xù)加油!”

王曉東沒有接話茬,半晌才笑著問:“哎,李浩然今天要到吧?”

“嗯,他昨晚還讓我發(fā)定位給他呢。他自己開車過來,明天一早回?!眲⒐庹f。

王曉東使了個眼色,那個漂亮活絡的大堂經(jīng)理便笑盈盈地去招呼服務員們動起來。

“用得著自己開車從省城到彭城?足足兩個半小時車程呢!一個大院長難道沒個駕駛員?”

“或許覺得公車私用不好?!?/p>

“這個李浩然呀,做事太一板一眼。原先三排長請他幫著弄張病假條,他倒好,‘這事兒我干不了。你說說,他不穿小鞋誰穿小鞋?還是我們排長覺得他有點本事,把他當自家兄弟看待。這不,你媽也給他做了二十多年的鞋墊。人呀,不管到了什么時候,那點性子還是改不了?!?/p>

“話不能這樣說,他真的是個能干的人,不然也不會一路干到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院長。他呀,最后可能會當將軍?!?/p>

“當將軍?那還得看他祖墳上冒沒冒青煙?!?/p>

劉光的印象里,王曉東和李浩然算得上關系深厚。往常王曉東提起李浩然,話里話外都贊其“能干”“有前途”,從未見他如此評說。這些說法里,顯然夾帶了不少私人怨氣。

“你怎么啦?聽上去,像是李院長開罪了你。戰(zhàn)友之間,不要帶情緒,有話敞亮說?!眲⒐庹f。

王曉東本想告訴劉光,這個李浩然實在是不夠意思。一個多月前拜托了他一件事——對王曉東來說是維系公司生存發(fā)展的大事,對李浩然而言,卻實屬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李浩然當時就不大爽快,口口聲聲“考慮考慮”“讓我想想該怎么做”,之后再問起,微信只回應一個“知道了”。

這個人呀,是不是官兒當?shù)迷絹碓酱罅耍茏右苍絹碓酱罅?,忘了根本了?還是說,有什么別的難以啟齒的東西?

正待開口,王曉東看見李浩然已經(jīng)到了。一件白色短袖襯衣,混搭著一條舊軍褲,一如既往地樸素甚至寒磣,任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大校,一個聲名顯赫的軍隊醫(yī)院的“一把手”。劉光也看見了李浩然,一邊大聲招呼著“老戰(zhàn)友”,一邊迅速從袋子里翻找出屬于李浩然的那雙鞋墊。一番簡單的寒暄之后,李浩然撫摸著鞋墊,擁了擁劉光的肩膀:“節(jié)哀順變,兄弟?!鳖D了頓,又說:“劉媽媽出事,你應該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我們醫(yī)院或許有辦法?!眲⒐鈸u搖頭:“這個病來得實在太突然,根本沒有什么余地?!?/p>

那個初夏的午后,劉光在初時的短暫驚愕后,迅速叫來120。在救護車上,劉阿婆已經(jīng)不能說話,劉光使勁握住她的手,靠近她的耳邊大聲說:“兒子現(xiàn)在有錢!您放心,就算花再多的錢,兒子也一定要救您!再說,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那么發(fā)達,您一定會沒事的!”作為回應,阿婆的手指緊緊扣住兒子的手背。從家里到最近的具備搶救能力的醫(yī)院只需要十分鐘,可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鐘時間里,劉光親身感受到母親的手心一點點變涼。剛到醫(yī)院,劉阿婆便失去所有生命體征,被宣布“死亡”。

“2023年5月9日16點47分?!?/p>

搶救室里,還有一個因為意外事故正在接受緊急救治的人,到處都是醫(yī)療器械或尖利或沉鈍的響聲,很嘈雜,但當醫(yī)生嘴里輕輕吐出這串年月日時分時,劉光頓時覺得四周異常安靜,靜得連一片樹葉掉到地上也能聽見。2023年5月9日16點47分,劉光徹底成為一個孤兒,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

“沒事兒!你還有我們,我們都是你的親兄弟。”李浩然扶住劉光的肩頭。他看到劉光眼里有點點淚光。

等到那兩人情緒慢慢緩和,王曉東想起了自己的那件正事。他走到李浩然身側,清了清嗓子,問道:“老戰(zhàn)友,我上次給你說的那個事,你看如何?”李浩然想了想,說:“這個事情容我再考慮考慮。一則,我們醫(yī)院自己有體檢中心,再介紹人到你們那里,恐怕不妥;二則,在職在崗的醫(yī)生肯定不能到你那里兼職?!痹捖涞刂螅瞧痰某聊?。劉光見狀,趕忙過來打圓場:“王總莫急,我看院長他們單位公號昨晚發(fā)布了近期醫(yī)風整治的新聞,專門提到不允許醫(yī)生們出去‘開飛刀什么的,你要理解院長現(xiàn)下的難處?!边@時那個大堂經(jīng)理款款而來,邀請他們坐到一旁品品茶。

茶是新茶,用彭城山里的泉水燒開來泡的,只見茶葉一根根在水里直豎起來。王曉東端起杯子,仔細打量著里面一根根翠綠針葉,自言自語道:“喲,還真的豎起來了。”

劉鐵犧牲后的第二年,連里有三個考學的指標,一個給了剛評上“優(yōu)秀士兵”的劉光,一個給了一直跟劉鐵比著干的陳大凡,還有一個一直沒定下來,王曉東想要這個名額,李浩然也很想要。

李浩然的父母,都曾是農(nóng)村的赤腳醫(yī)生,也因此,他一進部隊便作為衛(wèi)生員被重點培養(yǎng),注射包扎給藥樣樣都學得很快。李浩然有自己的遺憾。當年他高考發(fā)揮失常,只考上一所醫(yī)藥大專,也正是那年他母親得了大病,家里實在拿不出錢讓他繼續(xù)讀書。一咬牙,他撕掉了那份入學通知書,去了廣州,在那里跟著一個親戚干裝修。一個月還不到,他就覺得那些難纏的粉塵已經(jīng)牢牢貼在了他的鼻腔、咽喉、氣管和肺上,晚上一躺倒就咳個不停。他實在干不了這份收入頗高的日結工,又自告奮勇給裝修隊做飯送飯。一會兒有工友埋怨他給自己少打了兩塊紅燒肉,懷疑這兩塊肉進了他的肚子里,嘴里不干不凈罵了好幾天;一會兒包工頭又嫌他動作慢罵他偷懶。有一天下大雨,他騎車送飯的時候,摔了一跤,膝蓋小腿一片瘀青,不幸中的萬幸,一大桶飯菜沒打潑掉。結果晚到了十分鐘,那個矮胖男人便跳著腳對他一頓痛罵:“去你的摔了一跤,你咋不說遭車撞死了呢?”年末,他沒得活路干,便提前回鄉(xiāng),正好碰上征兵,想著另謀一條路,就入了伍。

話說,王曉東這樣的城市兵雖然從小受寵毛病不少,可是腦子靈活好用,所謂情商高,領導一舉一動什么含義清楚明白。農(nóng)村兵就不一樣了,老實肯干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是真的。李浩然當衛(wèi)生員,硬是把規(guī)矩弄成一根根硬杠子,不開病假條不給人多余的感冒藥也就罷了,關鍵他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這不,指導員讓他順手幫忙收拾一下房間,他不樂意了,“這不是我的工作”。慪得指導員臉發(fā)白,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而王曉東的身后,是一個班乃至一個排的支持,大家盡可能把榮譽都往他身上堆。

用戰(zhàn)友們的話來說,李浩然想考學,基本是做夢。沒有想到,夢也能成真,這中間只需要一個機緣。有一天李浩然下山去領藥,碰見了一起突發(fā)的交通事故,有兩個當?shù)匕傩帐芰酥貍詈迫划敿磳λ麄儗嵤┝伺R時的緊急處理——一個是胳膊上的強力止血,另一個則是氣管切開。“氣管切開”這一招,并非一個普通的連隊衛(wèi)生員能夠掌握的,此舉冒了極大的風險。因為搶救及時,那兩個傷員最終存活了下來,李浩然也因此受到上級表彰,立了二等功,還成了團里的學習榜樣。到軍醫(yī)大學臨床醫(yī)學系報到時,他還有些恍惚,感覺那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就像做夢一般。不管是善因得善果,還是老天爺特意眷顧,夢想終歸照進了現(xiàn)實。

到軍醫(yī)大學報到之前,李浩然特意請假回了一趟老家。他的父親和勉強能走幾步的母親,在院壩里里外外擺了八桌請客。倒退二十多年,西南的農(nóng)村能出一個大學生已經(jīng)是驚動十里八鄉(xiāng)的大事,更別提在鄉(xiāng)人心目中頂呱呱的軍醫(yī)大學了。何況,部隊的學校,一切免費不說,還發(fā)放生活費,并且出來就是軍官,多好的事??!

這八桌,明面上是他父母請客,但拿錢出來買酒買肉的是村支書,請廚子過來幫忙的也是他。

“你兒子可是給咱們鄉(xiāng)里縣里都長了臉的,我代表村子表達一點心意?!贝逯詈迫坏母改钢v。

村支書給面子,鄉(xiāng)人也跟著往上湊,老李家平時門可羅雀的院壩,連著熱鬧了好幾天。就在李浩然準備歸隊的前一天,同一個村組的羅阿婆急匆匆跑上了門,還沒進院子就大嚷著:“李家的快去菜地那頭看看,你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李浩然的母親一驚,手里的小盆立時打翻了,正淘著的白米潑灑了一地。聞聲而出的李浩然父親驚訝不已,攙著一瘸一拐的妻子隨著羅阿婆一起去看這個“奇觀”。李浩然本不信這些,但出于好奇,也跟著去了。

李家的六七個墳頭都在自家四分菜地的一側,長眠著李浩然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以及幾個長輩。夕陽的余暉下,隱隱約約可見曾祖父母的合葬墳之上,飄動著幾縷煙霧,看看四周,也沒有任何燒紙錢或者點火燒草的痕跡?!斑@分明是祖先顯靈,保佑你們。你看,福氣不就應在你家兒子身上?”羅阿婆跟李浩然父親說。她生怕這個年輕時吃過一些墨水的中年男人不相信,語氣格外篤定。片刻之后,李浩然父親跟妻兒說:“咱們一家子拜謝祖先吧!”三拜起身,李浩然腦子里仍然在想墳頭的煙霧到底是怎樣引起的——或許,只是一個路人不經(jīng)意間扔下的一個煙頭。

王曉東比李浩然晚一年進軍醫(yī)大學,但他只考上了護理學校。是的,二十多年前部隊就在培養(yǎng)“男護士”,雖然人數(shù)極少。在護校,王曉東動手能力差的弱勢再次顯現(xiàn)出來,實踐科目幾乎都游走在及格邊緣。但王曉東長得帥,能說會道,文字表達能力強,這些自是優(yōu)勢。那一年,護校參加軍醫(yī)大學的新春文藝會演,要出一個快板節(jié)目,護校女孩子多,能歌善舞,多才多藝,關鍵是缺一個新穎提神又上高度的好本子。自己人寫吧,誰會呀?上外面找人寫吧,那些區(qū)作協(xié)會員都動輒要價大幾百。為難之際,王曉東主動請纓,三天時間就拿出一個腳本。護校的幾個領導一看,都翹大拇指?!皼]想到咱們這里還有個筆桿子哇!”護校的快板得了軍醫(yī)大學新春文藝會演的一等獎,王曉東“能寫”的名氣也傳遍了大學。

新春會演時,王曉東站在大禮堂的后臺,得意洋洋地看著那八個青春靚麗的女學員流暢地打快板念唱詞。此時此刻,李浩然正立在一具人體骨骼標本旁邊,緊張地記下每一塊骨頭的名稱和位置——他是以給解剖實驗室管理員幫忙的名義來的,還有十分鐘,管理員就要鎖門了。

畢業(yè)后,王曉東被分到X師醫(yī)院,但他實際上沒有到科室上過一天班,因為從報到起他就被借調到師政治部幫助工作了。

王曉東畢業(yè)后第一次見到李浩然,是在雪山上。那時王曉東已經(jīng)正式成為X師政治部的一名新聞干事,因為報道成績突出被Z軍宣傳處抽調,來到老部隊做一個專訪。團政委親自接待王曉東,帶著他一起上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某營??赐鯐詵|時不時按壓太陽穴,團政委便叫人喊駐隊軍醫(yī)給他瞧瞧,再開點藥?!白屇娦α恕!蓖鯐詵|有點不好意思,“入伍后我在這里待過好幾年,自認為對高原反應已經(jīng)有免疫力了,所以臨行前也沒做準備?!睅追昼姾螅弊由蠏熘犜\器、手里提著藥箱的李浩然到了。

晚上,在李浩然堆滿醫(yī)學書籍和人體器官模型的房間里,王曉東和李浩然聊了起來。原本,軍醫(yī)李浩然并不想和機關干部王曉東有太多接觸,無奈,晚飯結束時王曉東在飯?zhí)瞄T口等到了他。

“我記得你實習時都是在外科輪轉,回到老部隊,你的專業(yè)用得上嗎?”王曉東問。

“我在這里的專業(yè)是幫廚,給領導寫總結。當然,也給人開點藥,偶爾給動物做點小手術。他們叫我‘獸醫(yī)呢?!?/p>

李浩然指著門口搖尾巴的一條大狗,說:“在這里它不好找老婆,每年都要瞎叫喚亂尿尿,把廚房里的面粉袋都咬得稀巴爛,我把它給閹了?!?/p>

三年后,李浩然再次打報告申請考研。他刻意對王曉東隱瞞了此事,卻有戰(zhàn)友悄悄跟王曉東通了氣。王曉東跟軍里干部處一個副處長是哥們兒,這個副處長恰好分管在崗干部上學這塊。王曉東甚至沒有專門找他說這件事,只是在某個會上碰見,順便把事情一講,叫什么名字,哪個單位的。后來,李浩然考研一事,在團里一路綠燈。李浩然直到最后,才知道王曉東悄悄幫了忙。

李浩然千恩萬謝。王曉東電話里一片云淡風輕:“舉手之勞,不足掛齒?!?/p>

李浩然考上了軍醫(yī)大學一位著名教授的研究生?;氐侥感5漠斕欤》晖鯐詵|過來參加一個全系統(tǒng)的重要會議,兩人晚間在一個小飯館相聚。據(jù)說這家館子雖說門臉小,做的菜卻很不錯。李浩然懷著感恩之心請王曉東吃飯,自然點的都是招牌菜,不想王曉東笑著說:“別點些中看不中吃的,還是咱們以前在雪山上就喜歡的老幾樣——哎,大姐,有紅燒牛肉和香煎帶魚沒?來兩盤!”就著幾道簡單的菜,兩人喝了個痛快。

“豎起來了,說明茶好?!眲⒐饨幼⊥鯐詵|的話頭。

“唉,這兩年有了脂肪肝,事情多接待多,身體跟精力都大不如前。好在現(xiàn)在部隊有禁酒令,平時也就不喝酒了。嘴里寡淡,平日喝茶少,喝咖啡多一些?!崩詈迫伙@然聽出了王曉東方才話里暗藏的譏誚,也順勢移開話題。

之前碰了釘子的王曉東,并沒有停止對茶的演繹和發(fā)揮?!耙艺f,還是得多喝茶,喝茶不簡單,還能從中悟出許多人生的道理呢!就像在滾開的泉水里能豎起來的好茶,也得有人識貨,有人采摘,對不對?”說話間,王曉東扭頭看向李浩然,“王院長,我記得你們那一批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畢業(yè)的學員,大部分都還在基層吧?像你這樣最終進了大醫(yī)院又做了一把手的,屈指可數(shù)?!?/p>

“那真得感謝你,還得感謝我的導師,感謝部隊的政策越來越好?!崩詈迫徽f,“是你幫助我,讓我在最困難的時候得到了考研的機會;我的導師想方設法把我調到了他的科室;再往后,部隊越來越重視專業(yè)技術人才培養(yǎng)……所有的一切加起來,才讓我慢慢走到了今天?!?/p>

王曉東聞言笑笑:“說到底,咱們都是穿著劉媽媽做的鞋墊的好兄弟,遇事必得互相幫襯。你以后前途遠大,我們還得仰仗你多多關照呢!”

李浩然未及答言,倒是劉光感慨起來:“誰能想得到呢?一人一個命啊!”

當年,劉光生得俊俏白凈,在新兵連就有幾個老兵想把他當軟柿子捏。

“你捏不捏得動我,試試看?!眲⒐庖е涝谛睦镎f。

一個周末,劉光正在和幾個戰(zhàn)友玩彈子棋,班長突然拍拍他的肩膀。“走,給你交代點任務?!眲⒐庹酒鹕?,跟著他走到水房,只見洗衣池邊放著好幾雙沾滿污泥的球鞋,鞋里還擱著揉成一團的臟襪子?!斑@周輪到你洗了,洗干凈點。”班長交代。

劉光走近,用手劃拉幾下,兩個指頭挑起襪子?!斑@是什么臭玩意兒,拿去扔垃圾桶!”說罷,直接扔到地上?!澳氵@是什么態(tài)度?!”班長沖過去拎住劉光的衣領,作勢要動手。劉光一點也不畏懼,用刀片一般鋒利的目光狠狠盯著他。這個班長帶過不少新兵蛋子,卻沒有遇到過一個像劉光這般的。瞧瞧,如此倔強兇悍的眼神,任誰看了都心頭發(fā)顫。察覺出班長手軟,劉光不屑一顧地歪嘴笑著,一把推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沒有誰能用欺凌的方式讓劉光屈服。少年喪父失去庇佑,要和善良溫和的母親以及老實憨厚的弟弟在人來人往的街面討生活,劉光只能讓自己渾身長出尖利的刺。從新兵連到雪山之上,劉光一直是鼎鼎大名的刺頭,直到劉鐵犧牲。

送別劉鐵那天,劉阿婆流著淚給兩個排的戰(zhàn)友挨個送鞋墊?!澳銈兌际呛煤⒆??!薄皨寢專覀冇肋h都是您的孩子!”59個年輕的聲音一起響亮地回答。一直默不作聲的劉光,瞬間被震住了。沒人知道那一個瞬間他在想些什么,甚至他自己都不曾覺察,某種轉變已經(jīng)不著痕跡地發(fā)生了。他只知道,作為媽媽的兒子、劉鐵的親哥哥,要代替熱愛軍裝的劉鐵好好活下去。只用了一年時間,常常滋事的大刺頭,就變成了門門評比名列前茅且循規(guī)蹈矩的“優(yōu)秀士兵”。王曉東等人對劉光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不覺就把對待劉鐵的那份情誼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劉光也從心里認下了這幫兄弟。

從陸軍指揮學院畢業(yè),劉光先是在某集團軍炮兵團當排長,幾年后在一個新成立的信息化作戰(zhàn)連隊擔任連長。對于未來,他原本有著許多設想,但奈何配合默契的搭檔指導員因為沒有處理好“男女關系”而被迫轉業(yè),新來的指導員一門心思想著“穩(wěn)扎穩(wěn)打”“安全第一”,而一直未能如愿。連長和指導員之間的不睦,即使刻意掩飾,也總有細節(jié)暴露出來,連隊的官兵都看得明白。漸漸地,有人開始選邊站,連隊的氛圍變得越來越怪異。

與新搭檔徹底撕破臉,是在劉光自告奮勇從團部接了一個全新的訓練科目回來之后。無論是實施方案,還是訓練時間和地點,甚至人員拉動,新搭檔都只是口頭答應,而實際上一直在變著花樣拖延,直至到了驗收時間,出現(xiàn)了令人失望的結果。劉光主動承擔了全部責任,回來,差點一拳揮到指導員的臉上,幸虧被人拉住了。

理想落空以后的劉光,再次成為一個備受爭議的人。他受不了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后來托人想辦法調到了省軍區(qū),在機關做了一名參謀。遠離了火熱的一線,在漫無止境的調研、材料和會議里,劉光感覺身上的活力一點點被抽離。

副團職中校劉光提出轉業(yè)那天,剛好領導找他談話,組織上準備任命他為副處長。劉光委婉地拒絕了,然后直接說出自己準備脫軍裝的想法。一時間,這件事成了整個省軍區(qū)機關的“頭條新聞”。但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能阻止劉光下了決心要做的事情。就像那次非戰(zhàn)爭軍事行動演練。

預案中,“受災群眾”撤退是分陸路、水路兩路進行的。前一天天氣預報講夜間可能有冰雹發(fā)生,劉光好意提醒了演練的導演組,但導演組卻沒有當回事兒。“天氣預報只是說可能嘛,也就是不一定。那些大件搬進去再搬出來,太費勁了?!?/p>

凌晨兩點,冰雹不由分說落下來,大的如孩童拳頭,小的如蠶豆一般,砸到地上梆梆作響,停在人工湖里的十來艘充滿氣的救生筏被大大小小的冰雹打得千瘡百孔,到了清晨一看,一個個就像泄了氣的大皮球。演練定于七點鐘開始,這時再從二十公里外的倉庫運送物資過來已經(jīng)來不及。因為當天有上面的領導來視察,于是導演組組長臨時決定演練時取消水路救援。沒想到劉光堅決不依:“陸路水路缺一不可,要知道,我們的演練背景可是臨江的抗震救災行動呀!”

“你知道不?上級領導馬上就要到了,司令員、政委陪著他一塊兒過來,這期間不能有半點紕漏!演練背景?!演練背景領導他哪里知道!他只需要知道我們這場演練在他面前是成功的!”導演組組長大吼。

組長是個滿臉鐵青的大漢,他的吼聲,如平地驚雷,是足以讓人膽寒的。據(jù)說他曾經(jīng)吼哭過組織處那個潑辣干練的女處長,只因她在他忙著查看新版地形圖的時候來問他要年終總結材料;他還吼跑了營房處的老肖,原本老肖是為了室內考核場地幾處損壞來找他興師問罪的……但這位組長的大吼在劉光面前喪失了威力,劉光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隨意修改預案等同造假,如果您執(zhí)意造假——第一,我不參與這場演練;第二,我有義務向上級領導說明情況?!?/p>

最后的結果是,導演組宣布演練因故推遲到八點半進行,所有的救生筏全部到位,水陸兩路同時推進。成果顯而易見,上級領導不僅表揚了這場演練,而且還說要在系統(tǒng)里推廣這套訓練方法。幾年后的一次重大災害救援行動中,這套方法在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

在整個省軍區(qū)機關,劉光數(shù)年來都是一個這樣又倔又牛的存在。

脫掉軍裝的劉光,沒有走轉業(yè)“計劃安置”的老路,而是選擇“自主擇業(yè)”,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個家政公司。那是2015年。

所有人都認為,憑著王曉東的文才和情商,從軍之路必定有始有終,進軍隊干休所是必然的歸宿。包括王曉東自己也這樣認為,這是他的目標。自從當年轉行做了政工干部,王曉東一路順風順水,從X師政治部宣傳科干事到副科長、科長,再到Z軍政治部組織處副處長、處長,直到在一次推薦典型的時候,突然栽倒。

那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學習建功標兵”評比。這次軍里重點推薦的是一位30歲出頭、擁有一個一等功和三個三等功的副團長。為了確保他能被評上,王曉東將Z軍近五年來所有的先進人物的突出事跡給篩了一遍,把六七個他認為“拿得上臺面”的事跡湊到了那個副團長的申報表格里——多年來,經(jīng)王曉東妙筆生花報上去的“先進人物”幾乎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典型,這一個也不能例外。何況,他剛剛到達處長的位置。

是呀,前途無量的王曉東是戰(zhàn)友中的佼佼者,每次戰(zhàn)友聚會都被簇擁著坐“上座”的人,何事在他手里不成?

當然,事情一開始也像以往一樣非常順利。這位副團長成為典型,媒體紛至沓來采訪,王曉東帶著幾個主力干事熬更守夜弄出的事跡材料也成了“新聞通稿”。不久之后,各大報紙版面的顯著位置都刊發(fā)了這位典型的深度報道——這些報道混合了五個不同的人的故事。

這五個人,有的仍在Z軍下屬單位,看到這些報道,先是眼珠子瞪圓吃一驚,然后深吸一口氣,把報紙揉成一團,恨恨地扔進了垃圾桶,此后不再提這件事。有的調出了Z軍,看到某典型的新聞報道里,竟然寫的是自己的事跡,想著去說理,但好歹被理智給勸退了:算了吧,不去做那個“多事之人”。這些還好,偏偏有一個人,恰逢剛轉業(yè)到某三線城市的一個局里,他在一次作戰(zhàn)行動中立過二等功,這件事全局都知道,也是他在局里能夠取得“實職”的關鍵??墒寝D眼間自己的英雄事跡卻跑到別人身上去了。這個人一時間遭到了地方領導和同事的質疑,人家甚至懷疑他那個戰(zhàn)時二等功“有水分”。一氣之下,他向某中央媒體揭發(fā)了“人物事跡造假”。

典型假事跡,這還了得!

從上追到下,王曉東自然要承擔主要責任。政治部主任告訴他,他的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條是背著處分調到基層去,另一條是明年轉業(yè)。

懷揣著沉重心事參加一年一度的戰(zhàn)友聚會,王曉東只能強打精神,跟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天劉阿婆帶著一袋鞋墊,也來參加聚會,就坐在王曉東身邊?!澳憧囱剑瑧?zhàn)友走著走著就散了,各奔東西,有的都不再聯(lián)系了。要我說,情誼是第一位的,無論走到哪里,成為什么人,往這里一坐都是兄弟,穿上我做的鞋墊,都是我的好兒子?!彼贿呎f,一邊輕輕撫著王曉東的后背。那天王曉東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大哭。第二天,他告訴政治部主任,他選擇第二條路。

那是2016年。劉光的公司已經(jīng)有40多名員工,公司總部遷往新興的彭城,還計劃著要開設當時很吃香的“月子中心”。

也是那一年的戰(zhàn)友聚會,李浩然缺席了。他作為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醫(yī)教部主任,被抽調到非洲某國參加一次重要的對外醫(yī)療援助。

數(shù)年后,有戰(zhàn)友評價說,正是那次援外行動讓李浩然“發(fā)跡”了。李浩然聞言,苦笑著說:“知道嗎?那種傳染病你們都沒見識過,染上的話死亡率高得嚇人。我被抽到的時候,腦子里轉出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沒那么崇高,我是人,我也怕死呀!但軍令如山,我必須帶這個頭。你們知道嗎?我臨走前寫了一份遺書給家里人。”在異國,李浩然寫起了戰(zhàn)地日記。他之前并沒有寫日記的習慣?;貒?,他跟自己的老婆說:“要是死在外面了,這個日記本也算一份遺產(chǎn)?!?/p>

接收重癥患者的前一天晚上,對外援助醫(yī)療隊才把千瘡百孔的兩層舊樓,迅速布置成能夠高標準防護烈性傳染病的病房。紅區(qū)是污染區(qū),黃區(qū)是半污染區(qū),綠區(qū)是清潔區(qū)。醫(yī)療隊員們在門口張貼了消毒程序:關門、洗手、相互噴灑消毒液;洗手、脫隔離衣;洗手、脫面屏及防護服;洗手、脫外層鞋套。早上8點,特殊戰(zhàn)場戰(zhàn)鼓擂起,十余名異國重癥病人陸續(xù)到達。紅區(qū)是直接接觸患者的區(qū)域,是戰(zhàn)場前沿所在。李浩然是醫(yī)療隊副隊長,他的任務是協(xié)調和監(jiān)督,所以,他也是第一批踏入紅區(qū)的戰(zhàn)士。

“第一組人員全部到位!”

李浩然和隊友們一起挺直腰板,步入更衣室。掌聲響起。

“我真的是害怕呀。第一次穿戴防護服,我用了一刻鐘,手心里滿是汗。之前見識這種新型烈性傳染病是在電腦屏幕上,隔著大洲大洋,如今猛獸就在身邊,舍命相搏,生死一線?!崩詈迫辉诋斕斓娜沼浝飳懙?。

三個月以后,打了勝仗的李浩然回國。穿著便裝的王曉東和劉光一起去機場迎接他,兩個人擠在鮮花簇擁的人群里很不顯眼,可戴著N95防護口罩的李浩然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站在飛機舷梯上朝他們使勁揮手。

“是啊,命運無常。”王曉東說,“幾年前離開部隊時,我想過許許多多可能的歸宿,但從沒想過我居然做起了跟醫(yī)院有關的事?!?/p>

2016年底,聽說王曉東決定轉業(yè),戰(zhàn)友群里炸開了鍋。大家私下都給王曉東打電話出主意。

“你傻呀!不要輕言轉業(yè),再難都要咬牙堅持下去,萬一前頭有轉機呢。過幾年軍人‘職業(yè)化了,干到退休是最好的?!币粋€戰(zhàn)友告誡王曉東不要短視。

但王曉東沒法告訴這個一直身處基層的戰(zhàn)友,自己驕傲的東西已經(jīng)坍塌了,實在沒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

“那你選擇計劃安置還是自主擇業(yè)呢?”有戰(zhàn)友問。

“我肯定選計劃安置呀。這么多年下來,我除了能寫點東西,哪有其他特長!再說,人活著總得有個自己的圈子,不能還沒老就開始過老年人的生活吧。”王曉東回答。

“這個吧,其實各有優(yōu)劣。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生自主擇業(yè)出去,那些省里的大醫(yī)院搶著要,年薪百萬的有的是。你也可以挖掘一下自己的特長,寫小說也可以掙錢呀?!崩詈迫徽f。

“我能跟你們醫(yī)院的專家比嗎?再說,我哪里能寫什么像樣的小說,充其量就是業(yè)余水準。”王曉東哭笑不得。

“在部隊干了大半輩子,從此換個活法看看世界也是好事?!眲⒐鈱捨客鯐詵|。

“唉,慢慢來吧?!蓖鯐詵|說。

過去,王曉東一年只有20天探親假,加上機關事務繁重,很少有時間回省城,所以,過去他從未用心感知過自己與這座南方城市的聯(lián)系。但這次歸來卻大不一樣,王曉東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將會與這座城市緊緊相連,便不由自主地開始關注起城市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早上常常轉到街角花園,花園里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大爺坐在一條長椅上吹竹笛,笛聲悠揚,讓人暫時忘記了心事。王曉東站在那里可以一刻鐘不挪步。

上午沒事,王曉東甚至能在街上閑逛到十一點半,他路過一個又一個小食店、豆花店、江湖菜館、串串香、老火鍋……行至每一處,王曉東都駐足停留,往里瞧瞧。熱情的老板娘立馬迎上來:“大哥,吃點啥?干鍋雞、泡椒兔、太安魚……”王曉東這才回過神來,說:“哦,我只是看一看?!崩习迥飹吲d地背過身去,王曉東倒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我也開個店試試?畢竟,這件事新鮮……腦子里轉著,扭頭卻瞥見斜對面的一個局級機關,雖說深藏鬧市,看上去卻莊嚴肅穆得很,與市井的繁華熱鬧形成鮮明對比。一看見這個,王曉東的心里便緊了緊。

前些天,一位老領導幫著他聯(lián)系了一個據(jù)說今年有團以上軍轉干部編制崗位的機關單位。開始一直想約著單位管事的領導吃個飯,但別人始終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最后,要他帶著簡歷上門一趟。他精心準備一番,拿著花四十多元制作的簡歷去了。結果,那位領導臨時開會,讓人事處處長接待他。那位三十出頭的處長剛跟他聊了沒幾句,就來了一個電話。處長背過身去,低聲接電話,足足講了將近半個小時。等他掛掉電話,王曉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去他的!”王曉東走到大門口,手一伸,準備把那本厚厚的簡歷扔進垃圾桶。不過,他只是做出了這個動作——畢竟扔了還得重新做一本,又得花個幾十塊,太浪費。

回到家妻子問起這個事,他故作淡定地玩著手機,說下午沒見著人?!澳悄愕媒o人說一聲??!”妻子說。王曉東實在聽不得女人嘮叨,就勉為其難地給那個領導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下午已經(jīng)去過了。兩個小時后,那位領導回短信了:“抱歉,我又問了下,我們單位今年沒有團以上軍轉干部的接收指標。你們到地方,算從零開始,什么事都要做最壞準備?!蓖鯐詵|看完,便默默地刪除了這條信息。他沒有對妻子再講起這件事。

“走,晚上聚聚?!边@天,又一次沒送出簡歷的王曉東突然接到劉光電話。傍晚,劉光約了幾個新朋友在一家特色小館聚餐。這幾個朋友,都是走計劃安置的軍轉干部,到地方有四五年了。

“我走的時候好多同事都選了自主擇業(yè)。我呢,當時怕成了沒人管的‘社會閑人,害怕小孩上學沒有辦法,害怕自己沒有人脈資源,就堅決選了計劃安置。開始聯(lián)系到一個國直機關,但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去成。最后分到法院,因為不懂專業(yè),安排到后勤處,越來越邊緣化……”

“你好歹還弄了個后勤處副處長,我有個戰(zhàn)友更慘,四十歲的團政委分到某局做調研員,處長才三十五歲,同事都是些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因為不懂業(yè)務,只能‘打打雜……平時大家面子上勉強還過得去,直到年末的一天,一個年輕同事做好一份文件,直接吆喝他:‘那個老蔣,你要沒啥事,到市里去送份文件!”

“我去單位的時候,就知道那個地方有兩三個圈子,我就想著自己好好干活就行,什么圈子也不去沾染。可是,你不進圈子,一些事情自然沒有你的份,誰都想推的爛活兒,可能就到了你的手里。這不,一個事情爛了尾,我還要受牽連挨處分。”

……

大家一人一小瓶白酒,小酒下肚,關于轉業(yè)的話題和故事越來越多。那一晚,王曉東腦子始終很清醒,他坐在一旁靜靜地聽朋友們談笑,任由心中那點幻想的小火苗暗淡下去。

看王曉東一臉失落,劉光拍拍他的肩膀,說:“要不,跟我一樣,自主擇業(yè),出來創(chuàng)業(yè),活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我再想想吧。”王曉東說。

半個月后,王曉東主動約了劉光出來喝茶,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好的地兒。

王曉東說的那個茶樓緊臨長江,位于江岸旁一個巨大的石坡頂端。這個地方是王曉東閑逛時發(fā)現(xiàn)的。省城一年四季溫度都不低于5攝氏度,夏季空氣帶著明顯的潮熱,閑坐坡上喝茶,江風吹拂,清爽宜人。坡下正對著滔滔江水,這個時節(jié)江面甚寬,扭頭亦可見大橋。橋是斜拉索結構,一公里長的橋身有百余根平行鋼絞線,遠看似一把古弦琴,很是優(yōu)美。

王曉東和劉光找了一個安靜的位置,相對而坐,喝著當年的秀芽,一邊東一句西一句隨意聊著,一邊透過落地玻璃看大橋。王曉東告訴劉光,他一直認為斜拉索大橋起關鍵作用的是中間那座主塔,兩側各數(shù)十根斜拉索只是輔助,甚至是裝飾。略通建筑工程的劉光聽完他的見解,哈哈大笑:“主塔是拉索的依靠和定位,每一根拉索都不可或缺,絕對不是刻意造型。那些斜拉索起的可是關鍵作用,分擔了橋身的全部重量?!彼嬖V劉光,眼前的這座大橋,拉索噸位創(chuàng)了世界之最。

“拉索是金屬做的,天長日久也會出故障或者老化呀,突然壞了幾根怎么辦?”王曉東疑惑著問。

“這樣的大橋,都會定期進行精密檢修,一根根更換拉索。換下的拉索,也都有新的用武之地?!眲⒐饣卮?。

這一年的年末,王曉東到區(qū)里的軍轉辦辦理自主擇業(yè)手續(xù),工作人員看看他的檔案表格,意味深長地說:“你在部隊是做行政的,像這種情況一般都會選計劃安置,你怎么選自主擇業(yè)呢?”王曉東笑笑:“各有各的想法吧?!?/p>

剛出來時,王曉東試過做面館,跟風弄過咖啡店,還開過社區(qū)超市,可都以失敗告終,最長的生存期也沒有超過一年。那時,做家政公司漸漸闖出一條路子的劉光,已經(jīng)成為省城退役軍人的優(yōu)秀代表,他牽頭成立了一個“退役軍人創(chuàng)業(yè)聯(lián)盟”,招攬各行各業(yè)加入。為了支持老戰(zhàn)友,劉光把自家月子中心的“產(chǎn)婦復原體檢”項目交給王曉東來打理。王曉東在這個聯(lián)盟的扶持下,從劉光那里盤下體檢中心,自己做起了老板,越做越帶勁,業(yè)務版圖也越拓越大。

“這就是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我當初護校畢業(yè)了直接到醫(yī)院,說不定現(xiàn)在人脈更廣,業(yè)務更熟,搞個集團公司都不是夢。結果去做政工干部寫材料寫領導講話稿,熬更守夜耗了那么長時間,頭發(fā)寫禿了,腰椎間盤也寫突出了,你說值不值?”王曉東感嘆道。

“我說值!一個人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做鋪墊?!崩詈迫换卮?。

突然,群里有人開始發(fā)紅包。然后一個接一個,紅包雨紛紛而下,很是熱鬧。

“這是戰(zhàn)友們歡迎從老部隊歸來的陳大凡!”劉光興奮地說,“之前他就很肯定地答復過我,這段他正好休假。”

“我起碼有五年沒見著他了?!崩詈迫欢似鸩璞抗庾⒁曋S著水溫漸漸降低而沉入水底的茶葉。那些茶葉雖然不再驕傲地懸立于水中,卻在杯底將葉片慢慢展開,竟有一種花瓣般的姿態(tài)。

王曉東扭頭瞅瞅李浩然,打趣道:“你應該也不大方便見到這位戰(zhàn)友吧?”

“哪有,哪有……”李浩然訕訕笑著。

五年前,隨著新一輪軍隊改革的鋪開,附屬醫(yī)院精簡整編,合同制聘用員工的去留是整改的一項重點。作為分管業(yè)務的副院長,李浩然無暇關注后勤人事方面的繁雜事項。他不知道,老戰(zhàn)友陳大凡的妻子羅玉蘭多年前已經(jīng)悄然入職了醫(yī)院,在門診大樓三樓的收費窗口工作。就在這一段,羅玉蘭每天都惴惴不安,生怕“領導談話”會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不是李浩然不關心陳大凡,而是陳大凡壓根兒就不愿把自己家的事告訴他。先前,李浩然只在戰(zhàn)友聚會上得知羅玉蘭帶著孩子落戶省城,在一個國企當出納。還有一件事,陳大凡的孩子九歲時就得了腦瘤——這件事陳大凡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羅玉蘭為了照顧孩子而辭了職,后來孩子病情好轉,未來的持續(xù)治療又需要錢,羅玉蘭才重新出來工作,可那個緊俏的國企崗位回不去了。陳大凡知道李浩然是醫(yī)院領導,很多事情只需要他開口打個招呼就妥了,可他偏不。他硬是七拐八拐托了許多關系,才把快四十歲的羅玉蘭弄進醫(yī)院做了臨聘人員。

陳大凡本是看不上李浩然的??床簧系娜?,他不屑于去麻煩。

當兵那會兒,陳大凡跟劉鐵一個排,劉鐵是六班長,陳大凡是四班長。陳大凡事事都與劉鐵比著干。跟凡事都喜歡擱在心上的劉鐵不同,陳大凡的喜怒愛恨都寫在臉上,他最瞧不上的就是懦夫——沒有血性沒有骨氣的懦夫,他身邊就有這樣一個,那就是衛(wèi)生員李浩然。算起來,陳大凡與李浩然相處時間最長,知道的故事也最多。在連隊的時候,領導認為李浩然是個“眼里沒活兒”的衛(wèi)生員,有人瞧他“爹不疼娘不愛”,老是欺負他,甚至罵了他的“娘”,他也只是臉色鐵青拳頭握緊,連個響屁也放不出來。有次他遭欺負時正巧陳大凡路過,陳大凡替他打抱不平,要幫著“打回去”,他卻唯唯諾諾地說“不想惹是生非”。后來,陳大凡步兵學院畢業(yè)分回老部隊當排長,看到軍醫(yī)大學本科畢業(yè)也分到團里做軍醫(yī)的李浩然,依然處處被人拿捏,依然還是那副窩囊樣兒,更加看不慣。所以,不論李浩然讀研后命運如何改寫,驕傲的陳大凡只記得那個在連隊里不討人喜歡又常被欺負的“小個子”。

很多次戰(zhàn)友聚會,陳大凡圍著幾張桌子走一大圈,給戰(zhàn)友們敬酒,唯獨忽略掉了李浩然。但李浩然似乎并不在意,他也挨個敬酒,走到陳大凡面前,還是喊一聲“老戰(zhàn)友,好兄弟”。陳大凡勉強擠出一絲笑,碰碰杯抿一口就坐下了。

那天,剛剛開完會回到宿舍,陳大凡就接到了羅玉蘭打來的電話。羅玉蘭先是痛批他這么多年蹲在雪山從不顧家,接著哭訴自己在單位正在遭遇的危險處境?!邦I導說了,像我們這樣的臨時工,至少裁掉一半。你說說,我年齡不占優(yōu)勢,學歷不占優(yōu)勢,在單位可有可無的……這個班,上不上于我個人不打緊,關鍵是不上班,家里就少了一筆收入,這筆收入剛好維持孩子的醫(yī)藥費檢查費。你不是有個戰(zhàn)友是醫(yī)院領導嗎?你得找他說說呀!”

“可是,我們平常關系一般……”陳大凡很是為難。

“這個時候你還在繃著?去你的面子!去你的一堆破理由!火都燒到自家院墻了,還顧及那些干什么?!”羅玉蘭在電話那頭哭罵。

“我跟你說,我……”話還沒說完,羅玉蘭已經(jīng)掛掉了電話。再打過去,關機了。

艱難地思索了幾天之后,陳大凡給李浩然打去了電話。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對方掛斷了。

此時,李浩然正在醫(yī)院黨委會上為兩個醫(yī)學博士的調動而與政治部主任爭論。這兩個人,已在高原工作近八年,這些年一直沒有放棄專業(yè)和進修,一個主攻肝膽外科,一個主攻血液科。李浩然希望醫(yī)學人才能有發(fā)揮專長的機會?!案咴吔能娽t(yī),現(xiàn)在真有就地給病員傷員治重病、動手術的條件和機會嗎?難道大家真的不知道那里‘小病不用治、大病抬下山的真實情況嗎?”政治部主任卻攤攤手:“好呀,如果隨便開口子,人人都想著往大城市跑,那基層一線官兵的健康,誰來保障?”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交鋒很激烈,李浩然自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接任何電話。最后,醫(yī)院政委站了李浩然這邊,同時還透露了一個信息,基層與軍以上醫(yī)院輪轉制度很快就要實施。

中午十二點半會議才結束,李浩然看了看手機上的那個陌生電話——顯示來自某高原城市。他不由得皺了皺眉。他擔心這是那兩人原單位打來的,這樣的調動本來不易,加以阻撓的情況屢見不鮮,他已遭遇多次,次次與對方唇槍舌劍。他猜測這是要調動的人打來的,但他從未給他們留過電話。任何事情沒有定下來之前,他不愿去給人承諾,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即使現(xiàn)在過了黨委會,他也不愿讓對方為此過分感激他。猶豫間,那個電話再度打來,他接起,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陳大凡找他。

“戰(zhàn)友,好久不見。這樣的,我有個事想麻煩你……”陳大凡說得很慢,很客氣。

聽完陳大凡所述,李浩然說:“高原軍人的家屬不容易呀,我一定關注這件事?!边@時候,他立刻明白過來了,前些天帶著一大堆禮物上門找他的女人是誰。

羅玉蘭那天自己想辦法問到了李浩然的住處,又買了一個水果牛排大禮包,直接找上了門。她怕先打電話被拒絕,準備敲開門后再做自我介紹。哪知道李浩然家的阿姨隔著貓眼看見一個陌生人帶著一大堆禮物,就死活不給開門。后來,阿姨把這事說給了李浩然聽。不讓帶禮物的人進門,是李浩然給家里所有人立下的規(guī)矩。

與陳大凡通完電話,李浩然立刻向院務部打聽這次裁減臨聘人員的情況。晚了,就在三天前,第一批通知已經(jīng)到位,羅玉蘭赫然在列,離職手續(xù)已在辦理中。

李浩然在短信里簡單告知了陳大凡這個結果,并且附上了一句“抱歉”。

“沒事。”陳大凡回復道。此后,兩人再無更多聯(lián)系。

“陳大凡到了!”王曉東看到了一個新的群消息,興奮地通知大家,“他剛下出租車,馬上進來?!?/p>

“幾年不見,大家一定要多喝幾杯!”劉光很是興奮。

幾分鐘后,陳大凡大步流星地走進茶室。他張開孔武有力的雙臂,一把抱住劉光:“兄弟,節(jié)哀?!?/p>

劉光從袋子里拿出一雙寫了名字的鞋墊,遞給陳大凡。

接過鞋墊,陳大凡的眼圈立時紅了。

他還記得,當年在雪山下劉阿婆給大家分送親手做的鞋墊的情景。當她在劉光的指引下走到陳大凡跟前時,除了送他鞋墊,還從隨身的包里另掏出一副棉手套遞給了他。“劉媽媽,我有部隊發(fā)的手套……”陳大凡說?!昂⒆樱抑滥?,之前劉鐵在電話里總是提起你,說你特別能吃苦,訓練弄得滿手都是繭子,天一冷又長凍瘡。我這雙手套保暖又輕便,樣式也和你們發(fā)的手套差不多,拿去戴吧!”劉阿婆笑著說。

劉光拍了拍陳大凡的肩膀,陳大凡回過神來,擦擦眼角,趕忙招呼其他戰(zhàn)友。李浩然見到陳大凡,心里原本有些忐忑,還在想著該怎么打招呼,沒想到陳大凡主動上前,開口第一句話就對他說:“謝謝你了,李院長?!?/p>

李浩然很是納悶,問他:“你,為什么要感謝我?”

原來,羅玉蘭被裁掉后,李浩然好長時間心里一直記掛著這件事。后來,一個熟識的自主擇業(yè)多年的軍醫(yī)創(chuàng)辦了一個私立醫(yī)院,請他幫忙推薦一些藥劑師和后勤人員,他就把羅玉蘭推薦過去了。只是剛開始那個私立醫(yī)院規(guī)模還不算大,所以聘的人很有限,七個月前,那個已經(jīng)很有規(guī)模的私立醫(yī)院聘請了羅玉蘭到財務室上班,月薪八千,試用期半年。自從離開附屬醫(yī)院,羅玉蘭一直沒有找到固定的工作,她打過零工,開過小店,也做過網(wǎng)商,收入很有限,還得照顧病弱的孩子,辛苦自不必說。接到那通聘用電話的時候,羅玉蘭正在出門買菜的路上,想著自己一個四十好幾的女同志,怎么會碰上這種好事?還一度以為是詐騙呢!直到對方說出她是李浩然院長推薦的人選,她才恍然明白。

陳大凡告訴戰(zhàn)友們,今年是他人生的又一個轉變之年。當年軍校畢業(yè)時,他原本的分配方案是到某沿海城市軍分區(qū),但他第一個寫了志愿書申請“去邊疆去海島”,并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組織上考慮到他多年高原戍邊的付出以及家庭實際困難,準備將他調到緊挨省城的某個機關單位,正式調令年底前就會下達。

“這可是個好消息!”大家都說。

“是呀!我家媳婦和孩子特別開心!”陳大凡說。

時鐘指向中午十二點十分,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到齊。24個人熱熱鬧鬧地擠了整整兩大桌,劉光和王曉東各自當起了自己那一桌的“桌長”。接過劉阿婆最后一次為大家縫制的鞋墊,戰(zhàn)友們紛紛回憶起飄蕩在腦海深處的那些故事,直到劉光打斷了這些帶著傷感的記憶。于是,久別重逢的歡樂又回來了。

劉光那桌,吵嚷著要最后一個到的周云華自罰三杯,因為一桌人就等他一個,該罰。周云華一個勁兒給大家解釋,今天之所以遲到,是因為八歲大的小女兒跟學校講她爸爸是軍隊文職人員,大家對“軍隊文職人員”這個職業(yè)和稱呼都很好奇,所以老師要她拍一張和爸爸的合影照片,周一帶到課堂上去。這不,小女兒非要他把新式文職服穿好,然后到樓下小花園里擺拍照片。小女兒挑剔得很,幾張照片反復擺拍,弄了快一個鐘頭。

看周云華大聲說著笑著,劉光知道,他心里的那個坎兒終于過去了。

周云華比劉光晚一年考進軍校,畢業(yè)后去過幾個單位,最后落腳在彭城郊區(qū)的一所后勤學院。兩年前,周云華選擇由現(xiàn)役軍人轉改為軍隊文職人員,這件事曾一度在戰(zhàn)友群中引起不少的議論。很早以前,從社會上招聘來的軍隊文職人員被解釋為單位的一種“補充”,待遇算不得太好,總被誤會成與大院里林林總總的那些臨聘人員一樣,所以現(xiàn)役軍人常常看輕他們。但是等到了周云華轉改的時候,軍隊文職人員的作用和地位已經(jīng)有了大幅提升,各種待遇也都不比現(xiàn)役軍人差,甚至校領導的崗位都編制了文職人員。另外,聽說很多在邊疆高原服役多年的專業(yè)技術干部也通過轉改,交流到了內地的院校和醫(yī)院。盡管如此,有很多人碰見周云華還是會問:“你為什么要轉文職呢?”雖然當年周云華反復權衡過利弊,最終選擇了轉改這條路,但有人問起,還是覺得不便深談,常常迅速轉移話題。因為他知道,一種選擇究竟正確與否,需要時間去驗證。

李浩然與王曉東在一張桌子上。李浩然意味深長地敬了王曉東一杯酒,說:“戰(zhàn)友,感謝一路有你。請你明白我的難處,也請你相信我們之間的情誼?!蓖鯐詵|沉思片刻,舉起杯,點了點頭。兩個人分開后剛剛坐下,王曉東擱在桌上的手機便發(fā)出了叮叮的響聲,收到一條李浩然發(fā)來的微信新信息。點開來,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和電話。

“這是幾家附屬醫(yī)院退休的超聲影像科高級醫(yī)師的聯(lián)系方式,你嫂子剛整理好發(fā)給我的。問過啦,他們都樂意接受外頭單位的返聘,至于談得怎樣,具體看你了。還有,有兩個高檔養(yǎng)老院馬上要在彭城新建,這也是很好的攬客機會呀?!崩詈迫桓窖?。

恰在此時,一位戰(zhàn)友突然大聲說道:“讓我們一起祝賀黃安勇吧!他當年從雪山復員回鄉(xiāng),帶領鄉(xiāng)親們在十來個山頭種下了改良培植的紅橙,如今這紅橙已經(jīng)成了省里的‘地理標志水果。最新的消息是,他剛剛被評為‘最美城鄉(xiāng)工作者!祝我們的優(yōu)秀戰(zhàn)友未來一路順遂,心想事成!”

“祝賀!”

掌聲響起,碰杯聲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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