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世界他們都擁有完美人設,她是二次元美少女網(wǎng)紅主播,他是開著房車四處旅游的陽光男K;現(xiàn)實世界她是患有腿疾的大齡女孩,他是在網(wǎng)上尋找“豬仔”的狩獵者。厭倦了恍惚間錯認的愛情,她決心不做主播去尋找真實生活,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更加充滿謊言的人生,還是那金色的范特西?
一
晚上七點五十分,博奇架好兩部手機。一部在臉的正前方,另一部架在電腦桌子上以方便和粉絲們互動。兩部手機的美顏模式都已開到最大化,美顏燈也在面部前45度角的位置調(diào)試妥當,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離開播還有三分鐘,她雙手從后面向前捋了一下粉色假發(fā)。八點,直播準時開始,粉絲們已經(jīng)開始在評論區(qū)內(nèi)瘋狂刷屏。屏幕上一下出現(xiàn)了張可愛的二次元系的粉色頭發(fā)大眼美少女。面對這張臉,她既熟悉又陌生。此刻的美少女,她的名字叫Leila。
“hello,寶寶們,晚上好?!?/p>
評論區(qū)留言:好喜歡Leila的新發(fā)色。Leila的新造型太可愛了。
“真的嗎,你們喜歡就太好了。這是我新染的頭發(fā),還有點不太適應。”Leila在視頻里左右調(diào)試自己的臉部位置,自如地與粉絲們互動著。她一邊擺弄著頭發(fā),一邊又擺弄一下旁邊的音響。在評論區(qū)內(nèi)刷屏的粉絲,有一半Leila都記得,他們是她的鐵桿粉絲。LeiLa又說:你們知道我今天是誰嗎?
中野三玖、喜多……網(wǎng)友們紛紛打著名字,猜測著這粉色頭發(fā)的二次元日漫人物究竟是誰。
Leila很開心,這是她最近一直在追的一部日漫。Leila說:“沒錯,是喜多!我要給第一位猜出來的寶寶送上今天的第一首歌。你想聽什么歌呢?”之后那位網(wǎng)友卻再也沒有說過話,看來是換了頻道。粉絲們繼續(xù)紛紛刷屏,說著自己想要聽的歌。這時,突然有人留言說:“Leila今天可以給我們跳一支舞嗎?不要總是唱歌了?!庇谑蔷W(wǎng)友們紛紛開始起哄:“是呀,從來沒有見過Leila站起來過?!薄霸摬粫莻€瘸子吧?”看到“瘸子”兩個字,Leila的臉頓時感到一陣刺痛,鼻尖微微冒起了混著粉底液的汗珠。這位率先起哄的網(wǎng)友,Leila從沒見過,看來今天是有人專門來砸場子的。這時,后臺經(jīng)紀人第一時間發(fā)來了一條帶有命令口吻的信息:趕緊唱一首歌緩和氣氛!
正當Leila情緒即將失控時,有一個叫K的網(wǎng)友突然跳了出來,說:“可以唱一首《范特西》嗎?”K是誰?《范特西》是Leila最喜歡的歌,也是最擅長的歌。有一次,她記得在直播間說過,她喜歡里面的歌詞:
范特西 今夜啟程
與凜冽的冬日相持
我手中有一座島嶼
金色島嶼 灑滿余暉
我朝著島嶼方向
一直游
范特西是金色的
是我對未來的終極幻想
這首歌的發(fā)行時間是2000年,世紀交接,那時的她對新世紀還有許多期許。二十多年過去,那些期許都被時間一點點碾軋得稀碎,碎到已經(jīng)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只有這首歌,偶爾還牽連著一些她過去那些殘破的夢,比如再學兩種樂器,比如當一個唱作人,比如周游世界。
Leila立即順勢回應道:“《范特西》,好,今天就唱這一首?!?/p>
“誰要聽這歌!而且是這么老的歌?!绷粞缘娜诉€是那帶頭起哄的。
網(wǎng)友們起初的相互爭吵,瞬間演變成了瘋狂的辱罵。眼前的局面,讓Leila的情緒終于失控了。也許是因為這首《范特西》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使得眼下這一頭粉色假發(fā)的面孔變得既陌生,又恐怖。她不計后果地退出了直播間,關上音響,拔掉所有電源。狹小的房間里一片寂靜,只剩下白熾燈和耳鳴交織在一起的白噪音。沒錯,只要斷電,一切皆為虛妄。她一把拽下了粉色假發(fā),扔在旁邊已經(jīng)堆得滿滿的臟衣筐里。
她閉上眼睛,向后仰倒在椅子上,雙手用力按壓著耳朵。耳鳴是她一貫的毛病,長時間佩戴耳機,再加上神經(jīng)衰弱而導致的失眠,使她無法擺脫這種低頻的噪音。她又搓了搓臉,回頭望了一下窗外的風景。窗外沒什么風景,無非是高聳的樓群和點點路燈。狹小的房間里被她布置得琳瑯滿目,墻上掛著一幅兩千塊的紅發(fā)喜多拼圖和一些畫著喜多的小幅油畫。她的床是用兩張床墊拼湊起來的,被子上印的是喜多的巨型卡通形象。床尾上方的墻上,掛了一幅頗有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味道的古典風景油畫,那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河面倒映著兩岸郁郁蔥蔥的植物,一幅靜謐而祥和的景象。床旁邊就是她的電腦桌,以及高低不一的架子,這些架子是用來架手機、話筒和燈光設備的。直播設備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從床走到門口需要側(cè)身繞過它們。整個房間,只有一巴掌大小的鏡子,甚至無法照全一整張臉。她討厭鏡子,討厭鏡子里的自己。只有視頻里的她,才是真實的她。
手機在桌子上振動了一下,又是經(jīng)紀人發(fā)來的信息。大概意思是這次直播需要扣一萬塊錢,因為違反了公司規(guī)定,引發(fā)了評論區(qū)內(nèi)的爭吵。
“一萬?公司瘋了吧?!盠eila把手機扣在桌子上,沒有回復,心煩意亂地把自己挪到了床上。按習慣,每次直播結(jié)束她都會看看后臺的私信情況,翻翻網(wǎng)友們對她的評價。她很在意粉絲們的評價。但今天她什么也不想看,像是掉進了《范特西》的時光旋渦里,越陷越深。中關村步行街上的盜版磁帶店,那家美國加州牛肉拉面的快餐店,沒有一件產(chǎn)品是韓國制造的韓國城,文具店里循環(huán)播放著的《流星花園》主題曲,當然還有《范特西》。放學后,中關村步行街就是他們的據(jù)點,騎著車瘋狂地往牛肉面快餐店里飛奔,要占四張桌子,他們十來個人要坐一起。Leila那時候不叫Leila,叫博奇。她喜歡畫畫,還和當時要好的一個男同學約定,以后一起去法國留學學藝術(shù)。那時候,巴黎就是他們的最終幻想,最終范特西。這一年他們初三,她還是有著一雙美腿的陽光女孩。后來,博奇考上了美院附中,但那位男同學直接去了巴黎,慢慢地他們就斷了聯(lián)系。博奇上了美院附中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那么喜歡畫畫,老師說她天賦也有限。她在陷入了好一陣的郁悶后,覺得學個吉他,以后能當民謠歌手應該也不錯。
總之,一首《范特西》讓她回憶起了很多曾經(jīng)的事。她轉(zhuǎn)念又一想,那個網(wǎng)名叫K的人,或許應該和自己年齡相仿,或許他就是那位男同學也說不定。不知不覺,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她夢見了那個初中男同學,在夢里他叫K,他一直背對著自己,沖著一面墻在畫畫。
Leila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腦子里還在延續(xù)夢中的情節(jié),有點分不清時間和地點。她摸著手機,后臺成千的私信充斥著語言的暴力。有人說她是瘸子,有人說她其實是個中年婦女,說什么的都有,但在眾多私信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K。
K:你還好嗎?
此刻的Leila不太好。她隨手點開了K的主頁,是一個喜歡旅行和健身的男人,長年處于在外漂泊的狀態(tài)。第一張照片是他和一輛房車、遠山的合影,房車旁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還有一套戶外桌椅。照片備注是:終于有時間把這些年的照片整理一下了。但令Leila有些不解的是,這些照片為什么都是在同一天發(fā)布的。當然,這只是她的一個閃念。他沒有一張臉部特寫照片,只有幾張輪廓模糊的側(cè)臉照。但能隱約看出來,他是一個瘦臉、鼻子高高的男人。Leila對他沒什么幻想,只是有點好奇K的真實身份。
Leila想了想還是給他回了信:沒事,都是正?,F(xiàn)象。
今天霧霾,外面看不出是陰天還是晴天。她萎靡地躺在床上不想起來,閉上眼,天旋地轉(zhuǎn)。感覺身體輕飄飄的,不是自己的。
二
悶熱的夜晚,張存良躺在寶哥上鋪來回翻身睡不著。寶哥踹了一下鐵梯子說:“煩死了,睡不著就滾出去。”張存良一下消停了,又在沒完沒了地吸鼻子。寶哥用腳又敲了敲他的床板,“喂,沒事吧你?”張存良沒吭聲,把臉藏進了被子里,鼻涕和眼淚全部蹭在了上面。三天前,后腦勺挨的那一棒子還隱隱作痛,惡心和眩暈感偶有發(fā)作,他一度懷疑自己得了腦震蕩。他甚至有點記不起來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兒的,只是一睜眼睛,就躺在了一個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在幾次的威逼利誘、拳打腳踢之后,他不再掙扎了,準確地說,他是被強制關押在了這里。
宿舍其他“狗友”都已睡著,阿水的呼嚕聲最響,他來這里已經(jīng)6年了,并且業(yè)績不錯,老板很欣賞他,聽說馬上就要升級為合伙人,也就是說馬上就能獲得自由了。張存良在這三天里,仍在反復合計著逃跑計劃。但重要的是,他始終沒能看全這里地形的全貌,更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以他現(xiàn)有所知的猜測是——這是一間廢棄的廠房。防備森嚴堪比監(jiān)獄。按照寶哥的說法,想要離開這里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再抓個人來做“交替”,另一個就是升級為合伙人。寶哥說等待警方救援的可能性很小幾乎為零,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最有希望、可操作性最強的就是再騙一個人過來做“交替”。張存良不知道去哪里還能再騙一個人過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提高業(yè)務水平,這個比等待警方救援的希望還要渺茫。唯一的希望就是逃,但逃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很大概率都會被站崗的守衛(wèi)當場擊斃。寶哥也曾警告過他,想逃出去,那就是在自尋死路,沒有人能成功地逃出去,被抓回來的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折磨得自殺了。但張存良不信,無論如何,他都決定要拼死一搏,他首要的任務就是要確定自己的位置。從孔大的呼嚕聲能聽出來,他睡得很踏實,不像別的“狗友”那樣,有的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有的安靜平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也有像寶哥那種,即便能很快入睡也要夜里醒幾回上廁所。寢室里只有阿水一個人在打呼嚕,睡得很沉。
張存良靜靜地平躺著,見寶哥的喘氣聲逐漸平穩(wěn),小心起了身。他慢慢爬下梯子,和寢室的守衛(wèi)說了一聲,“去廁所”,守衛(wèi)又低聲說:“不要打歪心思。”兩人像是對了一句暗號后,張存良穿過長長的走廊去了洗手間。這條通往洗手間的走廊能讓他得到短暫的自由,這條走廊狹窄,沒有守衛(wèi)。走廊外就是郁郁蔥蔥的棕櫚樹、椰子樹、霸王棕。夜里,它們變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剪影。
寶哥說他也不知道這是哪里,只是曾在走廊上隨手給張存良指了一下,那邊過去就是湄公河。張存良站在走廊上,手扶著欄桿眺望著遠方,想象著那不知方向的湄公河,想象著它洶涌澎湃地匯入大海的那一瞬間。他雙手緊握了一下欄桿,欄桿的粗細程度正好與手掌的最大握力吻合。他一邊搓握著欄桿,一邊將目光收回,向下望了望:如果跳下去之后,能幸運地摔在灌木叢里沒有摔傷,那就可以使勁地跑,跑過這一片空曠的院子,跑到那堵圍墻前,如果沒有被崗樓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就可以爬出去了。那么,那墻邊上還得準備一個梯子……張存良越想越絕望,除非能有一個不惜生命代價的人愿意幫他,一個人不夠,可能要兩個。他嘆了口氣,不敢在此停留過久,速速回到了寢室。守衛(wèi)一下拉住了他。
“你去哪里了?”
“洗手間。”
“洗手間?需要這么久嗎?”守衛(wèi)瞪著他,一下用力將他手抓起來,聞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有欄桿的鐵銹味,“再讓我發(fā)現(xiàn),我就送你去‘狗頭那里。”
黑暗中,守衛(wèi)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從這雙眼睛里,張存良看到了無盡的深淵和死亡。
他回到床上,又聞了聞自己的手,他什么也聞不到。守衛(wèi)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我沒有上廁所,他怎么知道我那一絲的想法,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寶哥睡覺輕,有點動靜就會醒。張存良回到床上時,寶哥已經(jīng)醒了,剛才守衛(wèi)對張存良講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覺得上鋪這孩子太傻了。
正當張存良頗感睡意時,一聲慘叫從門外傳來,那聲音聽上去很遙遠,卻很清晰,像是穿越了很多墻壁才傳達過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錯。男人又叫了一聲,這叫聲一定是從地獄里發(fā)出的。男人停止了哀號,余音還在空氣中、墻壁間來回游蕩。接下來,夜晚再次恢復了寂靜。他緊緊閉上眼睛,裹著被子,身體突然一陣痙攣。這是他小時候坐下的毛病,每當緊張身體就會痙攣,像渾身綁滿了繃帶,使他一動也不能動。
張存良一夜沒怎么睡著,昨天夜里守衛(wèi)對他的警告以及那男人的吼叫,像是給他宣判了死刑。他的眼眶周圍一圈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了洗漱間,從洗漱間又走到了食堂,之后坐到了工位上。寶哥的工位在他旁邊,是“狗頭”安排的,負責當他的師傅,教他所有關于業(yè)務上的事。張存良抻著脖子,對著亮得刺眼的屏幕發(fā)著呆。
“喂!”寶哥遞給他一部手機,說,“這個手機是用來聊天的,所有內(nèi)容都會被監(jiān)控。”說完后,又遞給他一袋檳榔,張存良是東北人,以前沒見過這玩意兒,“這啥呀?”
“這都不知道?提神用的?!睂毟缱筮吶鶐妥庸钠鹆艘粋€大包,牙齒上紅了一片,看著挺嚇人。寶哥勾搭的對象上線了,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
“這是你的‘豬仔?”張存良歪著脖子看著寶哥的屏幕問他。
“對,養(yǎng)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
“長得還挺好看的,御姐型。”
“好看有什么用,有錢才是真的?!?/p>
“那她有錢嗎?”
“目前看應該還行。”
“你咋知道的?”
“之前給我轉(zhuǎn)過幾萬塊錢?!?/p>
“這么多!”
“這算什么?!?/p>
寶哥手指頭突然停住了,用一張血淋淋的大嘴對張存良說:“像咱們這種不懂電腦,又沒有什么特殊技能的人,每天和姑娘們聊聊就好,聊進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聊天有的時候很有意思,比那些金融組的程序員要幸福得多?!睆埓媪及胄虐胍?,寶哥說的沒準是真的,但他現(xiàn)在真的沒什么心情和姑娘“認真”聊天,昨夜那在走廊中回旋游蕩的聲音,仍在他的心里不斷盤旋,他終于忍不住問:
“寶哥,昨晚你聽到有人慘叫嗎?”
寶哥嚼著檳榔,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說: “好好干,不要總想跟你沒關系的事。”寶哥又說:“第一天給你的手冊有沒有仔細看?”
張存良搖搖頭。
“你要仔細看?!闭f著,寶哥從工位里拿出了一本已經(jīng)翻得卷邊的手冊:“手冊就是秘籍,里面會告訴你,怎么樣開始聊天的第一句話。對了,咱們每天是有業(yè)績要求的,要聊到100句話。七天后就要開始‘開單。否則下一個慘叫的人就是你。”
張存良似懂非懂,接過這本快被翻爛了的“秘籍”。里面有著詳細的分析講解,例如御女攻略、白領攻略、白富美攻略,等等。當張存良看到“傻白甜”攻略時,覺得這簡直既荒唐,又可笑。寶哥卻一臉嚴肅、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好好學,你也行。你打開和‘豬仔的聊天記錄,我看看?!?/p>
張存良有點不好意思,對于勾搭女孩這件事,他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別說主動勾搭,平時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張存良慢吞吞地打開了對話框,準備給寶哥看時,又用雙手遮擋:“你還是別看了?!睂毟缬昧σ煌?,之后笑得前仰后合。
“你說你是不是傻,上來就管人家叫‘小姐姐。這種搭訕早就過時了,鬼才愿意搭理你?!?/p>
“我看人家也和我聊了幾句?!睆埓媪荚秸f越?jīng)]底氣。
“你再看看你的賬號里,什么都沒有,一看就是騙子,而且還是手段很低劣的那一種騙子?!?/p>
寶哥在手機上點開了一個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里面的男人陽光健美,熱愛運動,是一個有愛心的大男孩。寶哥沾沾自喜道:“瞧見沒 ,這個男人就是我。”張存良又看了眼寶哥,一雙夾腳拖鞋,手腳指甲都很長,再配上黑色跨欄背心和彩色短褲,地道的一個油膩中年男人,關鍵是還滿嘴通紅,一張血盆大口。張存良心里不禁一驚。
“這些照片的主人知道嗎?”
寶哥拍了一下張存良的腦瓜子,“別問這么缺心眼的問題。人設很重要,你要先在媒體賬號上建立你的人設,而且?guī)讉€大平臺,都要這么做,要統(tǒng)一。所以第一件事,你要找到一個目標,把他的照片挪過來。對了,一定不能找網(wǎng)紅,太容易被識破了。你把自己想象成他,如果你是一個那樣性格和有那樣身份的人,你會怎么說話,你怎么和女孩子聊天。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你睡覺、吃飯都要把自己想象成那個人的樣子。所以,不要照鏡子。對了,你還要起一個網(wǎng)名?!?/p>
張存良在手機上翻了翻,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目標,這個男人看不出他的具體職業(yè),或許也沒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發(fā)布的照片有的是在家里抱著把吉他,有的是開著房車四處旅游,也有的是在健身房健身。他是什么職業(y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長得還不錯,甚至和張存良居然還有幾分相似,開著房車旅行,這是他大學畢業(yè)那一年最想干的事。他給寶哥看了眼男人的照片后,寶哥也認為不錯,覺得和張存良有點神似。
寶哥說:“以后你就是他了,像他這么酷的男人,應該配一個酷點的網(wǎng)名,就叫K怎么樣?我以前看過一部偵探小說,里面的兇手就叫K,感覺特別酷?!?/p>
張存良覺得挺好,說:“行,以后我就叫K了?!?/p>
寶哥對張存良的態(tài)度很滿意,張存良拿起了桌子上那包檳榔,取出一顆放到了嘴里,學著寶哥的樣,使勁嚼著。張存良覺得檳榔味道也挺好,有股清香味,但吞咽幾下后,他的心臟就開始“咚咚”地猛烈跳動。這是他第一次吃檳榔,他雙手捂著心臟,感覺快要死了。寶哥說,慢慢習慣就好了,它就是提神的,沒什么別的東西,放心。張存良發(fā)現(xiàn),想要迅速上手,看來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吃檳榔。大約二十分鐘后,心臟終于慢慢恢復了正常,腦子里像是有盞上千瓦的燈泡在發(fā)光。他打開網(wǎng)頁,以K的身份重新“營業(yè)”。
寶哥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又說:“只要你認真干活,那錢是賺不完的。不要總想著逃跑,你根本就逃不出去。昨天夜里的慘叫,我猜那人八成就是潛逃未遂。就算你幸運,逃出去了,那之后呢,你能干嗎?一年掙的錢都不如這里的一天?!闭f完,又拍了拍他桌子上的手冊:“我看你是聰明人,才告訴你這些的。好好學,我看好你。”
說完,寶哥又開始飛快地打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他又掃視了一圈工友們,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昨晚的那聲慘叫,寶哥說的或許是對的。100句的聊天記錄,他必須要完成它。他又思考了一下,決定將目標對象鎖定在網(wǎng)紅群體,在他有限的認知里,網(wǎng)紅賺錢快,她們的錢,說白了也是從網(wǎng)友那里騙來的錢,大家互相騙一騙,也不會有什么心理負擔。他打開了最近流量最高的一個直播軟件,開始搜索目標“豬仔”。張存良翻看著女孩們直播,尋找目標。與其說是在尋找“豬仔”,他更覺得自己是在狩獵。他在暗中觀察,要仔細嗅出她們的味道,嗅出她們之間哪一個才是他真正的獵物,不知不覺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絲成為獵人的快感。
他覺得直播帶貨的女生說話思路清晰、反應快,估計不好下手。直播旅游的大多也是窮游,騙也騙不到多少錢,還有直播彈鋼琴和吃飯的,他都覺得意思不大。后來,直到晚上,他終于翻到一個粉色頭發(fā)的女孩,女孩的樣貌讓人猜不出年齡,是一張永遠都讓你記不住的臉。十分鐘過去了,女孩除了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之外,一首歌也沒唱。但不知為什么,K就是喜歡看她。
三
Leila的朋友們,準確說是她曾經(jīng)的那些朋友們當?shù)弥唤?jīng)紀公司簽約后,都紛紛表示祝賀,說當網(wǎng)紅挺好,輕松自由。可Leila自己知道,在那神經(jīng)高度緊繃的三個小時里,是會把人掏空的。隨著Leila的網(wǎng)紅事業(yè)越來越紅火,身價越來越高,身邊的朋友也都莫名地自動消失了??蒐eila并不在意,誰跟錢過不去?最關鍵的是,她喜歡網(wǎng)上的虛擬人設和虛擬世界,尤其是朋友。虛擬朋友最好,省事,不用見面。喜歡誰就聊著,聊煩了直接拉黑?,F(xiàn)實世界是另一回事,就復雜多了,曾經(jīng)一起長大的那些朋友不也都各散天涯了,況且誰愿意和一個像自己一樣有殘缺的人交朋友呢?
Leila今年35歲,至于男朋友,那種活生生的男朋友,有肉身的男朋友,她曾經(jīng)想過,在她還是一個能活蹦亂跳、四處游走的陽光美少女時。但現(xiàn)在,她徹底放棄了,沒人能看得上她,想想此刻的肉身,連她自己都覺得惡心,就更別提男人了。但虛擬世界不一樣,這里的世界是屬于她的,她是女神,她是粉絲們的終極幻想。有太多為了能和Leila說上一句話給她瘋狂刷禮物的人。
Leila躺在床上,翻看K的照片,那些云霧繚繞的雪山冰川、廣袤平原上奔跑的動物和郁郁蔥蔥神秘的雨林,那些地方都是Leila曾經(jīng)幻想過的地方。她想去很多地方,甚至環(huán)游世界。可現(xiàn)在,她寸步難行。最艱難和最絕望的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連她自己都覺得十分恍惚,母親日夜的陪伴和心理咨詢師的耐心疏導,都無濟于事。只有接通電源,打開電腦,進入那個迷離玄幻的虛擬世界,才能找到一點點慰藉,在那里有著像燈塔一般的指引,指引著她往更明亮的地方去。
事故是發(fā)生在一年前的冬天,她去參加哈爾濱的網(wǎng)紅大會,在大會上她認識了一個同是北京的女孩——豹豹。這是她們第一次來哈爾濱,并且倆人一見如故。她們相約大會結(jié)束后,一起去看冰燈,順便還能做一場直播秀。第二天晚上,倆人一進到冰燈博覽會中,就眼花繚亂了。紛紛拿出手機,準備工作。Leila買了一根一米長的糖葫蘆,小心翼翼地在手里舉著,對著手機跟粉絲們說,她終于買到了傳說中的一米糖葫蘆,但它實在是太長了,胳膊怎么舉著都吃不到第一顆山楂??吹剿歉阈Φ臉幼?,網(wǎng)友們紛紛給她點贊。她和豹豹一邊走,一邊振振有詞地對著手機擠眉弄眼。而放眼望去,整個博覽會里,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一個小時后,由于氣溫太低,手機很快就沒電了,而她們也已經(jīng)無心再直播,關了手機準備盡情地玩。她們?nèi)チ艘蛔扌捅?,冰屋外面連接著一個冰滑梯,排隊的人很多,都凍得瑟瑟發(fā)抖。她們決定不惜排多久的隊,都要玩一圈。輪到她們的時候Leila想和豹豹一起滑下來,管理人員也同意了,但在滑梯上,豹豹一個趔趄撲倒在了Leila的身上,Leila順著滑梯翻滾而下,豹豹壓在Leila的腿上,她們一直滑到了地面上,Leila驚叫著自己不能動了,豹豹倒是沒什么事。管理人員趕緊叫來醫(yī)護人員直接拉到了急救室。急救室里還躺著幾個人,有頭上包著紗布的,也有摔傷的,看來發(fā)生意外的大有人在。Leila的膝蓋疼痛難忍,醫(yī)護人員看了一下,初步判斷是骨折了。
結(jié)果不出意外,左小腿脛骨骨折加上膝蓋骨折,而醫(yī)生在檢查Leila身體狀況時發(fā)現(xiàn)她因嚴重缺鈣和營養(yǎng)不良,導致骨質(zhì)疏松。當Leila的母親詢問醫(yī)生她是否能恢復正常時,醫(yī)生猶豫了,說:“幸運的話不耽誤走路。”母親當場暈在了父親的身邊。豹豹也是眼前一黑。父親一下抱住母親,大聲叫了她幾次,父親把母親攙扶到另一張病床上,小跑著去呼叫護士。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親近過了。Leila躺在病床上,下半身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腦袋也還有些發(fā)木,那是麻醉劑還沒有完全消散的緣故。她異常平靜,醫(yī)生剛剛宣布的結(jié)果,她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一樣,看著暈頭轉(zhuǎn)向的父親,另一張床上平躺著的母親,和馬上要開始哭泣的豹豹,她覺得像是在看一場滑稽的默劇。
當Leila反應過來時,是當天的夜里。今后的日子像是浮萍,晃晃蕩蕩的、輕飄飄的。她想象著很多畫面,坐在輪椅上的、一瘸一拐的、孤老終身慢慢凋零地死去,但唯獨沒有想象過她將會戴著一頂粉色假發(fā),以一張自己認不出的面孔給粉絲、網(wǎng)友們唱歌,這副面孔可以是任何一個她,但絕不是此刻的這個她。
在之后的兩個星期中,是豹豹一直在醫(yī)院陪護著Leila。她心存愧疚,覺得這輩子都無法補償Leila。父親和母親早就被Leila勸回家了,只是偶爾他們才一起過來給她送一些營養(yǎng)品和衣物。Leila隱約感覺到,父母的關系好像因為這次的事故變得親密了一些。
如果不是豹豹的陪伴,具體點說,如果不是豹豹慫恿她繼續(xù)搞直播,Leila恐怕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管當時在冰滑梯上是誰的過錯,她已經(jīng)釋懷了。
瀏覽完K的所有照片后,Leila又點開了網(wǎng)友們的站內(nèi)留言,她逐一瀏覽,期待著有K的信息,果然K的名字真的出現(xiàn)了。
“《范特西》是我最喜歡的歌,真希望可以聽你唱一遍?!?/p>
四
他們把這里叫作“科技園區(qū)”,園區(qū)內(nèi)有餐廳、服裝店和便利店,如果每天完成應有的業(yè)績,“員工”是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下來自由活動的。園區(qū)很大,大得像一座城,有數(shù)不盡的寫字樓。這里的人不知道園區(qū)的大門在哪兒,也無從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高墻上布滿高壓鐵絲網(wǎng),防止“員工”逃離?!皢T工們”也會三三兩兩到外面吃飯喝酒逛街,流行樂和霓虹燈把這里勾勒出了一幅其樂融融的假象。當然,以K目前的業(yè)績還沒有體會到這樣的場景。
晚上八點,寶哥問他今天業(yè)績怎么樣。K搖搖頭說,還沒達標,但他有信心今晚會完成。寶哥拍了拍他的肩,回了宿舍。樓層內(nèi),還能隱約聽見鍵盤飛速擊打的聲音,看來有些人還在為了業(yè)績工作。
K打開直播軟件,準時等候著Leila的出現(xiàn)。今晚的Leila顯得樸素一些,穿了一件黑色T恤,頭發(fā)也是黑色的。她在鏡頭前調(diào)試了一下位置后,打開了麥。K的思緒蕩漾著,他真的很想聽她唱那首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
“寶寶們,昨天真的很抱歉,我不應該情緒失控突然離開直播間。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p>
K看到評論區(qū)的留言開始刷屏,粉絲們都很支持她,紛紛責備昨天故意搗亂的那些人。
“今天的第一首歌是《心愿》?!盠eila說罷,便拿起吉他,唱了起來。K有點失落,為什么不是唱《范特西》?她明明回復了我的信息。她的嗓音真好聽,清澈,像山間的小溪,很甘甜,像晨間的露水。K閉上眼睛,這天籟般的聲音把他帶回了遙遠的故鄉(xiāng)。那是一個有青山和碧水的地方,有藍天、有白鷺,也有自由。歌曲結(jié)束,K擦了擦眼睛,屏幕有點模糊了,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聽下一首了。評論區(qū)內(nèi)很多人在點歌,Leila和粉絲們互動著,自說自話。她說今天自己哪里也沒去,中午把昨天剩下的麻辣香鍋和米飯炒了一下,居然比昨天還好吃。說著,自己笑了一下。K細細地看著她,觀察她,她絕對不是K會喜歡的類型,她的五官每個都很漂亮,只是組合在這張臉上,就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傊?,就是不難看,也找不到她臉的特點,一閉眼睛就會立刻忘記她的樣子,她的臉仿佛就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而不是一個人。任何人都可以是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唯獨嗓音,是那么特別。
“我看到很多寶寶想聽《夢》,但這首歌我從沒唱過?!彼е?,試彈了幾個和弦,又說:“哪位寶寶可以幫我找一下歌詞呢?”之后歌詞出現(xiàn)在了屏幕左下角。她的眼睛很大,向下看時睫毛會遮住半只眼睛,顯得很可愛,又有點傻。K盯著她,想,能行嗎這姑娘?
Leila說話的聲音很普通,可以說是和她的臉一樣,寡淡得像清水煮白菜。但閉上眼睛聽她唱歌,她的樣貌似乎就能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每次唱歌結(jié)束,她都會說一些和唱歌無關,也基本和留言無關的話題,她說自己很會做飯,喜歡吃茄子配米飯,不喜歡面條。她最討厭魚,做完整個房間都是腥乎乎的味道。
“我也是呀!最討厭魚?!盞想著,母親每次做完魚,不管怎么清洗廚房都是腥的,手上、衣服上、頭發(fā)上,哪哪兒都是。
“好了,今天最后一首歌是《范特西》,送給一位……朋友?!?/p>
晚上接近十點,神經(jīng)高度緊繃的一天讓K有點恍惚了。當他聽見《范特西》的時候,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嘴角不由得向上揚起。
今夜啟程 與凜冽的冬日相持
我的后腰口袋有一座島嶼
金色島嶼 灑滿余暉
這到底是真是假
那是我對你的范特西
對你的終極幻想
K戴著耳機,雙手交叉抱在頭上,上半身靠在椅子上。他隨著旋律哼著調(diào),他總覺得這首歌的歌名應該是另外一個。這首歌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一起跟著唱。
“晚安了寶寶們?!盠eila的臉從屏幕上消失了。K還在沉醉于這首歌的余音時,突然想到了今天的業(yè)績。他立刻給Leila發(fā)去了私信:今天的歌真好聽,是我上中學時最喜歡的歌。
他終于對Leila撒了第一個謊,又說: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
沒想到Leila真的回復了信息,信息上是一串數(shù)字和字母的號碼。
K像是剛剛擊斃一頭猛獸般,腎上腺素迅速飆升,讓他臉頰微微泛起了潮紅,心臟的跳動讓他手指發(fā)抖,在等待Leila通過他的好友驗證時,他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像是要鉆進手機一般。
“加了!”K幾乎叫了出來,第一句話該和她說什么呢?他慌張地翻出了“秘籍”手冊,找到打招呼那一篇章,他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提前做好準備。他迅速瀏覽了一遍后,不是土味情話,就是假裝加錯好友,要么就是連他都不想回應的開場白。他扔回了寶哥的桌上,想著,就靠這些“秘籍”,能被釣上來的“豬仔”也真夠沒腦子的。正在他猶豫的時候,Leila突然給他發(fā)了信息:你也是上初中的時候聽到這首歌的嗎?
K想都沒想,回答:是呀,每次聽都能把我?guī)Щ貜那啊?/p>
L:你是在哪里上的初中?
K:我在北京上的,你呢?
L:你在哪個區(qū)?
K:我在海淀,你呢?
L:這么巧,我也是!
K心中一驚,沒想到這開場來得如此順利。也不得不佩服寶哥的業(yè)務水平。幸虧他在這之前把Leila所有的背景都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
K抱著手機,回到了宿舍,他忽然領略到了寶哥的話:和女孩子們聊天真挺有趣的。他不知道和Leila聊了多少,但早已超過了今天業(yè)績。
五
Leila在這種虛幻的甜蜜中赤裸地旋轉(zhuǎn)著、眩暈著,她喜歡這種甜蜜的虛無,像某種變形,像癌細胞般滋生蔓延,讓她毫無防備地深陷其中。她要把這一切分享給她最好的朋友,豹豹。此時的豹豹已經(jīng)不再做博主,她一口氣將全部的賬號注銷了,徹底從網(wǎng)絡上消失了。她的消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被風吹走的一粒塵。豹豹收到Leila的信息時,她正帶客戶在天通苑看房子,一個小時后才給Leila回了電話。豹豹從黑漆漆的單元樓走了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這個客戶馬上就要簽單了,她催Leila長話短說。自從豹豹做了房產(chǎn)經(jīng)紀,就很少再和Leila通電話了,她們聽到彼此的聲音都有些陌生。Leila勸豹豹,現(xiàn)在網(wǎng)絡仍是大趨勢,干得辛苦,就再回來直播。豹豹確實考慮過換一個行業(yè),銷售新能源汽車,或是自學一個配音、建模,但從沒想過要回去。她已經(jīng)受夠了那些看不見也摸不到的世界,她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電話即將要掛斷的時候,Leila終于說到了主題——她戀愛了。當Leila說出“戀愛”兩個字的時候,自己都難以置信,她原來戀愛了。豹豹一驚:
“你們怎么認識的?”
Leila吞吞吐吐地說:“是在我的直播間里。”
“該不會是騙子吧,你要小心哦?!?/p>
Leila:“怎么會,他也在海淀上學,學校跟我們一街之隔。他們學校的足球隊很有名?!?/p>
豹豹:“他是做什么的?有正經(jīng)工作嗎?”
Leila:“當然有,他在一個科技公司里,就是大廠。他還跟我說,他有五險兩金,這人真有意思。他是東北人,但小學就到北京讀書去了?!?/p>
豹豹:“科技公司?那就是碼農(nóng)唄,碼農(nóng)每天都忙死了,怎么還會有時間刷你的抖音?反正你要多個心眼。”
Leila自顧自說著很多有關K的事情,短短兩天,她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K的所有信息。豹豹說她真的應該到外面走一走,等簽完這一單,她就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到時她要帶Leila去旅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人。Leila渾然不屑,外面的世界她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她一步都不想離開自己的房間。豹豹臨掛電話前說,等自己簽完這一單就來找她。
Leila的心被K充盈得滿滿的,無論是做飯、洗澡、化妝還是整理房間彈吉他,她的心里總是裝著這個陽光健碩的男人。K告訴Leila,此刻他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自駕,他喜歡獨自上路,更自由,更隨心所欲。他給她發(fā)了很多草原的照片,說這里的牧民很純樸,空氣很清新,草原與天交匯在一起,望不到邊際。K還說以后想帶她一起去旅行,想和她一起躺在草甸上看云彩。Leila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似乎可以嗅到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但她討厭大自然,更不會躺在草甸上,以及絕對不會與K相見。
傍晚,K又給她傳來一個視頻,這是他眼前的風景,視頻搖搖晃晃,顯然他是一邊開車一邊錄下的。Leila讓他小心開車,等停下來的時候再拍。第二個視頻又傳了過來,Leila依然欣喜地迅速打開,眼前是連綿的山丘,他顛簸地在草原上疾馳著,有風和音樂的聲音。顯然,他已經(jīng)駛?cè)肓艘黄瑳]有公路的地界。突然間,畫面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伴隨著“??!”的一聲,視頻結(jié)束了。Leila立即發(fā)信息:你沒事吧?K沒回她的信息。Leila有點著急了,又說:人呢?你不要嚇我呀。K依舊沒有動靜。Leila拿著電話不知所措,反復看著剛剛的視頻,推測他應該是出了什么事,難不成是翻車了吧?她看著K的頭像,幾次想給他打個語音電話,但還是沒有勇氣撥出去,他們還只是打字聊天的關系。半個小時過去了,K終于回了信息,果然,K翻車了。他用語音發(fā)去了消息,說自己眼睛有點花了,居然沒有看清前面的地貌,翻在了一個溝里面。這是Leila第一次聽見K的聲音,雖然在北京上了那么多年的學,但還是隱不去淡淡的東北口音,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忍不住又聽了一遍。Leila想了下,還是選擇了打字回復:你受傷了嗎?K繼續(xù)用語音說,只是胳膊擦破了點皮,腰也扭了一下,其他都還好。我已經(jīng)呼叫了救援,但不知道他們多久才能到,這個地方放眼望去,一個人也沒有。不過,你別擔心,辦法總是會有的。Leila說,你倒是挺樂觀,萬一等到晚上都沒有人來怎么辦?K說,我車里面有露營的帳篷和睡袋,旅途就是這樣,會發(fā)生各種意想不到的事,往往這些事才能被記住,它們都是最珍貴的記憶。這里很美,你要是在我身邊該多好。K拍了一張草原上的晚霞,那熱烈的橘粉色是Leila最喜愛的顏色。她把自己從椅子上挪到窗邊,拉開紗簾,灰蒙蒙的天空半懸著一個橘色太陽。她想象著此刻的K,想象著那一片晚霞。
K又發(fā)來了信息,說附近的牧民可以援救,但需要三萬塊錢的費用。救援大隊人手不足,要后天才能趕過來。他手上沒有這么多的現(xiàn)金,銀行轉(zhuǎn)賬也要明天才能到賬,他問Leila可否微信支付,先借他三萬,明天再還給她。Leila突然猶豫了,她突然想起了豹豹的話:該不會是個騙子吧?Leila仔細翻看著聊天記錄,翻車前一刻的視頻和他說的所有話,綜合分析應該不是個騙子。正當Leila猶豫之際,K又發(fā)來了信息,Leila突然有點緊張,他說: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可一時真的也想不到可以信賴的人。你不用管我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Leila想都沒想,給K一下轉(zhuǎn)了五萬塊錢,在確定付錢之前,突然有一個防詐信息提醒,Leila看都沒看,輸入密碼,轉(zhuǎn)了過去。K答應她,明天一定會原數(shù)奉還,他又發(fā)來牧民拖車的視頻。轉(zhuǎn)賬成功后,K在Leila心里的分量又加重了些。金錢上的關系似乎給他們之間鍍了一層膜,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縈繞在Leila心里,她希望K今晚可以平安度過,希望牧民可以幫他把車修好,她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豹豹的話總會時不時冒出來,這像是一種冥冥的警告。
晚上八點,Leila準時坐在手機前,準備直播。她有點心煩意亂,她知道今晚K是不會聽她唱歌的。
六
“我好!我很好!努力會更好!”寶哥、K以及和他們一組的其他十個“狗友”對著“狗頭”喊完口號后,原地解散,坐回自己的工位上。每天,他們都會分成小組喊口號,口號聲震耳欲聾,空曠的辦公室很難看得見盡頭,回音擊打在墻壁上,來來回回地沖進K的耳朵里。努力真的會更好嗎?
K:“寶哥,我做好這一單,就能放我走嗎?”
寶哥四下里看看說:“別做夢了,賺不夠二百萬,就別想出去。”
K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想,Leila這個傻姑娘,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錢。
K又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二百萬,打死我,我也完成不了。寶哥,我想走,想出去,我想爸媽,還有我妹妹?!闭f到家里人的時候,K突然鼻尖一酸。
寶哥:“賺不到二百萬,也沒關系,抓一個‘交替過來,你也能走。”K又糊涂了,問:“‘交替?你的意思是讓我再騙一個人過來?”
寶哥點點頭:“腦袋也沒有那么笨嘛?!?/p>
K欲言又止,寶哥本來正和他的“豬仔”聊得起勁,可見K這副死樣子,暫停了聊天。他拍了拍K的腿:“難道就你有家人嗎?在這里的人誰不想走。但你越想走,你就越走不成,這話你信不信?我不是要嚇唬你,我把你當兄弟才說的。在這里,死個人太正常了,完不成業(yè)績的,想要逃跑的,偷著給外面的人發(fā)信息被抓的,但你看,警察有來過嗎?不要總想著跑,唯一離開這里的方法就是要把業(yè)務做好?!睂毟缈s著脖子,K豎起耳朵,揪心地聽著。寶哥像是在說一件不可告人的驚天機密一樣:“實話告訴你,你來的這個地方就是個監(jiān)獄。有人曾經(jīng)從十樓跳下去過,摔死的、摔殘的、摔成植物人的都有。也有跳下去沒什么事的,但都是跑到圍欄邊就被擊斃了。摔死的或是直接擊斃的倒是好說,直接死了。摔殘的下場可就沒那么好運氣了,活活被關了三個月,其間有被打死的,也有餓死的?!奉^就是要警告我們不要逃跑,都是徒勞?!?/p>
寶哥把身體重新直立在電腦前,他盯著電腦頁面上“豬仔”給他的留言,無動于衷,他呆坐著,也不再繼續(xù)嚼檳榔,腮幫子一邊鼓出來的大包看上去很滑稽。K看著寶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人好像飄到了另一個地方去。自從寶哥說完這番話,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不對了,他沒再和K說過一句話,中午飯也沒吃,除了面無表情地對著“豬仔”聊天,完成業(yè)績,就沒再做任何事情了。寶哥的心中有著無盡的苦悶,那種苦悶對曾經(jīng)的K來說是那么的遙遠,他無法想象寶哥都經(jīng)歷了什么。但此刻,他看著頹廢、一言不發(fā)的寶哥,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他真的不知道嗎?他一定是知道的。
K沒有告訴寶哥他已經(jīng)成功開單了五萬塊錢,“狗頭”對此也沒有任何表示,三天只開單了五萬,對公司來講效率太慢了。五萬塊錢是直接轉(zhuǎn)到公司賬上,他想錢一到賬,就立即把Leila刪掉??蒐eila的信息不停發(fā)來,她對K的擔心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K看著“刪除”鍵,看了很久,最終還是沒忍心把她刪掉。他想,或許她還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或許能幫自己逃離此地,她是他的唯一希望,只是需要一個時機。想要繼續(xù)和她保持聯(lián)系,就必須要還給她這五萬塊錢,或是要編造更多的謊話和故事。K集中精力,像是被催眠一樣,思索著如何湊到這五萬,沒準她真的就是自己唯一的希望,與此同時,K的心里還在盤算著更大的事情。
傍晚時刻,陽光正好透過窗戶,打在K的臉上。每天,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感受到陽光。他突然從工位上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守衛(wèi)面前說,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狗頭”說。守衛(wèi)上下打量他:“有什么事晚上再說,現(xiàn)在不行。”K又說:“真的是很重要的事,現(xiàn)在不說,會影響公司利潤。”守衛(wèi)笑了一下:“好,我就看看你在耍什么把戲?!笔匦l(wèi)走在他的身后,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肮奉^”辦公室在B座,“狗友”們的辦公區(qū)在A座,他們需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架在兩棟樓之間,走過去,以每步邁80厘米的距離,勻速前進,需要大概三分鐘的樣子。這是K來到這兒以后,第一次走在這條走廊上。在這三分鐘里,K迅速將周圍的環(huán)境橫掃一圈。從這條走廊上,他可以看見在這座園區(qū)內(nèi),有數(shù)不清的高樓,那些高樓都是做什么的?難道也是和這里一樣?在左手邊,是園區(qū)內(nèi)的商業(yè)街,霓虹燈和小餐館的招牌尚未點亮,看上去還沒有營業(yè)。路上有守衛(wèi)拿著長桿槍在巡視,他們?nèi)齼蓛?,有說有笑。從這個位置,他看不見園區(qū)的大門,也看不見高聳的圍墻,只有從宿舍外的走廊,才能隱約看到圍墻。圍墻,那是離外面最近的地方。他在心里再一次打消了從這里跑出去的念頭。在走進B座的前一秒,他看見了遠方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椰子樹或是棕櫚樹。他喜歡椰子樹,也喜歡體形巨大的旅人蕉,這些熱帶植物總能讓他心潮澎湃。
這是K第一次見“狗頭”,他正對著電腦上的一串數(shù)字仔細地看,守衛(wèi)把K帶到他的辦公室后,就守在了門外。K不知所措,“狗頭”也沒理會他,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用眼睛掃著周圍。但這里實在樸素得有點簡陋,墻上的風扇不停轉(zhuǎn)動著,來回吹著熱風。K不知道此刻是否要咳嗽一下,提醒他。但屋子里很安靜,他一定知道這里還站著一個人。K反復斟酌了幾次,還是決定站著繼續(xù)等待。過了很久,K有點站不住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時“狗頭”突然把身體轉(zhuǎn)了過來說:“什么事?”
“狗頭”嘬腮、高顴骨、吊眼、塌鼻,皮膚很黑,從樣貌上辨別應該是南方人。他穿著一件棕黃色的花襯衫,一條肥大的短褲和夾腳拖鞋。K突然不知道從何開口,一時啞住了。
“我……想跟您說一件事?!盞的雙手背在身后,兩只手相互攥成了一個拳頭?!肮奉^”仔細盯著他。
“我昨天開了一個單,五萬塊?!盞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看到了。然后呢?”“狗頭”有點不耐煩了。
“我想,這五萬塊錢能不能立即還給那個女孩。”
“什么?”“狗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聽我把話說完。我的意思是,我和那個女孩說的是‘借,我答應明天就要還給她錢,我想要贏得她的信任,這樣我才能把她騙來做‘交替?!?/p>
“五萬塊錢,她就能信你?是你蠢,還是我蠢?”
“我保證,她一定會來的。”
“如果來不了,我就把你賣掉?!?/p>
“如果,我把她騙來做‘交替,你會放了我嗎?”
“那要看她能給我?guī)硎裁??!?/p>
“她是網(wǎng)紅,唱歌的網(wǎng)紅。她的無腦粉絲很多,我想,讓她去騙幾個人都不是問題。”
狗頭拉起他的一只胳膊,說:“怎么說是‘騙呢?我們不是‘騙,他們才是。我們只是把他們‘騙走的拿過來而已。拿過來孝敬我們的家人,這樣不好嗎?”
K用力點了一下頭,“狗頭”拍了拍他的后背說:“我答應你,‘交替騙回來,我就讓你回家。”
“那這五萬塊錢……”
“阿水!”狗頭叫了一聲后,門立刻被推開,原來那守衛(wèi)叫阿水。
“你去給他工作賬號轉(zhuǎn)五萬,現(xiàn)在就去?!薄肮奉^”說話間,一直盯著K,而K一直盯著腳面。
“狗頭”又說:“這錢會轉(zhuǎn)入一個公共賬號里凍結(jié),你跟她說,一個星期銀行才會解凍,到時錢就會入賬。”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說,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要把她弄過來,錢就會劃入你的賬戶,要是她不能來,我就會把你賣掉?!?/p>
K不敢抬頭看他,也不敢再說一句話。
阿水將K帶了出去,K輕輕關上門,又隨著阿水從B座穿梭回A座。在過廊橋時,K不再把目光投向熱帶植被,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堵高高的圍墻。
回到工位,K癱坐在椅子上,臉頰火辣辣的,看著屏幕上Leila給他的留言,一時不知怎么回復。剛剛那像是一場死里逃生的掙扎,向“狗頭”給出的所有承諾,全是他的想象。他盯著Leila的頭像和名字,腦袋發(fā)木?!肮奉^”說的“把你賣掉”,是要賣去哪里?無限的恐懼在眼前逐漸蔓延開來,他側(cè)頭看了看正在工作的寶哥,寶哥的臉似乎比以往看起來都要溫暖,寶哥或許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Leila的信息再次傳來:“你到底跑去哪里了?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也不回信息,借我的五萬塊錢今天可以還嗎?”
K又翻了翻前面的七條信息,態(tài)度從關心到擔憂,又變成焦急,現(xiàn)在又來催還錢,果然K還沒有得到Leila的全部信任,或許還了這五萬,她就會徹底地聽從于他,或許她就會來這里找他,或許他就能逃出這里。K將手指用力甩了甩,放回鍵盤上:親愛的,實在抱歉,車子早上修好了就一直在路上,直到這會兒才有信號,我這就把錢轉(zhuǎn)給你。
Leila:你安全了就好,錢不用這么著急給我。你安全到家再還我也不遲。
K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得到一個人的全部信任,只有時間才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全部展示出來,就像是狩獵,靜靜地等候,讓獵物體會到十足的安全感后,再以致命一擊,徹底擊斃?;蛘?,他們彼此要共同經(jīng)歷幾次大的事件或磨難,但他沒有時間,更沒有機會與她一起經(jīng)歷什么。到底該怎么做呢?
K被夜幕緊緊包裹著,逃出去的希望飄忽不定。他敲了敲寶哥的床板,寶哥也還沒睡著。
“什么事?”寶哥翻了個身,床吱吱扭扭地響動著。
“寶哥,今天我去見了‘狗頭,他說抓不來‘交替,我就要被賣掉。被賣掉是什么意思,會被賣到哪里去?”
“你對‘狗頭說了什么,他為什么會這樣說?”
“就是我現(xiàn)在在聊的那個女孩,我也是被逼急了,不然也不會跟‘狗頭說要把她騙來做‘交替的。你先告訴我,會被賣到哪里去?”
“芭林園區(qū)。只要到了那里,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夜很靜、很黑,從寶哥和K的床鋪上看不到窗戶,也見不到一點亮光。他們像是被扔進了無盡黑暗中。
“在芭林園區(qū)的人,都是死人。”寶哥突然又說,“抓‘交替,把身邊的人騙來……如果你想當一個壞人,你可以是很壞很壞的。在這兒,你可以看到人性最壞的一面?!?/p>
K:“家里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寶哥:“父母肯定是不知道,但現(xiàn)在妹妹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p>
K:“你是怎么來這里的。也是被人打暈了送到這里的嗎?”
寶哥:“不,我是自愿的?!?/p>
K:“自愿的?那你現(xiàn)在一點也不后悔?你真不再試試了嗎?到了外面,你就是自由的。你也有家人,他們也會想你的?!?/p>
寶哥站了起來準備去廁所,顯然已經(jīng)不想再跟K繼續(xù)這種無謂的聊天了,“自由能給你飯吃嗎?”
K心里沉沉的,他有想念的家人,未來對他還在遠處揮手。
寶哥悄聲又說:“告訴過你了,你這個年輕人的想法很危險。干得越好離自由就越近。”
七
當寶哥還叫鄭寶林的時候,還在文昌的椰林地里收椰子,地里不忙的時候就會開著他那輛新買的電動車跑“滴滴”,有時也去給開椰子攤的妹妹幫幫忙。家中兩位老人沒什么大毛病,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在閉眼前,看見鄭寶林結(jié)婚。這年他38歲了,自從離婚后就沒再找過什么人,他討厭那種一地雞毛的日子,怪沒意思的。日子過得不咸不淡,鄭寶林總覺得人生不該就這樣,渾身的氣力不知該揮向哪里,當然他的心也在遠方,可是遠方又在哪里呢?
對寶哥來說,文昌很小,小到幾乎所有街坊他都認得。誰家有什么事,也都會迅速飛到寶哥和他妹妹的耳朵里。最近,寶哥和妹妹總是會聽到有人去了更遠的南方做生意或打工,一個月掙的錢,比他們一年甚至兩年掙的都要多。寶哥和妹妹起初不信,但后來,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生活狀況確實有所好轉(zhuǎn)。他們先是衣著變了,緊接著連車也換了,后來他們就離開了文昌。妹妹猜測,應該是賺了錢,搬家了。妹妹說,她不想再擺椰子攤了,趁著還年輕,也想去外面看看。寶哥知道妹妹的意思,說,如果有門道了,還是我去那邊打工。你在這邊的椰子攤雖說掙得不多,但起碼也是個營生。家里不用你養(yǎng),踏踏實實找個人結(jié)婚,不要像我一樣,結(jié)了又離的。折騰到了快四十,最終還是一事無成。妹,還是我去打工。
那個地方在哪里呢?寶哥問到了街坊,街坊說他兒子好像提過那個地方在越金,越金的一個科技園區(qū),說是坐船就能到,具體的他也不知道了。寶哥說,那要怎么聯(lián)系上對方呢?街坊搖搖頭,只是說是朋友介紹過去的。寶哥還是一頭霧水,妹妹給寶哥提議:不然先去越金,之后再找工作就會簡單些,去到那邊的人好像都發(fā)家致富了。寶哥覺得有道理,立即訂了一張去越金的機票。
越金,這個對中國免簽的地方實在是太美了,連椰子樹也顯得熠熠生輝。寶哥剛剛抵達的前兩天心情愉悅,想著要是能在這里扎下根來就好了,可以把妹妹接來,之后再把父母接來。這里的女孩子也漂亮,分不出是哪里的人,很多像是混血兒。后來,他就真的愛上了一個混血兒。
晚風從海邊紅樹林間拂過,濕濕的咸咸的,有樹木的甘甜,也有愛麗絲頭發(fā)的香氣。愛麗絲的身份始終讓寶哥覺得是個謎。愛麗絲本人就是個謎,越金和美國的混血,還是越金和法國的混血,他也搞不清楚,總之,她有一半的血確實是來自越金。愛麗絲真美,寶哥時常會一直盯著她看,他從沒見過如此動人的姑娘,連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這是他第一次陷入了愛情的困頓中。
愛麗絲的長發(fā)被晚風吹到了鄭寶林的臉上脖子上,癢癢的、軟軟的。愛麗絲說:“每個人來這里都有一個發(fā)財夢,你來這里也是為了來尋它的,是不是?”
鄭寶林笑了笑:“是呀,這樣的人,你見過很多吧?他們都發(fā)財了嗎?”
“很大一部分都發(fā)財了。少一部分人,運氣不好,就灰溜溜地又回去了?!?/p>
“我想,我是運氣好的人,運氣好,才會遇到你?!?/p>
愛麗絲靠在了鄭寶林的肩頭:“我?guī)湍銓崿F(xiàn)愿望好不好?”
鄭寶林的眼睛亮了起來:“你要怎么幫我?”
“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在這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也像你一樣來尋夢的。”
“那他成功了嗎?”
“當然,半年就發(fā)家了?!?/p>
“那是什么公司?我這樣沒有技術(shù)的人也可以去嗎?”
“他們門檻很低的,我這個朋友也是剛開始什么都不會,但后來很快就會上手。具體的事情,你可以和他聊一聊?!?/p>
鄭寶林看著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亮光,那應該是對岸的燈塔在發(fā)光,他一手緊緊摟住了愛麗絲。鄭寶林想:對,就是科技公司,他們都是在這里的科技公司發(fā)家的。無論怎樣,都要試一下,我鄭寶林總算要有出頭之日了。爸媽、妹,你們等著我。
鄭寶林進入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交護照和手機,說是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考慮。當然,沒有手機,他就沒辦法和愛麗絲以及家人取得聯(lián)系了。當“面試”一輪過后,像鄭寶林這種沒有任何技術(shù)的人,被分配到了殺豬盤的戀愛組。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是被騙了。經(jīng)過一個月暗無天日的“工作”,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捆綁后,他居然得到了第一筆豐厚的工資。“狗頭”說,這錢他可以自己存下,也可以交給他們寄回家。鄭寶林想都沒想,自己留了日常開銷后,全部寄回了家中。他低頭盯著手里僅存的鈔票,想著爸媽和妹妹應該很高興吧……他又抬頭看了看周圍的“狗友”,不知道愛麗絲現(xiàn)在在哪里,應該感謝還是應該恨她。電腦屏幕前跳出來一條條的信息,是那些他正在聊天的姐姐妹妹,她們像一根根的細針扎在頭皮上,讓他渾身發(fā)麻。
月底,按照這里的規(guī)定,在守衛(wèi)的監(jiān)督下,是可以給家里打去電話報平安的,是妹妹接聽的電話,她高興得哭了出來,喊著問他這些天都跑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跟家里聯(lián)系?一連串的問題,讓鄭寶林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回答,他也沒有回答的權(quán)利。他只是說,我挺好的,這邊工作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每個月都會給家里寄錢。電話那頭,又換成了母親的聲音,母親耳朵不好,拿到了鄭寶林寄回去的錢后,妹妹立即給她配了助聽器,她現(xiàn)在可以聽電話了,但說話還是會扯著嗓子喊,時不時父親的聲音也會隱約出現(xiàn),他們現(xiàn)在都過得很好。母親又喊著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呀?鄰居家又在問,如果合適你把他也介紹過去。鄭寶林看了一眼“狗頭”,狗頭在手機上給他打了幾個字:“科技公司”。鄭寶林看著手機跟母親說,是在一家科技公司。母親又問了些什么,鄭寶林沒聽清,守衛(wèi)指了指時間,示意他馬上要結(jié)束通話了,鄭寶林說他下次再打來電話,之后便掛斷了。
鄭寶林舒了口氣,他知道家里人過得很好就足夠了,守衛(wèi)拍了拍他的肩說,看你家里人現(xiàn)在過得多開心,干得好年底還會有分成,你干得越好,他們就越開心。守衛(wèi)突然蹲在他面前說,你媽媽剛剛是不是問你,鄰居家的也想到你這里來工作?鄭寶林點點頭。守衛(wèi)又說,你和那家人熟嗎?鄭寶林點點頭說,從小一起長大。守衛(wèi)又說,你要是能把他介紹過來,你年底的分紅知道有多少嗎?鄭寶林搖搖頭。守衛(wèi)比了一個“五”,鄭寶林不明白什么意思,守衛(wèi)說,起碼有五十萬。
鄭寶林和那鄰居家的孩子從小都在這條街上長大,他管那家孩子的父親叫北叔,他們兩個小孩無數(shù)次躺在椰子林里,望著忽明忽暗的天空暢想著不著邊際的未來,相互安慰著彼此不那么精彩的人生,咒罵那些已經(jīng)發(fā)達的街坊。五十萬,這是他種一輩子椰子也賺不來的錢。
這天晚上,夜空中突然放起了煙花,所有人都趕緊跑到窗戶邊上,抬頭望著遠處璀璨的煙花,外面?zhèn)鱽砹岁囮嚉g呼,“狗友”們說,瞧他們組的業(yè)績又破億了。另一“狗友”說,那他們組年底能有多少分紅?平均下來每人一百萬是有的。鄭寶林的腦袋一陣發(fā)木,一百萬,一百萬……我要掙夠一百萬。煙火把他的臉照映得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是黃色。
鄭寶林徹夜未眠,這些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陷入了一片混沌中,然而就在這片混沌中他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人性的惡是永無止境的,正如此刻的他。他又想著,愛麗絲,當初的我值多少錢?當他認清這件事后,他終于作出了決定,然后在凌晨時分沉沉地睡去了。
過了幾天,鄭寶林向“狗頭”承諾,一定會把朋友騙來當“交替”。“狗頭”也向他承諾,事成后五十萬會立即轉(zhuǎn)給他的家人。但同時,鄭寶林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不要把他們分到一組,如果有可能盡量讓他們永遠都不要見面?!肮奉^”問,你朋友是否有技術(shù)?鄭寶林搖搖頭,那么就給他放到別的公司去。鄭寶林很驚訝,說,這里還有別的公司?“狗頭”笑笑說,這里是一個科技王國,有成百上千的公司,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是不是很有趣?鄭寶林的鼻尖瞬間起了一層汗珠。鄭寶林弱弱地問,這個王國里,都是干這種事情的?“狗頭”說,就是普通科技公司,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區(qū),不要想太多。
令鄭寶林沒想到的是,他的朋友小北來得如此之快,聽“狗頭”說,小北三天就到了崗位,但家里卻遲遲沒有收到那五十萬,原因是小北在第四天的時候就死了。鄭寶林知道消息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雙耳頓時“嗡”的一下,什么也聽不見了。這次的突發(fā)性失聰幾乎持續(xù)了兩個星期,而在這兩個星期之內(nèi),小北的死也被傳得沸沸揚揚。在這無聲的世界中,除了耳朵持續(xù)發(fā)出的轟鳴以外,他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無盡的痛苦和悲傷使他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能徹底擺脫一切了嗎?他怕他會死不瞑目。
鄭寶林也不知道這兩個星期是怎么熬過來的,也不知聽力是從哪一刻起開始慢慢恢復的,也許是從愛麗絲突然閃現(xiàn)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們的再次相遇或許多少還殘存著一些溫情。那是在鄭寶林所屬的公司創(chuàng)收破億的夜晚,按照慣例,公司要大放煙花,以示慶祝。公司老板將大擺流水席,請公司全體員工共進晚餐。當寶哥雙目凝視受獎員工手上的那一百萬獎金鈔票塑料牌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面龐,那是愛麗絲,她在人群中依然那么矚目動人。鄭寶林一下沖到了她身邊,拉著她的雙手:“愛麗絲?”愛麗絲嘴巴動了動,似乎在說:“好久不見?!被蚴恰澳氵€好嗎?”
鄭寶林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愛麗絲好像又說了一句什么,他什么都聽不見,周圍的嘈雜,耳朵的轟鳴,讓他不知所措。鄭寶林一下流出了眼淚,將愛麗絲抱住了,說:“我知道你也是被騙來的,也是迫不得已!”話音剛落,又是一陣鞭炮聲,人們歡呼著,為這漫天的金燦燦的鈔票而歡呼。他不知道愛麗絲是否聽見了他的話,也不知道愛麗絲是否如實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們這一次相遇像夢一樣,如此虛幻而抽象,愛麗絲在說什么,他怎么也猜不到,但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小北的死他要負責,他要為北叔一家負責,也要為父母和妹妹負責。他重整旗鼓,為這一切還債。
后來,鄭寶林曾在園區(qū)內(nèi)又見過一次愛麗絲,那時的他耳朵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人們又紛紛站在園區(qū)內(nèi)的街道、小廣場、餐廳前仰頭看著漫天的煙花,寶哥就在人群中看見了愛麗絲。她依舊那么美麗、那么矚目。他立刻走過去,有很多話想要問她,或是質(zhì)問她,思念、憤怒、疑惑,種種的思緒迎面而來,當他走到她身后時,又遲疑了。
“愛麗絲?”寶哥叫了她。
愛麗絲回過頭來,好像知道他就在她后面一樣,并沒有顯出多么驚訝的表情。兩人望著彼此,鄭寶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愛麗絲突然上前擁抱住了鄭寶林,在他耳邊說:“穿一件白襯衫,手里拿一片椰樹葉,想辦法去越金火車站,你就能回家。有人在監(jiān)視我,不能多說?!闭f罷,她給了鄭寶林一個飛吻,便匆匆離去了。這也是鄭寶林最后一次見到她。
八
“到家了嗎?一切都好嗎?”晚上直播結(jié)束后,Leila給K發(fā)去了信息。自從Leila催過K還那筆五萬塊錢,并且收到銀行的轉(zhuǎn)賬信息后,心中對他就一直懷有愧疚,甚至讓她感到自己虧欠了K什么。雖然信息顯示是一個星期后才能到賬,但足以得到她的全部信任。由此,Leila對K的牽掛更勝于從前,當初真是不該用那樣的態(tài)度催他還錢。沒過多一會兒,K回復了:“剛剛到家。太累了,看來真是上年紀了,以前就算開十個小時車,也不會感到一絲壓力?!?/p>
“我也這么覺得,現(xiàn)在每場直播結(jié)束后,感覺人都要被掏空了。躺在床上一點都不想動。以前從沒想過說話、唱歌竟會這么消耗體力?!?/p>
“你要是覺得累,就不要再繼續(xù)做直播了?!?/p>
“那我靠什么賺錢養(yǎng)活自己?!?/p>
“你來找我吧,我們一起生活?!?/p>
Leila盯著“我們一起生活”幾個字很久,鼻尖有點發(fā)酸,又說:“就是隨便說說,我怎么可能會累呢,我是活在視頻里的人,可是有人設的?!盠eila又發(fā)去了一個搞怪的表情。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p>
“說白了,沒了這個人設,我整個人也就不復存在了。說得更明確一點吧,我只有在網(wǎng)上,在這個虛擬世界里,才叫Leila,才是你正在聊天的這個人。”
“我不管那么多,不管是虛擬還是現(xiàn)實,我都喜歡。我有正經(jīng)工作,還有五險一金?!?/p>
“五險一金?”Leila笑得在床上翻來覆去,這冒著傻氣的樸實讓她覺得這個人實在太可愛了。這與那個駕著房車在沙漠、平原上拉煙疾馳的陽光男人,判若兩人。她無法將這兩種分裂的形象黏合在一起。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可以讓你有這么多悠閑的時間在外面流浪?”
“我有一家自己的公司,是做金融方面的,所以時間比較自由。你有喜歡去的地方嗎?”
Leila曾經(jīng)向往過非洲,那片陌生的土地像是富有魔法般,深深地吸引著她。Leila說,非洲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那里有看不到邊際的平原和在平原上奔跑的動物,還有古老的原始民族身上斑斕的涂鴉和從來沒有聽過的樂器,我曾經(jīng)真的很向往那里。K說,那我們可以一起去,聽說非洲有特別奇特的棱皮龜;去看泡在珊瑚礁里的河馬,聽說海浪可以沖去它們身上的寄生蟲;還有在非洲的西海岸有一個叫作盧安果的國家公園。Leila說,你聽說的可真不少……之后,K又給Leila發(fā)了很多條信息,可Leila已經(jīng)沉沉地睡去了。K伸了個懶腰,關上電腦,腦子里全是非洲平原的畫面。他確實也向往那里,也確實和朋友們商量過要去那里的事情。那些“聽說”過的事,都是他以前從紀錄片和網(wǎng)上看到的。非洲,對于他們來說,是那么遙遠、那么陌生。
Leila已經(jīng)習慣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能看見來自K的信息,那就像是清晨來自身邊情人第一個吻一樣的撫慰。K最后一條留言是“我想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與別人無關的生活,在我們都自由的時候”。Leila本想按照每天慣例,先是閱讀K的信息,之后再叫一份連同早餐和午餐的外賣,但她被這段文字疑惑住了?!白杂伞?,一個多么簡單而又肆意的詞語,她環(huán)顧四周,自從意外發(fā)生以來,她就更加篤定只有那個虛擬世界才是她真正得以自由的地方。她無法再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及善意,她甚至感到自己受其所壓,而如此孤獨。事發(fā)突然,都是命運,如果她還是曾經(jīng)那個她,還有一雙讓別人羨慕的修長雙腿,她當然要繼續(xù)探索這個未知的世界,然而,注定無法如愿。一夜之間的殘疾,讓她至今也無法接受,更不能讓K知道,她只愿意成為Leila。
這時,豹豹給她發(fā)去了信息,最近怎么樣?和網(wǎng)上的那個男人斷了聯(lián)系嗎?一直都很掛念你,最近手頭的事情剛剛忙完。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jié)婚了,下個星期就準備離開北京去湘西。Leila看著信息,這太不可思議了!
“你要結(jié)婚了?”Leila立即撥去了電話。
“嗯……”
“什么時候談的男朋友,怎么都不和我說一聲?”
“也是挺突然的,在一起剛一個月。我們也是剛剛作的決定?!?/p>
“那為什么要離開北京,去湘西?”
“嗯……待夠了,想換個地方,去小城市,過節(jié)奏慢一點的生活?!?/p>
“你想清楚了嗎?”
“當然?!北幕卮鸷喍潭隙?。Leila心中萬般的不解,此刻也有了答案。她一時不知再說些什么,兩人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豹豹又說:
“你怎么樣?還和那個男人在聯(lián)系嗎?”
“嗯……他也想帶我走。但我走不出去?!?/p>
“限制你的,只有你自己。換個工作,不要再做主播了,沒有意思的。”
“我這個樣子,不知道能做什么?!?/p>
“就算在田里種地,也好過現(xiàn)在?!?/p>
Leila又一次沉默了,真像豹豹說的那樣嗎?K真的能帶我走嗎?掛斷電話后,豹豹又發(fā)來了信息:關上電腦,拉開窗簾,看看窗外,看看那活生生的人吧。當整個生活都建立在謊言上,就很難再看清現(xiàn)實了。
她摩挲著自己雙腿,突然一股暖流貫穿全身。她從床上坐起來,用力將重心放到了左腿上。她左手扶著床邊的桌子,慢慢站立起來。這次,她決定不用拐杖,看看是否能將自己挪動到洗手間。她一步步,從床邊挪到了桌前。右腿的肌肉萎縮,令她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她一度認為,這是一條近乎消失的腿。但這次不同,這股暖流讓她感到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無力般的瘙癢,只要右手指甲用力嵌進皮膚里,還是會感到一絲的疼痛。她繼續(xù)向前移動著,洗手間的門就在那里,她想著,是不是只要夠到那門,就可以和K去遠方?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又覺得那一閃念的想法有些可笑。她靠在房門的門框前,覺得自己一步也動彈不得了,回頭看看床,又是那么的遙遠,往前看看洗手間的門,似乎和床又是相同的距離。她靠在門上想著K,左手捶了捶腿,又一步步地向前挪。這一次的重新出發(fā),讓她速度提高了一些,也放松了許多。終于,當她面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時,她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眉毛、眼睛、鼻子的高度和臉頰的輪廓,也還算好,化化妝,可能和視頻中的自己相差不大。她好久沒這樣端詳過自己了,看著鏡中的自己感覺有點陌生、有點詭異。她又想,K面對這樣一張臉,會有什么反應?
Leila的手機響了,準是K發(fā)來的信息。她迫不及待,比過來時,又提高了點速度,身體也更放松自如了些。她突然想,不用拐杖,也是可以行動的。如果每天堅持練習,萎縮的肌肉是不是就能逐漸恢復,之后就能徹底擺脫拐杖了?她要立即上網(wǎng)查查專業(yè)的信息。Leila又想,難道我的生活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嗎?也不完全是吧,豹豹太果斷了,難道我的收入,那進賬的現(xiàn)金都是謊言嗎?這是一份工作,而且是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只是,我需要面對的是現(xiàn)實中的我,一個活生生的我,而不是這份工作。沒有這份工作,還能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她終于回到了桌子前,一下坐到了椅子上,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喘著粗氣,雙手揉搓大腿。手機又一次響了,是K。他給她分享了一條視頻,視頻中是一對情侶或夫妻在滿是熱帶植物的山間,做飯、看書、散步。環(huán)境愜意,看樣子應該是南方的某個地方。
這是哪里?Leila給K回了信息。
越金。
好遠的地方。
那里很美,生活多愜意。
Leila將視頻反復看了幾次,幻想著種種的可能性。假如和K能這樣生活在一起,也未嘗不可,在一個僻靜的村莊里,開展全新的生活。
你愿意過來找我嗎?K又給Leila發(fā)來了信息。
你已經(jīng)在越金了?
剛剛過來,一看到這么美的景色,就立刻想到了你。你能在這里,一切就完美了。看,這里的熱帶植物多么燦爛壯美,這里的植物似乎都被放大了很多倍。K又發(fā)了幾張植物的照片,和他的一張“自拍照”。
Leila心動了,但右腿怎么辦呢?K一定不會接受這樣的自己。
九
“寶哥,睡了嗎?”K在黑夜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
“快了?!?/p>
“寶哥,你來這里多久了?你真的就這么認命,不想出去了?”
“我都忘記我來這里多久了?!睂毟鐕@了口氣,K這個問題,把剛要睡著的寶哥一下弄醒了。他翻了個身,搓了搓臉,更精神了一點,“不是認命,是沒地方可去。你說我出去能干嗎?還不是給人打工。在這里只要聽話,就是安全的。有吃有喝,年底還有獎金,每年給家里寄回去的錢也不少。父母現(xiàn)在過得比以前好很多。說實話,我不覺得出去會比現(xiàn)在好過。更重要的是,我要在這里把債還清。”寶哥用腳頂了頂K的床板,又說:“你說人活著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K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自由,以前不知道自由有多可貴,但現(xiàn)在哪怕在路邊餓死,我都想要出去。”
寶哥笑了:“那是你從來沒體會到窮是什么滋味?!?/p>
K突然感到一陣茫然和惶恐,是呀,他所活過的半生中,到底什么對他是重要的,什么都是那么平淡無奇,什么都是那么順理成章,沒有大風大浪的生活,讓他變得日漸麻木,像個傻子一樣過著每日重復的生活。
“你想要自由,出去你能做什么?給人家繼續(xù)打工,你就是自由的嗎?告訴你一個真理,這是我來這里后才悟出來的,一般人我不告訴?!盞豎起了耳朵仔細聽。
寶哥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狩獵場,我們出生在這個狩獵場的那一刻,就不是自由的,沒有人是自由的?!盞不知道寶哥為什么這樣說,但仔細想想,好似又有些道理。
K不說話,沉默了。之后不久,床下就響起了寶哥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K收到了Leila的信息,她說她想通了,越金的確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她厭倦了城市每天重復的生活,也厭倦了視頻中的自己,她想踏踏實實,過一種雙腳落地、真實的生活。之后,Leila又傳來一首她唱的《范特西》。
K鼻酸了,雙手放在鍵盤上,一時敲不出字來。他能感受到Leila的真心,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變成自己所塑造出來的這個男人,他那么陽光、自由,真情實意地愛著這個女孩。K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也真的已經(jīng)愛上了Leila。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將目光慢慢放置在每個工友的身上?,F(xiàn)實的殘酷,讓他瞬間收回了眼淚。
我會在這里一直等你。K回復道。
不用太久,我們就會相見。
K突然轉(zhuǎn)過頭,看著寶哥說:“寶哥,你說,如果這個女孩真的來了,我應該怎么辦呢?”
“會有人和你一起去,到時你指認出哪個是她就行了?!?/p>
“那她會不會有危險?”
寶哥把臉轉(zhuǎn)了過來,盯著K的眼睛,他們四目相對,寶哥的眼睛里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血絲,褐色的瞳孔逐漸在擴散:“說了后續(xù)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而且,她會不會有危險,和你也沒有關系了。還有,你要記住你們的關系和你的任務,你不是那個男人?!睂毟顼@然已經(jīng)不耐煩了。
K又發(fā)去了信息: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見你。
Leila說:無論真實的我是什么樣子,你都會像現(xiàn)在一樣對我嗎?
K說:當然。
Leila:假如我和視頻上的判若兩人,或是一個殘疾人呢?
K恍然一驚,他的確沒有意識到,除了他自己是虛構(gòu)出來的以外,Leila的背后或許也另有其人。她難道是個殘疾人嗎?她當然有可能是一個殘疾人,或是一個男人也說不定。眼前的Leila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但他轉(zhuǎn)念又一想,那又怎樣呢?我要時刻記住我們之間的關系。在他意識到這一點后,突然感到有所釋懷。獵物已臨近,只要屏住呼吸,舉槍瞄準,現(xiàn)在只差扣動扳機的那一刻。
K翻開自己的“秘籍”手冊,手冊上寫道,在“豬仔”馬上上鉤的時候,就要開始講土味情話,因為此刻的“豬仔”們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陶醉模式,土味情話會讓人顯得對感情更加樸實。K繼續(xù)參考了些例句,覺得都不太適合自己的人設。絞盡腦汁,自行發(fā)揮編了句:無論你真實的樣子是什么,我永遠都不會改變。他久久地盯著這行字,又覺得平淡無奇,這是因為當Leila的幻象完全破滅時,他的詞匯就變得像干枯的河流,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語句來應付她了。
明天,明天就過來好嗎?K說。
明天?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況且,我也很久沒有出過門了,需要慢慢適應太陽。Leila說。
你不需要準備任何東西,這里什么都很充足。只要你肯邁出家門一步,那么就沒什么事能成為你的阻礙。
好,就明天。
K雙手捋了一下頭發(fā),盯著屏幕說:“成了,寶哥?!?/p>
“什么成了?”
“她答應要來了,她答應了!”K有點激動,又說:“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跟‘狗頭說一下,他們會派人跟你過去。她什么時候來?確認好了嗎?”
“她說明天就來,應該不會有問題的?!?/p>
窗外,突然又響起一陣煙花聲,緊接著是歡呼與喝彩??磥?,又有人業(yè)績破了億。工友們瞬間湊到了窗子前,向外望去。只有寶哥和K坐在工位上。K突然說:
“寶哥,你和那么多女孩都聊過天,就從來沒有動過真情嗎?”
寶哥搖搖頭:“沒有?!?/p>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p>
“就是‘真情才把我騙過來的。對兄弟也好,對女人也好。翻翻這本手冊,上面寫得很清楚,‘真情就是最大的兇手?!?/p>
K有點遲疑了,仔細回想自己是否對Leila動過真感情。那些虛構(gòu)出來的美好景象,他確實陶醉其中過。
寶哥突然又問:“你出去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當然是回家。”
“回家后呢?”
“回家后,讓我做什么都行?!?/p>
這時,K收到了一條信息,是Leila發(fā)來的,她說已經(jīng)訂好機票,隨身只帶了幾件換洗衣物,其他一切她都不需要。之后她又向K確認了到達后的事情。
K向?qū)毟缯故玖诵畔?nèi)容,寶哥拍了拍K的肩膀,突然對他有點戀戀不舍:“祝你好運吧,兄弟,希望你一切都好。”
寶哥滿臉惆悵地望著窗外時不時變幻的顏色,說到“心動”,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煙火結(jié)束,守衛(wèi)催促大家迅速回到工位,夜間考核即將開始。每人需遞交自己當日的聊天記錄,合格者即可洗漱睡覺。守衛(wèi)在核查K時,他突然說那女孩明天會來。守衛(wèi)看了他一眼,示意跟他去找“狗頭”。與此同時,K見到今晚又來了兩位新工友,他們面色慘白,臉上還有瘀青和新鮮的血口子。那副可憐的樣子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夜晚,風里充滿了植被的氣息。他再次走過連接兩棟樓之間的過道。他迅速向遠方掃了一眼,心潮澎湃,明天他就能獲得自由了,腳步也顯得輕盈了許多,也不再懼怕“狗頭”那張消瘦的長臉。當“狗頭”問他:
“‘交替來了之后,有什么打算?繼續(xù)留在這里還是要走?”
K毫不猶豫地說:“我要走?!?/p>
“沒問題,想走我們不攔著,付了三十萬,你想去哪里都可以?!?/p>
“什么?不是說好騙來‘交替你們就放我走嗎?”
“你以為在這里是白吃白住的嗎?”
“這是什么意思?”
“餐費、住宿費、水電費、衛(wèi)生管理費、技術(shù)培訓費、生活管理費等等,加起來三十萬?!薄肮奉^”戳了戳K的腦袋:“明天守衛(wèi)跟你一起去見那個女孩,把她帶過來,不要有什么差池,否則你們一起去芭林園區(qū)。聽懂了嗎?”說罷,守衛(wèi)將K從“狗頭”的辦公室又帶了出來。K像丟了魂一樣,癱軟地回了宿舍。天旋地轉(zhuǎn),要去哪里弄到三十萬?
“怎么樣?明天就要走了,開心吧?!睂毟缣稍诖参簧险f。
K一下從上鋪跳了下來,趴在寶哥身邊,把頭埋在他的被子里:“完了,全完了。我這輩子是要死在這里了。寶哥,你救救我。”
寶哥被他嚇了一跳,坐起身來:“你安靜點,不要吵到守衛(wèi),否則到時候咱倆都得受罰。”K這才慢慢抬起了頭:“‘狗頭說我要給他三十萬,才能放我出去。寶哥,打死我也拿不出這么多錢呀。你幫幫我好不好?!?/p>
“你要我怎么幫你,我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看來這里又有了新規(guī)矩?!睂毟绲椭曇粼谒呎f,他拍了拍K的后背說:“兄弟,別著急,辦法總會有的。說不定那女孩能給你三十萬呢?”
“那我還是人嗎?我寧愿去死?!?/p>
“就只差最后一步,想想你家人?!?/p>
K突然間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情緒:“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說完了,他爬回了自己床上。寶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有種預感,明天會出事。
十
第二天,寶哥清晨四點就醒來了,他仔細聽著上鋪K的動靜,呼吸平穩(wěn),應該還未醒來。如果事情順利,這應該是K和他最后一次在同一個床位了。自打?qū)毟鐏砹诉@里后,來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人被調(diào)去另一個科技園,有的人被賣掉,大多數(shù)人是不知去向。這里的規(guī)矩是不準打聽他人的去向,否則會受到處罰。那些曾經(jīng)睡在K的床位上的人,寶哥從來都沒留意過,他心里只有努力賺錢,等債還清了,就按照愛麗絲給他的指引,回家去。但K與他們不太一樣,K比他們都要傻一些、單純些,更重要的是,他讓寶哥想當一回好人。
K這一夜,徹夜未眠。一方面是想著能見到真實的Leila,而另一方面,這或許也是他這一生的最后一天了。他決定,遠遠地見過Leila后大喊“快跑”!之后他就要撲到守衛(wèi)和“狗頭”的身上,讓他們當場將自己擊斃。如果在鬧市區(qū),這將成為一起事件,他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死引起警方的注意。這是他的計劃。
五點了,K在上鋪翻了個身,寶哥猜想他可能快要醒來了。這時,守衛(wèi)還在昏睡中,鼾聲四起。這時,寶哥起了身,拍了拍K的臉。
“醒醒?!?/p>
K睜開眼睛,原來,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現(xiàn)在說的話,你要記牢。”寶哥一邊觀察著周圍,一邊輕聲對K說:“今天,你給那女孩留言,把見面地址改成越金火車站旁邊的‘越金米粉店,你穿一件白色襯衫,手里拿一片椰子樹的樹葉。守衛(wèi)和‘狗頭通常都會在接到人后,去這里吃碗粉。到時候你就點一碗牛筋米粉不加牛筋,之后會有人幫你逃離的?!?/p>
“那個女孩怎么辦?”
“你先逃出去再說?!睂毟缯f完,又躺了回去,內(nèi)心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
K反復猜想著,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試試,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早上八點,當K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坐回到工位時,突然聽見樓的外面發(fā)出了幾聲慘叫。有的工友四處張望,之后窸窸窣窣地開始議論,說看來又有人想要逃出去了。寶哥依舊淡定地敲鍵盤,他突然對K說,今天他要開單了。隨后又往嘴里塞了一顆檳榔,起勁地嚼著。他揚揚得意的臉上,幸福感溢于言表。K看著寶哥的臉,很想問問凌晨的那席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似做夢般。然而K什么都沒問。Leila給他發(fā)去了信息,說自己已經(jīng)搭上了前往機場的出租車,她有點激動,有點忐忑。K讓她到了越金機場后,打車到火車站等他,因為今天突然有事情,不能接機,希望Leila能體諒一下。Leila說,她今天穿了一件紅色的POLO衫和一條寬松牛仔褲。隨后,又是一聲慘叫。守衛(wèi)大喝了一聲:“趕緊干活!”K望著屏幕,兩眼發(fā)直,腦子里上演了一幕幕不久后在“越金米粉店”里會發(fā)生的事。有太多種未知的可能性,但不論如何,是生是死,這里——這個地獄般的科技園區(qū)都會是他停留的最后一天。
Leila又發(fā)來了信息,說她馬上就要起飛了。K看著墻上的時鐘,還有四個小時……這時,守衛(wèi)把K叫了出去,說是要準備一下,立即出發(fā)。出發(fā)前,K和寶哥久久擁抱在一起,K在寶哥耳邊說:“我想救你出去,假如成功,我就要報警?!睂毟巛p輕拍了下K的后腦勺:“別傻了,我不需要?!?/p>
K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真實的人群了,他被刺眼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由于一路是被蒙著黑色頭套過來的,他辨別不出任何方向,只是感覺經(jīng)過了一段很漫長的顛簸路面,又疾馳過了一段平穩(wěn)的道路后,城市嘈雜的聲音開始漸漸襲來。當他下車,抬頭看見了“越金火車站”幾個字后,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在守衛(wèi)的監(jiān)視下,K給Leila發(fā)了一條信息,問她是否到達。Leila過了很久才回復,說飛機晚點了,可能要傍晚才能到。守衛(wèi)看了下時間,此刻是下午兩點。另一個守衛(wèi)建議不如去“越金米粉店”先去吃碗粉,在那里等。K突然說,他是北方人,從來沒見過椰子樹,能不能讓他去街邊撿一片椰子樹樹葉。兩個守衛(wèi)說,北方人就是沒見識。隨后,帶著他撿起了一片樹葉后,走進了“越金米粉店”。
守衛(wèi)分別點了一碗牛雜米粉和牛肉米粉后,K按照寶哥的吩咐,先是在胸前將樹葉晃了晃,又說:“我要一碗牛筋米粉,不加牛筋?!盞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jīng)]有人能聽到他在說什么,而顯然,米粉店的老板已經(jīng)有所察覺。老板看著K,又觀察著他身邊的兩個男人,立即從前臺走來,老板一口南方口音,問道:“您剛剛點了什么?”K指了指菜單上的牛筋米粉,又道:“不加牛筋?!眱蓚€守衛(wèi)笑他是傻子,還不如點一碗清湯米粉來得便宜。老板回到后廚不久,端出了給守衛(wèi)的兩碗米粉。守衛(wèi)餓得狼吞虎咽,突然間又從后廚走出兩人,一人一棒將守衛(wèi)打昏了過去。老板抓著K從后廚跑了出去,K剛要跑的時候突然又沖回守衛(wèi)身邊,迅速翻出手機,裝進兜里,和老板上了一輛面包車。K驚魂未定,心臟快要從嘴巴里跳脫而出。老板說:
“你是鄭寶林?”
K驚慌地看著老板搖搖頭:“我是鄭寶林的朋友?!?/p>
老板臉色突然暗淡下來,又說:“那鄭寶林還在里面?”
K點了點頭。
“是鄭寶林讓你來這里的?”
“是,是他讓我來的。說你可以送我回家?!盞抓著老板的衣服又說:“我現(xiàn)在安全了嗎?”
“安全了,不管你是誰,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p>
K兜里的手機振動了下,是Leila,她說,已經(jīng)到達了火車站,你在哪里?
K突然緊緊攥住老板的胳膊說:“老板,你是好人。在我走之前我想去火車站見一個人?!?/p>
“你瘋了嗎?”
“無論如何,我都要看她一眼,在車里遠遠地看看就好?!崩习宓母觳脖籏抓得生疼,他不耐煩地甩開了他的手,吩咐司機在火車站周圍迅速轉(zhuǎn)了一圈。
張存良在這一天的傍晚,在人群中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個穿著紅色POLO衫的女孩,左手拄著拐。他望著她,那女孩其實也挺好看的,只是和視頻中的臉不太一樣。她時不時地把擋在臉上的頭發(fā),用那沒有拄拐的手別到耳后。這天,陽光很好,正如張存良之前所設想的那樣。搖搖欲墜的夕陽在她的正面,灑滿了余暉。
作者簡介
孟小書,1987年出生于北京。著有作品集《滿月》《業(yè)余玩家》《午后兩點半》,兒童文學長篇小說《浪尖上的大魚》等。曾獲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山花雙年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等?,F(xiàn)為雜志編輯。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