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因欠款而外出躲債,母親到春林巷打工賣服裝,“我”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與面館老板王姨家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小說展現(xiàn)了女性在落難時的友情與互助,行文有蕭紅《呼蘭河傳》之風(fēng)。
一
父親因為欠款逃離江北的那一年,我將將七八歲,從臨河的自家廠房里搬出來,跟著母親鉆進(jìn)了沒有窗戶的儲藏室。墻角落里都是幽綠色的苔蘚,白日里如果不開燈,跟地窖沒什么區(qū)別,里頭漆黑一片,總感覺從那嘎吱作響的木柜里會鉆出什么不好的東西來。
房東是對中年夫妻,在菜市場賣雞,每天早出晚歸,三輪車的鐵籠子里終日傳來“咯咯咯”的叫聲。濃重的雞屎味被三伏天烘得像是炸了鍋,禍害了鄰近好幾戶人家,連母親的自行車都未能幸免,幾根雞毛干成一片,黏在車座和車輪上,怎么都摳不掉。
男人出去躲債,那群債主又怎么肯罷休,受災(zāi)的自然是我們娘兒倆。我們像是地窖里的灰毛老鼠,只敢躲在黑暗中,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探出頭來,摸兩把米回去過活。天塌了大半,但日子還得過,母親死死攥住將斷未斷的麻繩,顫巍巍地替我撐出條喘息的口子。
太潮濕了,床上的麻將涼席都發(fā)了霉,冒著深綠色,一塊塊密密麻麻地擠著,如同夏日里田間的水稻,一茬連著一茬。
“你爸賺了錢就回來了,你別瞎想,好好學(xué)習(xí)知道不?”母親熱得滿頭大汗,拿著把刷子,躬身跪趴在涼席上,吭哧吭哧地在院子里洗刷著,還不忘回頭監(jiān)督我寫作業(yè)。我趴在凳子上,手里的鉛筆在本子上畫出一條豎線,像極了母親發(fā)梢的汗水。
“會好的,你媽我是誰!別愁眉苦臉的。”她沖著我揮了揮沾著肥皂沫的刷子,笑著蹲在陰涼里,“寫完了沒,寫完了過來幫我刷刷,累死你老娘了,再不刷完,今晚你就沒得睡了。”
家里是不能待人的,無論是潮濕得恨不得擰出水來的被子,電燈產(chǎn)生的電費,還是只要見到門縫有光就來砸門的債主,都讓我們驚恐不已。
為了還債,母親拼了命,踩著她那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藍(lán)色永久牌自行車在夜幕中穿梭來往。但就算生活已經(jīng)糟糕成門前那攤臭水溝那般,母親依舊會把自己收拾利落,衣服洗得一塵不染,坦然地騎上她的老“永久”,吱吱呀呀地往前走。
母親在商場里替人家賣衣服,店鋪不大,攏共幾平方米,坐在塑料凳子上盼著來往的客戶。這些小店一排排像是狹小的火柴盒拼湊在一起,連人都瞧不清。
本地人都喊這里是春林巷,算是這座江北小城的市中心。
這兒的物價很便宜,類似的商戶不少,想要把從外頭精挑細(xì)選的衣服賣個好價錢,母親就得想法子吸引客人。每晚打烊后,她就坐在塑料凳上,一邊拿著發(fā)小廣告的送的廉價扇子給我扇涼,一邊拿著小剪刀,瞇著眼睛給那些新衣剪線頭。
這一年,桌上“慶??缭叫聲r代”的宣傳海報還未褪色。夏日蟬鳴開始聒噪的時候,棚戶們就陷入了巨大的難挨的境地。江北的苦夏是灼熱且沸騰的,時刻冒著幽藍(lán)色的火星子,將所有人包裹在巨大的鐵鍋中燉煮,連外頭的柏油馬路,踩一腳都能留下個印子。
太熱了,汗?jié)窳烁桑闪藵?,最后生生沁在衣服上,留下了發(fā)黃的暗漬。
母親賣的衣服質(zhì)量好,款式也亮堂,對待客人更是十足的耐心,因此生意慢慢好了起來,她的工錢也漲了些,披著夜色載我回家的時候,偶爾還會哼歌。
“妞妞,腳抬起來,小心車輪子卷了去!”
“好!”我坐在車后座,仰頭望著天上的繁星,右手環(huán)抱住母親的腰,靠著她瘦削的脊背。深夜里母親的短袖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
“下坡了,抱緊哦?!睙犸L(fēng)裹著蟬鳴,呼啦啦從我耳邊呼嘯而過,空氣中都是啤酒烤鴨和炸串的味道,“餓了吧,回去給你做涼拌萵筍!”
母親很喜歡張信哲,這是她自少女時代就喜歡的歌手,我也只聽過她寥寥幾次哼唱過《白月光》,只有這時,她才會露出少女的模樣,眉眼里都是歡快。
她是北方姑娘,遼闊天地里開出來的花,在這片濕潤土地上并不適應(yīng)。江北的方言口音很重,哪怕我長到這個年歲,母親也做不到完全聽懂。父親這邊的親戚并不接納母親,這方水土對母親向來不友好,自父親離開后更是愈演愈烈。而我能做的,就是堅定地同仇敵愾,仿佛只有這樣,我才能用自己的法子捍衛(wèi)她的尊嚴(yán)。
這座江北小城不大也不小,但我們也只來往于春林巷和家兩處地方。春林巷不僅僅是一條服飾街,它背靠著市中心的幼兒園,縱深開去,分布著不少餐館。每每到了午飯時刻,四面八方飄來的香氣總能勾走我半個魂兒。母親的飯都是起早做好帶到店里的,一般就炒個蔬菜,墊巴在米飯上了事,但就算是這樣,她也能做出極香甜的味道來。
衣服賣得多的時候,母親會偷偷給我六塊錢,讓我去春林街后頭去吃面。
我興沖沖攥著錢,走幾步就數(shù)一數(shù),生怕弄丟。母親應(yīng)該也是很想去的,畢竟那家的大排面著實很香。
這條巷子很是繁華,小城的老饕們都知道,無論是陳記的鴨血粉絲湯,還是老張家的雪菜肉絲面,抑或是物美價廉的宣堡小餛飩,都是這酷熱時節(jié)最好的慰藉。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春林面館,那牌子更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與別家不同的是,春林面館其實是個很小的店面,門頭的牌子褪了色,遠(yuǎn)遠(yuǎn)望上去總感覺像是“日木面館”。玻璃門上貼著幾張食物圖片,門口是個巨大的軍綠色棉被做成的門簾,為的是不把空調(diào)的涼氣漏出去。我用力推開那扇玻璃門,就是那股熟悉的醬香。
面館其實不大,加上后廚統(tǒng)共也就幾步路,六張桌子擁擠地擺放著,桌上也就一瓶鎮(zhèn)江香醋和王姨自家熬制的辣椒,卻能與那鍋面碰撞出活色生香。
“來啦,找個位置自己坐,還加份素雞對不對?”王姨的聲音隔著送餐的欄桿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忙不迭地點頭,將手中的六枚硬幣遞給她。她笑著收起來,我就找了個離發(fā)黃的立式空調(diào)最近的位置,踮著腳感受昂貴的涼爽,恨不得打開褲兜,裝兩股捧回去送給母親一道涼快下。
王姨的年紀(jì)比母親大些,因為長期接觸鍋灶,身材并不纖細(xì)。她穿著萬年不變的臟兮兮的圍裙,熱得臉都漲紅了,單手叉著腰,用手拿著一米長的紅木筷子攪動著鍋里的面。沸騰時就舀一瓢涼水澆下去,蒸騰的熱氣撞在被油沁得發(fā)黑的玻璃上,化為一攤霧氣。
廚房不大,幾個一人高的大鍋里咕嚕嚕翻滾著醬香味的大排和素雞,還有熬煮著的雞湯和雪菜肉絲、榨菜肉絲等澆頭,等到水面下鍋,醬汁打底,一把綠油油的小青菜,浸潤著香油,放上澆頭,點綴幾根榨菜絲兒,一碗大排面就成了。
我早早備好碗筷,眼巴巴地望著里頭。王姨不讓我端碗,將面放在了我的位子上:“你別動,快吃吧,面不夠再加!”說完,她順手扯過一旁掛著的毛巾環(huán)著脖子繞了一圈,用力擦了擦臉上的汗,縮在收銀臺后頭的矮凳子上,抱著磨損嚴(yán)重的搪瓷杯,舀了勺面湯吸溜吸溜就開始喝。
店里的空調(diào)是王姨不知轉(zhuǎn)了幾手買來的,空調(diào)葉片都掉了個七七八八,跟地頭間勞作了一輩子的老漢一樣,嗬嗬地喘著粗氣。濃香滾燙的大排面一下肚,我頭發(fā)絲里都是汗,擰一把能貼臉上。
王姨的本名,如今我不大記得了,只知道是江北本地人。她自己一個人撐著店面,做了許多年,慢慢有了些名氣,用的食材都是頂好的,也沒見怎么漲過價。她很喜歡小孩,總是縱著我們在她的店里蹭涼氣兒,店里客人多了的時候,還會給我們買冰棍吃。
過了飯點,店里沒幾個人了,扒拉完碗底的最后一根面,我?guī)椭跻贪淹肟攴胚M(jìn)池子里正準(zhǔn)備離開,就見一個曬得快蛻了皮的棕黑色中年男人掀開簾子進(jìn)了店。他的解放鞋踩在地上嘎吱作響,右腳破了個洞,露出的大拇指也臟兮兮的,啥話都不說,汗水從他的頭頂灌下來,脖子下方濕了一大片,活脫脫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伴著股餿味兒。
“找到了嗎?”王姨猛地站起身。
“不曾?!?/p>
他摘下草帽,露出張國字臉來,滿臉疲憊,走到最靠門的桌子邊趴下就開始睡。
王姨也不趕人,回廚房煮了一大碗面,澆頭碼得高高的,端到了男人面前,招呼男人吃面。他動作遲緩地爬起來,將碗推給王姨,聲音干得像破鑼車:“你多吃點,我自個兒煮個青菜面就行?!?/p>
我離開春林面館的時候,他抱著一海碗的青菜面,悶頭倒了些香醋和辣椒,大口往嘴里塞。王姨含著淚,顫抖著從自己碗里把大排夾進(jìn)了男人碗里。
屋里只??照{(diào)的嗚咽聲。
這一年的梅雨季節(jié)尤為漫長,暴雨驟降,像有人端著盆子兜頭澆下,整個屋子都無比悶熱,如同廉價桑拿間,呼吸都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喘不上氣。
人在逆境中總會想出許多法子來,母親尤甚。
儲藏室潮濕黑暗,母親就用鐵絲穿著廢棄的被單掛在墻壁上,花色清新,權(quán)當(dāng)窗簾。暴雨接著小雨,幾乎沒有停的時候,久而久之,儲藏室的天花板都被泡囊了,青灰色的交界處很快滲透出水,淅淅瀝瀝的,越來越大,我和母親便拿著各式盆放在下頭接雨水,滿屋都是噼里啪啦的聲響。
外頭下大雨,里頭下小雨,我和母親蜷縮在床上,頭擠在一起仰頭尋找“漏網(wǎng)之魚”,別有意趣。
二
隔了幾天再去春林面館,熟悉的玻璃門關(guān)得死緊,一張白紙貼在上頭,寫著“有事閉店”的字樣,我只好打轉(zhuǎn)。
母親給的錢雖不夠吃鴨血粉絲湯,但足以去餛飩店買碗小份餛飩。后廚忙活著的夫妻很是和善,老板娘瘦得連圍裙都松咧咧的,掛在脖子上直晃蕩,手腕上的細(xì)銀鐲子微微泛黑。
“今兒吃點啥子?”
“一碗小餛飩,阿姨,能不能分成兩份我?guī)ё哐???/p>
“成!你媽呢,咋不直接過來吃,塑料袋裝過去都散掉了?!?/p>
“她忙哎,店里頭都是人?!?/p>
“那你路上跑快點兒,泡沫碗柜子那里自個兒拿。”
角落里,白色的泡沫碗碼得整整齊齊,一摸滿手的塑料味兒。頭頂?shù)娘L(fēng)扇慢悠悠地旋轉(zhuǎn)著,細(xì)電線上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因為房頂很矮,總有那一瞬間覺得這風(fēng)扇會徑直墜落砸下,順道削掉我的頭發(fā)。店里人不少,有男人吃舒服了,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抓起桌上的鎮(zhèn)江香醋就往湯里倒。
“哎喲!你別倒太多嘛!酸不死你。”老板娘拎著倆被熱湯快要燙化的塑料袋從后廚走出來,看到男人的動作,心疼得直皺眉頭,卻也不好多說啥,將塑料袋裝好的餛飩遞給我:“小心燙啊,那邊有榨菜絲兒,要辣椒和醋就自己用塑料袋裝?!?/p>
說罷,老板娘走到男人身旁,晃了晃半空的醋瓶子,拎到后廚往里頭兌了點涼白開,她男人上前想說些什么,被老板娘一手推開:“包你的餛飩?cè)?!?/p>
“聽說了么,那面館家的找到了?”
“啥子時候,我咋不曉得?”
“就昨兒嘛!說是蘇州來的消息,有人撞見了,他家面館子都不開了,買了票就去了?!?/p>
“儂說,能找著么,這都多少年了?”
“哎喲,算下的話,也得十三年了……”
我顧不得再聽,小餛飩不能久泡,沒幾步路就變得囊兮兮的,除了那一口指甲縫般的肉,面皮都會化在湯里頭。路過春林面館的時候,玻璃上貼著的紙不知何時被人扯掉了半拉,殘破地貼著滾燙的地面,上頭還有個黑腳印,在風(fēng)里發(fā)出脆響。
回到店里,我獻(xiàn)寶一樣將塑料袋盛著的小餛飩放進(jìn)泡沫碗里。母親放下正記賬的筆,什么話都沒說,塑料勺子撈起那晃蕩的已經(jīng)快散開的、可憐巴巴的幾顆餛飩:“今天怎么買了兩碗?”
“阿姨說今天餛飩店打折!可便宜了,我還裝了榨菜!”
母親笑著拿起桌子上的濕毛巾給我擦汗,什么都沒說。
外頭的世界飛速發(fā)展著,我和母親的時光卻是根燃燒著的蠟燭,緩慢往下淌。手機(jī)買不起,母親巴掌大的小靈通被磨損得按鍵都看不清,她舍不得換,就那么糊弄將就用。處處都得用錢,每天晚上回到家,母親就坐在床邊一遍遍按著計算器。
“能還一分是一分,總有一天會還清的。”
江北的教育向來嚴(yán)苛,哪怕只是小學(xué),家長們?yōu)榱私o孩子謀求老師更多的關(guān)照,也紛紛掏錢掏物,一時竟成了風(fēng)氣。一個學(xué)期總要交幾次學(xué)雜費,有的老師還會定向要求我們購買資料當(dāng)作業(yè),價格都不便宜,十幾張卷子就要三四十,還得統(tǒng)一交給老師來采買。
掏不出錢,在我看來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我向同學(xué)借來資料,去學(xué)校門口的打印店,復(fù)印下來最多幾塊錢,我得意地抱著懷里發(fā)燙的試卷,凱旋回家。
久而久之,老師便對我有了意見,那個臉上冒著大痣的中年女人,指著我的鼻子就是一頓臭罵:“別人都買,就你特殊!用不起正版就別做,天天手抄作業(yè)才是你本事。”
那天,當(dāng)著全班的面,女人拉扯著我的胳膊走到了外頭的走廊上,書桌被撞出“哧啦”的聲響,濃烈的陽光曬得我生疼,混合著教室里同學(xué)們注視的目光,攪得我無比倉皇。
“你媽手機(jī)號多少?給她打電話,讓她把之前的費用都補齊!”
“我媽沒有?!蔽覈肃橹?。
“什么玩意兒?大聲點!”
“我媽沒有!只有小靈通!”我仰頭沖叉著腰的女人大喊,心里的委屈到達(dá)了巔峰,她明顯沒想到我會如此,眼角抽搐了兩下,將手機(jī)遞給我:“小靈通又怎么了,因為你我們班學(xué)雜費交不齊,儂個教你這么跟我說話的,把你家長找來!”
撥通時間尤為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溫柔響起:“哪位?”
“媽媽?!蔽铱嚥蛔∵煅剩呐K一陣發(fā)酸,“老師說,讓我補教材費……”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每一秒都是她的為難。
“多少錢?。堪パ?jīng)]事,你跟老師說,明早給她,別哭了啊,好好上課?!?/p>
那天晚上,母親回來得很晚,一臉疲倦地進(jìn)屋,看到我醒著時笑了笑:“怎么還不睡?”
那只從地攤淘來的廉價包放在桌子上,她從里頭掏出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一沓零錢,坐在燈下細(xì)細(xì)數(shù)了好幾遍。收拾完一切,她綁好錢,放進(jìn)我書包的夾層中,借著昏黃的燈光翻開作業(yè)開始檢查。
“媽媽,這錢你咋弄來的啊?”
“你王姨,還有小餛飩家的老板娘借我的,過幾天我就還回去,你莫管了,快睡。”
次日的自行車上,母親將防曬帽蓋在我頭上,大得像是個斗笠:“妞妞,咱不偷不搶,不丟人!該掏的錢媽媽掏得起,你好好讀書就行,記住了沒?”
“嗯!”防曬衣在日光里翻飛,我的心也騰躍起來,自由快樂地乘風(fēng)而上,委屈一掃而空。
然而,這樣的平靜總是稀罕的。很快,那群人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儲藏室的位置,時常上門討債,其中不乏我們的親戚。明明是最親密的血緣,此刻卻蔓延成能絞殺樹干的藤蔓,將母親團(tuán)團(tuán)困住。
爭執(zhí)聲嘶吼著,從夜深攀爬到了天明,母親將我推出門,我懂她的意思,便摸著黑上了天臺。頭頂?shù)氖菰露挤褐渖?,并沒有涼快多少。晚風(fēng)都是烘熱的,從左邊的袖筒撞進(jìn)來,又闖出去,蠻橫得同下面那群人一樣。
“他人呢,死哪兒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不給個說法,誰都別想好過!”
“還錢!”
我躲在天臺的墩子后面,向下望去,母親被眾人圍在中間拉扯咒罵,她垂著頭,眉目間都是疲憊和倦意,雙手攥緊了衣兜。鄰居終于忍無可忍地打開了門,母親表情難堪,側(cè)過頭自欺欺人地用微彎的脊梁反抗著,她的視線與我撞在一塊兒,驀地偷偷朝我彎了彎眼角。
她依舊在笑著。
和日漸下沉的泥潭一樣,母親用盡氣力扯著我,掙扎著妄圖去夠岸邊的雜草,泥潭里一切可以支撐我們的,她統(tǒng)統(tǒng)不要命地抓過來,顧不得自己,墊在我身下,試圖阻止我下沉,一遍遍告訴我:“會好的,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p>
姑媽單手撐著腰,一如既往穿著她兒子的校服,在地里刨食刨了一輩子的莊稼人,臉上的曬斑又黑又紅,她卷起寬松的褲腳,露出穿著黑襪子的解放鞋:“老五家的,我們也不想,可是他卷了錢拍拍屁股就跑了,屎誰擦?我和你姐夫也有倆娃,也得過日子??!”
她抬起手背擦拭紅著的眼角,我卻看到她朝一旁的姑父使了使眼色,夫妻倆唱戲般,從母親的包里扯出些零鈔,嫌棄地撇撇嘴,走之前還不忘從兜里掏出印著超市名字的塑料袋,把桌上母親為我做好的飯菜打包帶走,電飯煲都倒了個空。
等人全走了,母親才招呼著我下樓,笑著從公共廚房的柜子里掏出一袋子新鮮蔬菜:“我聰明吧,明兒給你炒新鮮的,電飯煲悶得都黃了!”
她全然不在意那群人的刁難,沖我晃了晃皺巴巴的塑料袋,昂揚怒放,跟野薔薇一樣,在所有人都加以惡意的歲月里,在我面前她都未曾萎靡過。
儲藏室過于潮濕,自打住進(jìn)來我就老生病。沒過多久,母親就帶著我搬了家,新家是個毛坯房,沿街自建的“筒子樓”里最不起眼的一間。雖然面積小,一天最多能曬幾小時太陽,但我們都很喜歡。
直到放學(xué)遇到騎著三輪車回家的王姨,我才知道原來她住在隔壁,連新家都是她推薦母親租的。
三
因為春林面館的生意,王姨每天天不亮就摸黑跑到郊區(qū)的菜市場,躉最新鮮的一批菜,再從城的最西頭蹬四十多分鐘車去春林巷開門,風(fēng)雨無阻。我沒見過她男人,曾聽鄰居飯后納涼時講閑話,說她男人姓周,在外頭怕不是有了別個,只能守著個面館討口飯吃。
我不信那些謠言,偷偷告訴母親那個不舍得吃大排面,自己煮了青菜面的汗淋淋的男人,母親摸了摸我的頭,側(cè)頭望著窗外淡淡地嘆了口氣:“都是苦命人……”
沒多久,江北遇到了百年難遇的沙塵暴,鋪天蓋地的黃黑色傾覆而下,說句話滿嘴的黃沙。水鄉(xiāng)人哪見過這陣仗,慌得抱頭鼠竄。母親還在上班時間,我不指望她來接我,只好自己瞇著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像只被攔住去路的迷路小蟻。
路上的人站都站不穩(wěn),抱著頭往前竄,往日十幾分鐘的路硬生生磨嘰了許久。快到家的時候,我聽到王姨隔著沙簾沖著我遠(yuǎn)遠(yuǎn)地喊:“妞妞!慢點跑,儂媽在找你!”
她的三輪車叮叮咣咣晃動著,她男人瞇著眼,蹬著軍綠色解放鞋,草帽被狂風(fēng)吹得勒著脖子四處亂飛。王姨探出頭,扯著用來盛菜的透明塑料布擋沙子,沖我用力揮手,越來越近。
“王姨,你望見我媽了?”
“望見了,她剛在校門口等你呢,人都走光了也不見你人,儂媽要急死了!”
“你這孩子咋自個兒悶聲瞎跑咧!”王姨跳下車,將塑料布披在我身上,雙手卡著我的胳肢窩,將我抱進(jìn)了車廂里,“我先送你嘎去,等到了給你媽打電話讓她嘎來,坐穩(wěn)!”
三輪車晃悠悠地往家走,在天地的昏黃中,我焦急地夠著脖子尋找母親的身影,她應(yīng)當(dāng)只有黑豆那么點大,我總能聽到她在呼喚我的名字。
撕心裂肺的呼喚聲,沿著東城新村旁那條翻涌著惡臭藻類和死魚的河,洶涌地穿破厚重的沙礫。
“媽!”我大聲回應(yīng)著。
母親到家時,老“永久”都看不出來底色了,晃一晃,從車筐沿著把手,撲簌簌地像條沙蛇,一股腦傾瀉在了地上??吹轿野采诘首由蠈懽鳂I(yè),她脫了鞋,倒扣在垃圾桶里敲得“哐哐”響,啞著嗓子,兜頭朝著我的后腦勺來了一巴掌:“下次還瞎跑嗎!嚇?biāo)滥憷夏?!?/p>
“不跑了,媽媽你別生氣?!蔽覐拈T后拿下毛巾,踮腳給母親擦臉,她明顯還在后怕,手顫得厲害,“餓了嗎?給你做飯,蛋炒飯行不行?”
次日,黃沙席卷了一夜后終于消停下來,卷著無數(shù)枯葉厚厚地覆在目之所及的角落里,踩一腳都是“沙沙”聲。母親專門買了水果和牛奶領(lǐng)著我去王姨家道謝,大門是個灰白色的卷簾門,上頭用紅漆涂了個大大的“拆”字。
這邊的房子普遍都是臨街而建,前兩年就傳出風(fēng)聲要拆遷,剛開始,家家戶戶都開心瘋了,掏家底摸褲兜地拿出血汗錢加蓋,后頭不知怎的成了泡影,拆遷沒了音信,居民們也就歇了心思,徒留著一排沒有被封頂?shù)钠破茽€爛的水泥建筑。墻都不刷,反倒便宜了那群燕子,找到了閑地兒落了不少窩,時不時幾條男人的褲衩被風(fēng)吹得干巴,連帶著衣架一同在天臺的鐵絲上晃蕩,被烈日炙烤得幾近褪色。
王姨滿臉疲憊地弓著腰,向上猛提了下卷簾門,“嘩啦”一聲巨響,她半蹲在陰暗中,單手往上推著,瞇著眼看到門口拎著一堆東西的我和母親,“怎么這樣早就來了,快進(jìn)來!”
王姨她知曉母親是北方人,便張羅著做頓餃子,砧板剁得震天響。與我和母親租住的房子一樣,王姨家也是個毛坯房,水泥凝固的粗糙,像是大片的磨砂紙,不小心撞上還會刺啦出一條血口子。屋里并不整潔,衣服和被子凌亂地團(tuán)在床上,竹席都是滾燙的,枕頭下散落著卷了邊的厚厚一沓印刷的黑白照片。
“這么客氣干啥,你帶著妞妞生活也不容易,還買這多東西……”王姨的嘆息聲從外頭飄過來,我沒聽清母親的呢喃,緊接著就是一陣碗筷輕碰的脆響。
直到看到王姨家墻上掛著的那張被紅筆圈了大半的中國地圖,我才恍然意識到母親話里的意思,比苦夏更苦的,是無望的等待。
王姨的兒子是在夏天丟的,那時他倆在國慶菜場里賣河鮮,蹬著黑色塑料鞋走在血污里,滿身都是魚鱗、魚泡跟魚鰓,腥味跟炸了鍋一樣波及一旁賣肉的攤子,引來密密麻麻的蒼蠅。
夫妻倆忙著殺魚,兒子還沒鋪位高,一崴一崴地踩著小三輪的腳踏子在菜場里晃蕩。意識到孩子丟的時候,王姨和周叔剛殺完最后一條黑魚,客人要求很多,王姨把魚刺都剃了個干凈,沖著外頭喊了好幾聲兒子的名字都沒應(yīng)答,夫妻倆這才慌了。
王姨和周叔兵分兩路,打了蹦蹦車沿著大路小路喊了無數(shù)遍,喊到整座城市的燈光亮起又熄滅,依舊找不到兒子的身影。也曾有幾個人看到有人抱著孩子往外頭去,但線索斷了又?jǐn)啵罱K也沒個結(jié)果。
這次去蘇州,夫妻倆興沖沖地跑到男孩家中去望人,養(yǎng)父母自然不肯,王姨找人心切,強行闖進(jìn)了家門,周叔更是和養(yǎng)父母吵嚷起來,差點大打出手,鬧到派出所,王姨拉開男孩的短袖下擺,在男孩哭鬧聲中一寸寸白了臉。
他們的孩子依舊沒能找到,只好蹬著三輪車,心灰意冷地離開了蘇州。繞到興化的時候,天邊泛起魚肚白,王姨盤腿坐在三輪車?yán)镱^,眼前是緩緩后退的泥濘的路,一邊是村莊,一邊是荷塘,早起的男人戴著草帽,撐著船,碩大的舀瓢沖著芋頭地潑水,嘩嘩作響。
王姨緩緩抱住頭,沖著小路號啕,驚起了蘆葦蕩的鸕鶿。
這些年,王姨和周叔被命運反復(fù)捶打著,逐漸麻木,找尋成了既定的習(xí)慣,一口氣兒吊著不上不下,人生仿佛只為找兒子活著。
王姨開面館賺錢,周叔則負(fù)責(zé)拿著這筆錢去外頭找兒子,哪兒有消息就騎著三輪車去哪里,錢舍不得花,幾十塊錢的廉價酒店更舍不得住。春秋還好,三輪車騎到巷子里,蓋上被子幕天席地就能將就一晚,冬夏則分外難熬,只為了微弱的一絲可能。
吃完餃子,母親跟王姨坐在卷簾門燈下聊了很久,時不時飛來蒼蠅蚊子,王姨點了個蚊香放在她倆腳邊,猩紅的點緩緩?fù)食苫覡a。說到傷心處,母親摟住哽咽的王姨也落了淚:“姐,會好的,老天爺看得到,好日子會來的?!?/p>
自那天起,母親跟王姨的關(guān)系就密切了許多,我去春林面館“蹭飯”的機(jī)會也多了些,六塊錢的大排面總會多點偏愛,還會有一小碟子的雪菜肉絲作為加餐,偶爾還能蹭上王姨做的揚州炒飯,攪上老干媽,吃完盤子里都是紅油。她滿足地坐在收銀臺后,笑著看我吃得一干二凈才會放我走。
我再沒見她哭過。
“妞妞,要笑,嘎懂啊?笑得好望,日子才能過下去。”
四
父親逃離小城的第三年,一個個子很高,剃了寸頭的男人敲響了我家的門。這個男人我是認(rèn)得的,他跟我的母親是本家,父親還沒出事的時候,他時常來家里做客,還讓我喊他干舅。
“姐?!?/p>
母親錯愕地打開門,看到是他,忙跑去廚房給他做了碗疙瘩湯。母親對他是有些愧疚的,一晚上聊了很多,最終在一沓合同上簽了字。
這沓合同究竟代表了什么,時至今日我都不清楚。
梅雨季節(jié)即將過去,天氣一寸寸涼下來,一場秋雨一場寒,人家院子里的葡萄都紫了,我扒拉著鐵絲圍墻,跳著摘下一串,興沖沖地往回跑,母親最喜歡吃葡萄了,我想給她嘗嘗鮮。
家里門大敞著,母親不在,鄰居看到我連忙探出頭沖我喊:“妞妞,你媽被弄去法院了!”
我來不及思考,鎖好家里的門,哭著往王姨的店里跑,天陰得厲害,我氣喘吁吁地沖著店里喊:“姨!借下三輪車!我去找我媽!”
王姨握著鍋鏟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踩著腳踏子往法院的方向去了。我個頭很小,坐在上頭是夠不著腳踏子的,只能站起來握著車把,上下騰躍著在雨幕中騎得飛快,耳膜里都回響著劇烈的心跳聲。好不容易到了法院,我通身都濕透,撂下三輪車就去找母親,卻見她坐在法院的臺階上團(tuán)縮著腦袋發(fā)呆,我怯怯地站在保安室的屋檐下,隔著大雨望著她。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猜她在哭。
那時的我將將十歲,卻平白生出了無數(shù)自責(zé)來。如果沒有我,母親不用這么拼命討生活,她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本應(yīng)擁有光明的未來,而不是在這異鄉(xiāng)默默咀嚼吞咽著苦難,只為了給我一個未來。
她在成為我的母親之前,首先是她自己。
生命有的時候是個頂奇怪的事兒,我簡陋局促,倉皇得流不出眼淚。我潛意識里不敢讓她知道我在這兒,轉(zhuǎn)頭蹬著三輪車晃回了春林面館。
王姨著急地給我端了碗熱湯:“喝了再走,不行我送你回嘎?!蔽覜_著王姨道謝,淋著細(xì)雨走回了家,母親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給我煮了碗大麥粥。
粥的堿味很重,連同我的心一道沉在碗底。
母親辭了她服飾店的工作,在房間里盤算了好幾天,興沖沖地跑去打印店打了不少傳單,她眼里冒著光,興奮地沖著我嘰嘰喳喳:“妞兒,媽有個好主意!”
那時江北學(xué)業(yè)緊迫,學(xué)生驛站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母親大學(xué)畢業(yè),給小學(xué)生補習(xí)綽綽有余,因而背地里做了不少功課,暗訪了幾家驛站后便帶著我換了房子,買了些二手的桌椅板凳,拉個橫幅,開始了她的老師生涯。
剛開始并不順利,母親不氣餒,開始了“催淚大甩賣”,我也成了她的“童工”,一放學(xué)就背著書包站在學(xué)校門口,晃著傳單嗷嗷叫喊。我學(xué)習(xí)很好,混上了大隊長的職位,課間操檢查各班衛(wèi)生,便偷著把傳單壓在書本下,無形中也為母親拉了不少人。
人多了,書桌磨損得厲害,夜深人靜時,母親便拿著木棒叮叮咚咚地維修,我坐在地上幫她遞釘子和榔頭,仰著頭看她噘著嘴用力敲,滿臉都是對命運的不忿和蔑視。
驛站越做越大,倆姐妹時不時冒出個想法,母親也支持王姨把春林面館做成招牌,在小城里開家分店。
“妞妞,你說,要是有一天,我兒能吃到我的面,他會有印象嗎?”
“會!因為是媽媽?!?/p>
王姨什么話都沒說,望著雨靜默。
過了好些年,我們的日子才有了些起色,等把債務(wù)還完,我們便離開了江北,往北方去了。有了手機(jī),小靈通被母親收在了包里,后來再想打開,已徹底報廢了。
與王姨便斷了聯(lián)系。
西北有著與水鄉(xiāng)不一樣的明麗,我在江北長大,度過了壓抑的孩童時光,卻在母親的故鄉(xiāng)得到了快樂,逐漸長成了少女。
再回江北,祖輩都已去世,我懷念那口醬香,跟著父母在回西北的前一天找到了春林面館,老板已然不是王姨了,面也不是當(dāng)初的味道,大排糊兮兮的,筷子一夾掉了個粉碎。我沉默地吃完這碗面,回頭望著漂亮的門頭,不由得想起了王姨。
也不知道她最后找到孩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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