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巍巍
明代藩王研究自清初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發(fā)展。江南士人在明清鼎革后分析前代滅亡的原因時,認為國家需要用大量的資源供養(yǎng)宗室,宗室們占領(lǐng)了大量的土地、賦稅等。階級分析法作為新的歷史研究方法,將藩王宗族視為農(nóng)民辛苦勞動成果的掠奪者或是農(nóng)民階級的對立者。這意味著自清初到現(xiàn)代的明代歷史研究對明代藩王的認識存在一些偏見?,F(xiàn)以明代山西藩王為研究中心,試圖重現(xiàn)明代藩王在山西的社會生活,從景觀史的角度入手,分別從城市景觀、社會景觀、文化景觀三方面分析明代山西藩王對地方社會的影響。
王府建筑與城市景觀塑造
分封在山西的三位藩王,晉王就封于太原,代王就封于大同,沈王就封于潞州。藩王就藩到山西,王府與城市緊密關(guān)聯(lián)起來。以晉藩為例,洪武三年(1370),朱棡被封為晉王,就藩于太原,因此擴建舊城并修建晉王府。洪武四年(1371),開始修建晉王府與太原城?!皶x王相曹興上言三事:‘一、建晉王府于太原古城,筑城之役……王府鼓手欲選民間少壯……。上謂省臣曰:‘興言筑城之役……參以太原、平陽、潞州諸衛(wèi)軍士……”“洪武十一年秋七月乙酉,工部奏諸王國宮城縱廣未有定制,請以晉府為準……制曰可?!睍x王府占地493畝,有學(xué)者計算僅晉王府就占據(jù)整個太原城的六分之一左右。自東向西,晉王府與山西布政史司、太原府衙位于太原中軸,橫穿而過。除此之外,太原府城中還有寧化王府、平陽王府、河中王府等18位郡王的府邸。這說明藩王府邸在很大程度上參與了城市景觀的塑造。
在府邸外觀方面,《明會典》規(guī)定了王府建置的重要元素,即宮殿廳堂的規(guī)格、顏色、裝飾,如屋頂上的綠釉瓦片和影壁上的龍形紋飾。山西大同代藩遺存的彩釉“九龍壁”并非孤例,現(xiàn)存襄陽的“九龍壁”就出自襄陽王的宮殿。這些現(xiàn)存的王府遺跡已經(jīng)成為各個城市的重要旅游景點。
王府對建筑的修繕也對城市景觀的塑造做出了重要貢獻。以晉藩參與崇善寺和雙塔寺的建造為例。
崇善寺由朱?興建,于1381年動工,1391年竣工。此后的方志把這所寺院置于山西省其他佛教寺院之前,不是因為它的規(guī)模,而是因為它和藩王家族的親近關(guān)系?,F(xiàn)存的碑文證實了這所寺院與藩王的關(guān)系。其中,有兩篇碑文可以追溯至1563年,記載了崇善寺的修繕。第一篇碑文為孔天胤所作,孔氏原籍山西,在外省升任要職,對他的家鄉(xiāng)不吝贊美之辭:“而雄藩劇鎮(zhèn)列其中,高衙大縣臨其上?!钡诙氖且詴x王本人口吻所撰,細數(shù)該寺院如何為“我始祖恭王所建”,以向其慈母“報恩”,并且祈愿她能長壽。碑文明確表示修繕寺院的資金來自封國中眾多的長史,羅列了長長的名單。在碑文末尾,晉王陳詞:“此我祖上所建、所遺,予當所敬、所愛,思不衰者以垂石?!?/p>
雙塔寺最初只有為“文運”而興建的文峰塔?!拔倪\”之意在于希望保佑當?shù)厥雷涌婆e取得好的結(jié)果。晉穆王朱敏淳于1608年興建了永祚寺,將該塔納入其中,并修建了第二座塔,即宣文塔?!靶摹笔侨f歷皇帝篤信佛教的母親慈圣宣文皇太后尊號的一部分,用以表示她對建塔的資助。這進一步體現(xiàn)了藩王在地方景觀塑造方面的影響。
靖安王朱胤龍撰寫的碑文中稱天龍山是“晉陽至藩襟也”,提及“始祖晉恭王分茅晉國,歷覽封域,觀茲山之奇勝,又從而增修之”,在之后的碑文中還提及募捐的僧侶香客以及晉太妃和晉王。在山西長治,規(guī)模盛大的上黨廟會是由沈王開啟的??梢钥闯?,山西省的很多景觀都留下了藩王的印記。
社交活動與社會景觀塑造
王府不僅是城市景觀的一部分,還是藩王進行社會交流的物質(zhì)空間。明代藩王的社交對象主要是宗室、文人士大夫以及宗教人員。
山西的宗室頗多,16世紀中期有封號的男女宗室成員接近5000名。至1600年,宗室成員有20000多人,整個山西的宗室成員超過200000人。據(jù)嘉靖《山西通志》記載,山西人口有3889043人,平均約每20人中就有一位宗室成員,平民百姓遇見宗室的概率比遇見官員的概率還高。而晉王府的面積占整個太原府城的六分之一,再加上其他18位郡王的府邸,藩王及宗室的住宅占據(jù)了太原府城的很大一部分。雖然這些藩王及宗室的住宅并非平均分布在太原府城,多數(shù)郡王的住宅在府城東部晉王府的附近,但是在藩的姻親廣泛分布于太原府城。這就導(dǎo)致太原居民附近很有可能住著宗室成員,當宗藩們交流、訪問、祭祀、集會時,這些藩王宗室就會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雖然這些藩王給地方財政造成了一定的負擔(dān),但是他們的出行生活是明代社會景觀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王府園林是宗藩與士大夫交流的重要場所。張翰在游覽西安秦王府邸后寫下《西游記》,其中這樣描繪王府園林:“得縱觀臺池魚鳥之盛。書堂后引渠水為二池,一栽白蓮,池中畜金鯽魚?!?/p>
藩王也會修建園林,《皇明祖訓(xùn)》嚴禁藩王在王府之外修建“離宮別殿”及游玩去處,因此園林通常建在王府內(nèi)部。除秦王外,還有江西益王朱翊吲“廣著臺苑,招致賓從”。西安永壽王、臨潼王及保安王的園林都以假山、水池聞名,這些水池引自龍首渠和通濟渠,龍首渠穿過4位郡王府邸,通濟渠流經(jīng)5位郡王府邸。沈藩中的旁支稷山王曾建立“葵園”,還得到一位進士——楊任斯的稱贊。這表明藩王修建園林是為了為宗室和士大夫交友往來提供場所。藩王與文人士子在府中定期聚會,進行文化娛樂活動,也有不少文人士子在王府中任職,藩王和長史之間并非主仆關(guān)系,而是互相尊重且比較親近的?!渡轿魍ㄖ尽返木幮奕藛T之一尹洪就任晉王府右長史。山西沈藩中沁水王也是如此,他“博雅工詩,喜士往來,多布衣交”。
宗藩的墓志往往由德高望重的文人士子所撰,這進一步說明士大夫和宗藩兩個群體的往來甚多。貴池郡君的墓志銘就是劉安所書,她是代藩廣靈榮虛王的孫女。劉安是大同人,進士出身,任職奉議大夫長史司長史、陜西布政司布政使,他在碑文中對郡君不吝贊揚,還提及了他及家族與代藩之間的關(guān)系。墓志可以表明社會關(guān)系,這些家族熱衷于展示他們與藩王的社會交往。
聯(lián)姻是明代藩王家族與地方社會往來互動最重要的方式之一。與藩王和宗室成員往來的還有宗教人員。這些宗藩會對府邸或者城市周圍的寺院、道觀等進行資助,并且在府邸與寺院之間往返。
文化活動對社會景觀的塑造
藩王府邸珍藏著豐富的書籍、畫作、書法作品等,這使得藩王府邸成為文化傳播中心。對現(xiàn)存山西太原晉王府藏品的研究證實了明初藩王們所收藏的畫作大部分來源于早期的皇家收藏。班宗華在姜一涵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鑒定了33件書法和繪畫真品,上有晉府的各式鈐印,其中15件有著相同的明初皇家內(nèi)府收藏的半印“司印”,表明它們是明太祖給晉王的賞賜。王府是重要的文化中心,通常擁有藏書眾多且意義重大的藏書樓。明代的目錄學(xué)家黃虞稷明確表示“海內(nèi)藏書之富,莫先于諸藩”?;实鄣馁p賜構(gòu)成了這些藏書的一部分。正如李開先所說:“親王之國,必以詞曲一千七百本賜之?!敝麑W(xué)者錢謙益曾指出沈王在1531年得到一批皇家刊刻書籍的賞賜。
17世紀朱謀堙《續(xù)書史會要》加入了明代書法家的傳記。這本書記載了9位藩王書法家,如晉王朱棡命人用古代書法名家鐘繇和王氏父子的作品編輯“千字文”并刻印分發(fā)。
第一代晉王在詹希原的指導(dǎo)下勤練書法,后者曾負責(zé)明王朝南京城中新建寺院和宮殿的匾額的書寫。朱棡雖然并未被朱謀瑋列為書法家,但也有書法鑒賞家對其書法作品贊賞有加,認為其作品與其侄宣德皇帝的作品不相上下。
明代早期著名的《寶賢堂集古法帖》由晉王世子朱奇源應(yīng)其父晉莊王朱鐘鉉之命所編輯,刊刻于弘治二年(1489)。因此,朱奇源在依朱鐘鉉之命“集古”法帖時,有著十分豐富的資料來源。他所著的《寶賢堂集古法帖》序言開篇如下:“予高祖恭王,幼好法書,初之國時,太祖高皇帝賜前代墨本甚多……中書舍人詹希原教字……終日睇視潛玩?!睆闹锌芍斨鞐灐爸畤睍r,他從其父處得到皇宮收藏的數(shù)件墨寶。根據(jù)現(xiàn)存的40余種上有“晉王府”印鑒的作品來看,其中有包括“二王”在內(nèi)的諸多書法大師的重要傳世作品。這些傳世之作應(yīng)該是朱棡就藩時明太祖所賜的龐大收藏的一部分。
除了晉藩外,還有代藩靈丘端懿王之子,“嗜學(xué)善屬文,聚書數(shù)萬卷,尤好古篆……名《崇理帖》”。這說明代藩也有大量的藏書。
以上例證并不是要通過藩王們的書法來評估他們在書法藝術(shù)方面的成就或者他們在編纂法帖合集中擔(dān)任什么角色,而是為了說明王府的社會環(huán)境及府中的收藏促成了明代最早的幾例法帖匯編。
有相當?shù)淖C據(jù)表明,明代王府是繪畫作品收藏、評論、產(chǎn)生和流通的重要場所。明代早期歷代繪畫的重要收藏都出自王府,考古研究和現(xiàn)存藏品上王室所有者的鈐印都證明了這一點。
王府作為繪畫藝術(shù)傳播中心的證據(jù)從他們資助的宗教建筑的壁畫上可以看出。崇善寺幾乎是晉王府的家廟,寺院收藏中有一件極為罕見的傳世之作,即記錄了正殿中早已失傳的壁畫草圖的一冊小開本畫冊。該畫冊上有朱鐘鉉所作的序言,證明了晉王家族與該寺院的關(guān)系。此外,晉藩參與了晉祠建筑群的修繕工程。這雖然不能說明晉王府內(nèi)有大量的畫師,但是可以說明晉王對同時期的畫師具備號召力,也表明宗藩對壁畫的繪制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力。除此之外,還有1548年刊刻于長治的明代圣跡圖,由沈憲王朱胤栘所刊,他在《藩獻記》中被形容為“天姿秀杰,耽好文儒”。和參與書法作品的傳播一樣,王府也參與了繪畫作品的傳播。
很多藩王都寫詩,在明代,寫詩的本質(zhì)是一種社交活動。以太原為例,慶成郡王的女婿孔天胤在此參加詩歌唱和的聚會。詩人王道行在太原為官,建名園一處,發(fā)起詩社,詩社成員包括宗室成員。張翰在途經(jīng)山西時也曾遇到作詩的宗室:“尋會山陰王龍?zhí)镎摺渥釉澹S姿異常,雅善詩文……”
有研究表明,藩王還和樂器制造有重要聯(lián)系。明太祖曾下令把戲曲和歌曲的腳本作為禮物分給就藩的兒子?!睹魑渥趯嶄洝份d,“上駐驛太原……索女樂劉良女者晉,府樂工楊騰妻也”,明武宗巡幸太原,晉王府派樂工團隊表演。這說也明藩王府邸顯然有著數(shù)量可觀的樂人。
明代藩王憑借就藩時明太祖賞賜的珍貴藏書、書法作品、繪畫作品等,使王府具有豐富的文化底蘊。他們和文人士大夫交流鑒賞這些藏品,還刊刻傳播,使得藩王府成為地區(qū)文化傳播中心。因此,我們不能忽視藩王在明代文化中占據(jù)的地位。
我們可以通過深入挖掘藩王文化的內(nèi)涵,讓明代藩王文化在新時代具備新的意義,為推動文化繁榮、建設(shè)社會主義文化強國作出貢獻。
山西省教育廳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明代山西藩王對地方社會文化的影響”,項目編號:2023KY689。
(作者單位:太原師范學(xué)院歷史與文博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