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慧
樂小盈背著小滿,一手拖著小圓,一手提個三層的不銹鋼飯盒,急匆匆走進縣醫(yī)院住院部,給生病住院的公公送飯,正在翹首盼望的公公馬上變臉,氣哼哼轉(zhuǎn)過頭去。
“爸爸,餓了吧?”
“哼!不餓!”
“這是您想吃的香菇燉排骨,油條怕上火沒買,我包了點芹菜餡餃子,就耽擱了一會兒……”
“將就吃吧。把拐杖拿來,我要先上個廁所。”
樂小盈忙替公公找拖鞋、遞拐杖:“爸,我扶您進衛(wèi)生間?!庇趾浅鉂M屋亂躥的兒子:“小圓,敢再搖那個掛吊瓶的桿子,我打爛你屁股?!边@時背上的小滿也把雙臂雙腿亂搖,好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繡花裹背已經(jīng)縛不住他了:“媽媽,我要下來和哥哥一起跑噔噔?!笔謾C又湊趣似的響起,音樂一陣緊似一陣,樂小盈只得騰出手來接聽。
“小盈,這個村子里的黃豆特別好,價格也劃算,我想多買點……”是在鄉(xiāng)下買黃豆的丈夫郭佑安。
“那就買。”
“是要買呀,可微信掃不出錢了,你什么時候把我卡上的錢取光的呀?”
“哎呀你別問我了,這個月花錢流水似的,先是小圓小滿替換著生病,接著爸爸又住院,心臟病、高血壓,現(xiàn)在肺部又感染了……”
公公聽見這話,孩子脾氣立馬發(fā)作:“嫌我花你錢了?你就不想想,我把一個兒子淘大……”
“好別講了,我借到錢轉(zhuǎn)給你?!睒沸∮s緊把電話掛了,又賠著笑臉小心翼翼服侍完老人家上廁所,這才躲在走廊上打電話借錢。
“敏麗,能借我一萬塊錢嗎?”
“行,什么時候要?”周敏麗的聲音總是那么甜美愉快。
“現(xiàn)在啊,佑安等著買黃豆?!?/p>
“可我正做美甲呀!這樣吧,我把胖子的號碼告訴你,你加他微信,讓他直接轉(zhuǎn)給你?!泵酐愓f完號碼,就把電話掛了。樂小盈想象得出敏麗張著纖纖玉指,由店員捧著手機湊在她耳邊,替她按下綠鍵紅鍵的樣子。
樂小盈不由自主默念著那個號碼,卻又猶豫著加不加這個微信。同閨蜜借錢還可以理直氣壯,畢竟從小玩到大的感情,不是親人也勝似親人了。可張頌——唉!樂小盈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把心一橫,點開微信,請求對方添加好友??蓮堩灢恢€是成心,遲遲沒有通過,樂小盈只得硬起頭皮撥通了張頌的電話。
“張哥,”樂小盈自然不能像敏麗那樣喊張頌“胖子”,“我是小盈。”
張頌淡淡道:“你有事?”
樂小盈覺出自己雙頰發(fā)燙,嘴里像吃了生柿子一樣澀,:“我和敏麗借一萬塊錢周轉(zhuǎn),她讓我跟您拿,只是暫借,賣了豆腐,一兩個月就還?!?/p>
“哦,那你到建材市場這里來拿吧,我就在門店里?!?/p>
建材市場樂小盈自然是熟悉的,張頌有好幾家門面,木板、石灰、石膏條、乳膠漆、瓷磚、燈具都有賣,樂小盈找了幾處才找到張頌,他正在燈具店里和打扮精致的店員說笑。
樂小盈把眼睛咕嚕亂看的小圓緊摟在身邊,免得他亂跑惹人厭,她微笑著,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恭謹溫順:“張哥,敏麗讓我來找您的,麻煩您了?!?/p>
張頌朝旁邊的店員一擺頭:“你找她?!比缓蟀褐^走了。
樂小盈有點難堪,想著怎樣把借錢的話再說一遍,幸好店員已得了張頌交代,沖她露出淺淺的酒窩:“一萬,對吧?”
樂小盈感激地點頭:“是的,麻煩您?!?/p>
那店員把預先準備好的錢又當著樂小盈的面在點鈔機上過了一遍,然后裝入白色購物袋交給樂小盈,問:“你要再數(shù)一遍嗎?”樂小盈說不必數(shù),她道了謝,急急回身要走,那女孩輕輕將她攔下:“對不起,我需要一個小條子交差?!?/p>
樂小盈紅著臉寫了借條,又按了手印,逃也似的離開了燈具店。其實張頌可以通過手機轉(zhuǎn)給她,有轉(zhuǎn)賬記錄也一樣的,可是樂小盈有求于人,只要能借到錢,也不敢有別的奢望。
在自助取款機上存了錢,樂小盈母子三人站在路邊等紅綠燈。小圓小滿看見街對面有小販用三輪車拉著棉花糖,一大篷一大篷包裹在透明塑料袋里,五顏六色惹人愛,竟不顧車來車往就要橫穿馬路,嚇得樂小盈出一身冷汗,一手一個將他們扯住,氣急敗壞朝他們屁股上踢了兩下,兄弟倆立馬震天號哭,飆起了高音,引得路人紛紛朝他們行注目禮。樂小盈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已經(jīng)老厚,當作看不見,趁著綠燈過了馬路。
走不多遠,有輛黑色的小車緩緩滑到他們身邊停下,車窗里露出一張笑嘻嘻的臉:“小朋友,我送你們回家好不好?”
小圓含著淚說:“我們不坐出租車,媽媽說公交車才便宜?!?/p>
“要是你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話,我可以不要錢。”
小圓有點心動:“你有奧特曼嗎?”
“我要挖掘機?!毙M跟著說。
那人慷慨答應:“沒問題,坐上車來,我們?nèi)ベI?!?/p>
孩子們破涕為笑,爬上車去,因為媽媽就在身旁,所以他們顯得分外大膽,平時媽媽教過不能跟陌生人走的話也忘記了。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媽媽其實并不愿意坐進這輛突如其來的車。
“盈盈,上車呀?!?/p>
對于這場相遇,樂小盈因為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他穿著灰色襯衫,合身而妥帖,臉上微微漾著笑意,既不過于嚴謹,也不顯得隨便,氣定神閑。而她穿著拼多多上九塊九買來的圓領(lǐng)T恤,被小孩抹上油漬的牛仔褲和假皮子涼鞋,并且頭發(fā)凌亂,面露怒色。也知道人生何處不相逢這話,卻不想是此形此景。
“上車來,告訴我你家的位置我好導航,再占一會兒道,交警要罰我款啦!”
樂小盈只得上車。
并不是陌生人。他和她曾經(jīng)在省城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大學里同班三年,漸生好感,畢業(yè)后在城中村租了間照不到陽光的小單間,努力尋找工作,想在省城扎下根,想多掙點錢,見雙方父母,辦場熱熱鬧鬧的婚禮。但是他們好像水土不服,生病、炒老板、被老板炒、被熟人騙……諸般不順,兩三年過去,他們辛苦掙來的錢除去車費、餐費、話費、水電費,買四時衣裳和日常零用,竟然沒有剩余。等到續(xù)不上房租,買不起桶裝的方便面,海誓山盟的戀人也只能收拾起簡單的行李,黯然東西,各奔前路。
“雙胞胎很可愛,你有福氣。”聽上去是誠心羨慕的語氣。
樂小盈苦笑:“淘得要命,你不曉得!你怎么會到我們這地方來?”
“我大舅哥這幾年做板栗生意,你們這邊不是板栗多么,張頌張老板準備建一個冷庫收板栗,我們過來看看,打算跟他合作?!?/p>
“那你們的生意做得大呀。我們這里林果很多,葡萄、沃柑、棗子,這一兩年還種了很多草莓,只要本錢足,林果生意怕好賺呢?!?/p>
“也沒那么容易,本錢大,風險也大,要靠頭腦和運氣的?!?/p>
“是。”樂小盈輕輕說,“說起生意經(jīng),你熟得多。你眼神也好,還能在大街上把我認出來?!?/p>
“其實你剛才到燈具店的時候,我恰好在門外,不過我坐在車子里,你沒看到我?!?/p>
其實那時候他就算站在樂小盈面前,樂小盈也不一定會看到他,因為她心心念念只想借到那筆錢。
“是我們做豆腐需要買黃豆,一時周轉(zhuǎn)不靈,讓你見笑了。”
“等我一下?!彼衍嚳窟呁:茫苓M玩具店買了兩張大號的挖掘機出來,還搭配了玩沙子用的小桶、小篩子和小鏟子,迪迦奧特曼也買了最大個兒的。小圓小滿見到他們平時都不敢跟媽媽要的奢侈品,慌忙搶上去雙手抱住,高興得合不攏嘴。
“叔叔,你是誰?。俊毙A覺得應該記住這個人。
“我是姜叔叔。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小圓,弟弟叫郭小滿?!?/p>
“圓——滿——,好名字,你們的爸爸很有才。”
小滿無情地嚷道:“爸爸沒錢買挖機,爸爸只會做豆腐?!?/p>
“是不是皮癢?”樂小盈呵斥著忘乎所以的小孩。姜摸摸小滿的頭,說:“小滿,爸爸做豆腐是為了掙錢給你們吃飯、讀書,爸爸起早貪黑掙錢養(yǎng)家很辛苦,不能這樣說爸爸,記住哦?!?/p>
“記住了?!毙M乖乖答應。
“生意不好做嗎?”姜又發(fā)動了車子,眼睛專注看著前面的路。
“還算做得走吧。我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有固定攤位,有些客源,每月也能掙些錢的,主要是我們花銷大,兩個小孩、一個老人,柴米油鹽,奶粉零食、醫(yī)藥費水電費,再加上一張小貨車的修理費保險費,雜七雜八開支下來,有時就是這樣不湊手。”
“也不容易。”停頓片刻,姜又說,“你從省城回來,就遇上小圓小滿的爸爸了?”
樂小盈是在醫(yī)院里認識郭佑安的,她媽媽因為中風送到醫(yī)院搶救,當時郭佑安的爸爸也在住院,與樂小盈的媽媽同一病房。郭佑安服侍病人很有經(jīng)驗,翻身、喂飯喂水、處理大小便,他一樣一樣教樂小盈做,遇到要用輪椅送樂小盈媽媽去醫(yī)技樓做檢查,幫忙抱上抱下的也總是他,樂小盈有時反倒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出院后郭佑安也常常到樂小盈家來,幫助樂小盈把她媽媽背到院子里曬太陽,教她做媽媽愛吃的豆腐丸子。樂小盈的媽媽在中風兩年后去世,樂小盈真的不能想象,要是沒有遇上郭佑安,她和媽媽的日子,會過成什么樣。
樂小盈說:“對,就遇上他了?!?/p>
“那也挺好,挺有緣。”
“這里繞下去就是我家了。你忙的話我們就在這下車,省得前面路窄你不好調(diào)頭。還有,謝謝你給孩子們買的玩具?!?/p>
“今天倒沒什么可忙的了,我也只是給我大舅哥跑跑腿,反正都是他自己和張頌談。你院里能停車嗎?”
“停倒是能停的,那就到家喝杯水吧?!?/p>
進了大門姜才發(fā)覺,停車倒車都是要點兒技術(shù)的。倒不是說院子小,只是東西擺得太熱鬧??块T有張往農(nóng)貿(mào)市場送豆腐的電動三輪車,靠墻堆著一大堆煤塊,正中間是兩張小圓小滿的螞蟻車,地上還有不少叫不上名的玩具殘骸。幾間小平房,正房住人,廂房做豆腐,里面放著大鍋、大盆、大桶,碎黃豆的機器,石膏、紗布、壓豆腐干的木棒和石頭……滿滿當當,亂中有序。
樂小盈替姜倒了一杯清涼敗火的野壩子茶:“佑安喝濃茶,他夜里兩點半要起來做豆腐,到早上六點左右才做好,做好了就得裝車,到市場里出攤。中午十二點左右才能回家吃飯、休息。我怕他喝多了茶傷胃,就拿野壩子給他提神。家里現(xiàn)在只有這個,你別嫌棄?!?/p>
“我無所謂,”姜就著熱乎勁呷一口,“你是愛花茶的。”
“是呀,以前。房東家院子里的茉莉、桂花、小白菊,我自己摘,自己曬,干凈、好看,下班回來泡一杯,味道也不怎么樣,可是高興?!?/p>
那時候他們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推銷酒水的時候沒有得到工資,得到了幾箱酒,超市又不肯收,只好零零散散拿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和小販換水果蔬菜。樂小盈用兩瓶酒換了一小袋玫瑰花茶,姜覺得應該換點能吃飽肚子的,樂小盈卻喜歡,每天泡兩三朵在罐頭瓶里,粉粉的花骨朵在水里一點點綻開,輕盈舞動,成為窄小的出租屋里折疊餐桌上的一抹亮色。
“你們這院子還好,是自家的房嗎?”
“這是租的,做豆腐方便。自家買的房子在學校附近,還沒有裝修,我不愿意背那么多房貸,可是佑安說要為孩子們打算,買學區(qū)房省時省事,大人小孩都能少跑些冤枉路?!?/p>
“他有遠見?!?/p>
樂小盈只是笑了笑,手不停歇地把那些洗凈晾干的衣服一一疊起分類,佑安的、公公的、兒子們的。這時挖掘機撞車,兩個駕駛員打了起來,哭得面紅耳赤,涕淚交流。樂小盈趕快背起一個,抱起一個,百般安撫,又叫姜幫忙從冰箱里找出牛奶,一人給他們一盒,這才漸漸止了哭,相繼睡著了。
“同時帶兩個小孩太辛苦了,送幼兒園可能好些?!?/p>
“本來要送的,可是今年孩子爺爺身體不好,進進出出住了好幾回醫(yī)院,我反正也是要照顧老人,沒法和佑安一起上市場掙錢,不如就自己再帶一年,還能省筆費用。”
坐一陣,樂小盈說:“我要做飯了,佑安到家就得吃飯,泡豆子,然后抓緊時間休息,我又得給孩子爺爺送晚飯。你要不要在這將就一頓?”
“晚飯張頌已經(jīng)安排了,不好不去。改天我請你們出去吃,外面吃飯可以松閑聊天,孩子們也有玩的地方?!?/p>
“好意心領(lǐng),只是我們這樣扶老攜幼,病的病、淘的淘,白給你添麻煩,還是算了?!?/p>
姜把車倒出去,自車窗里伸出頭,同樂小盈說再見,樂小盈想起問:“張頌張老板不是一直做建材生意嗎,怎么忽然要建冷庫收板栗了?”
“因為他女朋友做板栗生意做得挺好?!?/p>
“女朋友?他沒離婚呀,怎么能有女朋友?”
姜說:“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他是和這么個人一塊兒的?!?/p>
樂小盈怔在原地,而姜的車早已輕快地駛出小巷。
這一天之后的晚上,樂小盈都睡不好,她想告訴敏麗,她覺得一定要告訴敏麗,可想到從前的事,她又拿不定主意了。樂小盈剛從省城回來的時候,在張頌的建材店里賣過幾個月瓷磚,張頌當時的老婆也在守店,張頌對待其他店員還好,對他老婆就很兇,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罵,有時還動手,一次他把老婆按在車頭上,舉起拳頭嘭嘭嘭打她的后背,一下比一下狠,樂小盈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被打碎了,又不敢去拉扯張頌,只流著淚站在一旁哀求:“張哥,別打了,張哥,別打了……”
那天以后樂小盈就辭職了,她害怕再看見那樣的場景。誰知不久好朋友敏麗竟告訴樂小盈:“我家里收了胖子的禮,我要和胖子結(jié)婚了?!薄芭肿印笔敲酐悓堩灥姆Q呼,樂小盈在瓷磚店的時候,敏麗經(jīng)常來找她玩,所以認識了張頌。
“不行不行,”樂小盈脫口說,“這個人不好,你不要嫁他!你知道他怎么離的婚?他用最大的力氣,嘭嘭嘭打他老婆,把她打得站不起來……”
“小盈,這事情我聽你講過的,不過我覺得人各有各的緣法,他以前那老婆嘴巴辣、不講理,他說不過才動的手。像我,連大聲說話的次數(shù)都少,更別說跟人吵鬧了。我能忍讓,他又怎么會打我呢?”
樂小盈知道敏麗有些天真,但沒想到她天真到這地步。
“敏麗,我還是要勸你,不能嫁張頌。不管他以前的老婆嘴巴辣不辣,他那樣下死手打人就不應該。我親眼看見,他打人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別提多可怕……”
“小盈,”敏麗打斷她,“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毛病的,你也有,我也有,何況胖子那么有本事的人,有一兩樣顯眼的毛病也不奇怪。我不管別的,我只要他對我好就行了。你知道他給我家的禮是什么?”
樂小盈說:“天上的星星唄?!?/p>
敏麗并不計較好朋友的嘲諷:“是房子,兩套商品房,我爸媽一套,我兄弟一套,我爸媽再也不用辛辛苦苦攢錢給我兄弟買房了,他們自己也可以住新房子,把老房子租出去,又多一筆收入養(yǎng)老。你說,除了他,誰會給我們家那么重的禮?”
那確實是不會,樂小盈連聽也沒有聽說縣城里哪家出過這么重的彩禮。
敏麗和張頌結(jié)婚的時候,樂小盈只是托人帶去了紅包,并沒有去喝他們的喜酒。聽說酒席擺在縣城最豪華的酒店,席面上的酒菜、敬客的煙和糖果都比別家的講究,可樂小盈還是為敏麗擔心。幸而婚后張頌對敏麗還好,也不讓她操心建材店的事,日子過得不錯??墒翘煺娴拿酐悓堩炚f了樂小盈勸阻她嫁給張頌的事,所以張頌對待樂小盈的態(tài)度很冷淡。
過三四天,手機響,樂小盈一看是敏麗,按了接聽鍵卻心虛得說不出話。
“小盈……小盈,聽得見嗎?你怎么不說話?”
“聽得見?!?/p>
“快到我這兒來,我網(wǎng)購了好些東西,你看看哪些你用得上,還有幾套衣服是給你兒子買的。”敏麗的聲音聽上去依然那么溫柔,充滿歡愉。
樂小盈推脫著:“我……我有點忙。”她害怕見了敏麗,會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曉得你忙,你在家門口等著,我?guī)湍愦虻蔚诬?,回去的時候我也給你打車,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就這樣哦!你快點到門口去。”敏麗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樂小盈沒辦法,拿上些豆腐干,又用保溫瓶裝了嫩嫩的豆花,能拿出手的也就這些,她讓郭佑安帶一會孩子,自己趕緊跑到門口等嘀嘀車。
敏麗家有好幾處房產(chǎn),平時住的是個躍層,巨大的造型復雜的吊燈,輕軟密實的窗簾,寬闊的客廳。沙發(fā)上、地上都堆著滿東西,看包裝吃的穿得用的都有。
敏麗欣喜地迎上來,她又換發(fā)型了,頭發(fā)挽在頭頂盤成花樣,穿著白裙子,那裙子十分合身,襯得她腰細如柳。
敏麗轉(zhuǎn)一個圈:“怎么樣?我剛買的裙子。”
樂小盈努力露出笑臉:“好看,適合你?!?/p>
敏麗從沙發(fā)上抓起一個紙袋跑到臥室,出來時換了一身亮晶晶的粉:色:“這個呢?”
“也好看?!?/p>
很快又換成紫色,藍色,黃色。
樂小盈只覺眼花繚亂:“樣樣好看,我看不過來,腦殼暈了?!?/p>
敏麗這才坐下來:“小盈,你別嫌煩,我不想出門,不買些衣服趕新鮮,又覺得無聊。”
“我哪會嫌煩,”樂小盈鼻子有點發(fā)酸,“我倒羨慕你有這樣的空閑時間?!?/p>
“還有好幾件呢,小盈,你也試呀,喜歡就拿去穿。”
“我領(lǐng)著兩個小淘氣,跟地下爬差不多,給我再好的衣服也糟蹋了。”
“算了,拿你沒辦法?!泵酐愒诖蠖褨|西之間摸索一陣,找出幾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這些拿去?!?/p>
“我真沒有空閑時間穿好衣服呢?!?/p>
“是給你兒子的。我在網(wǎng)上挑了好久才挑到,每樣都是兩套,夠穿一陣的。”
樂小盈只得接過袋子,輕輕放在一旁。
“你瞧,我還買了沐浴露,除濕貼,夏威夷果,還有這個——你一定會喜歡的,剪雞骨魚骨的剪刀,不用砍得沾一身碎肉……”
“敏麗,”樂小盈打斷她,“張頌,哦,張哥……他沒有打你、罵你吧?”
敏麗笑笑:“哪會?小盈,你怎么又想起來問這個?”
“我看他生意越做越好,聽說還要建冷庫收板栗,怕操心的事情多了會急躁,敏麗,你怎么不到店里幫忙他呢?”
“我怕算賬,店里那些東西又雜,他叫我不要管,我就聽他的。小盈,你今天怎么了,坐立不安的樣子?”
樂小盈囁嚅半天,說:“不知怎么,我這些天老在想:孩子這么小,生活一步一坎的,要是佑安離開我了,我該怎么辦?”
敏麗吃驚:“你怎么會忽然擔心這個?佑安沒生病吧?。”
“沒有。我也不知為什么,忽然間就起這念頭,再也擱不下,怕得很?!?/p>
“你說的離開,是死掉還是背叛?”
“也都可能……就說是背叛吧。”
“佑安不會?!?/p>
“哪個打得包票?”
敏麗給樂小盈一遞一句逼得有點詫異:“你怎么非得往壞處想,那還咋過日子?既然不能打包票,就事到臨頭看呀,兵來將擋,水來土埋?,F(xiàn)在什么苗頭都沒有,你擔心不是白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還有我呢,我會幫你的。”
樂小盈好像給說得心服了,半晌又問:“敏麗,你是不會為這樣的事情擔心的吧?”
敏麗就笑,笑得眼淚都冒出來。
“是好笑,”樂小盈喃喃說,“你有錢有房,吃穿不愁,根本不用擔心?!?/p>
“我不擔心是因為有你呀,小盈,就像我不會不管你一樣,你也不會不管我?!?/p>
“那你要記著你的話,萬一運氣不來,我是要靠你的?!?/p>
“當然了。”
樂小盈放下心里的石頭:“那我回去了,一大堆事情等著我?!?/p>
回家做泡菜。泡菜耐吃,下飯,樂小盈常做的。燒一大鍋開水放涼,切紅糖、剁姜片,備好了白酒和花椒,才發(fā)現(xiàn)胡蘿卜和小米辣被小圓小滿扔得遍地都是,咬著牙撿回來又重新淘洗一遍,還沒來得及裝壇,郭佑安一臉疲倦地走過來:“別弄了,快去醫(yī)院結(jié)賬,把爸爸接回來吧?!?/p>
“早上醫(yī)生沒跟我說出院的事呀?”
“昨天我問主治醫(yī)生了,醫(yī)生說爸爸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了,可以辦出院。把他接回家來吃藥休養(yǎng),也省得你一天跑幾趟?!?/p>
“這得你去,我去的話,爸一定使性子。”
郭佑安邊打呵欠邊說:“你讓我睡會兒覺吧,眼睛都睜不開,根本開不了車。還是你去,自家老人,有啥辦法,只能忍耐些?!?/p>
樂小盈只得用一個大號裹背將小圓小滿并肩背了上醫(yī)院去。她先到醫(yī)生辦公室找主治醫(yī)生,細問公公的情況,醫(yī)生拿出一沓檢查單給她看:“我已經(jīng)給他本人講過了,恢復得不錯,可以出院,可他非要再住幾天?!睒沸∮堘t(yī)生開出院單,她自己去跟公公說。
公公果然不樂意了,冷著臉問:“哪個說我要出院的?”
樂小盈賠笑:“醫(yī)生說可以出院了,爸爸,回家吃藥休養(yǎng)也是一樣的,在家你吃也能吃得好些,住也住得自在,我們也方便照顧你……”
“嫌我花錢多了?”
“不是,爸爸,我們……”
老公公不待樂小盈說完,嘩一下將病床邊小桌子上的蘋果、水杯、藥片掃到地上,吼道:“好!我不住院,不吃藥,行了吧?趁早死了替你們省錢!”
小圓小滿嚇得號啕大哭,同病房的病人和親屬撿的撿東西,哄小孩的哄小孩,也有扯了樂小盈的衣擺叫她忍著別說話的,就是沒人敢上前勸一下老爺子,樂小盈面紅耳赤杵在那兒,進退兩難。她到底只是媳婦不是女兒,就算她已盡了力把老公公當作自己的爹,但有些話終究無法像女兒那樣豁朗說開。
聞聲趕來的主治醫(yī)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替樂小盈說了幾句公道話:“老人家,憑我所見你這兒媳婦待你算是不錯了,你嫌醫(yī)院食堂的飯菜不好吃,人家領(lǐng)著兩個小孩,一天幾趟來回給你送飯。也不見她給你臉色看,也不見她同你抵嘴吵架,我看你就放寬心胸,體諒一下兒女吧?!?/p>
在醫(yī)院里誰也不比醫(yī)生更權(quán)威,老公公到底服了軟,任由樂小盈替他收拾好衣物、藥品,到收費室結(jié)了賬,打車回家。
在車上老公公仍然扭著頭不睬樂小盈。樂小盈暗自在心底嘆氣:這又是一個小孩,有著小孩的任性,可不像小孩那樣天真好哄,不知多小心才能服侍得好他。
回到家又忙著做晚飯。佑安要麻辣,老公公要清香,小圓小滿要講究營養(yǎng),樂小盈好像是個蹩腳魔術(shù)師,在廚房里手忙腳亂變魔術(shù)。吃完飯給老公公重新鋪床,打洗腳水,服侍他吃藥,又把小圓小滿抓來,挨個脫掉衣服按在澡盆里洗澡,洗完揩干,扔在床上,命令他們:“睡覺!”但自然沒那么容易,兄弟兩打鬧不休,哭哭笑笑,喧嚷很久才疲極而睡。
夜色已濃。樂小盈只覺四肢酸軟,眼皮澀重,但她不舍得就這么睡去,一天當中,這一刻的安靜,才真正是屬于她的。她在總也擦不掉油膩的飯桌上摸到熟悉的鐵罐子,從里面抓了一撮玫瑰花骨朵放進玻璃杯,倒入滾熱的開水,小巧的花瓣輕盈舒展,朵朵綻開,自在起舞,水變成了剔透的粉色,空中浮起清新微甜的香氣。樂小盈靠在被小圓小滿蹬破的沙發(fā)上,老舊的海綿墊子還是柔軟舒服的,她拿起手機,像身邊許許多多的人那樣,刷刷朋友圈、看看小視頻、聽首喜歡的歌。翻到微信,通訊錄里有紅色的標示,有人要添加好友,樂小盈點進去看了,陌生的微信名下面沒有任何說明,不過她還是加了,她的列表里好友很少,多一兩個也無所謂。通過后對方馬上發(fā)過來兩張圖片,都在燈火綺麗的場景,一張是晶光閃閃的桌上擺著精致的酒瓶、果盤、爆米花和烤串,另一張是張頌和一個短發(fā)濃眉、臉型微方的女子肩靠著肩、頭挨著頭在唱歌。樂小盈明白這新朋友是誰了。
她發(fā)文字信息過去:“亂發(fā)朋友的照片,不好吧?!?/p>
對方回:“他不知道。我又沒發(fā)朋友圈?!焙竺娓鴥蓚€調(diào)皮的笑臉表情。
樂小盈:“也許我會把照片給我朋友看?!?/p>
對方:“你會嗎?”
樂小盈停一停,索然回:“我還是自掃門前雪吧?!?/p>
“出來唱歌嗎?把小圓小滿的爸爸也帶出來玩,我介紹幾個本地老板給你們認識,讓他們以后有什么好事也帶帶你們?!?/p>
樂小盈笑出了聲。不是有多么開心,單純是覺得好笑。她回復了幾個大笑的表情,笑出眼淚的那個。
“謝謝,”樂小盈回,“我們腦殼木、嘴巴笨,還是老老實實做豆腐好?!比缓?,她手指輕點幾下,毫不猶豫刪除了這位新加的好友。
樂小盈又不由自主點出了敏麗的頭像,給她發(fā)去幾個字:“敏麗,在做什么?”
敏麗秒回:“看電視?!?/p>
“一個人看?”
“嗯嗯?!?/p>
“是什么電視劇,好看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電視了,沒時間,有時間也輪不著我看,小孩要看熊出沒,公公要看戰(zhàn)斗片?!?/p>
“我亂看,翻到什么是什么。”
“敏麗。我公公出院了,我不用再一天幾趟跑醫(yī)院送飯,過兩天我們?nèi)ノ指袒卣?,看人家跑馬拉松比賽吧,佑安聽市場里的人都在說這事?!?/p>
“馬拉松怎么會在沃柑基地跑?”
“從那里路過,又能提倡全民健身,又能給成熟的沃柑做宣傳唄。聽說以后年年都跑的,等小圓小滿大些,我們也去跑,好不好?讀書的時候,你拿過三千米冠軍的,獎品是一個綠皮筆記本,你送給我了。”
敏麗說:“好呀?!?/p>
樂小盈以為聊天已經(jīng)結(jié)束,準備去睡覺,敏麗又發(fā)過來一條:“小盈,這世上,還是有你才熱鬧?!?/p>
樂小盈想了又想,覺得無法用片言只字來回復這句話,她在自己添加的表情里選了兩只擁抱的熊,發(fā)送。一卻盡在不言中。
樂小盈捧起玻璃杯,抿一口玫瑰茶潤潤唇齒,不可避免有輕微的苦澀,也自有它的溫暖與妙曼。
那小小的溫暖與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