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早春的二月,空氣中依然有料峭的寒。草木落露為霜,偶爾有幾只灰麻雀出來曬太陽。那一天,天邊傳來了一聲炸雷。雷聲清越,排闥而來。小雨,便淅瀝不斷,像母親綿密緊致的針腳,經(jīng)雨水的針腳一縫,大地就柔軟了,漸次生出許多圖景。
遠看草色,近卻無。近看,我面前的蘆葦叢,枯黃的、發(fā)芽的都不高,高不過小腿。時令給大地修剪成板寸頭,這個時髦的小伙子很精神,正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迎接即將到來的蘆葦浩蕩。低頭垂目之間,果然有驚喜發(fā)現(xiàn)。地皮是草木們巨大的婚床,和夢想一樣長出嫩芽,長出蔥郁。不用照料就兀自茂密的蒿子苗、曲曲菜、灰灰菜、蒼子棵、蘆葦,剛剛從土地中生發(fā)出來,才露出一點兒綠意。
朝露點燃了霧氣,霧升起來了。霧氣在河面薄一點兒,蘆葦蕩里的霧氣總是重些,一團團的,一縷縷的,夢幻般蘊在那里。蘆葦已經(jīng)在悄悄抽芽,眼見著往高里、寬里長,嫩嫩的,是鮮嫩純真的少年蘆葦。等到端陽的腳步一到,蘆葦密集、深綠,步入粗獷不羈的壯年。蘆葦從堤壩的腳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河里。蘆葦浩蕩又柔和,我的眼前是盛大的場景。我理解了一個詞匯“蘆葦蕩”。它以煙波浩渺、“蘆葉含眉次第新”的浩蕩征服了我。
葦叢高過人頭,其間有很多隱秘。撥開隱藏在蘆葦深處的鳥窩。鳥這樣的建造師頗具匠心,取材柔軟的葦葉,搭在葦叢中部,不亞于人家的小洋樓,安適。鳥窩里現(xiàn)出葦鶯鵝黃的小身體。細脆的鳴聲,寶藍色的眼睛滿是呆萌。鳥媽媽在一邊緊著叫,聲音里充滿緊張的情緒。這一切直叫人心生憐愛,不忍去打擾它們。
蘆花渡口黃伯靠著這處水澤擺渡,渡兩岸來來往往的人,也渡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活。黃伯散養(yǎng)的白鵝喜歡這片蘆葦,鷺鷥也喜歡這片蘆葦。以蘆花渡口的那一艘手搖木船為背景,以樅川河為背景,以一群少女為背景,該是怎樣的莊嚴、美妙。
一到端午,蘆葉肥厚,這恰是采摘它們的最好時候。遠處,街上的女孩兒們一個個約好了似的走出來。她們臂彎里挎只竹籃子說,我們去打粽葉子,讓媽媽裹粽子呀。和蘆葦一樣的少女,給這樅川河增添了另一種氣息。
單看一株蘆葦,秀頎,挺拔,纖細卻并不孤單。一株一株,緊緊依偎,耳鬢廝磨。風搖動它們的亭亭身姿,蘆葦依依,舞動的柔軟蘆葦,能和這些婀娜的姑娘媲美。仿若正當妙齡的美人,優(yōu)雅的美,淡定的美,不事張揚的美,無比迷人??拷J葉,發(fā)現(xiàn)那上面掛著水珠,一粒粒的,透明飽滿。它們開心地迎接著姑娘們,露珠撲簌簌抖落,濕了姑娘們的衣襟,秀出玲瓏的身軀。太陽升起來了,樅川河上的光最先告訴我們,除了嘩嘩的水聲,還有光,光碎銀似的抖動。光也打在粽葉上,打在姑娘們明媚的臉上。水潤的臉龐,流露出沒有任何雜質的興奮與單純,帶給人真誠與感動,讓人感覺世界清新如許,人心美好如許。這,恰恰是我們今天依然懷念和渴望的。粽葉清香,粽葉舞蹈,與姑娘們的纖指親密,它們會變成端陽的粽,用它們自然的清氣,熨帖我們的肚腸。
裹粽子,裹蘆葉粽子,是水鄉(xiāng)澤國的傳承。蘆葉在沸水里滾幾個來回,撈起,浸在冷水里。蘆葉依然碧綠,取一片兩片做成小漏斗,裝上米,按壓緊實。蘆葉折轉過來,圍著底部繞一圈,又往上走,折過來。順著折底部加一片葉子,折上來,順著葉尖繞一圈,重復折過去就好。要緊的是穿線,還是蘆葉,不加任何附屬物。蘆葉頂端,穿過粽身,拉過來,一個簡單又漂亮的無繩粽子就包好了。三角粽,玲瓏,緊致。粽葉清靈,如白玉簪。粽子又被請進鍋灶,粽子熟了,空氣中彌漫著粽葉和大米雜糅的清香。白粽有米的軟糯,肉粽有臘肉的醇香,蜜棗粽有棗的清甜,一切來自于蘆葉的擁抱,一切都那么飽滿原真。想忘記什么、記住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召喚,蘆葦?shù)亩髻n便永遠留在心里。
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像是白茯苓滋養(yǎng)出來的,沒有黑色素的堆積與淡斑,膚白清秀。我想,一定是得自于河流草木的滋養(yǎng),真?zhèn)€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河水映著姑娘蔥白的小腿,女孩子青澀的臉長開來了,身段也出來了。河水照見了江南女子的清秀多情。自然的美滋養(yǎng)出自信美,姑娘們說到自己的新夫婿、新嫁衣,臉紅了,像三月里楊家山紅艷艷的杜鵑花。她們的心一如樅川河的潮汐,澎湃不已。
渡船滑過浪尖,浪花拍打著船舷,細碎的聲音猶如姑娘在耳旁竊竊私語。人在里面打著晃,悠來悠去,也晃動了人的心思。風吹著面頰,那些渡河的年輕人,里面有梅要等的人,還有蓮要等的人。直到再晚幾年,還有我要等的人……
一挨秋天,蘆葦開花了。蘆葉青,蘆花白。一望無際的荒野深處,以遼闊呈現(xiàn)大地之美。雪,蘆葦編織的雪。蘆葦?shù)挠?,是可以預約的雪。鷺鷥在背風的淺灘結了隊,也像二月天漫天飄舞的輕盈的雪。
雁宿蘆葦。大雁在蘆葦蕩里棲息,它們著迷于蘆葦。清清河水,餌料豐足,河岸有爬蟲,蘆葦叢里有小魚小蝦。還因為安寧,因為浩蕩中藏有無邊的自在。這些南飛的候鳥,喜歡在蘆葦蕩里安營扎寨,安心地過冬。頭枕藍天,傍盈盈水澤,生機蓬勃,自己生自己長,好自在。我問蘆葉為誰青,蘆花為誰白。蘆葦同我說,都是不沾塵俗的本真,都是生命的奔襲,極致的綻放,都是為了愛。
大雁與蘆葦一起成為詩人畫家們悲秋隱逸的寄托。大雁銜蘆。李白的《鳴雁行》曰:“銜蘆枝,南飛散落天地間,連行接翼往復還。”李賀《野歌》有詞“銜蘆鴻”,說的是,大雁飛翔時要口銜蘆葦。這一銜,各種說道。北歸的大雁在南方被養(yǎng)得身健體肥,不能高飛。一說大雁銜蘆是為了躲避獵人追殺。二說是為了筑巢,雁喜歡蘆葦?shù)奈兜?。盡是大雁和蘆葦割舍不下的情。扶搖直上九萬里。成千上萬只大雁從藏身的蘆葦蕩中飛起。即便北歸,它們在蘆葦上空久久盤旋。雁過留聲,丟下一串串依戀的鳥鳴。
蘆花盛開,極致的綻放之后是拼盡了的洪荒之力。隨著節(jié)氣叩響冬天的門簾,寒凜之氣逼近,冷冽的風一點點抽走水分,蘆葦日漸干枯。燦爛的顏色褪去,蘆葦黃,蘆花白。蘆花渡口的那片水澤一片蒼茫。蘆葦?shù)狞c睛之筆,還沒有完結,下一場,編葦席。
堂屋里堆滿了三姐割回的蘆葦。也擺著母親為編席置辦的小工具,篾片刀、棒錘子、板刀子。破篾,輕錘,砸軟,刮凈,輕灑水。一片片蘆篾平展,充滿彈性。三片三片從角起,經(jīng)和緯,互相交織、覆壓,循環(huán)。蘆篾在母親指尖舞蹈,葦席在一寸寸生長。席片越來越大。母親做什么事情都講究。篾,必定要片得平展細勻。編,要緊實,牢靠。一個人做事情的態(tài)度決定了品質,母親編的葦席,也是她指尖開出的花。踩角、席心、收邊。葦席收了精致的邊,沒有哪一處不平展,哪一處不熨帖。席紋,是富于美感的斜紋。立體、鮮明,跳躍于席面之上。葦席擺在場院里,曬秋,鋪在地上,當席。母親的葦席耐用,也總會讓人多看一眼。
蘆花起了波瀾,一浪浪翻涌,涌向看不見的天際。又一重重涌向我。向左向右向前,風帶動蘆花的方向,也帶來蘆花的絮語。它們在相互訴說親昵,訴說悄悄話,亦情亦恨,亦喜亦痛。流動與靜默,投奔與擁抱,都是蘆葦與自然的交響,都是蘆葦獻給土地的深情,都顯出一種撼人心靈的力量。
蒹葭蒼蒼,蘆葦浩蕩。蘆葉荻花秋瑟瑟。它們在風中搖擺著倔強,搖曳著嫵媚。太陽光下,它們閃閃發(fā)亮,發(fā)出自然的銀光。迷醉的光和霧掀動《詩經(jīng)》中的“蒹葭”,有一位美麗動人的女子在水一方。那位佳人仿佛就在水中央;仿佛就在水之湄;仿佛就在水中坻。誰又能說得清呢。煙霧蒙蒙之處,不由令人心生萬千猜度,萬千想象。
《詩經(jīng)》之美在于靜。徐徐清風,潺潺流水,芳草萋萋,暖暖斜陽,裊裊炊煙。恍然間,在你的心田緩緩開出一朵“歲月靜好”的花?!对娊?jīng)》之美在于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少年驚鴻一瞥后,道出的青澀愛戀?!八^伊人,在水一方?!庇形患讶嗽谒环?,是蘆葦蕩里始終飄搖的瑰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边@攜手一生的誓約,是在最美的時光里,遇到對的人,對的愛情?!疤抑藏?,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執(zhí)著追求,終于抱得美人歸。眼前人是心上人,身披嫁衣的新娘真是美麗無雙。如此愛情令多少人沉醉,羨慕不已。我想,大抵只有《詩經(jīng)》才能描繪出這般繾綣的情愫了。
人間食事和蘆葦,少女和蘆葦,愛情和蘆葦,《詩經(jīng)》和蘆葦都結了對。一如我們的初遇,單純而美好,飽滿而靈動。這時光的箋清新如許,溫暖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