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申高
老柴是一位相當(dāng)成功的企業(yè)家,對家鄉(xiāng)的公益事業(yè)特別熱心。清明節(jié)時,他回老家祭祖,住在蘭江賓館。
這一天晚上,他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實在無聊開始刷手機,很快被一條剛剛上傳的本地視頻所吸引。
視頻中的蘭江大道車水馬龍,一位十二三歲的盲女正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盲道上,她戴著墨鏡,拄著盲杖,一輛違規(guī)停放的自行車剛好攔在她前面,她用盲杖探到自行車后,試圖繞過去,結(jié)果卻不小心絆倒在地,自行車也被她碰倒了,倒向旁邊的一輛汽車。
這時,鏡頭開始劇烈晃動,視頻戛然而止。
這段真實的視頻瞬間就打動了老柴,他甚至有些擔(dān)心視頻中的女孩,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受傷。
老柴的老家蘭江市是一座年輕而富有朝氣的縣級市,建市不到八年,被譽為湘西北的宜居之城。市政建設(shè)中有很多像盲道這樣的設(shè)施,看著不起眼,卻最能反映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
老柴心里一動,把這條視頻收藏了,并轉(zhuǎn)發(fā)給當(dāng)市長的老同學(xué)。
老柴對視頻的拍攝者也產(chǎn)生了好奇,賬號的昵稱是“媽媽就在你前面”,莫非視頻拍攝者就是女孩的母親?
老柴點開這個賬號的其他視頻,發(fā)現(xiàn)全是這個女孩走盲道的。其中有一個視頻是在蘭江老街拍的,女孩走在盲道上,距她前方不到一米遠(yuǎn)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一條穩(wěn)固電線桿的斜拉線,硬生生地攔住了盲道。
因為斜拉線位置比較高,盲杖根本探不到。女孩直接走過來,結(jié)果讓斜拉線掛住了脖子,幸好女孩走得很慢,只是被勒了一下,脖子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道淺紅色的痕跡,雖然不是多大的傷,但女孩還是疼得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還有一個視頻是在蘭江橋附近,這座橫跨蘭江的石拱橋是民國時期建造的,橋身很窄,與兩端新建的景觀大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石拱橋上沒有盲道,寬闊的景觀大道上雖有盲道,卻形同虛設(shè),因為到了江邊就無路可走了。
女孩走到這兒,眼看就要跌入江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停!”視頻戛然而止。
連續(xù)幾個視頻,看得老柴膽戰(zhàn)心驚。
他立即給市長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愿意出一筆錢,專門用于治理蘭江市的盲道亂象,占用盲道的障礙物要清除,所有“斷頭路”要修通,不科學(xué)不合理的地方要整改……
總之,市政要還盲道于盲人,讓盲道成為通途,真正成為盲人的放心路。
市長高興得不得了,當(dāng)即表示,明天就開始行動!
打完電話,老柴又想,要是有機會見見這位母親和她女兒就好了,表示慰問的同時,也想弄清心中的一些疑問:作為一位母親,為何如此“殘忍”,為了拍視頻,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丫頭步入險境?
這時,手機鬧鐘響了,提醒他該吃降壓藥了,老柴這才想起藥在車?yán)铮四茫谑窍聵侨ト ?/p>
車就停在蘭江賓館前,賓館前面就是繁華的蘭江大道。
老柴走到車邊,正要打開車門,突然發(fā)現(xiàn)車窗玻璃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車主您好,我女兒不小心絆倒了一輛自行車,碰壞了您的車漆,我倆等了您好久,現(xiàn)在我們要回去了,特留下我們的電話,以便商量賠償事宜……”
老柴一下蒙在了那兒,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么巧,當(dāng)時看視頻的時候只擔(dān)心女孩是否受傷,根本沒在意被碰的是什么車,結(jié)果鬧了半天竟然是自己的車。
老柴忙到車頭一看,發(fā)現(xiàn)碰掉了一塊漆,補漆少說也要兩三千。如果讓母女倆賠,他于心不忍。
再說,要賠的話,也輪不到她們,應(yīng)該是違規(guī)停放自行車的人。
再看自行車,已經(jīng)立起來了,停在盲道旁邊的空地上。
老柴想不明白母女倆為什么不報警,卻要自己承擔(dān)責(zé)任并選擇私下處理。
最讓老柴感動的是,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只會溜之大吉,不會像她倆那樣還在這傻傻地等候那么久。
老柴一邊想著,一邊打開車門取藥,然后拿著藥直接回了賓館,而車窗上的那個紙條卻忘了撕下來。
臨睡前,老柴突然想到?jīng)]把那女人的電話號碼儲存下來,于是又下了樓。
結(jié)果等他走到車邊一看,傻眼了,原先的那張紙條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張,上面寫道:“對不起,您車頭上的油漆是我的自行車碰壞的,我負(fù)責(zé)賠償,這是我的電話號碼,隨時可以聯(lián)系……”
嘿,有意思了。老柴一下興奮起來,既然可以隨時聯(lián)系,那現(xiàn)在就打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位男人,他告訴老柴,幾個小時前,他老婆騎自行車去超市買日用品,停車時沒在意,停在了盲道上,結(jié)果出來一看,出事了……
好在女孩沒傷著,當(dāng)時就站了起來,可一看碰壞漆的那輛小車不便宜,補漆的錢夠買好幾輛自行車,于是她就想出一個餿主意:不要自行車了,悄悄溜回了家,估計沒人能找到她。
男人知道后大發(fā)脾氣,怎么能這樣呢?
于是,他急忙趕往現(xiàn)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那一看,現(xiàn)場很平靜,別說交警,邊上一個人也沒有,自行車也立起來放在了旁邊,那輛碰壞漆的小車仍舊停在車位上,只是上面貼了一張紙條……
看了紙條,男人為老婆的行為感到很羞慚,心想怎么能讓受害人賠錢呢?于是忙到旁邊的小賣部里借來紙筆,重新寫了一張,把之前那張紙換下來,然后才騎上自行車回家。
聽完對方的陳述,老柴心中很是溫暖,但沒說話。
見老柴不說話,對方忙說:“車碰壞了,都心疼,可事已至此,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了。這樣吧,您就直接說個數(shù),我給您賠錢?!?/p>
老柴覺得這個男人值得交,于是,他說道:“這樣吧,現(xiàn)在太晚了,你早點休息。明天我再聯(lián)系你?!?/p>
老柴邊打電話邊往賓館走,結(jié)果車窗上的那個紙條又忘了撕。
第二天早上,老柴下樓散步,不知不覺來到了車邊,讓他驚異的是,有個女人正站在那里打電話,車窗上的那張紙條已經(jīng)被她撕下攥在手里。
女人打電話的聲音很清晰,老柴聽得一清二楚,“師傅,是這樣,我女兒絆倒了您的自行車,把旁邊小車的車漆碰壞了,這事您沒有半點責(zé)任,全是我們的不對,不用您負(fù)責(zé)。剛才看到您留給車主的紙條,我很感動,打電話給您,就是希望您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我會與車主處理好這事的,放心吧。這不,車主來了……”
看見老柴,女人匆匆掛斷了電話,也沒等電話那頭的人說話,她微笑著問老柴:“您就是車主吧?”
“是的?!崩喜裰肋@女人就是盲女孩的母親,可以想見,昨晚她貼上紙條走后,以為很快就會接到車主的電話,不料一直沒有消息,于是一大清早就跑來了解情況。結(jié)果到了這兒一看,發(fā)現(xiàn)車上的紙條已經(jīng)被自行車的車主換掉了,于是便與對方取得了聯(lián)系。
想到這,老柴不由打量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瘦得不像樣子,臉也很憔悴,忙請她來到房間里,給她泡上一杯茶。
老柴說出心里的疑惑:“你剛才的通話我都聽見了,昨晚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我就弄不明白,自行車不是停在盲道上的嗎?怎么能說他沒有半點責(zé)任?要賠,也應(yīng)該由他賠啊?!?/p>
“您有所不知?!迸舜瓜骂^,小聲說道,“說來您也許不會相信,自行車沒有停在盲道上,是我故意挪過去的?!?/p>
這讓老柴很意外,“自行車是你挪的?為什么???”
“為了鍛煉我女兒?!迸颂痤^來,看著老柴,說出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女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與女兒相依為命,誰知半年前,女兒突然患上了葡萄膜炎,這是一種致盲率很高的眼疾,雖然女人一直沒放棄,但女兒還是墜入了黑暗。
為了讓女兒盡快適應(yīng)這種生活,她開始對女兒進(jìn)行各種生存技能訓(xùn)練,其中就包括走盲道。女兒開始不敢,她就告訴女兒:“丫頭你別怕,大膽往前走,媽媽就在你前面!”慢慢地,女兒有了進(jìn)步,但路況復(fù)雜的盲道卻不敢走。
于是,她又逼著女兒走,甚至?xí)圃煺系K讓女兒反復(fù)練習(xí),不是特別危險的地方,從不提醒,總是讓女兒自己慢慢摸索,比方昨晚,她就逼著女兒走上了車水馬龍的蘭江大道……
聽到這,老柴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拍的那些視頻我看了好幾個,當(dāng)時有些想法,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說,我能理解了。但我仍然覺得你有些操之過急,你女兒年紀(jì)還小,應(yīng)該讓她慢慢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
“我也不想這么急,可沒辦法啊?!迸说难廴ν蝗患t了,“她終究要獨自面對所有的一切,我不可能陪她一輩子。”
老柴的心猛一緊,正要問什么,女人突然換了話題,“我該回去了,女兒在等我。您的車,應(yīng)該賠多少錢?”
老柴早有主意,拿出手機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吧,我待會兒問清楚再告訴你。來,我們加個微信?!?/p>
加上微信后,女人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那我先走了,等您的消息?!?/p>
送走女人后,老柴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幾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全是自行車車主的,短信寫道:“您怎么老不接我的電話啊?”
原來老柴的手機不知什么時候設(shè)置成了靜音,忙打過去,對方也沒多余的話,直接問:“身邊沒人吧?”
“沒人,放心?!崩喜裣氩煌▽Ψ綖槭裁慈绱松衩?。
對方又急切地問:“她給您賠錢了嗎?”
這讓老柴越發(fā)奇怪,覺得這人和先前好像判若兩人,但還是說了實話:“還沒有?!?/p>
對方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給您打電話的意思就是想跟您說,不用她賠錢,這錢一定由我來出!”
哦,原來是這樣啊,這人確實不錯。老柴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他,還說:“這事你別掛心上了,你的車根本沒有停在盲道上……”
對方聽了,一點也不驚訝,堅持道:“不管怎樣,這錢不能由她出!”
老柴隱約感覺對方知道點什么,忙問:“你是不是認(rèn)識她?”
對方這才說出實話:“我是醫(yī)生,才不久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出了她的聲音,她是我的一位病人……”
老柴的心又一緊,雖然之前早有預(yù)感,但這會兒仍不肯相信,忙打斷對方的話問道:“你沒弄錯吧?”
“沒錯,我剛才又核對了她看病時留下的電話號碼,就是她!”
“什么???”
“膽囊癌,癌中之王,樂觀估計,已經(jīng)活不了半年?!?/p>
“她自己知道嗎?”
“知道,誰也騙不了她。她說她只有一個心愿,希望女兒在她離世之前,能學(xué)會走盲道,哪怕今后她不在了,她女兒也可以獨自一人出門……”
聽到這,老柴的眼眶一下濕潤了。他暗下決心,近期一定要把蘭江的盲道改造好。
與對方通完電話后,他立即打開微信,給那女人留言寫道:我想來看看你女兒,把你家的地址發(fā)給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