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兵堯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文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隨著經濟與網絡的發(fā)展,公眾的權利意識不斷增強,維權案件也更容易獲得社會關注。近年來,郭某天價索賠案、李某峰某麥郎索賠案、黃某筆記本索賠案等過度維權案引發(fā)社會熱議?!敖Y石寶寶”父親郭某作為三聚氰胺奶粉事件受害者向奶粉生產企業(yè)提出高價索賠,法院認定其行為構成敲詐勒索罪,直至2017 年,廣東高院才改判郭某無罪。李某峰因購買的某麥郎方便面產品存在汞含量超標問題向某麥郎公司高額索賠,法院認定其構成敲詐勒索罪。而大學生黃某因購買的電腦使用異常向某碩公司提出高額賠償,檢方最終卻做出不起訴決定。此類案件維權者都具備維權依據(jù),但維權范圍及維權手段存在著爭議。因此,司法機關判決經常存在反復和不同判的現(xiàn)象。過度維權行為與敲詐勒索罪的界限有必要進行界定,以避免影響法律公正與司法機關公信力。
過度維權行為是指具有一定維權依據(jù)的維權者為維護自身權益采取的明顯超過必要限度的行為。這是由社會現(xiàn)象抽象出來的一類行為,在法律上并未有明文規(guī)定其概念。對于過度維權行為,應當從“過度”和“維權”兩方面理解?!斑^度”代表維權者維權方式超越了社會認同的合理限度范圍,往往體現(xiàn)在維權手段存在爭議和索賠數(shù)額遠超其所受到的損失?!熬S權”表明行為具有一定的依據(jù),其出發(fā)點并非基于侵占他人財物的惡意。此類案件的維權者在權益受到侵害后,或索要天價賠償,或采用一定手段相威脅,其原因往往與維權規(guī)范意識缺乏等因素有關。
盡管敲詐勒索并不如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等行為方式被大眾理解熟知,但在漫長的理論探討與實踐證明中,已經形成了對此罪的共識。主觀方面,構成敲詐勒索罪要求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客觀方面,敲詐勒索表現(xiàn)為威脅、要挾的手段方式,會對相對人在心理層面造成一定強迫性,因此行為方式具有脅迫性。至于脅迫內容的非法性,刑法并未作出要求,即以合法行為相威脅,在符合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時,也能成立敲詐勒索罪。例如檢舉他人不法行為是我國公民享有的權利,但以檢舉不法行為相威脅索取財物,就會構成敲詐勒索罪。
過度維權行為的性質在我國還未達成統(tǒng)一共識。主要存在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過度維權行為屬于犯罪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權利的行使不能超過必要的限度,濫用權利的行為應被刑法規(guī)制。盡管行為人具有維權依據(jù),但索賠金額之天價足以推定其非法占有目的。而諸如上訪、向新聞媒體曝光的過度維權手段行為之程度足以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進而處分財產,構成敲詐勒索罪。還有學者提出:“當過度維權人脅迫相對方支付財物時,如果所主張的財物的數(shù)額遠遠超出其在法律上應得的數(shù)額,超出的部分應構成敲詐勒索罪[1]?!闭J為僅在超越其自身損失范圍的索賠構成敲詐勒索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過度維權行為不構成犯罪,屬于維權者的私力救濟行為,天價索賠只是在盡可能維護權益,并不能由此推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即使索要金額超出應得范圍,也是基于正當?shù)木S權依據(jù),并且對方還可以在意思自治原則指引下與維權人進行協(xié)商。并且上訪、媒體曝光等維權手段本身合法。如有學者提出,在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只要消費者沒有說謊,提出向新聞媒體曝光,就不具有非法性,因此行為就不構成刑法意義上的“要挾”。并且消費者在與商家協(xié)商談判過程中提出的索賠數(shù)額具有不確定性,所以可以排除消費者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2]。
第三種觀點認為,關于過度維權行為是否能夠構成敲詐勒索罪應當結合實踐中具體情形,不能一概而論。如有學者認為:“以媒體曝光作為要挾手段向商家索要高價賠償應以敲詐勒索罪論處。對債務糾紛中的過度維權行為,除了以非法手段為要挾實現(xiàn)衍生債權的行為可以構成敲詐勒索罪外,對于以非法手段為要挾實現(xiàn)原始債權的行為,不能認定構成敲詐勒索罪[3]。”
區(qū)分權利行使行為與犯罪行為,厘清過度維權行為與敲詐勒索罪,需要從主客觀兩方面分析:主觀上過度維權行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觀上維權手段是否超越了一定的限度,并產生脅迫性。
如前文所述,敲詐勒索客觀行為方式表現(xiàn)為威脅、要挾,二者本質上都是通過向相對方施加精神上的強制使其產生恐懼心理,具有脅迫性。行為人首先產生了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隨即付諸行動,向對方施加惡害通告使其產生恐懼心理,并基于恐懼心理向行為人交付財物,行為人由此獲得非法利益。那么過度維權行為是否具有脅迫性呢?這主要看維權人的行為程度是否達到了使相對人心理上產生恐懼的標準。
實踐中,過度維權行為的手段多數(shù)以向媒體曝光、上訪等方式存在。其中,媒體曝光本身是一種合法行為,公眾有權利向媒體曝光他人對自己施加的損害權益行為。社會輿論監(jiān)督方式被法律所提倡,實則也是表明社會對于人們通過此種方式維護自身權益并警醒其他社會成員持支持態(tài)度。張明楷教授即認為:曝光行為本身是正當行為,而不是威脅手段。當然若曝光者捏造事實逼迫經營者滿足要求,就不再是正常曝光行為,而是要挾行為[4]。不過亦有觀點認為,向媒體曝光的行為具有向相對人發(fā)出威脅之內涵,認為維權人表示一旦滿足其提出的索賠便不再曝光,就意味著索賠行為已經轉化為一種交易,向媒體曝光不再是作為維護權利的工具,而是要挾對方的手段[5]。本文認為,認定媒體曝光行為的性質關鍵在于判斷其是否能夠使相對人產生恐懼心理,是否達到了威脅行為的程度標準。不得否認,由于媒體傳播的廣泛性及快速性等特點,許多經營者懼怕被媒體曝光會損害其商業(yè)信譽,對其經營活動造成損失。但這并不代表媒體曝光必然導致恐懼心理,即媒體曝光行為與相對人產生恐懼不存在因果關系的必然性。不過向媒體曝光的內容若屬于捏造的虛假事實或者與所維護的權益無關的事件,當然帶有脅迫性質,應當排除在本文討論的范疇之外。那么有維權依據(jù),且曝光事實與維護權益有關聯(lián)的媒體曝光行為有脅迫性嗎?第一,對行為人而言,如果其提出合理數(shù)額的索賠,并向相對人表示將會向媒體進行曝光,屬于權利的正當行使,此種索賠的正當性在社會普遍觀念之中并無異議。而如果提出不合理的索賠數(shù)額,也不應當認定其為脅迫行為,而應視為是一種“談判”行為,類似日常生活中與商家的討價還價,以期在合理范圍內獲得更大利益。第二,對于商家而言,其并非沒有其他的選擇可能。商家可以與行為人就金額以及是否向媒體曝光進行協(xié)商,亦可以基于知錯就改的良好品德公開致歉,通過法律手段在應賠償?shù)姆秶鷥雀冻龃鷥r。如果商家認為自己并不存在過錯,還可以拿出證據(jù)、說明理由,交給法律或公眾進行公正客觀的評價。因此媒體曝光行為并不必然導致恐懼心理,不應當認定其具有脅迫性。
上訪行為是群眾向行政機關表達訴求的方式,本身也是一種合法行為,早在堯舜時期就以設立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等形式來體察民意。近年來,對于以上訪手段索要財物是否具有敲詐勒索的脅迫性也產生了一定爭議。首先應當肯定的是,無維權依據(jù)以上訪相威脅索取財物的行為無疑具有違法性,能夠通過司法程序對其進行定罪。存在爭議的是有維權依據(jù)而通過上訪方式索賠的情形。此情形下,行為人往往對獲得的賠償或補償數(shù)額不滿意,從而向政府機關工作人員施加壓力,意圖得到更多財產利益。在司法實踐中,不同法院對此常出現(xiàn)不同的判決,產生罪與非罪的不同結果。本文認為,上訪行為并不具有敲詐勒索的脅迫性。維權人提出要求的相對人是政府工作人員,但政府工作人員并無權利隨意處分政府的財物,是否滿足行為人提出的條件由政府機關決定,但政府作為一個行政主體無法成為敲詐勒索罪的行為對象,其無法產生恐懼進而處分財物。因此,以上訪手段進行維權不具有脅迫性,但若行為造成其他擾亂社會秩序等后果,可另行判斷能否構成他罪。
過度維權行為能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還應判斷維權人主觀上是否有侵占他人財物的非法占有目的。
第一,過度維權行為就是基于維權依據(jù)超越權利范圍進行維權的行為,因此沒有維權依據(jù)的“維權”行為不應當被過度維權行為所囊括,能夠被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在不存在權益受到侵害時,虛構損失或者故意制造損失,以虛假理由脅迫對方索取財物的情況,行為人并不具有正當?shù)臋嗬A,構成敲詐勒索罪并無異議。
第二,在維權依據(jù)不充分的情況下,不應當直接判定維權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維權人在維權依據(jù)不充分情況下進行索賠的原因比較復雜,包括主觀上誤認為權益受到損害、基于法律上不認可的權利維權等行為。此類維權行為維權人或主觀上確信自己有理由進行維權,或因維權理由在社會上存在一定認可進行維權。對于主觀上真誠相信自己有理由進行維權的情況,維權人沒有惡意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因此應當排除其敲詐勒索罪的非法占有目的。但如果手段行為存在非法性,例如在索賠過程中造成人員的傷亡、財物的損失,可以依據(jù)其手段行為定罪。對于因維權理由在社會上存在一定認可度進行維權的情況,此類過度維權行為與索取非法債務的行為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均是法律并未認可的權利,但在情理上能被社會大眾所認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這一司法解釋肯定了索取非法債務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因此對于基于社會存在一定認可度的理由進行維權的過度維權行為,可以類比索取非法債務行為,不因法律未認可而直接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第三,對于有維權依據(jù),但索要金額不合理的過度維權行為,有觀點認為如索要的金額遠超自身損失,就能夠判定維權人明顯存在非法占有目的。但這種觀點存在理論上的理想化,在實踐中往往難以適用。如郭某天價索賠維權案此類的案件,維權依據(jù)基于三聚氰胺奶粉對人身健康所造成的損害,但人身損害并不存在確定的價值,即便法律上規(guī)定了一定的賠償標準,維權者因對此并不了解而提出高價索賠金額也是出于對自身權益維護之目的,并不應直接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當權益受到損害時,盡最大可能維護自身利益,獲得最高程度的賠償符合情理。而且,維權者提出索賠金額屬于單方行為,對方有選擇是否同意的自由,雙方還可就數(shù)額進行商榷。當然,若維權者察覺對方出于名譽等因素之考量,通過媒體曝光等方式有更多“讓步”的可能性,進一步夸大???,此時維權者主觀目的就發(fā)生了變化,由盡可能爭取更多合法利益轉變?yōu)榱朔欠ㄕ加心康摹R虼?,不能僅憑數(shù)額不合理一個因素,即確定過度維權行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應當綜合具體情境以及維權手段進行具體分析。
對于過度維權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這一問題,近年來爭議頻繁,司法實踐中也頻發(fā)同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因此區(qū)分過度維權行為與敲詐勒索罪的法律界限應當分情況綜合認定。
第一,對于沒有維權依據(jù)而進行維權的案件,行為人的“維權”行為只是披上了維權行為外衣的敲詐勒索行為,實則并不在過度維權行為所涵蓋的范圍之內,對其性質的認定也并不存在爭議;第二,對于確有維權依據(jù)的,應當先判斷行為人的過度維權行為是否超出了應有的權力范圍。如果超出了權力范圍,例如向對方索要天價賠償,還不足以認定行為進入犯罪的范疇,應當再對其手段行為進行評判。當手段不合法,對相對人具有脅迫性,使其產生恐懼心理時,應當認定行為構成敲詐勒索罪。當手段合法時,不應當認定為犯罪行為。即使索要金額超出所遭受的損失,也不構成對相對人的脅迫,屬于行使權力的行為。比如權益受到侵害的維權人向商家提出高價賠償,如僅以向媒體曝光為手段,再無其他過激行為,就不構成敲詐勒索罪。而如果行為人在權力范圍之內維權,所提要求合理,如手段合法,則屬于正當維權行為;如手段不合法,也不能直接以敲詐勒索罪認定,應當根據(jù)其具體手段行為進一步評判。例如在索賠過程中若與對方發(fā)生沖突,毆打對方且行為構成入罪標準的,應當以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等罪名論處。
公眾越來越愿意為自己爭取合法權益代表著權利意識的增強,也說明我國普法工作已經取得一定成果,公眾能夠對自身權利有所認知,并基于此主張并要求權利。因此,在鼓勵人們行使權利的基礎上,對待過度維權行為是否應當入刑之問題應當謹慎。針對過度維權行為能否構成敲詐勒索罪,應當綜合維權依據(jù)、權利范圍、維權手段等方面綜合判斷,既要保護維權者的合法利益,也要防止其過度維權行為對相對方造成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