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秉岱
【摘 要】“弘治中興”是自明代以來史學界用于界定明孝宗統(tǒng)治時期(公元1488—1505年)的特定術語,它代表著史學界主流觀點對于明孝宗治下達到的“盛世”[1]局面的認可。[2]對“弘治中興”的政治實踐進行剖析,可以發(fā)現(xiàn)同明代弘治時期士大夫政治的極盛是分不開的;皇權引導下的士大夫政治在現(xiàn)實政策上進行人事更新和加強監(jiān)察為主的吏治澄清;在對皇權的約束上強調君德觀念的復興;在對經濟政策的調整上要求滲透民本觀念?!昂胫沃信d”因士大夫政治盛行而成為理想實踐的標桿,表現(xiàn)出士大夫的精神旨歸。
【關鍵詞】弘治中興;民本觀念;士大夫;吏治澄清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3—029—06
“弘治中興”作為明代中后期[3]統(tǒng)治階層實現(xiàn)“朝序清寧、民物康阜”這樣較為成功的治理時段,歷來為文人士大夫以至后來的史學界學者所稱贊。然而對“中興”乃至“極盛”的歷史印象持懷疑乃至批判觀點的,亦不在少數(shù)?;诟黝愇墨I檔案及考古資料,學界從多邊視角展開了對以明孝宗與“弘治中興”為核心的弘治朝研究,不過多著眼于對“弘治中興”是否名副其實的探討。在界定明孝宗統(tǒng)治的成果到底是“極一代治功之盛”抑或“都是些溢美之詞”[4]之前,也應當能夠對“弘治中興”這一概念被建構起來的原因有所把握。在特定的中國古代皇權政治體制下,弘治時期政治實踐的本質決定“弘治中興”被迅速建構起來的原因。①弘治一朝的為政,本質上是皇帝專制的“政統(tǒng)”與士大夫政治的“道統(tǒng)”達到較為契合的統(tǒng)一,通過“敬天法祖”“勤于民生”的執(zhí)政措施,以士大夫政治的膨脹為表現(xiàn)方式,最終指向在事實上“海內乂安,戶口繁多,兵革休息,盜賊不作”、[5]在精神上“其學獨正,其治獨隆”的道統(tǒng)實現(xiàn)。這種“活著的祖宗”[6]在成化朝、正德朝的前后對比之下,伴隨著明代中后期日漸加深的政治統(tǒng)治危機和社會激變轉型進一步放大,持續(xù)震鑠著整個士大夫階層。本文立足史學文獻,分析“弘治中興”概念建構與弘治時期士大夫政治膨脹的內在聯(lián)系,旨在找尋以士大夫階層為主要動力塑造“弘治中興”政和人興之盛景話語的精神旨歸。
若言“弘治中興”是“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統(tǒng)一,便不得不對這兩種政治觀念進行剖析。在較長一段時間的特定政治場域下,中國的歷史研究與救亡圖存的時代任務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這使得自近代以來,中國古代政治運行常被以“東方專制主義”(despotisme oriental)為主的絕對君主專制主義觀點一以概之。[7]然而當我們將弘治時期作為時間膠卷上切割下來的一角進行政治實踐運作的觀察,便發(fā)現(xiàn)它絕不能以簡單的絕對君主專制粗暴概括,“中國之士則自有統(tǒng),則所謂道統(tǒng)。此誠中國民族生命文化傳統(tǒng)之獨有特色,為其他民族之所無”。[8]
道統(tǒng),實質上是以儒家思想為根本價值觀的明代士大夫階層參與政治,在民本觀念、忠君觀念的方法指引下,規(guī)勸乃至諫言皇帝在認知和實踐上達到“敬天法祖”“民惟邦本”,完成“得君行道”,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作為衡量準則,為達成修齊治平、內圣外王的個人政治追求抱負,并最終建立起一個恢復抽象概念中“三代之治”這樣理想政治秩序的理想國度的宏偉藍圖。
謹稽經史,伏羲、神農、黃帝號稱三皇,盛德大業(yè)被于萬世,使天下后世三綱正,九法敘,三圣人之功莫大焉。故堯、舜、禹、湯、文、武相承而為道統(tǒng),孔子、顏、曾、思、孟相傳而為道學統(tǒng),以續(xù)其業(yè)學,以傳其心,后世有天下,百舉不違其成法,此其所以繼天立極而為帝王之所宗,豈但陰陽醫(yī)方而已哉?[9]
在明代士大夫的精神觀念看來,道統(tǒng)就是從堯、舜、禹、湯、文、武等先賢圣王傳承下來并為本朝祖宗所承繼的終極法寶。不論是明初宋濂的“其道則仁、義、禮、智、信也;其倫則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其事易知且易行也,能行之則身可修也,家可齊也,國可治也,天下可平也”[10],還是楊士奇的“道之體廣大光明,配乎天地日月,而其實不離乎彝倫日月之間”[11],明代士大夫自恃為道統(tǒng)的唯一詮釋者,并將這一能夠啟沃圣心的原則始終貫徹在參與政治實踐的過程當中,由此形成了以實現(xiàn)“道統(tǒng)”、要求皇帝避免成為“獨夫”[12]式的絕對獨裁,皈依于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并在道統(tǒng)原則下為政的士大夫政治。這種士大夫政治的內涵,弘治時期以前的方孝孺就已經給出了精辟的總結。
四海之事,固非一人之所能知也,君人者能正一身以臨天下,擇世之賢人君子,委之以政,推之以誠,而待之以禮,燭之以明使邪佞無所進其讒。信之以專,使便嬖不得撓其功。簿書之事不使親其勞,獄訟之微不使入其心,惟責之以用賢才,治百官,變風俗,足民庶興禮樂而綏夷狄。如農之望穡,旅之望家,必俟其至而后已。[13]
與之相對的就是政統(tǒng),也即私天下觀指引下力求實現(xiàn)絕對君主專制的獨裁傾向,這是中國封建社會君主專制不斷發(fā)展、皇帝個人權力日益增強的結果。明朝開國之君朱元璋雖然在以祭祀、學校教育、科舉考試三位一體下的儒學秩序恢復中提倡“君獨用則居職廢,臣不任則懸事勞,是度之間,貴在一德一心,以共濟天下”,但從其三十一年的為政風格來看,塑造出的洪武式政體,以君主獨裁為底色,以士大夫為“皇帝旨意在地方社會施行者”[14]的工具角色,士大夫的主體地位無法得到體現(xiàn)。政統(tǒng)壓制道統(tǒng)的政治局勢直到“后祖制時代”[15]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以儒家思想滲透的皇儲教育在仁宣時代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君臣雙方在政統(tǒng)和道統(tǒng)上達成了一致,能夠“君臣一體,務始終同心,庶幾可以共圖利安”。[16]
弘治時期在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上達成的統(tǒng)一是罕見的,這也是驅使士大夫階層極言弘治政治之盛,“國家積歲熙洽。鳴吠煙爨,蒸蒸如也,豈不稱盛際哉”[17]的主要原因。其政治底色就是政治改良方針同士大夫訴求的完美契合,是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在政治改良、恢復祖制上達成的空前統(tǒng)一。反映于現(xiàn)實實踐,即是:政治上以吏治澄清為朝政更新的主體地位凸顯、以君德觀約束皇權保證士大夫政治、經濟政策上貫徹民本觀念。
一、“勵精新政”[18]——士大夫主體地位的凸顯
孝宗在即位之初的詔書中鮮明地表達了他的政治訴求?!案鬟呴_中引鹽及糴買糧草,俱不許勢要及內外官員之家求討占窩領價上納”,不僅這一條明確要求進行革故鼎新[19],通篇即位詔書明確表達了將對前朝弊政進行清理,并以限制勢要為核心,也就是限制延申皇權的泛濫——這恰是對成化朝皇帝政治凌駕于士大夫政治之上,因缺乏合理制衡機制造成朝政糾正——其在朝政革新之上明確了以人事更新和加強監(jiān)察為主的吏治澄清。
在頒布即位詔書后,孝宗即開始布局新政。以李孜省、太監(jiān)梁芳和外戚萬喜為代表的前朝余佞遭到貶斥,不到一個月后,有旨汰傳奉官,罷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鋼、指揮僉事王榮等二千余人,又罷遣國師等一丁數(shù)百人。巨大的人事變動使得“先朝妖佞之臣,放斥殆盡”。分析孝宗在即位之初的人事變動處理,可以明確其在特定的皇權更替場域下敏銳地抓住了三個核心問題:皇權延伸產生的宦官政治、外戚政治造成士大夫群體的妥協(xié)、退讓,破壞了士大夫在明代皇權專制下治國的主體地位;皇帝獨裁支配人事任免權直接造成士大夫政治參與空間的壓縮;皇權支撐下泛濫的文化思潮嚴重動搖了儒家政治理念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這三個核心問題正是造成士大夫政治在成化朝一蹶不振的主要原因。孝宗上位就以暴風驟雨之勢翦除了士大夫在政治、文化上面臨的危機;隨后與“破舊”相對的“立新”則將扶持士大夫政治,爭取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相統(tǒng)一的改良目的直白地展現(xiàn)出來。
(一)任用賢能,刷新吏治
后世史家對弘治時期“眾正盈朝”的描述以肯定居多。任用賢能的方針自孝宗即位就被確立并貫徹始終。在內閣閣臣和吏部尚書兩處決定吏治風向的要沖位置,孝宗迫使萬安致仕后立即使性格溫和寬容,易于凝聚人心的徐溥入閣參預機務,②并使成化年間就因與佞臣小人格格不入而極富名氣的王恕火速上任吏部尚書以執(zhí)銓選。③更新吏治的效果立竿見影,直至“冰諫則有王恕、彭??;練達則有馬文升、劉大夏;考成則有劉健、謝遷;文章則有王鏊、丘浚;刑名則有閔桂、戴珊”;在弘治中后期內閣相繼引入劉健、謝遷、李東陽等名弼后,終于形成了“……而王恕、何喬新、彭韶等為七卿長,相與維持而匡弼之。朝多君子”的良好治況。孝宗在人事選擇上的主要原則就是能夠實現(xiàn)政治改良、引導朝風向善、推動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契合,這勢必與堅持儒家治國平天下理想,渴望得君行道的士大夫共鳴,在政治實踐上也勢必會造成士大夫政治膨脹、主體地位凸顯的結果。
(二)兼聽納諫,強化監(jiān)察
在士大夫政治得到發(fā)展的基礎上,為保證士大夫集團的行政能力,孝宗君臣加大了對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糾察力度;一方面廣開言路、積極納諫。孝宗即位之初就形成“是時上更新庶政,封章旁午,言路大開”[20]的良好局面,成化朝被壓抑的言路迅速活躍起來,科道官利用強化士大夫參政地位的寶貴機會提出了許多切中時弊的諫言。這種活躍的士大夫政治不僅使當朝官僚陶醉其中,連太學生也積極參與進來:初即位時,孝宗將在萬歲山建棕棚,太學生虎臣當即“上疏切諫”。祭酒費訚擔心自己受牽連,“銀鐺系(虎)臣堂樹下”。但不久官校傳令,把虎臣召到皇宮的左順門,“傳旨慰諭曰:‘若言是,棕棚已毀矣”。費訚聽到消息十分慚愧,而虎臣則從此名聞都城,“頃之,命授七品官,為云南知縣”。孝宗積極納諫的事例貫徹在十八年的治政當中,幾乎到了只要是積極諫言無不接受聽從的地步,如弘治十年(1497年)侍講學士王鏊以“文王不敢盤于游畋”諷諫孝宗,他并不怪罪,反而對誘導他游樂的寵宦李廣說:“講官所指,殆為若輩,好為之”,之后“遂罷游獵”。對士大夫政治的尊崇甚至不遑多讓于仁宣治世。④
另一方面,士大夫集團在孝宗的支持下,進一步完善監(jiān)察制度,在皇帝通過積極納諫約束政統(tǒng)局限性的同時,也在盡力保持道統(tǒng)的純潔性。在孝宗多次指示吏部、都察院“考察進退人才,務得實跡以聞”的支持下,最終弘治十四年(1501年)形成了為“察其行能,驗其勤怠,以定黜陟”,在外司府以下官三年一考察,兩京及在外武職官五年一考察,兩京五品以下官六年一考察的“京察”和“大計”,并一直沿用至明末。
二、“在古罕聞”——君德觀念的強化
君德觀念在宋明理學興起以后,本質上是儒家思想以道德約束去削弱君主權威,鞏固士大夫政治的制衡手段。道德約束相較“民惟邦本,本固邦寧”[21]的民本觀念而言,更富有抽象哲理和懲戒的不可預測性——因為儒家傳統(tǒng)政治哲學的道德約束力,大多來自于“天”這一抽象權威和直接關系到君主統(tǒng)治合法性的“祖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22]的觀念根深蒂固于專制皇帝心中,這使得抽象的、潛移默化的道德約束力相比遠離宮廷的百姓生計,更易為君主所體察和警戒。“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23]正是這種君德觀的最好詮釋。
弘治時期將君德觀約束下的皇帝政治展現(xiàn)地淋漓盡致,其主要表現(xiàn)在對待政治禮儀形式上始終貫徹“敬天法祖”,在君臣關系上堅持禮敬士人,以至于傳統(tǒng)史家將他與以禮遇臣僚著稱于史的漢文帝、宋仁宗,不但依據(jù)功績稱他是“中興之令主”,更以道德原則認定“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三代而上,成、康、啟、甲尚矣。降是,其漢文、宋仁乎?乃予所聞,于明之孝宗近是”。
(一)恢復祖制,強化儀式
孝宗的“中興”是一種嘗試在明中期社會已然發(fā)生巨大變遷的背景下將整個國家拉回到洪武舊軌的保守性改革,這一點學界已有許多論證。[24]正如商傳先生所言,“弘治朝政治路線的核心是‘法祖用賢,這也就必然決定了弘治朝政治的一定程度上的保守性”。明孝宗九歲開始出閣講學,至十八歲即位,接受了完整的儒家思想教育,侍講學士都是謝遷、李東陽等學問深奧的大儒,侍候他的是儒化宦官覃吉。再加上成化朝為緩和社會矛盾大力尊孔崇儒、提倡忠君仁孝的崇儒氛圍的熏陶,使明孝宗在思想上受到較大影響。
在為政的路線選擇上,孝宗天然地受到儒家思想影響,追求“三代之治”,并將恢復祖制視作達成終極目標必須完成的步驟?;謴妥嬷茖嶋H上就是恢復“敬天法祖”觀念下的政治禮儀,強化士大夫的政治話語權,即通過政治禮儀來培育儒家士大夫眼中的圣人君主,完成對皇權的馴化,通過君主的德行來實現(xiàn)道統(tǒng)理想。在恢復祖制的措施中,最為士大夫所稱贊的是經筵日講制度和午朝的恢復。
“經筵之設,所以講明道學,關系甚重,故侍從皆用文學之臣。”[25]這一為強化皇帝儒家教育、實現(xiàn)皇帝為士大夫政治站臺的教育措施,在正統(tǒng)元年設置后,便被荒廢;午朝,則是景泰初年為了補充早朝議政之不足,議定“臣民之言事”而設,并“府部奏事畢,撤案,各官退,有密事,赴御前奏”,其后也在成化年間被棄止。這兩項被視為“啟沃圣心”、也是皇帝勤于向善的標志,都在弘治元年被重新啟動,儒臣的治國策略與道德修養(yǎng)對君主的影響明顯增大,這表現(xiàn)在孝宗時常在經筵、午朝中得出治亂經驗并付諸于政治實踐,甚至于開辟文華殿議政,以在早朝與午朝之余的時間召見內閣閣員,與閣員共同商議治國之道,談論朝政事務。
(二)親近儒士,禮遇群臣
孝宗深受儒家文化影響,自然對“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君臣相處原則有更深刻的把握。孝宗之禮遇群臣的例子不可勝數(shù),明人對他尊重大臣的舉措給予了高度評價:“留心政事,優(yōu)禮大臣,每賜召對,幾如古之晝日三接。此本朝極盛際也?!盵26]
即位之初,他即召南京兵部尚書馬文升為左都御史,并賜大紅織金衣一襲,“蓋上在東宮時,素知其名故也”。面對王恕“有不合,即引疾求退”他總是“溫詔留之”;劉大夏奏事太久,“欲起不能,上命太監(jiān)李榮掖大夏出?!保缓胫问四辏?505年)戴珊因老病請求致仕,孝宗直言“主人留客堅,客且為強留,獨不能為朕留耶?且天下尚未平,何忍舍朕!”動情之處以至掩面哭泣。
孝宗禮遇群臣的態(tài)度不僅局限于他絕對信任的左膀右臂,還遍及中下層官吏。弘治十七年(1504年),在經筵進講時,太監(jiān)李榮認為講官講章中“以善道啟沃他”的“他”觸犯了忌諱。孝宗聽后,根本不把它當成什么罪過,為了避免講官因此而觀望起來,不敢直言規(guī)諫,特地召來劉健等說:“講書須推明圣賢之旨,直言無諱。若恐傷時,過為隱覆不盡,雖日進講,亦何益乎”,而且又明確要求他們:“傳語諸講官,不必顧忌?!?/p>
如此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自然引起了士大夫政治的蓬勃發(fā)展。弘治朝士大夫在皇權的肯定下,對自身主體地位的自我認同、對推進道統(tǒng)、政統(tǒng)深度融合導向內圣外王的三代之治有著明代中后期罕見的強烈的責任感。孝宗倚靠的核心官員團體,無不“感殊遇,自奮勵”,抱著“圣明如此,臣等敢不盡心”的使命感盡職盡責,左都御史戴珊甚至感動于孝宗挽留情感之真摯,直言“死此官矣”,最終因病逝于任上。而整個士大夫群體亦進言不止,僅《明史紀事本末》中孝宗針對諫言回復的“嘉納之”就達14處,而表示肯定支持態(tài)度的回復則達19處。應當承認,孝宗朝得以持續(xù)維持較好的治理局面,同孝宗主動親近士大夫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
三、“澤入人深”——民本政策的奉行
前文已述,士大夫群體期待實現(xiàn)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合一的理想政治運作,其限制君權或者說是期待君主能夠達成的觀念即是“敬天法祖”和“民惟邦本”。明人對于士大夫政治實現(xiàn)的追求,在于最終實現(xiàn)道統(tǒng)秩序的“三代之治”,而這種政治理想的精神旨歸則一定要指向民本觀念。他們要求君主敬重的抽象權威“天”一定要具象化為普天下的民生,從保證士大夫統(tǒng)治地位的合法性出發(fā),他們作為唯一能夠詮釋“道統(tǒng)”的群體,強調君主要想獲得“天”的支持就一定要遵從儒家的治國理念,而“民”正是中和“君”“臣”和“天道”的最佳聯(lián)系者。
故天之立君,所以為民,非使其民奉乎君也。然而勢不免粟米布帛以給之者,以為將仰之平其曲直,除所患苦濟所不足,而教所不能不可不致夫尊榮恭順之禮。此民之情,然非天之意也。天之意以為,位乎民上者,當養(yǎng)斯民;德高眾人者,當輔眾人之不至。固其職宜然耳,奚可以為功哉。⑤
從穩(wěn)固政權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角度講,“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弘治時期的士大夫們鑒于荊襄流民大起義的前車之鑒,為了避免政權覆滅就一定要緩和階級矛盾、盡力去照顧民生;而從政治道德的角度講,宋明理學的道統(tǒng)實現(xiàn)以“為生民立命”為開端,并最終導向“為萬世開太平”,不講求民本觀念勢必不能達成最終理想。弘治時期的理學名家及內閣主心骨之一的邱浚因此而強調:“‘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之言,萬世人君所當書于座隅以銘心刻骨者也?!币灾劣谥毖浴熬詾榫惨杂忻褚?,無民則無君矣”。[27]
因此,孝宗朝君臣的經濟更新集中在厚實民生之上,即對于內廷為核心的皇室用度的限制和及時賑濟災民、減稅惠民。
(一)力行節(jié)儉,約束剝削
孝宗一朝施行的是明中后期少見的針對內廷耗費進行節(jié)制的節(jié)儉方針。弘治元年,都御史馬文升上言:“一應供應之物,陛下量裁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毙⒆凇懊獾摐p增加供應”。弘治二年(1489年)十一月,左侍郎倪岳上疏說:“當今民日貧,財日匱,宜節(jié)儉以為天下先?!辈⒕唧w措施直指內廷,“減齋醮,罷供應,省營繕?!毙⒆凇熬悴杉{焉”。然而同時應當看到,內廷消耗與滿足皇帝個人私欲直接相關,在皇權專制的時代,即使士大夫政治有所膨脹,亦難以完全阻止皇權強行運行的結果,在孝宗執(zhí)政中期,寵信太監(jiān)李廣,節(jié)儉的方針流于形式。弘治十三年(1500年)戶部奏稱,光祿寺幾年內因大興齋醮、驅使工役借太倉銀達150萬兩之巨。這種局勢直到執(zhí)政后期隨著孝宗重新抑制皇室支出才再次改變:弘治十七年(1504年)“織造,齋醮皆停罷,光祿省浮費巨萬計”。與此同時,下令“皇親及權豪勢要之家奏討土地,敢有安將民間地土投獻者,投獻之人,問發(fā)邊衛(wèi)永遠充軍,田地給還寺觀及應得之人管業(yè),其受投獻家長并管莊之人,參究治罪”。兼并現(xiàn)象也得到相對改善,“一時貴戚近幸有所陳請,一裁以法,皆斂不得肆”。
(二)減免稅賦,賑濟災荒
孝宗君臣由于大都經歷過成化朝的荊襄流民大起義,又懷有“致君堯舜”、實現(xiàn)理想政治的目標,對于緩和階級矛盾、減輕人民負擔,采取與民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勢在必行。終孝宗一朝,“減免數(shù)額在 700 萬石一下的,只有一年;減免 700 萬石到 800 萬石的有五年;減免800 萬石到 900 萬石的有十年;減免 900 萬石以上的有兩年。孝宗朝所免賦稅的數(shù)額,為前后朝所不及”。[28]弘治一朝,自然災害不斷頻發(fā),是整個明代自然災害高發(fā)嚴重的時期,澇、旱、雹、蟲等多種災害交替發(fā)生,且全國降水量普遍較大,黃河泛濫達10次之多。這就使得弘治一朝因為災害而免去的稅賦總額高居明代歷朝之首。同時,弘治一朝針對受災地區(qū)往往減稅、賑濟雙管齊下:弘治二年(1490年)二月十日,“免河南被災秋糧”;同月十二日,孝宗全部批準戶部請免南畿、湖廣稅糧的要求。弘治四年(1491年)八月,“以水災,停蘇州、浙江今年織造”。弘治六年(1493年),全年中“以災蠲者,兩京外,蠲山西太原諸府平陽諸縣夏稅,河南開封諸府夏稅之半,祥符諸縣秋糧。又免沈陽衛(wèi)屯糧六萬四千余石”。弘治十一年(1498年),免南畿、山西、陜西、廣東、廣西、被災稅糧……這樣的免賦、賑濟一直持續(xù)到弘治朝結束,次數(shù)之多、范圍之大,使得地方官員亦能以身作責,開展自我接濟,如弘治六年巡撫王霽先后請發(fā)帑金五十余萬,米二百余萬石,“凡活饑民二百六十余萬”。
通過約束奢靡和減賦惠民,孝宗朝的稅賦收入由2500萬石增至2700萬石,“成為明朝中葉歲入的高峰”;人口由弘治元年的50,207,934口增至十七年的60,105,835口,民本政策見效較為明顯。
四、“不急近利”——面向士大夫政治以外的用意
明代自成化、弘治年間已發(fā)生著深化的政治統(tǒng)治危機和激烈的社會轉型,這一觀點已是學界大都認可的。[29] “隨著商品生產的發(fā)展,已有隱然欲變之勢。弘治朝的興利革弊,必然革及這些變化”,商品經濟的發(fā)展首先使得一批商人憑借財富的優(yōu)勢,能夠使用明初生產力下無法消耗的奢侈品——然而對奢侈品的使用大多也有著等級區(qū)分的政治意義;在新的生產力條件下,豪商們突破器物名用等級制度的約束,造就了整個社會日益洶涌的慕富風氣,正如馬克思所說,“陳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義原則”,[30]面對“以庶民而上比公卿;論財之風,以好合而直同商賈”[31]的社會風氣,弘治君臣作為小農經濟支撐起的舊制度統(tǒng)治階層,對這種前所未有的時代變化,懷有本能的恐懼。他們在“敬天法祖”的觀念下,以儒家思想的觀念審視這種變化,便覺維護祖制、強化日漸松動的封建等級限制的必要:“我圣祖宗百有馀年之典制……俾自是而世守之,不遷于異說,不急于近利”,[32] “異說”“近利”自然是他們對這種變化模糊而又警惕的認識;由于豪富大多依靠供給內廷的奢侈品消耗以積累財富,在如此背景下,孝宗君臣強化節(jié)儉觀念、提倡理學、揚起崇儒社會氛圍的做法,自然也有了針對新變化的需要。
以強化節(jié)儉應對未知社會變化的方法,在弘治本朝不能說是徹底成功的,當孝宗統(tǒng)治中期沉迷佛道、專設醮行之時,注定了他的節(jié)儉對于限制社會前進、商品經濟發(fā)展是收效甚微的。然而這種措施卻被人為塑造出了強大的效果,在嘉慶、隆慶以后的士人文集中,常見到他們以不符史實的弘治追憶來否定現(xiàn)時的人心流變:“俗尚勤儉,民多殷富,男務耕讀,女務蠶桑,服以木綿,屋蔽風雨,雖大族巨商婚不論財。[33]這倒也足可見士人們對于強化節(jié)儉之于防范社會激烈變化之真意的認同。
五、結語
客觀審視弘治時期的政治實踐,不論是孝宗統(tǒng)治中期寵信李廣,勞民傷財;還是放縱勛貴宗室,致使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抑或革新程度極為保守,在根治頑癥上躊躇不前,都不符合傳統(tǒng)史家過度褒揚的美譽。應當說,“弘治中興”本質上是一種人為生成的記憶,是明朝中后期深陷政治危機和晚明社會激烈變革的士大夫群體,在政治上再沒能獲得有如弘治朝的主體地位、達到弘治時期的士大夫政治的補救,為了彌補這種缺乏,需要生成新的再現(xiàn)性的記憶。
弘治時期達到了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皇帝政治與士大夫政治的和諧統(tǒng)一,這實質上滿足了士大夫階層參與政治、實現(xiàn)道統(tǒng)理想的政治追求;孝宗的措施雖然是出于皇權的需要,卻在事實上達到了強化士大夫政治的客觀結果。孝宗一朝堅持的政治方針,符合士大夫群體對于更張朝策的需要,士人期盼的君德觀得到完美貫徹,民本政策在事實上也達到了緩和階級矛盾、促進經濟發(fā)展、充實朝廷財富的實際效果,又因其法祖觀念的保守性,對商品經濟發(fā)展導致的統(tǒng)治階級的本能恐慌有一定的抵制效果,可以說是對士大夫政治理想的一次較為成功的實踐。弘治一朝因而被士大夫政治建構起了中興的話語,并反復傳送,直至后世士人浸氳其間,復而成為了一個合格乃至能上承三代的“盛世”,一個滿足士大夫主體意識和士大夫政治要求的時代就這樣被神化,定格在歷史的長河當中。
注釋:
①“弘治中興”的功績被確認的速度是驚人的,其在統(tǒng)治期間的士人文集就已有“中興”之時語,而一經孝宗逝世,武宗即位,便在即位詔書中做出了定位,“治化之盛,在古罕聞”.
②據(jù)《明史·徐溥傳》記載,徐溥“凝重有度”“從容輔導”“人有過誤,輒為掩覆,曰:‘天生才甚難,不忍以微瑕棄也”.
③據(jù)《明史·王恕傳》記載,王恕因其直言納諫,在成化朝腐朽的朝臣當中鶴立雞群,時人謂之“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
④仁宣治世下的君臣關系,筆者同王偉《明前期士大夫主體意識研究(1368—1457)》看法一致,即三楊領導下的士大夫政治仍然受到比較嚴格的皇權限制.
⑤(明)方孝孺.遜志齋集(卷2)[M].寧波:寧波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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