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張玉能老師(1943—2022)過世的消息后,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2006年,還在我們這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的某教授在文藝學研究中心主持了一個“二十世紀德國文學思想史研究”的基地項目,邀請張玉能、楊恒達、方維規(guī)教授和我入伙。為了督促大家各就其位,各司其職,“舉頭望明月,低頭做課題”,他決定開一個碰頭會。于是,2007年3月中旬的一天,我們聚在了一起。
會是小會,人少,加上楊老師有事沒來,就我們四個人嘰嘰喳喳討論了一上午。
那是我第一次見張老師。七十多歲的他專程從武漢趕來,可見他對這個課題的重視程度。而他的慈眉善目和寬音大嗓又讓人一下子放松了警惕,消除了距離。于是剛聊幾句,我就覺得這老頭沒架子,挺隨和,好像另一個汪曾祺。
您還別說,拿張老師與汪老頭的照片比一比,眉眼還真是差不離。當然,張老師更敦實,顯然不如汪老先生飄逸。
因為要與二十世紀德國文學思想較勁,阿多諾、本雅明自然是繞不過去的。而一說起本雅明,敦實的張老師就扔出了幾句沉甸甸的話:“本雅明那個aura,譯法亂糟糟的。我一直想寫一篇考辨文章,講一講aura的來龍去脈,敲定一個最好的譯法?,F(xiàn)在既然要做這個課題,似乎可以動手了?!?/p>
“寫啊寫??!”“現(xiàn)在不寫更待何時?”那個時候我們仨是不是起哄架秧子,其實我早已忘卻,但我的來勁卻是有據(jù)可查的。第二天,大概是想起了張老師的那番話,我便寫郵件向他請教:“昨天您談起aura一詞,我很感興趣,因為做博士論文時,采用哪種譯法更合適,也曾讓我頗躊躇。我最終采用的是‘靈光之譯,也在注釋中略有辨析。但我不懂德文,希望早日看到您的考辨文章,以為我解惑。”
當天我就收到了張老師的回復,全信如下:
趙勇同志:
你好!
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jīng)于今天早上7:00準時到達武昌,半小時以后就到家了。
認識你非常高興,而且在一個課題組,將來見面的機會就不少了。
關于aura的中譯,現(xiàn)在是五花八門,但是,我想有一個原則:不能沒有“光”,從否定層面來看,不能有“韻”。簡單地說,因為aura這個詞就是與光有關的,而且“光”在西方基督教之中是重要的象征,所以,本雅明就用aura來顯示傳統(tǒng)藝術的“唯一性”和“宗教儀式性”,因此,最好譯為“光暈”,譯為“靈光”也可以,但是絕不能譯為“靈韻”“光韻”“韻味”“神韻”等等,因為那樣會產(chǎn)生誤解。韻在中國傳統(tǒng)文論之中是有特殊涵義的,而且其中沒有任何宗教意味。我早就想寫這篇考辨文章,可是深怕得罪德語的翻譯者。這次,我仍然是猶豫不決的。
寫下這些供你參考,你不妨也給我提供一點參考。至于請教,實在不敢當,充其量也就是互相學習、切磋。
以后多聯(lián)系!
祝你萬事如意!
張玉能
張老師以“同志”相稱雖然略顯古板(后來的郵件他一直都是稱我“趙勇同志”),但他的迅速回復還是讓我非常開心,于是我在郵件中說:“我當時在簡單的說明中也注意到了宗教意味的問題,亦覺得‘神韻等等太中國化和古典化。但我當時還想到的是,這一詞語除宗教意味外還有美學意味,所以我使用‘靈光,亦肯定了‘靈韻。為什么肯定它現(xiàn)在已想不起來了。記得最初覺得‘靈韻一詞很別扭,是漢語語境中生造出來的,但是不是就是因為它的生造,反而有了一種神秘感?所有這些當時都沒有仔細考慮,現(xiàn)經(jīng)您指出,覺得‘靈韻之說也是有問題的,以后我得首先改正這一點?!本o接著,我舉了某學者喜歡以“靈韻”行文的例子之后繼續(xù)寫道:“既然問題這么多,您就更應該寫這篇文章了。下面這句話說得不好請您別介意:我覺得您已到了一個不必再怕得罪人的年齡了?!?/p>
那個時候,我已把我那本已經(jīng)出版的博士論文(《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送給了張老師,為了讓他一目了然,我又把書中為aura做的那個三四百字的說明性注釋復制到郵件里。那個注釋起頭便說:“aura一詞很難翻譯,就筆者所見,此概念的漢語譯法有韻味、光暈、靈氣、靈氛、靈韻、靈光、輝光、氣息、氣韻、神韻、神暈、氛圍、魔法……”
大概是我的鼓動還有些效果,張老師決計寫這篇文章了。于是他在郵件中說:
我想可能此文涉及的問題比較多,會寫得比較長。你就耐心等待吧!比如“機械復制時代”,實際上應該是“可技術復制時代”,一般人把-bar-這么一個后綴給搞掉了,這一下有可能又要扯到:我翻譯席勒的《審美教育書簡》時,發(fā)現(xiàn)有人就是因為搞掉了這么一個后綴,把“審美可規(guī)定性”一詞搞成了“審美規(guī)定性”,于是席勒的“審美教育使人達到自由”的思想變得費解了。實際上,“審美可規(guī)定性”,就是使人在審美活動之中成為“自由”的可能性狀態(tài),所以才可以使人走向政治自由。這本來不是很好理解嗎?諸如此類,還有許多。僅僅懂外語,翻譯美學著作有時候真是隔靴搔癢。所以,還是自己琢磨為好。我原來不想寫就是怕觸動太多人的神經(jīng)和虛榮心。
張老師的這番話讓我很是感慨,我便回復道:“譯事確實是很不容易的,好的翻譯能讓讀者受益無窮,糟糕的翻譯則既損害了讀者也損害了原作。這些年國內(nèi)譯作多多,但上乘的翻譯似乎越來越少。我雖不搞翻譯,但耳聞目睹,亦略知其中的一些秘密。您提到的‘機械復制,讓我想到在英文中若是直譯,亦可譯為‘機械的再生產(chǎn)(mechanical reproduction),這樣是不是也不太恰如其分?”而我的這一郵件剛剛過去,張老師就有了回音:
本雅明的書名是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應該直譯為《可技術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其中technisch(技術的)修飾reproduzierbarkeit(可復制性),sein(它的)指代藝術作品。如果硬譯應該是《藝術作品在技術上可復制性時代的藝術作品》,簡化為《可技術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而technisch直接譯為“機械的”就不是十分準確。“技術的”比“機械的”范圍更廣泛一些,包括印刷術、電影、電視、電腦;而“機械的”是名詞“機械”的所屬格,機械一般指機器(工業(yè)社會之中的機床、拖拉機之類),作為形容詞指的是“呆板不靈活”,所以主要是指的“機器”,就沒有“技術”那么廣泛。特別是到了電腦時代,可復制性就更是千變?nèi)f化,可以加深對本雅明的論述的理解。
亂說一氣,僅供參考!
都是內(nèi)行話,怎么可能是亂說呢?于是我在郵件中羅列一些人對本雅明文章題目的譯法后,緊接著寫道:“以前我也覺得‘機械一詞容易引起歧義,但‘可技術又覺得有些別扭。您這么一說我明白了。不過‘機械復制已影響較大,恢復過來恐怕不太容易了吧。這是我讀您信后一點直感,不知妥否?”
張老師說:“你的感想正是我的目的。改不改書名沒有什么,但是必須透徹知道其中真義,不然容易望文生義,再一引申就以訛傳訛了。尤其是經(jīng)過轉譯的文章,就應該特別謹慎運用。我最早是通過俄文翻譯的《審美教育書簡》,但是,總有些不順暢,后來下決心直接找《席勒選集》德文版來讀、翻譯,這樣就有發(fā)言權了,因為心中有數(shù)了。非作者母語的譯文可以借鑒、啟發(fā),但是不能作為第一手材料。再就是有些譯文,即使是母語原文所譯,遇到關鍵之處,我也還是要查對一下原文。這樣就有把握多了?!倍诖诵诺哪┪?,張老師又特意寫了這樣一筆:“遇到你就變得啰嗦了。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我老漢說話啰嗦!”
兩三天后的4月18日,我給張老師回郵件了:
張老師您好!
這兩天我們這里忙于博士生的復試,遲復為歉。
與您通信是一個讓我受益的過程,怎么能說是啰嗦呢?我當時做博士學位論文時心里是頗為忐忑的,因為要做法蘭克福學派,自己又不懂德文,所以后來心生退意。但童老師堅決不讓退,我就只好硬著頭皮上去了。后來雖看了比較多的英文資料,但心里依然沒譜。聊以自慰的是,馬爾庫塞與洛文塔爾到了美國之后,基本上在用英文寫作,或可稍稍遮丑。
前些日子我與一個同樣做西方選題的朋友通信,我說做西方的選題可能有兩個境界,第一個是如何把人家說了什么搞清楚,第二個才是自己還能說些什么。而之所以把第一個也稱之為境界,就是因為有時候要搞清楚弄明白也是非常不容易的,這其中有語言的原因,亦有語境等方面的原因。
不知我的這個想法是否妥當。即頌
春安!
趙勇敬上
而那個時候,張老師也正在緊鑼密鼓地寫作,他在郵件中曾抱怨過一句:“關于本雅明的文章真正寫起來還是真麻煩?!辈贿^至21日,我已收到了他的大作——《關于本雅明的Aura一詞中譯的思索》,他在郵件中說:“文章已經(jīng)草成,先請你提提意見,看有什么地方要再斟酌的……你一定不要客氣,因為它要代表我們課題組的水平。”
于是,我馬上拜讀。張老師開篇不久便引用了我博士論文中關于aura的那段注釋,讓我受寵若驚。而整個論文也正是按他第一次給我回郵件的思路寫成的,即為什么必須有“光”,為什么不能有“韻”。這樣一來,就事實擺得充分,道理講得分明。為了打消張老師的顧慮,我還為他寬心道:“我覺得此文發(fā)表,也只是會惹得翻譯界少數(shù)幾個人郁悶。那些在文章或著作中只是提到這個概念的人,由于他們本來就沒有認真琢磨過,所以我覺得他們是沒有生氣的理由的。”同時,我也在郵件中寫道:“您把拙著中的文字置于文前,對我來說是一種抬舉。但因為我那段文字中亦肯定了‘靈韻,所以我覺得也是對我的一種批評。我本人沒有任何意見,唯有心服口服。而且以后我在為文和講課中也要把‘光暈一詞用起來,并向學生推薦您的文章。拙著以后如有再版之機會,我也要把它改過來?!贝野盐灏俣嘧值淖x后感發(fā)過去后,張老師給我回了封長郵件。他說:
謝謝你的鼓勵。本來還有一些話可以說,但是文章已經(jīng)是一萬多字了,就只好打住,另外想總結幾條翻譯的原則,比如:1.應該充分考慮原文的詞典意義和語境;2.注意所翻譯的文本的文化背景;3.翻譯的對稱原則,不能有過多闡釋性話語,需要闡釋另外加注;4.謹慎使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美學)的已有范疇,不對應就不要強用。蔡儀先生就曾經(jīng)批評過朱光潛的翻譯的中國化?!段鞣矫缹W史》之中有許多可以學習的地方,也有許多可以思考的地方。張志揚專門寫過長文商榷朱光潛翻譯的《美學》(黑格爾)。大家尚且如此,更何況一知半解者?5.語句一定要通順易解。宗白華翻譯的《判斷力批判》避免了朱光潛先生的不足,卻陷入了“生硬難懂”的處境之中。這些話本來想說,后來想想還是作罷,因為我是中文系出身,德語是第二外語,雖然在維也納住了一年整,但是仍然不可與……方維規(guī)諸兄同日而語。還是要有自知之明。
以上這些就是我們朋友之間私下說說,交流交流,不足與外人道也!譯事之難,譯者自知。所以不能對別人的譯文指手畫腳,但是,造成了混亂還是要說一下。所以,我寫此文,但是不明點名,明眼人一看便知。
在那一陣子與張老師的頻繁通信中,我能夠感覺到他的謙遜、平和與寬容,但是對于他認為不正確的東西,他又不愿意藏著掖著。這種匡正時弊的心情與溫潤如玉的長者之風融合在一起,讓我很是感佩。兩個多月之后,他又給我發(fā)來郵件:“這次武漢文學理論三十年會議,你和……都沒有來,遺憾!”而所謂的武漢會議,是指6月23—25日由華中師范大學承辦的“‘文學理論三十年:從新時期到新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暨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第四屆代表大會”。在這封郵件中,張老師一是解釋為什么沒讓程正民老師給我?guī)臅菃栁夷辰淌凇霸诿κ裁??為什么我的電子郵件他老是不回?”末了他還不忘詢問和提醒:“童慶炳老師的夫人情況如何?這個時候你們作為學生應該多關心一下!恕我冒昧,你們應該都是細心人!”曾恬老師生病的消息是不是我透露給他的,我已經(jīng)記憶模糊。他居然惦記著“關心”,說明他的心更細,也讓我很是感動。
7月中旬的一天,張老師又給我來郵件了,他說:“我已經(jīng)把拙著《新實踐美學論》《西方美學思潮》《赫爾德美學文選》等三本書交給……老師,請他帶給你,請你批評指正!還有一本《席勒的審美人類學思想》手頭暫缺,以后再說吧?!蓖瑫r他也提到了關于“光暈”一文的去處:文章將刊發(fā)于《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五期。
那一年的一輪郵件往來之后,我與張老師就成了熟人。此后十余年在全國各地開會,不時都會見到他的身影。而每次見面,他都會跟我攀談一番,我也立刻會想到aura,仿佛他已是“本雅明光暈股份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尤其是方維規(guī)教授寫出一篇更為厚重的文章《本雅明“光暈”概念考釋》,并在文末注釋中說“張玉能令人信服地闡釋了用“光暈”漢譯aura的理由”之后,aura譯為“光暈”仿佛已板上釘釘。記得2020年我們開“本雅明與中國——紀念瓦爾特·本雅明逝世八十周年線上研討會”,某教授講“哈貝馬斯論本雅明”時,陽光忽然從他背后的窗戶中射進來,搞得他頭氤氳,臉朦朧,秋蟲在呢噥。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才發(fā)現(xiàn)問題,趕忙拉上了窗簾。那時我瞅一眼B站直播,發(fā)現(xiàn)那里已是歡樂的海洋:“aura”“真光暈”“哈哈哈哈”“窗簾一拉,立刻進入機械復制狀態(tài)”……您瞧,這時觀眾用的就是“光暈”。假如換成“靈韻”,哪里還會有那種喜感?
然而,aura譯作“光暈”還是受到了挑戰(zhàn)。例如,我們這里的楊俊杰博士就從希臘和拉丁語源出發(fā),認為aura多指一種有“色彩”的氣,故或可譯為“霞氣”;李莎博士則撰文指出,本雅明當年接觸過中國的繪畫作品,因此,他筆下的aura與中國藝術觀念的“氣韻”有相通之處。而同濟大學的趙千帆博士在辨析了一番aura和“氣韻”之后則認為:“我仍然堅持‘氣息是對aura更好的譯法。”如此看來,少壯派的“主氣說”已經(jīng)在向張老師等人的“主光說”叫板了,但我卻沒見張老師生過氣。記得2016年10月,我們把一次學術會議開到了童老師的老家。就是在福建連城,李莎當著張老師的面宣讀了她的那篇文章。而張老師對李莎之文既有褒獎之詞,也堅持己見,他希望自己的“主光說”能與“主氣說”并存于世。
也正是在連城會議上,我與張老師互加了微信。從此往后,我們就再沒通過郵件。
2018年4月的一天,他在微信上跟我要地址,說要給我寄一本《深層審美心理學》。2019年5月11日,我用公眾號推送一篇文章,其中談到我計劃用“論筆”對譯阿多諾所謂的essay。文章推出后不久,張老師忽然發(fā)來一條微信,他說:“趙多諾先生,你的嚴謹治學精神令人感佩。我總覺得‘論筆譯名有點別扭,很費解。不如譯為‘論劄或‘論札,論說性劄記或札記,以區(qū)別于正規(guī)論說文。僅供參考?!蔽一貜偷溃骸肮?,謝謝張老師!建議很好,我隨后再認真琢磨一下。”
受北京大學出版社之邀,我隨后開始修訂我的博士論文了。進行到本雅明部分時,我在aura處掂量許久,最終把原來的“靈光”全部替換成了“光暈”。但是,那個說明性的注釋卻被我寫得更加豐富了。我在那里既呈現(xiàn)了張老師和方維規(guī)教授的辨析文章題目,也附上了楊俊杰與趙千帆博士的相關譯法,以使aura之譯成為一個開放的問題。那時候我就想到,這本書的修訂版面世后,我首先要給張老師寄奉一冊。萬沒料到的是,突然就聽到了他遽歸道山的噩耗。
“光暈”消散了。
于是,我決定把這段往事寫出來,權當對張老師的一種緬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