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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獾記

2024-05-22 01:10:52于學濤
北京文學 2024年5期
關鍵詞:玉米地夾子玉米

參加三次高考又三次落榜的男孩,日夜守在玉米地,等待捕獲偷食玉米的獾子,試圖以此來向內心的敵人宣戰(zhàn)。從最初的敵對到后來的接納,他與獾的奇遇和相處跌宕起伏。如銀傾瀉的月光下,世上所有事物都安靜了,那只耳朵殘缺一角的母獾,似乎懂得了男孩內心的無力與孤獨。

父親急匆匆地跑回來的時候,我手里正捧著小說《誅仙3》看得入神,他說了一句不好了,門前的玉米地招獾子了,把十幾個玉米棒都吃了。隨后,他拿起水舀子從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地送到了肚子里。我從仙境打斗的世界里走出來,跟在父親的身后,來到了玉米地中央。只見幾株玉米秸稈橫躺在那里,地上散落著幾個玉米棒。玉米棒上的顆粒已被啃食光了?,F(xiàn)在正值玉米灌漿的時節(jié),顆粒里的漿水正逐漸變成淀粉。父親一邊用鐵鍬埋扶那些玉米棒尚存的玉米株,一邊罵這群野生的畜生,又到了它們下山禍害莊稼的時候了。此時此刻,我和父親都把高考成績拋在了腦后。

這是我第三次參加高考,第一次考了303分,第二次考了415分。前兩次都沒有達到本科線,而這次的392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還是沒有達到。當我第二次決定復讀的時候,父親說,要不報個職業(yè)學院去上吧,咱們可能沒那個命。我說,再試試,考不上,我回來和你一起種地。

鄭志打來電話時,我正站在土墻上眺望整個村莊以及我眼中渺茫的未來。他說,老許,多少分?我說392。你呢?我507。鄭志說,什么時候上赤市?我請你去網吧通宵。我說最近不去。從鄭志的口中還得知了補習班里其他同學的成績,都比我高,我無心再聽下去。他們好像已經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把我層層圍住,用嘲笑的眼神看著我,與兒時我因天生說話結巴而被嘲笑一樣。我匆忙地掛斷了電話,從墻上跳了下來。目力所及的萬物,和我平齊地存在這個世界之上。父親開始在廚房做飯了,煙囪里冒出一股青煙,麥子的秸稈味。

為了防止獾子去地里破壞玉米,我和父親決定輪流去地里值班,如果有獾子出沒,人為制造些聲響,獾子就被嚇跑。我負責白天,父親負責夜里。

我躺在玉米地里,風吹動著玉米秸稈胡亂地搖晃。連續(xù)幾天,好多同學打來電話,我都沒接。隨后他們又發(fā)短信問,多少分?我也懶得回復。

我把之前被獾子吃掉的幾株玉米割倒,騰出一片空地,地上鋪上塑料布,塑料布上面鋪上褥子,搬來了馬扎,建立了根據(jù)地,打算在這里打一場持久戰(zhàn)。

我的高考成績不脛而走,今天走出玉米地去撒尿。恰好碰到在地沿上割草的一個同村人。他見到我,便把鐮刀收了起來,直起腰說,一沐啊,聽說你考了392分,上二本大學有希望沒?我說,沒希望,沒考上。那人噢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割草。我就在他身后撒了一泡尿,然后鉆進了玉米地。

回到玉米地里,心情一陣苦悶。整片玉米地好像被一個食品袋套住,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這時,父親站在了我的背后,我沒和他說話。我現(xiàn)在憋著一肚子氣,肯定是他把我的成績說出去的。父親站在我背后一動不動。我回頭看他,只見父親變成了一團灰色,這團灰色由我心底萌發(fā)的那一點黑色衍生而成,只是這團灰色縮小了一些,在視覺接受范圍之內。體形像數(shù)學里的大于號,頭是尖的,眼睛像兩顆向內凹陷的黑豆。它站在那里,兩只爪子停留在一株豐滿的玉米上。并不是父親來了,獾子真的出現(xiàn)了。我一時沒了主意,之前準備好的火叉放在距離我5米之外的地方。我現(xiàn)在只能與它對視。兩個不同物種間的對視,似乎是一種對峙。誰膽小,誰就先跑,或者誰膽大,誰就率先發(fā)起攻擊,這對視也是一種試探。藏于我內心里的敵人也終于有了具體形象。

我不能一再地向敵人或者對手屈服,有形的或者無形的。如果我兒時在玩伴的嘲笑中爆發(fā)一次,可能結巴也不會成為我認為永遠無法根治的頑疾。我緩慢地移動,伸直胳膊去拿火叉,手指剛剛碰到火叉,獾子拔腿就跑了,變成無形的暗影碎片化地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雖然我見到了獾子的真面目,但是躲在暗處的壓迫感似乎也明確了起來。獾子逃之夭夭,空留下一串腳印。

公布分數(shù)線那天,村里死了個人。86歲,久病在床。鄭志打來電話,我沒接。隨后他發(fā)短信說,二本線435分,高職高專線180分。我都沒回復。

我真的想回來和父親一起種地嗎?那這些年的苦讀又有何用?我自己問自己。我現(xiàn)在已經無視村里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對我的看法,就像我是個結巴一樣,無法改變。

父親一早就去葬禮上幫忙了,我呆坐在玉米地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仔細想想腦海里又是一片空白。我試著回想高考試卷上的每一道題,到底是哪些題答錯了?一天下來獾子沒再出現(xiàn),我突然感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好,與世隔絕。只有玉米株在奮力地從大地中吸取養(yǎng)分,看著玉米棒日漸成熟,這是我唯一值得驕傲的事。

父親在葬禮上喝醉了,四個小伙子頂著滿頭月光把父親送了回來。父親像一攤泥蜷縮著在炕上,呼嚕聲四起??磥斫裢砦以撨B班了,我想。自己泡了一袋方便面,便拿著手電、幾根蠟燭和一個罐頭瓶走進了玉米地。

夜晚時分,玉米地的永動機停止了運行,蛐蛐開始鳴叫。一絲風也沒有,在月光下模糊起來的玉米株,像是一根根冷兵器,在萬馬奔騰與決裂廝殺之后,安靜地矗立在那里。這樣也好,假如有獾子來偷吃玉米,只要根據(jù)玉米秸稈的晃動就能準確分辨出獾子的具體位置,到時候我手里的火叉直接飛過去,就能精準命中獾子的要害。

可是夜晚太難熬了,時間像是被膠水凝固了一樣。我坐在潮濕的褥子上,耳邊隱約傳來葬禮上的慟哭聲。冷清的月光射下來,使人有一種恐懼感,身上開始發(fā)抖。隨后,玉米地的深處就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我裹緊了衣服,手里攥緊火叉。

我起身向發(fā)出響聲的方向扔了一塊土塊,若是獾子來了,聽到響聲肯定會被嚇跑。果然土塊扔了過去,那個方向便沒了動靜。無邊的恐懼籠罩著四周,玉米株化為鬼魅、猛獸、我所熟悉的人。我手中雖然有鋒利的火叉,卻難以對付如此龐大或者虛無的敵人。他們隨著微風吹來,開始扭動著身體,張牙舞爪。我順手將火叉刺向離我最近的一株玉米,玉米倒下,兩支冷兵器相撞,發(fā)出委屈的聲音。手電快沒電了,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一切物象都成了銀色的,露出可視的部分。那家死了老人的也哭聲漸停,人們忙碌了一天,估計也回屋睡覺去了??諝庵酗h來紙錢燃燒的味道。

隨著月光逐漸明亮,所有的鬼魅消失了,我熟悉的人也退場了。當我放下警惕的時候,獾子又一次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為眼前這團移動的黑影也是我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的幻象,直到它熟練地立起身子,兩只爪子掰掉一只玉米,扒皮,送到嘴邊迅速地啃食。我打開手電,光束射到它的身上??辞辶?,它是灰黑色的皮毛,直立起來的身軀有一米左右,四只爪子有鋒利的指甲,尖嘴巴下有兩顆獠牙。獾子回頭看了一眼,由于強光照射,它并沒有看見我。轉身繼續(xù)啃食,它扭動著身體,旺盛的皮毛下顯現(xiàn)出豐滿的脂肪。

我舉起火叉,緩慢起身準備刺它。這時候獾子已經把一個玉米棒啃食完畢,扔掉玉米核,開始吃散落在地上的玉米顆粒。當它準備去掰另一株玉米的時候,我嗖的一聲扔出了火叉,我終于在這個夜晚向我所有的敵人宣戰(zhàn)了,我以如此通俗并且殘暴的手段進行反抗,通過高考成績斷定我不行的人,我要統(tǒng)統(tǒng)終結他們的這種想法。獾子幾乎與我同時起步,火叉飛向它的時候,它已經扭頭做出了逃跑的姿勢,最終我的火叉先于它的逃跑,可惜火叉扔偏了,其中一個尖刺中了它的耳朵,然后它便消失在無盡的月光之中。地上留下幾滴血和它的一塊耳朵。我似乎勝利了,但卻沒有勝利者的成就感。就像對著亞麻籽的細胞撒了一層鹽,細胞迅速失水,膨大的軀體之內,是一個干癟空虛的內核。

第二天晚上,幾乎是和昨天同一時間,獾子又出現(xiàn)了。它試探性地前進,走三步,退兩步。我打開手電,光束將它鎖定。它回頭就跑了,就像雪花落到爐膛內,瞬間不見了蹤影。出于對食物的渴望,第三天,果然它又出現(xiàn)了。它依然是試探性地前進,野生動物對外界的警覺性和對食物的渴望形成兩個對立的動機,使它變成了自我矛盾的主體。我打開手電,它扭頭就跑,跑了幾步,回頭看著我旁邊那幾株長勢很好的玉米,又做出前進的姿勢。我拿起火叉,它就又消失不見了。

直到第四天,可能是實在無法忍受饑餓,它決定進一步向我靠近,以便能夠掰到豐滿的玉米。獾子的體征進一步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的每一根毛發(fā)好像都散發(fā)著寒光,尖銳的爪子像彎曲的鐵絲。我想好好觀察一下它的腳掌,想讓它離我再近一些。就撿起手邊的一個死秧玉米扔了過去,它先是躲了一下,把屁股掉了過來,準備逃跑,可是看到玉米棒就又把頭順了過來,抱起玉米棒啃食了起來。它站立起來足有半人高,吃起玉米來,牙齒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它的耳朵已經停止滴血,出現(xiàn)了一個豁口。玉米吃到一半,扔下剩余的部分就跑了。

我點燃了罐頭瓶里的蠟燭,這個簡易燈籠,發(fā)出暖色的光。我枕著《誅仙3》昏沉地睡了過去。夢見父親騎車三十里替我取回了錄取通知書,是一所重點大學的通知書。在夢里,父親說,我就相信你小子,好樣的!我在一旁嘿嘿地笑,心里卻虛了起來,我心說我不是考了392分嗎,怎么還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從父親的手中接過通知書,通知書的紙張帶有很濃的油墨味。我拿著通知書,找到了所有人。并當眾打開,讓他們看,當我打開通知書的時候,通知書卻變成了一張白紙,上面赫然寫著392分。在場的人先是驚愕,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我想解釋什么,可是話卻被卡在腹中,血色充滿面額。我沖出人群跑啊跑,一直跑到了湖底,窒息的感覺瞬間傳來。我雙手開始撲騰,在黑暗之中胡亂地抓取到了一條帶有溫度的魚。

我猛地醒來,燈籠里的蠟燭早就熄滅了。手邊的溫度卻還在,毛茸茸的,仔細聽,還帶有微弱的呼嚕聲。我打開手電照射,這只缺了一角耳朵的獾子緊挨著我蜷縮成一個球睡著了。

這不是一個夢,而是我掉進了另一個時空的漩渦之中。是這條有溫度的魚帶我找到了出口,我心想。但又感覺我看玄幻小說看得入迷了,產生了幻覺。

我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新被禍害掉的玉米。獾子睡在褥子的一角上??赡苁撬K于找到了柔軟之處。我悄悄地摸起火叉準備向其肥碩的腹部刺去。它的腹部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上下運動。腹部下面是更長的白色絨毛,絨毛里隱約可見微微隆起的顆粒,這應該是一只懷孕的雌性獾。我放下了火叉,坐在一旁發(fā)呆。

我用火叉的另一端戳醒它,它把頭從圓球中拔出,看了看我,用鼻子聞了聞,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警覺性。我說,去去!趕緊離開這兒。獾子起身慵懶地向前走了幾步,又朝著剛才的位置走回來,趴下,蜷縮成球狀。我懷疑這獾子是不是成精了,變成了妖怪,它怎么不怕人呢?

此時的月亮已經西斜,玉米秸稈的影子也移動了位置。我決定暫且收留它一晚,它兩只眼睛盯著我,失去了動物兇狠的神色。我說,看什么看,你也知道我的孤獨?它把頭插進了圓球中,不一會兒傳出呼嚕聲。也罷!今晚也算和我做伴了,你的同伙最好不要在這時候來偷玉米。我又想起剛才做的夢,很真實。夢越真實,現(xiàn)實就更加現(xiàn)實。

第二天早上,我被父親叫醒。我起身尋找獾子,不知它何時已經跑了。

后來的幾天里,我和父親交換了班次,他看白天,我看晚上。一連幾天晚上,這只獾子都會準時來到我的根據(jù)地,它那一身厚厚的皮毛就像火種,遇到棉花褥子迅速燃燒起來。漸漸地,似乎我們相互接納了對方?;鸩姹晃襾G在一旁找不到了。

它在一旁睡覺,我睡不著,就用玉米秸稈把它戳醒,我說,今天我爸問我到底怎么打算,要么繼續(xù)復讀,他下午就給學校教務處打電話。要么就報考高職院校,學個技術。要么就回來種地,他最近要預訂明年的化肥。我該怎么辦?獾子瞇著那雙黑豆眼,迷離地看著我,動了動耳朵,它那只殘缺的耳朵已經結痂。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它就這樣看著我。你看著我沒用,你告訴我答案。獾子仍舊迷離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的內心嗎?你知道得到和失去的區(qū)別或者界限嗎?我就是個階下囚,我是失敗者。我對不起父親,更對不起我自己??墒俏夷茉趺崔k?事已至此,誰能放我一馬?我一迭聲對著這只來自荒野的動物講話,居然一點都沒結巴。當我和它說話的時候,它不睡覺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如若我有哪句話說得結巴了,它也不會嘲笑我。我忽然意識到那晚的宣戰(zhàn)是多么無力,或許我應該把獾子和那些有形的、無形的對立面區(qū)分開。

父親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的時候,家里的煙囪又開始倒煙。父親進門就說,我和學校李主任打過招呼了,今年在最好的補習班里給你留個名額。復習一年再試試。我不去,要去你去。萬一再考不上怎么辦?我說。

父親沒和我商量就替我作了我還沒考慮好的決定。這么多年,我們之間已無須爭吵,沉默過渡著一切,沉默也在解釋著一切。放假回家的這兩個月里,我和父親說的話都不如那晚我和獾子說的話多。

獾子的肚子日漸大了起來,它每次來只是團成球狀,看著我,聽我講講話,我把我的顧忌和猜疑說給它。后來的幾次我猜它應該是餓了,我就挑已經長得充實的玉米掰下來扔到它嘴邊,它熟練地扒開皮子,啃食了起來。于是,它吃它的,我說我的。我說,你知道嗎,其實也不必反抗什么,反正也什么都反抗不了。莫不如學會躲避。我已經想出了另外一條路,那條路簡直美極了。它忽然停下來,看著我,好像聽懂了,我說那條路可以讓人放下一切煩惱和苦難,通往無邊的快樂世界。它繼續(xù)啃食,好像又沒聽懂。快點吃吧,你肚子里還有寶寶呢,反正我已經想出了一條路。

無論父親再作出什么決定,我都置之不理,任由他去。獾子每天都來,好像我們已經成為朋友,當然也不排除它哪天獸性暴發(fā),撕咬于我,那也是未可知的。這幾日,我覺得它應該補充些營養(yǎng),就偷偷地把家里成袋的牛奶拿來喂它喝。獾子可能不喜歡牛奶的味道,它上前聞了聞,并沒有喝。我又想到冰箱里還有冷凍的雞腿肉,在網吧的時候我查了獾子的習性,它應該食肉。我提著已經解凍的雞腿準備去玉米地值班,恰好被父親撞見,他問我拿雞肉做什么?我說,沒什么。父親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隨后叫住我,他說,別去玉米地南頭,有人在那里下了夾子,很大的那種,夾獾子的。你當心點!我頭也沒回就鉆進了玉米地。

玉米地里一片空寂。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兩個畫面,獾子被夾子夾住了肚子,它奄奄一息,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救救它。另一個畫面是我走在一個跳板之上,類似跳水運動員,張開雙臂準備再次跳入湖中。后一個畫面,一閃而過。我來不及思考,放下雞肉趕緊向玉米地南頭跑去。手電里射出明亮而慘白的光,照在雜草上,雜草就像夾子上鋒利的牙齒。草太高了,一時很難找到夾子的具體位置。雖然心急但是我不得不小心前行,若是夾子被我踩到,我這只腳估計就廢了。終于在一處低矮的草叢里,草被踩出一條隱約的路來,夾子反射回手電的光有一絲寒意。謝天謝地,好在這只夾子上的機關還沒被觸發(fā)。我隨手撿起一截樹枝將機關觸發(fā),夾子上兩排尖銳的鋼牙迅速咬合在一起。我拿起夾子用力一甩,把夾子扔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上去了。我將周圍的草叢排查了一遍,確定只有這一只夾子之后就回到了根據(jù)地。

這一夜很靜,獾子卻沒有來。

一連幾天,獾子都沒來。放在根據(jù)地的雞肉包裹了一層厚厚的螞蟻。不知它已經回歸山林,尋找別的食物去了,還是被夾子夾住,任人處理。聽父親描述,下夾子那人確信獾子被夾住了,只是他低估了獾子的力氣,帶著夾子逃回了山里。用不了多久,獾子就得死。

我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而我所等待的又是我很期待的?,F(xiàn)在,我有足夠的時間用來進入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的畫面里。我站在跳臺之上,下面是清澈的池水和擁擠的人群,只有在此刻,我是萬眾矚目的對象。

去玉米地里的根據(jù)地靜坐,現(xiàn)在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每次過去都會把雞肉一起帶來。直到那晚,獾子再次出現(xiàn)。幾日不見,它的肚子如同我近幾日積累起來的煩惱和不安,大了很多。吃完雞肉,它又團成球形,用眼睛看著我。我用木棍戳了戳它的肚子,生命在此刻多么正式。

你吃飽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它盯著我,呼吸急促。一切就要到來了。我有些緊張,我該怎么辦?我能償還一切嗎?說著說著,我自己都覺得前言不搭后語。反正它也聽不懂,權當我說給這空洞的夜空了。你以為我不難過嗎?我也很想出人頭地,給父親爭光??墒聦嵶C明,我并不具備那個能力。我的自卑和無能使我成為營養(yǎng)不良的巨人,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這種無力感有誰能理解?獾子眨眨眼睛,鼻子偶爾顫動幾下。

你知道我為什么給自己選擇那條路嗎?因為站在跳臺之上,所有的不甘和現(xiàn)狀都可以扭轉,這是最有力的無聲反抗,比困在原地勉強接受你所不想要的東西強。這么跟你說吧,就好比那天晚上的夾子夾在了你的腿上,你無法動彈,只能接受疼痛的事實。獾子不語,夜深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安靜了。

獾子見我不再說話,把頭埋進了圓球里。露出來的前爪子上有一道傷口,雖然快愈合了,但是還有血滲出。啊,它真的被夾子夾傷了?我用木棍輕輕地碰了一下傷口,獾子的頭瞬間拔出,齜著牙,面孔猙獰,做出準備攻擊的樣子。隨后,起身跑了。

我已經錯過了高職高專報考的時間,網上報考通道已經關閉。父親不再和我說話,連必需的交流都省去了。做好了飯,他自己埋頭就吃。吃完了就自己去田里除草。

我與獾子的交往是個秘密,無人知曉。它有時候會來,有時候不來。不管它來不來,我都按時每晚在玉米地里度過??从衩资亲畛醯挠靡猓F(xiàn)在已經公然成了我和父親相互躲避的理由。我還是期盼獾子每天都來,好像它一出現(xiàn),我在湖中就不會有溺亡的窒息感,而柔軟的溫度能將所有的苦難一一除去。

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來到秋分了。晝夜溫差很大,晚上露水從地面升騰,打濕裸露在外面的一切事物。

今晚我沒和獾子說話,我用藥瓶偷偷灌了點父親的散裝白酒還拿了點棉花,打算趁獾子睡著,用棉花蘸酒擦拭一下它腿上的傷口。我悄悄地翻開它的爪子,露出傷口,傷口已經愈合,也結痂了,短短一天的時間基本已經痊愈。

我在夜深的時候生起一堆火,用來取暖和祛除潮氣?;鹧嫔?,干枯的樹枝迸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玉米秸稈的影子重新有了造型和方向。獾子靠近火堆,睡得一塌糊涂。煙氣穿過村莊扶搖直上九天,最終與銀河融為一體。煙是火的魂魄,它丈量了天地之間的距離以及人間的橫向遼闊。這世間究竟能依個人的意愿改變多少呢?答案我無從得知。就在我的思緒被帶到眼前的空洞和虛無的時候,一聲回應從天際傳來。

一沐!許一沐!聲音由低到高,再由高轉低。完全符合拋物線規(guī)則的音色,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把夜幕劃破。一沐!聲音再次傳來,隨即狗叫聲四起。

我側耳聽去,這聲音不是從空洞和虛無中傳來,而是從家中傳來。是父親的聲音!我很快辨別出來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出什么事了嗎?不祥的預感像電流瞬間貫穿我整個身體,小腿肚子開始發(fā)麻顫抖,我迅速起身,獾子也被我起身的聲響驚醒,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出了玉米地。

我跑啊跑,平日里半支煙抽不完就走完的距離現(xiàn)在感覺在跑一場馬拉松,而發(fā)令槍剛響。我跑啊跑,往事在耳邊飛過,母親在我三歲零七個月的時候進城就再也沒回來。這些年父親種地,供我念書;父親送我去上學;父親來學??次?guī)胰ワ埖瓿燥?,我倆相對無言;父親在田里打理莊稼,春夏秋冬,我們相依為命;父親獨自喝酒,喝醉了也不說話,睡覺的呼嚕聲足以震塌屋頂。

我跑啊跑,腳上好像踩上了風火輪,終于到家了。父親趴在了院子里,一動不動。我把他的身子翻了過來,父親呼吸微弱,我迅速給他做心肺復蘇。一下,兩下,無數(shù)下。我在他的胸膛上做著往返的上下運動。他單薄的身軀一起跟著晃動。終于他睜開了眼,嘴巴微微張開。我把他背到炕上,平躺下。我迅速地跑到鄰居家叫來了人,鄰居家那人說,得趕緊送醫(yī)院。那人連夜開著農用三輪車把父親送到了縣人民醫(yī)院急診科。

到了醫(yī)院,我感覺我腳上仍然踩著風火輪,風火輪還在高速旋轉,我還在飛速奔跑。我低頭看了看,鞋子側面居然破了一個洞,準確地說是燒破了一個洞。

醫(yī)生很快給父親做完了檢查,醫(yī)生說患者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心肌梗死,多虧心肺復蘇做得及時。現(xiàn)在輸幾天液,定期過來復查就行。必要的話就得做支架。我松了一口氣,謝過了鄰居,鄰居連夜就回去了。

我的腳被燒起一個大燎泡,仔細回想應該是在玉米地起身奔跑的時候,我是從火堆上踩過去的,濺起的火星崩到了獾子身上它才驚醒的。一塊炭火順勢掉進了我的鞋子里。我一路奔跑,炭火在繼續(xù)燃燒。

我在醫(yī)院陪父親輸了三天溶栓藥,父親非要出院,按都按不住,看樣子他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他問我,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我說腳被燙了。他說,你去找醫(yī)生開些藥來。我沒說話算是答應了。

父親出院后,氣色恢復得不錯,暫時不能干體力活。我腳上被燙的大燎泡已經破裂,傷口在化膿??h醫(yī)院值班大夫給開的燙傷膏根本不管用,抹了兩次就被我扔到墻外去了。

我有幾天沒去玉米地了,在家中照顧父親,腳上的傷口疼得厲害,局部的疼痛給我?guī)砹司裆系穆樽砀?。好像疼痛能夠隨時使人保持清醒,哪怕是在睡夢之中。

一日,我拖著潰爛的腳在家門口取柴草做飯,村里一個老人從此路過,他問我腿怎么瘸了。我說燙了,他便要看看。我坐在地上,把一只褲管拉了上去,露出了腫脹流膿的腳背,他說,燙得不輕啊,家里有獾子油沒,抹點。獾子油專治燙傷。我說,沒有。那老人起身走了,臉上還帶著一絲說不清的表情。

我回去問父親,咱們村里誰家有獾子油?父親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找這個干什么?我說治腳。父親恍然大悟,對??!獾子油是治療燙傷的秘方??!我去問問。

快中午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說挨家挨戶地問了都沒有。獾子很狡猾的,很難捕捉到。我忍著劇痛,好像火一直燃燒到了我的心臟里面。恰是這疼痛,我感覺到一種全新的快感。好像大病初愈,站在跳板上終于一躍而下。

可這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是照顧父親,連我自己都可能難以自理。

父親把去痛片搟碎,涂在潰爛的傷口上。我終于忍不住了,痛得大叫起來。如果能用疼痛來交換我所失去的東西,我寧愿這種痛持續(xù)下去。如果用我所珍惜的能夠換取我的勇氣,我寧愿舍棄我所珍惜的。

于是,我和父親說,我能抓到獾子。

秋分過后,莊稼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玉米顆?;竟酀{完成,粒粒都變得緊實。玉米顆粒即將變硬,只要玉米顆粒灌漿完成,獾子就不會再來了。堅硬的果實是它們所不喜歡的。可是這晚獾子還是來了,我躺在根據(jù)地的褥子上,火叉重新被我找到放在手邊,我還拿了一個化肥袋子、一根繩子。父親就埋伏在離我不遠的玉米地里,只要我發(fā)出信號,他便現(xiàn)身。

我又開始做夢了,我被同學以及所有認識我的人層層圍住,嘲笑,指責,我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在裝逼。我又一次跳進了湖里,這次我卻一點都不擔心,我知道那條帶著溫度的毛茸茸的魚馬上會出現(xiàn)。我四肢奮力擺動,可手邊卻依舊空空如也。能抓住的只有冰冷的水,不能抓住的也只剩下冰冷的水。

我驚醒了,獾子團成了球,緊緊挨著我。

對不起了,朋友,或許不是朋友。我在心底默念了一句,然后眼淚就從眼角流了下來。就像那潭湖水在此刻決堤了。

我拿起化肥袋子迅速將它倒扣住,一收袋嘴,它就進入袋子之中。我大喊父親,父親聞聲迅速跑了過來。獾子在袋子里面像是被點燃的鞭炮,肆意的炸裂。它鋒利的牙齒咬穿了袋子,留下許多不規(guī)則的小洞。

回到家中,父親找來了籠子,把獾子放了進去。我站在籠子外面,看它肚子又大了一圈,父親蹲在地上喘氣,冰冷的手電光打在它身上,說這個獾子長了一身好肥的膘。我沒告訴他,它懷孕了。由于籠子的縫隙很小,用利器難以刺到獾子的要害。父親說,先去睡覺吧,明天找李大過來把它處理了,熬出油,涂在你的腳上。李大是村里的屠夫。我已經暫時忘記了疼痛,父親提起我的腳,感覺疼痛馬上蘇醒過來。

我和獾子對視,此時的它陌生了很多,不再眨巴著眼睛,而是把眼睛睜得很大,像即將爆炸的氣球,猙獰的表情,假如它能沖出籠子,定能把我一口吃掉。

我可能改變主意了,我選擇的那條路可能走不通。我對它說。

它在籠子里四處亂撞,根本就沒聽我講什么。父親在屋里喊了我好幾遍,我回頭看看它,便回屋睡覺了。

這一夜,我并沒有睡好,從腳上傳來的刺痛在我的身體里來回穿梭。我好像又回到了原點,人生真是處處都在選擇。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籠子前,獾子經過一夜的掙扎已經筋疲力盡,它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肚子上露出一排隆起的乳頭,眼睛已經沒有任何神采。

父親去叫屠夫李大了,我腳上的傷口黃膿直流。我不敢與它對視,我相信這種對視無疑是它對我的質問。我圍著籠子轉了幾圈,它也起身,隨時做著防御的準備。我知道,現(xiàn)在它已經不再相信我。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關在了籠子里,獾子站在外面。如果能夠撫慰我的心虛,我寧愿和它互換??墒沁@牢籠在我的心中,我把自己關了進去。關于眼前的多重選擇,我始終走不出這個牢籠。至于我想到了另外一條路,我想也應該是走不通的。遺忘或者躲避,現(xiàn)實都不會改變。我的結巴能跟隨我一輩子,直至裝進棺材,推進火葬的火爐里。

獾子放棄了掙扎,它四腳朝天,袒露出了肚皮。

李大跟著父親進了院子,一手提著尖刀。

當李大打開籠子門伸手去抓獾子的時候,獾子沒用任何反抗,它就像被注射了麻醉藥一樣,任人擺布。我最終還是逃避了,就當尖刀即將刺入獾子喉嚨的時候我轉身回屋了。

嘲笑聲,無力感,窒息感,柔軟感,跳臺,溫暖……我說不清的這些意象再次沖擊我的神經中樞。

我沖出門,李大把尖刀舉得很高,我跑到李大的身邊,一把就把李大推倒,李大手里的尖刀刺在了地上,同時李大也摔了個狗啃泥。獾子順勢掉在了地上,我拍了一把它的后背,快跑!

獾子就如同弓弩上射出的箭,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鉆進了玉米地,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由于我剛才跑的速度過快,腳上的傷口內部滲出了紫黑色的血。

后來,我被父親送去了縣醫(yī)院,醫(yī)生用手術刀把腐肉剜去,撒上抗生素,然后用紗布包裹好,又輸了幾瓶液體。傷口就慢慢愈合了。去赤市復讀的前一晚,我來到玉米地的地頭靜靜地坐著。

眼前是無盡的黑夜,月亮躲在北山之后,遲遲不出來。星星像被露水清洗了一般,一閃一閃,如同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我。我想,玉米已經成熟,獾子再也不會下山來了。我抽了一支煙,很嗆,就掐了。回頭便向家走去。后面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獾子就跟在我身后,獾子的身后是幾只更小的獾子,像不倒翁,走路左右搖晃。

我數(shù)了一下,一只,兩只,三只,四只。

作者簡介

于學濤,1990年生,內蒙古赤峰人。有作品發(fā)表在《鹿鳴》《草原》《黃河》《詩選刊》《安徽文學》《詩潮》《綠洲》《六盤山》《牡丹》《飛天》《散文詩》等。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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