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姣,貴州遵義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牡丹》等。
一
“易平安,拿結(jié)果?!苯舆^白色的紙袋,平安的手不像上次那樣抖得劇烈。沒有一絲猶豫,他急忙撕開袋子,拿出白得刺眼的報告,越過前面眾多的數(shù)據(jù),快速翻到第三頁,幾個醒目的黑字跳入眼簾——“確認(rèn)無血緣關(guān)系?!?/p>
平安剛舒出的半口氣又猛地咽了回去。
這是第二次看到這七個字了。不過半個月前這幾個字前的內(nèi)容是:“鑒定結(jié)論:經(jīng)我中心鑒定,易平安和易寶兒確認(rèn)無血緣關(guān)系?!边@次,“易平安”變成了“陳菊香”。
半個月前,菊香就是為這七個字,以頭撞墻,號啕痛哭:“易平安,你個王八蛋,這樣冤枉人,我沒法活了!”腦袋撞出的咚咚聲,仿佛是從墻壁,從看不見的深淵里傳來,撞擊著易平安的心臟。
菊香滿臉鼻涕眼淚,一綹綹頭發(fā)胡亂支棱著,還有一些粘在臉上。腦門上,一縷鮮血翻過眼皮,和淚水混在了一起。
菊香那個凄慘樣,當(dāng)時卻沒有喚來平安一絲心疼,他狠狠地把鑒定報告摔到她臉上,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不用耍潑,再去鑒定,自證清白?!?/p>
“老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天起早貪黑,養(yǎng)的卻是別人的孩子?!变佁焐w地的憤怒隨著眼淚洶涌而出,平安淚流滿面,又哈哈大笑,他是在嘲笑自己,天底下竟然有這么窩囊的男人。
“不可能,不可能,寶兒就是你的孩子,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男人。”從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中回過神來,菊香歇斯底里撲向平安,抓扯著他的衣襟,“不對,不對,肯定是哪里弄錯了。走,我們再去鑒定,帶上寶兒,我們一起去!”
平安的癲狂讓菊香感到恐懼,這恐懼剛浮上兩眼就被平安逮住了,他吃定這是她的心虛,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領(lǐng):“說,寶兒是你和誰的孩子?”他咬牙切齒地問,眼里噴出的火恨不得把她燒成灰。從來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頭的他,第一次揮起了拳頭。
那拳頭把菊香的心打得稀碎,也打碎了他們十三年的夫妻情。
跌坐地上,平安氣喘吁吁,那幾拳用盡了他的全身力氣,心上那根刺更是蜇得他喘不過氣來。
九年了。早在九年前,這根刺還沒有具化成形時就已經(jīng)悄悄扎進(jìn)了他的心里,只不過他把它埋得很深,直到這刺越長越尖利,把他的心扎得不停抽搐,他才咬牙決定,拔掉它。
“這丫頭真好看?!睂殐哼€在襁褓里時,街坊鄰里就贊不絕口,尤其是余婆婆,眼神黏在寶兒小臉蛋兒上移不開?!艾F(xiàn)在的孩子都長得乖?!逼桨沧炖镟止局睦锬墙幸粋€甜,一個嘚瑟。
可不久后,平安再不抱著寶兒出門顯擺了,菊香忍不住問他:“咋不帶出去曬曬太陽呢?”平安沒好氣地答:“他們說我長這么丑,怎么可能有這么漂亮的女兒,懷疑我是從哪里抱來養(yǎng)的?!碑Y聲甕氣地,話里憋著氣。就是那時候,他的心里扎下了刺。“這些挨千刀的亂嚼舌根,咱別理他們,我爸皮膚就白凈,寶兒隨外公?!本障憔幹e話安慰丈夫,父親在她幼時就去世了,平安從沒見過。菊香心里也憋著氣,這話她也聽過不止一次兩次,“嘖嘖嘖,你看你,長得跟個煤氣罐似的,咋就生出這么精巧的女兒來?”他們是嫉妒,哪家的孩子都沒我寶兒好看,菊香暗自想。
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兩口子疼成了命根根兒心尖尖兒,一分錢掰成兩分地省,花在寶兒身上卻毫不含糊大手大腳。寶兒是南街穿得最漂亮的女孩兒,再加上她一頭自然的發(fā)卷,那個洋氣,余婆婆每次都夸,就是個洋娃娃。
轉(zhuǎn)眼間,九年過去了,寶兒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
九年來,那根刺一直半癢不痛藏在平安心上,這次,讓他咬牙拔掉是因為一樁小事。周末上午,菊香帶著寶兒買裙子去了,平安一個人守菜攤??熘形鐣r,菜市清靜下來,平安聽到隔壁肉攤上的莽娃在念課文,莽娃讀初二,跟寶兒一樣懂事,不上學(xué)時會幫媽媽守攤。
“孟德爾通過研究豌豆的雜交實驗,得出了遺傳學(xué)上非常重要的兩條規(guī)律,從而揭示了相對性狀之間的關(guān)系,顯性和隱性?!逼桨踩滩蛔⌒Γ槠鹱约翰藬偵系膸琢M愣?,攤在手心上問:“這么小的豌豆還分顯性和隱性???”“那當(dāng)然?!薄澳俏覀?nèi)?,是不是更有啥顯性和隱性???”“當(dāng)然是啊,比如說血型就有遺傳規(guī)律,小到雙眼皮、卷頭發(fā),都是可以遺傳的。”
咚!平安心里莫名一顫,他追問道:“那單眼皮的爸媽生得出雙眼皮的孩子嗎?”“有可能,但幾率很低?!薄澳穷^發(fā)的自然卷呢,皮膚呢?”“也是一樣的?!薄皫讉€低幾率都碰在一起的可能性大不?”“不大?!泵薜幕卮鸷芨纱唷?/p>
“你把書拿給我看看?!崩显缇驮谛纳系哪歉趟查g鋒利無比,生生地扎得心尖滴血。平安一字一句看著這篇課文,生怕漏掉了一個標(biāo)點符號。讀完一遍,又讀了一遍,很多地方他都看不懂。
他疑惑地問莽娃:“雖然幾率小,但都是有可能的,那究竟咋判斷孩子是不是媽媽生的呢?”“親子鑒定啊,DNA啊,這是最準(zhǔn)確的?!?/p>
平安的世界在搖晃,在搖搖欲墜,但他沒有聲張。瞞著菊香,他拿著自己和寶兒的頭發(fā)去省城的親子鑒定中心做了鑒定,結(jié)果是,他的世界塌得滿地碎磚。
這樣的坍塌讓他承受不起,狠狠地打了菊香一頓,當(dāng)天晚上他就病了,腹脹欲爆。窗外,樹枝投下的黑影在張牙舞爪,像平安心里瘋長的恨意。他恨菊香,恨不得掐死這個女人。
下半夜,風(fēng)小了,恨也稍稍退去,回憶一點點蘇醒,和菊香在一起的十三年,她是多好的女人啊。剛開始還沒有菜市的一席之地,兩口子每天挑著擔(dān)子賣菜,風(fēng)里雨里四處打游擊。日子那么窮,菊香卻從沒叫過苦,大捆大捆的菜擔(dān)在肩上,勞力一點不比他差。后來,日子好些了,在菜市有了自己的攤位了,菊香仍是每天凌晨四點鐘就起床打理菜攤。這么好的老婆,怎么可能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來?想到這些,平安心里那些黑色的枝蔓又縮了回去,他不愿意相信菊香是個壞女人。
躺了兩天,他緩過勁兒,下得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去鑒定中心,去鑒定菊香跟寶兒的血緣關(guān)系?,F(xiàn)在,拿到報告單,他第一反應(yīng)是呼出了一口長氣,他自責(zé),痛悔,咋就不相信她呢,當(dāng)時真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沖得六親不認(rèn)了。他恨自己,居然打她,一點不顧念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不知不覺就到自家菜攤前。攤位上空蕩蕩的,只胡亂蓋了兩層塑料薄膜。菊香哪有心情出攤?她知道平安要去拿結(jié)果,她等著他回來,等著被宣判。
終于推開了家門,菊香正背對門坐著,聽到聲響,她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臉,扭頭看來,眼睛還紅腫著。她看到了他手中的紙袋子,然后,她的眼神在他的臉上挖地三尺地找。
“菊香,我錯怪你了,你打我吧。”平安狠狠地幾巴掌扇到自己臉上。菊香沒有應(yīng)答,幾步上前,扯過他手上的袋子,顫抖著拿出那幾張白紙,翻來覆去地看。她開始抽泣,從抽泣變成號啕,哭聲里有道不盡的委屈。
平安更悔更痛,他說不出道歉的話,又抬手給了自己幾個耳光,耳光更響,臉頰迅速紅腫起來?!皠e打了?!本障阋话褦r住他,“不怪你,你心里也苦。”
一聲“不怪你”,讓平安憋了好久的眼淚決堤噴涌,這淚里除了委屈,更多悔恨。他一把摟住菊香,兩人抱頭痛哭,哭得驚天動地。哭了好一會兒,他們同時想到一個問題:“我們的孩子呢?”
寶兒是誰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又去哪兒了?九年前,夫妻倆確確實實生了個女兒啊。這驚天的疑惑震得他倆回不過神來,立馬止了哭,腦子亂麻似的,理不出頭緒。
“快把報告收好,可不能讓寶兒看見。”菊香冷靜下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平安也醒悟了,趕緊爬上凳子,把報告單放到最頂層的樟木柜子里,和先前那張放在一起,再仔細(xì)地上了鎖。
二
“媽,我放學(xué)啦?!睂殐呵宕嗟睾暗?。書包擱在飯桌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才上二年級的孩子,書包就沉得像裝了幾塊磚。
抱著水杯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涼開水后,寶兒抬起頭,這才注意到,媽媽正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打量著自己。她有些疑惑,這段時間,爸爸老是用這種眼神瞧自己,他以前那么疼愛自己,現(xiàn)在卻沒了一點親切勁兒,眼神里頭冷冰冰的,讓她都不敢像以前那樣黏他了??山裉欤趺催B媽媽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了?她不敢多問,轉(zhuǎn)身進(jìn)了洗手間。六月底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炎熱,一天下來,臉上汗津津的。一把冷水臉洗下來,她感覺清爽了些,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鏡子,心里疑惑,沒有異常啊,爸媽為啥都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鏡子里,是一張清秀的小臉,皮膚白皙,墨玉似的眼仁,眼白帶著淡淡的天空藍(lán),眉毛輕揚,唇紅齒白。寶兒一直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打小,只要被爸媽帶出去,就有街坊開玩笑:“寶兒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的?。磕銈儭ι鲞@么漂亮水靈的孩子來?”
也不怪人調(diào)侃,寶兒長得確實不隨爸媽,菊香皮膚黝黑,五官比例偏大,厚嘴唇,塌鼻子。平安身形瘦小,單眼皮,細(xì)眉毛,鷹鉤鼻,而寶兒卻是明顯的雙眼皮,高鼻梁,薄嘴唇。
眾口鑠金,開玩笑的街坊多了,寶兒自然也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撿來的。她不敢問爸媽,就悄悄問余婆婆。
余婆婆看她一臉的慎重其事,忍不住笑:“傻姑娘,你咋不是你爸媽生的?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你從醫(yī)院抱回來的,你跟只小貓樣,你媽打開小被子,看見你肚子上還連著一小截臍帶,嚇得大呼小叫。那時候的你,嫩瓜秧似的,他們碰都不敢碰,生怕一碰你就化了,還是請我來擦的碘酒呢。隔了半個月,你的臍帶才掉了。你爸媽有啥好吃的都給你,有啥漂亮的衣服都盡你,這還不是你親爹親媽???”寶兒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才放了回去。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些敏感了,寶兒猜不透爸爸媽媽這段時間為啥老用那種眼光打量自己。一向疼愛自己的爸爸像是變了個人,寶兒思來想去,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惹他生悶氣。爸爸的陌生冷漠,讓她害怕,除了害怕,她心里還生爸爸的氣呢。
上周,學(xué)校組織去市里的農(nóng)業(yè)園開展研學(xué)活動,一天一晚,要繳費500元。寶兒放學(xué)來到菜攤,怯生生地把這事告訴了爸爸,沒想到平安一下就氣炸了:“錢錢錢,老子掙的錢全花在你這個小報應(yīng)身上了?!彼秸f越氣,把手上正在整理的萵筍往攤子上一砸,轉(zhuǎn)身走了。寶兒又驚又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第一次從爸爸嘴里聽到“小報應(yīng)”三個字,她受不了這個字眼。
菊香趕緊跑了過來,事情發(fā)生不過短短幾十秒,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面對平安的憤怒,她也和寶兒一樣膽怯。她摟著寶兒安慰:“寶兒不哭,媽給你交錢?!睂殐夯厣頁е鴭寢?,哭得更傷心,她賭氣地說:“這個爸爸不好,我不要他了?!本障愫亲∷骸安辉S亂說,你爸,他也一肚子委屈?!薄八??”媽媽抹著眼淚不再說話。
這幾天,爸爸除了對自己又兇又冷,對媽媽也沒有好臉色,說話總是夾刀帶槍地,時不時地還摔東西。寶兒從沒見過這樣的爸爸,她怕,她發(fā)現(xiàn)媽媽也怕,總是忍氣吞聲。寶兒暗暗恨媽媽不爭氣。
今天,爸爸媽媽好像突然就和好了,兩人挨得緊緊地坐在一起,更讓寶兒心驚膽顫的是,爸爸看自己的眼光冷漠就算了,怎么連媽媽也這樣。她想不通,更怕。
心里有憂懼,寶兒半夜就醒了,迷迷糊糊著,感覺一個黑影正坐在床前。寶兒被嚇得尖叫起來。“別怕,別怕,是媽媽。”菊香趕緊說。
寶兒嗔怪道:“媽,黑黢黢的,你坐這兒干啥?好嚇人啊?!彼谋承囊呀?jīng)被嚇出了冷汗。菊香摸了摸她的頭:“沒啥,乖,接著睡?!眿寢屲b手躡腳地離開了。
寶兒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側(cè)耳聽到爸媽在臥室里悄聲說著什么,她豎起耳朵也無法聽清。
臥室里,平安和菊香還在琢磨,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明明親手從醫(yī)院抱回來的孩子,怎么就變成不是自己的了?夫妻倆一路細(xì)數(shù)過來,才發(fā)現(xiàn)寶兒帶給自己太多的回憶,太多的幸福。平安印象最深的還是九年前,自己初為爸爸的那一刻,甚至連第一眼見到女兒時,裹著她的白色小被子上有粉紅色的圓點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好像就是發(fā)生在昨天的事情。
手術(shù)室的大門打開,護士推著小推車走了出來:“陳菊香,陳菊香的家屬在嗎?”聽到呼喊,正伸長脖子焦急等待的平安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在,在!”他兩步并著一步跑上前。小推車?yán)锸且粋€柔嫩的嬰兒,捆著小被,紅色的小臉,小眼睛正掙扎著想睜開。“是個女孩兒。”護士說。
女兒!平安心里歡喜得開出花來。太好了,他就盼著一個文文靜靜、溫溫柔柔的女兒。
菊香剛被推回病房,清洗干凈的女兒也送到了他們身邊。兩口子看著這柔柔嫩嫩的肉團,既驚喜又稀奇。“孩子皮膚像你,黑黢黢的?!本障銓ζ桨舱f。旁邊病床正在陪護兒媳的老婆婆聽到了,笑著說:“這不是黑,是紅,嬰兒剛出生時皮膚越紅,以后就越白?!?/p>
夫妻倆又驚又喜,俗話說“一白遮九丑”呢,更何況細(xì)看之下,咱女兒雖然皮膚紫紅,但五官可真好看,高鼻梁,細(xì)長的眼睛,小巧的嘴唇,剛出生的嬰兒,居然就顯出了俊俏,依稀是個美人胚子。他們給女兒取了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名字,寶兒。
那老婆婆的話果然應(yīng)驗,滿月過后,寶兒的皮膚一天白似一天,越長越喜人,三個月后就已經(jīng)是膚似凝脂、雙目如水了。
回想到這一幕,平安心里全是溫柔喜悅。菊香也是,為人母親的喜悅和感動,一輩子都不會消失。忽然,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心中一凜,他們幾乎同時想到——隔壁那位老婆婆,她的兒媳也是生的女兒,和寶兒同一天出生。
兩雙眼里閃著同樣疑惑的火花。
“這些天,我回想了個遍,孩子回家后不可能被調(diào)包,最大的可能就是在醫(yī)院被抱錯了?!逼桨舱f出了心里的疑惑。菊香點了點頭,她也實在找不出別的原因。
點頭把菊香的淚水給點了出來,抓住平安的胳膊:“我們的孩子去哪兒了?”平安不敢看她,他也紅了眼睛,反手握住菊香,他安慰她:“我明天就去醫(yī)院,先找到我們的孩子?!?/p>
三
富平縣離長順縣有九十多公里,平安母親現(xiàn)在仍住在這里。當(dāng)年,為方便照顧菊香坐月子,他們選擇在富平縣醫(yī)院生產(chǎn)。
初夏,天氣悶熱,耀眼的陽光從白色的門診大樓反射過來,刺得平安睜不開眼。
門診大樓后面就是住院部。記得當(dāng)年菊香的管床醫(yī)生是個額頭上有顆大黑痣的中年女性,姓卞,這個字不常見,一開始被平安讀成了下,后來才知道和“變”是一個音。所以,他印象很深?!拔艺冶遽t(yī)生。”“她今天休息,明天才來?!碑a(chǎn)科護士的回答讓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正在洗衣服的母親又驚又喜,抬頭打量著兒子,心疼不已:“兒啊,你是遇到啥難事了,給媽說說?”
平安知道自己這副模樣有多落魄,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晚上都睡不沉,兩眼出現(xiàn)濃濃的黑眼圈,本就干瘦的他,現(xiàn)在更是一副骨頭架子了,睡在床上,自己都把自己硌得痛。
平安沒敢告訴母親實情,母親性子烈,血壓又高,哪受得了那樣的打擊?晚飯后,他陪母親拉家常,不動聲色地把話題移到了寶兒身上。
“媽,你還記得菊香生孩子住院時,是雙人病房,旁邊還住著一個大肚子不?”母親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咋不記得?那家也生了個女孩兒,和我寶兒同一天生的。那兩天生孩子的有四五個,每天早上,護士都會用小推車推一排嬰兒去洗澡,排得齊齊整整的?!?/p>
回想到當(dāng)時的場景,母親笑了起來:“奇了怪了,這些小孩兒,家長抱著哭個不停,到了護士手上就老實了,怎么折騰都不哭不鬧?!?/p>
“去洗澡的孩子是四個還是五個?幾個女孩兒?”平安也記起了那個場景,只是記不準(zhǔn)具體的孩子數(shù),他心里一沉,多一個孩子就意味著尋找自家孩子的難度就大上一倍。
“五個,里面兩個男孩兒?!蹦赣H很肯定地回答。她的記性一向很好,尤其是越遠(yuǎn)的事情記得越清晰?!澳氵€記得菊香隔壁床那家人不?”母親瞇著眼回憶了一下,“記得,那家老太太頭發(fā)盤得像頂了個壇子,老愛找我聊天?!薄八沂亲錾兜??”平安有些急了,母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她吹噓家里有錢,說她兒子在市里做電暖爐生意,代理了一個大品牌。老太太背地里說了兒媳婦不少壞話,說她花兒子掙的錢大手大腳。”
見平安一口氣問了這么多,母親心里疑惑,隱約感覺不對勁兒,問他這次回來干啥,平安支支吾吾,“回來看你呀?!?/p>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平安才等來卞醫(yī)生。九年過去了,對方變化不小,但她額頭上那顆痣沒變。
卞醫(yī)生看了看菊香的出院診斷書和寶兒的出生證明,搖了搖頭:“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逼桨灿帜贸鰞煞萦H子鑒定遞給她,因為著急,聲音也變得大了:“你好好看看,這孩子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媳婦的,我孩子就是被你們醫(yī)院抱錯了,你說記不清?”
本來鬧哄哄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豎起耳朵,不敢相信。卞醫(yī)生驚愕地抬頭看平安:“你說什么?孩子被醫(yī)院抱錯了?”見平安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神色凝重了,低聲對他說:“跟我來?!?/p>
副院長也大吃一驚,仔細(xì)看了資料,白臉黑得能擰出水來,抱錯孩子,這在任何醫(yī)院都是重大醫(yī)療事故。他語無倫次地安撫平安:“時間過去太久了,以前的新生兒科管理制度和操作流程我們要查查,也需要核實這事的真實性。我們馬上查找資料,詢問當(dāng)時的醫(yī)生。你先回家,最遲三天,一定給你個答復(fù)?!?/p>
平安心里有了些著落,但他也多了個心眼,跑到外面去復(fù)印了一套資料給卞醫(yī)生,自己揣著原件。
家里還有生意要照管,平安給母親匆匆打了個招呼就往回趕?!霸趺礃樱俊痹缇妥⒉话驳木障憧此貋砹?,趕緊收攤回家。
平安咕嘟咕嘟喝了一茶缸水,緩了口氣,把這兩天的經(jīng)過說了,“我大后天一早就去找他們,看他們咋說?!彼劾镩W過一絲狡黠和得意,“他們怕我鬧,早上我只叫嚷了兩句,那個卞醫(yī)生就趕緊帶我去找院長了?!?/p>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平安一早準(zhǔn)時敲響了副院長的辦公室。對方格外客氣,趕緊叫來卞醫(yī)生:“小易,你這個事,我們高度重視……”“資料查到?jīng)]有?”平安打斷了他,他沒心情聽他啰嗦,多耽擱一分鐘,就要多花一分鐘去找自己的骨肉。
副院長顯然沒料到,自己的話會被眼前這個瘦小干癟的男人打斷,他訕笑道:“你別急,我們詢問了當(dāng)年的值班醫(yī)生和護士,事情過去太久了,再說,這兩份親子鑒定也不能說明孩子就是醫(yī)院抱錯的?!北遽t(yī)生連連點頭應(yīng)和。
“啪!”平安把桌上的鼠標(biāo)拍跳了起來,指著副院長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他媽不認(rèn)賬是不是,別以為老子好打發(fā),老子上次來就錄了音的,這些資料全制成了視頻,你他媽再打官腔,老子們就網(wǎng)上見,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醫(yī)院把老子的孩子抱錯了還不要臉。”幾粒唾沫星子噴到了那張白白胖胖的臉上,副院長顧不上擦,趕緊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嗔怪道:“你這人,話都沒聽完就發(fā)火,別急啊。我剛說了,雖然不能確定是醫(yī)院抱錯了孩子,但是我們還是查到了和你愛人差不多時間生產(chǎn)的幾對夫妻的聯(lián)系方式和住址?!甭牭竭@話,平安的火氣一下熄了。
副院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薄薄的紙,平安扯過一看,上面打印了五對夫妻的姓名住址,聯(lián)系電話和新生兒基本信息。匆匆瞥了一眼,平安暗自佩服母親的記性,五個家庭五個孩子,三個是女孩兒。他抓起這張紙轉(zhuǎn)身就走。
這就走了?這一番來如閃電去如疾風(fēng),讓傻在辦公室里的副院長和卞醫(yī)生不禁對視了一眼,還在發(fā)傻。
平安劃掉了紙上兩個男孩的家庭信息。菊香告訴過他,剛生下時,醫(yī)生就把那團小肉肉抱到她面前,告訴她是個女孩子。菊香記得,孩子哭聲響亮,臉上糊滿了胎脂。“錯不了,是個女兒,醫(yī)生當(dāng)時就確認(rèn)了的。”菊香非常篤定。
他把這張紙復(fù)印了兩份,原件放進(jìn)挎包夾層里,一張揣進(jìn)貼身的T恤兜,另一張拿在手上。
他摸了摸胸口的衣兜,這是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看了又看紙上的住址,姓周的這家就在富平縣,就從這家找起。其實他也知道,一下找到孩子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須試試。他深吸了一口氣,撥通了那個座機號碼?!拔埂?,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大致三四十歲。平安咽了一下口水,清理著聲音里的緊張,向?qū)Ψ胶藢嵞兄魅说拿?。“是的,你有啥事?”“請問你們家還住在麗水鄉(xiāng)街上,74號嗎?”對方有些警覺:“你問這個干嗎?”平安趕緊解釋,自己是電信公司的,核實網(wǎng)線的安裝情況?!皼]錯,還是住這兒?!?/p>
平安那顆懸著的心“咚”一聲落地了。
剛掛斷電話,手機就響起,是菊香,她再也忍不住了。
平安前腳剛跨出門,菊香就在家里坐立不安,聽著墻上掛鐘的嘀嗒聲,她詛咒時間咋走得這么半死不活。
“媽,今天我們吃啥???”寶兒連喊了兩聲,菊香才回過神來,“你幾時回來的呀?”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忘記了做飯,寶兒回家都做完作業(yè)了,她也渾然不知。
媽媽魂不守舍的樣子讓寶兒好奇怪,好難過。這幾天爸爸媽媽似乎都很忙,沒空理她,而且爸爸看她的眼神里的距離感,越來越重。媽媽在家也總是長吁短嘆,心神不寧,寶兒越發(fā)小心翼翼,進(jìn)進(jìn)出出都輕手輕腳的,生怕惹他們不高興了。
“媽,你是不是肩膀又痛了,我?guī)湍闳嗳?,一會兒你去躺躺,我來煮面條。”寶兒靠近媽媽,小手在她肩上輕柔地按著。小手掌中傳來的溫暖,從肩上流到心里,菊香心下嘆了口氣:“多乖的孩子啊,要是我親生的該多好?!?/p>
不知道媽媽為啥嘆氣,寶兒想讓媽媽開心些:“媽,我們今天數(shù)學(xué)單元測試了,題目有點難,但我感覺考得還不錯?!本障銢]敢轉(zhuǎn)頭,她眼里含著淚,只輕輕拍了拍那雙小手,“今天媽媽沒做飯,是想帶寶兒出去吃漢堡,寶兒不是一直想吃嗎?”
“太好啦,謝謝媽媽?!睂殐簹g呼起來,一把摟住菊香的脖子,在她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親了一口。其實她并不在乎吃啥,讓她開心的是,媽媽愿意帶自己出去吃東西,以前那個最最疼愛自己的媽媽又回來了??墒牵瑢殐后@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從媽媽的臉上親到了淚水。菊香趕緊掩飾:“寶兒給媽媽按摩,讓媽媽感動呢?!?/p>
餐廳里,寶兒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一口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眼神很溫柔,又不只是溫柔。
這一晚,菊香兩眼睜到天亮。
一大早,她就在心里演習(xí)平安出門后的情形,他是不是到了醫(yī)院,是不是拿到了資料,資料可靠不可靠……心里七上八下的。
心思根本沒法放在小菜攤上,有人來問價,菊香心不在焉的,有人買了菜,付沒付錢,她也沒注意。
菊香的魂,在平安那里,或者說,在平安的尋找里。
每隔幾分鐘,她就抓起手機來看看,看平安有沒有來電話,又檢查是不是鈴聲太小了,聽不見。好多次想給平安撥電話,又都忍下了,她怕他正在醫(yī)院理論,又怕他正在打電話找孩子,怕自己的電話誤了大事。
等啊等,忍啊忍,她終于忍不住撥了過去。電話剛接通,就傳來平安激動的聲音:“菊香,我拿到資料了,還找到了其中一家,地址電話都沒變,我這就找我們的孩子去?!?/p>
再沒多說半句,平安就掛了電話?!拔疫@就找我們的孩子去?!边@話讓菊香心怦怦地跳,眼睛又潮了。
菊香提著的心剛放到一半又提了上來,比先前提得更高。如果找到了,人家愿意讓孩子回來嗎?孩子都九歲了,懂的事情已經(jīng)很多了,她會認(rèn)我們?寶兒呢?將心比心,從奶娃養(yǎng)到這么大,費了多少心血啊。菊香可是從沒想過要把寶兒還人的,哪怕知道了她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
無數(shù)個怎么辦,讓菊香越想心越亂,這天的時間過得比頭一天還慢,她一邊數(shù)著分分秒秒,一邊祈禱平安能順利找到孩子。她知道,自己只是等待,平安要面對的更多,這一天,他更難捱。
一分一秒地數(shù)著,夜深了,平安還沒回來,菊香睡不著,也不敢睡,她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動靜,兩眼在黑夜里一眨不眨。
咔嗒,鑰匙轉(zhuǎn)動鎖心的聲響,輕微卻驚心動魄。
菊香的急切,平安哪會不知?他幾大口喝完水,告訴她答案:“找到那家了,也看到孩子了,但不是我們的?!币痪湓挵丫障愕男那閽伾仙綆p,又摔下深谷,“不是?這么短的時間,哪來得及做鑒定?”“根本就不用鑒定,那父女倆,五官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下午見到那父女倆的場景,平安一輩子都難忘,看到那爸爸的一刻,他心中猛地一震,心隨即凍成了冰,緊張激動也霎時消失了。
目光在那對父女倆的臉上來回掃描,平安越看越心涼,鼻子眼睛嘴巴,無一不神似,都說女兒像爸,但這么像的真罕見。還有什么可說的,這孩子一看就是人家親生的,平安失望至極,黯然離去。
說完情況,他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僅僅兩天不見,菊香就瘦了一圈,臉也小了,枯了?!澳阍趺词莩蛇@樣了?”菊香望向他的眼神更是心疼,“你才瘦了,這兩天累夠了吧?!?/p>
兩人都知道,累的,是心。
四
那張紙上,已經(jīng)劃去了一家的信息,只剩一個希望了,陳家。時間太早,這會兒打電話不禮貌,平安按捺住了沖動。
窗外終于露出魚肚白,平安兩手發(fā)顫,撥了那個電話號碼,空號……再撥,還是空號?!拔耍 逼桨驳哪X子頓時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盯著那張紙,陳家的地址在市區(qū)。
記得老母親說過,陳家是做電暖爐生意的,而且是好品牌,他在心里感激母親,給自己留了這條寶貴的線索。事不宜遲,先去看看。
寶兒已經(jīng)起床了,看到爸爸正坐在桌前,手上拿著一張紙發(fā)呆,見了她,趕緊把紙揣進(jìn)了衣兜。這幾天爸爸總是神神秘秘,早出晚歸的,她悄悄問媽媽,媽媽也總是支支吾吾地說有事。她感覺得出,爸爸不開心,媽媽也不開心,但不知道是為啥。他們最近總瞞著自己。
寶兒立馬拿出書包里的數(shù)學(xué)卷子,上面是一個鮮紅的100分,老師為此還專門獎勵了她兩根棒棒糖?!鞍?,你看,這次全班就我一個滿分。”她興沖沖地把卷子遞到爸爸面前,又拿出了留給爸爸的棒棒糖。以前,每次考了一百分,爸爸都高興得眉開眼笑,連聲夸贊她能干,有時還會把她舉得高高的,“我們易家要出女狀元啰?!卑职终f這話時,聲音洪亮,里面盛滿自豪。這次考試時,她就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考一百分,讓爸爸高興,讓他不再冷淡自己。
可是,爸爸只掃了一眼卷子,隨口應(yīng)了一聲“哦”,就不再說話,看也沒看那根棒棒糖。寶兒呆立著,爸爸的無動于衷讓她難過。見爸爸頭也不抬,她默默拿回卷子,眼里已蓄滿淚水。
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洗手間,讓嘩嘩的水聲掩蓋哭聲,沖走淚水。直到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知道爸爸出門了,她才走出洗手間,走進(jìn)廚房,從身后抱著正在煮面的媽媽,痛哭起來。
菊香大吃一驚,趕緊轉(zhuǎn)身,盯著那眼淚迷糊的小臉,連聲問:“寶兒,怎么了?”對于剛才發(fā)生在客廳里的那一幕,她并不知情。寶兒哭訴道:“媽媽,爸爸不喜歡我了,我早就感覺到了?!本障阈睦镆痪荆骸翱蓜e亂說,爸爸聽到了該多傷心呢?!睂殐撼槌槠?,把這段時間在爸爸那兒遭遇的冷漠和委屈,全部傾訴給了媽媽。她越說越委屈,又一次放聲大哭。
菊香的心尖尖都是疼,她緊緊摟著寶兒:“不要胡思亂想,最近家里有些事,爸爸是忙生意呢?!薄暗降资巧妒掳??我都是小學(xué)生了,你們可以告訴我呀?!睂殐耗ㄖ蹨I問。菊香趕緊編了個理由:“是攤位的事呢,以后可能租不到了,爸爸才急呢?!睂殐横寫蚜耍催^來安慰菊香:“媽媽,以后我們多關(guān)心爸爸?!?/p>
菊香恨不得把寶兒摟進(jìn)肉里:“乖女兒,我跟爸爸說,讓他也多關(guān)心你?!?/p>
如果不是要找人,平安一輩子也不會發(fā)現(xiàn)市區(qū)這么大,有這么多的高樓,這么稠的人群。住址沒找到人,說是搬走了,搬到了哪里誰也不知道。那就去市區(qū)內(nèi)大的電器商場,找賣電暖爐的商鋪,挨個問。
整整兩天,平安跑了四家商場,找到賣電暖爐的門店,軟磨硬泡地打聽代理商是不是姓陳。一打聽才知道,大的電器商場里,知名一點的電暖爐就有五六個品牌,好在一個品牌市里只有一個分代理商,所以往往不用跑遍每一個商場。
驕陽似火,曬得平安背上火辣辣地痛,汗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現(xiàn)出一圈又一圈的汗?jié)n。身子不斷在烈日的暴曬和空調(diào)的冷氣里折騰,讓他直打噴嚏。時間寶貴,平安舍不得花工夫去路邊攤炒碗雞蛋飯,只匆匆買個饅頭就著一瓶水,填飽肚子。
陳姓到底是大姓,在第四個商場,平安終于問到了一個代理商姓陳,可電話那頭是個老年婦女。平安打聽了一番,失望透頂,人家家里沒有九歲的小女孩兒。
走出商場,突然困乏不堪,整整兩天的尋找無果,平安一下泄了氣。之前處在高度專注中,專注壓抑住了疲憊,這會兒疲憊一起涌來,他感覺再也走不動了。人海車流中,平安從沒感到這樣茫然,他坐在陌生的街道邊,道路似乎被無限拉長扯寬,蒼茫得一眼望不到頭,平安感覺自己就是一段飄浮在大海里的浮木,既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方向在哪兒。
找!繼續(xù)找,今天找不到就明天,明天找不到就后天,總會找到。他不敢想象,離開自己整整九年的親骨肉現(xiàn)在是個怎樣的處境,她只有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心里才會踏實。而尋找本身,也讓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踏實。他就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
是的,漫長的尋找才剛剛開始。
一個星期后,平安垂頭喪氣地回了家,看他那個樣子,菊香沒法開口。
平安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也許四年前知名的牌子,被其他品牌取代了,變得沒那么出名了。兩天后,他再次收拾好心情,向市區(qū)出發(fā)。他決定去找小商場和各種小專賣店,打聽一些現(xiàn)在不知名的二三線牌子,甚至連小店鋪,他也不放過。
希望與失望的煎熬中,三個月過去了,滿城翠綠的銀杏變得金黃。市區(qū)里大大小小的店鋪找了個遍,但還是一無所獲,平安開始絕望了。
每次外出都是四五天,每次回家,平安都垂頭喪氣。“爸爸,你喝茶?!币姲职诌M(jìn)了家門,寶兒趕緊泡了一杯熱茶遞給他。這幾個月里,寶兒也長大了,更懂事了,也變得沉默了。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默默幫媽媽分擔(dān)起家里的擔(dān)子。周末,媽媽在家操持家務(wù),她就盡心盡責(zé)地守菜攤,她模樣俊俏,小嘴又甜,菜賣得比媽媽還快。爸爸回家時,她盡量找些高興的事說給他聽,希望博得他的歡心。這些舉動,平安顧不得,也不太注意,但菊香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真希望寶兒別這么小就這么乖巧懂事。
這天晚上,菊香特地做了幾道平安愛吃的菜,又開了瓶好酒,給寶兒買了飲料,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了頓飯。
躺到床上,看著平安,菊香眼里滿是心疼,她握住他青筋畢露的手,語氣懇切:“要不,我們就不找了?”平安一跳坐了起來,看著她:“不找了?那才是我們的骨肉,我們老易家的血脈啊!”
菊香柔聲說:“我咋會不明白?可……那家條件應(yīng)該不差,我們的孩子在那兒可能過得更好?!薄安恍?,要找?!本障氵€是柔聲問:“找到了咋辦?把寶兒還給人家?”平安陷入了沉默,他又哪里舍得送走寶兒,但要他放棄自己的女兒,同樣絕對不行。
以前,平安還自欺欺人,總覺得寶兒的耳朵和眉毛像自己,但自從做了親子鑒定后,他就覺得寶兒沒有一星半點,甚至沒有一根頭發(fā)絲像自己。他常常猜想,自己的女兒究竟是像菊香多一些呢還是像自己多一些。
一個想法突然閃電般劃過腦海,他猛拍腦門,也許陳家是和別人合作的生意,所以才從姓名上找不到。那就試試從相貌上找,也算是一線希望。他突然想起,莽娃用手機耍過一種軟件,可以模擬人老年和幼年的照片。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既然有血緣關(guān)系,那個孩子總有幾分像自己和菊香。
平安買了幾包薯片和話梅賄賂了莽娃,請他給自己和菊香拍了照片,合成了八九歲時的模樣。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再把男孩的照片轉(zhuǎn)換成長頭發(fā)的女孩。洗出來,得到兩張小女孩的照片,他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機智,更佩服那款軟件的強大,他從這張模擬的照片上看到了兒時的自己和菊香。
平安又出現(xiàn)在市區(qū)的電器商場里,一家一家尋找電暖爐專柜?!罢埬憧纯矗娺^這兩個孩子沒?”對方拿過照片仔細(xì)看了看,有些疑惑?!斑@是我的孩子,走丟了,才聽說被賣電器的好心人收養(yǎng)了,我找了她們好久。”配合著苦巴巴的聲音跟表情,平安還用袖子揩了揩眼睛,揩著揩著,眼淚就出來了??蓱z的父親,他本就風(fēng)塵仆仆形銷骨立,悲傷的模樣更是惹人同情,一些心軟的女售貨員還輕聲安慰他:“別急,總會找到的?!?/p>
一次次出示照片,一次次詢問,讓尋找的進(jìn)程越來越緩慢。
快和慢矛盾又統(tǒng)一地存在于尋找的行動和期盼中。
街邊的銀杏樹早已掉光了絢爛的黃葉,空留一樹剪影般的枯枝。北風(fēng)越吹越緊,風(fēng)口上的平安裹緊了棉襖。希望,也和銀杏樹葉一樣,被吹得越來越稀疏。樹木還有來年的春天,而平安尋找的時間越久,希望只會越加渺茫。
“請問,你見過這兩個孩子嗎?”他咬咬牙,問到下一家店。那個和藹的中年銷售員接過照片,仔細(xì)端詳了片刻,又從抽屜里拿出眼鏡,再次仔細(xì)看了,指著合成的菊香兒時照片說:“這個小姑娘好像我老板的女兒?!?/p>
“真的嗎?”平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近它們老是嗡嗡地鬧。對方說:“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但有六七分像吧,特別是鼻子眼睛和嘴巴?!?/p>
按著胸口,怕心臟跳出來,平安問:“你家老板姓陳?”“不,姓盛,女的?!薄鞍?,女老板?多大年紀(jì)?”“三十五六歲。”平安聽到了自己牙齒的嘚嘚聲,他顫抖著聲音問:“她丈夫,是叫陳予嗎?”“只知道姓陳,具體名字我不知道?!?/p>
晴天霹靂,劈開了堆積在心頭整整半年的烏云,不,是整整九年的烏云。山呼海嘯般奔涌而來的喜悅沖擊得平安站立不穩(wěn),他慢慢蹲在地上,把悲喜交加的激動生生捂回了心里。
一直在打聽陳姓的代理商,沒想到陳家真正做生意的根本不是陳予,而是他姓盛的媳婦,應(yīng)該是那個虛榮又刻薄的老太太,把掙錢做大事的好名頭安到了自己兒子身上,把真正掙錢的兒媳婦貶得一文不值。
冷靜下來,平安總算問到了陳予家的新址和電話。
“菊香,我找到陳家了,我們的女兒快找到了?!弊叱錾虉觯桨糙s緊給菊香報喜,又哭又笑的。他沒有聽出來,電話那頭的菊香五味雜陳。
平安決定先不貿(mào)然聯(lián)系,這么大的事,電話里沒法說清,也難以讓對方相信。再說,他還得自己先確認(rèn)了。
一分鐘也不愿耽擱,平安攔了出租車就往陳家趕,一路上,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他在爭分奪秒地思考,該用怎樣的方式進(jìn)門,告知孩子的情況,他想了很多種方法,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不管了,越想越亂,干脆不想了,見機行事。
陳家在一條巷道里,是戶獨門小院。鼓足勇氣,平安敲了敲大門,沒人,再敲,還是沒人。小巷里有不少商鋪,平安坐到了對面一家羊肉粉館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從窗戶看到陳家大門。如果孩子是正常年齡讀書,那也應(yīng)該和寶兒一樣,讀二年級了。
要了一碗粉,吃上幾口,平安連聲贊揚湯鮮粉筋道,又給老板遞上一支煙,就套上了近乎。又故作自然地指著陳家大門問老板:“認(rèn)識這家人不?”“咋不認(rèn)識,對門鄰居的,他家依依最喜歡在我家吃粉?!薄耙酪溃俊薄八遗畠骸阏J(rèn)識這家人???”老板有些警覺?!笆俏野趾瓦@家的老人是熟人,我正好路過,想來看看,要是你看到他們,麻煩幫我指指?!?/p>
粉店老板將信將疑,詢問了平安這家兩口子的名字,看平安都答對了,他才打消了疑慮。
巷子里陸陸續(xù)續(xù)有穿校服的孩子走過,放學(xué)了。平安趕緊站起身來,緊盯前方:“老板,煩請你幫我看看誰是依依?!币妼Ψ讲惶珮芬獯罾碜约?,他趕緊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揣進(jìn)他的圍裙兜。老板佯裝推辭了兩下,就走到窗邊,聚精會神幫平安盯著巷口:“來了來了?!彼谄桨布缟厦偷匾慌?,讓平安渾身一抖。
來不及道謝,平安三步并作兩步跑出店門。巷口走來一高一矮的身影,平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和寶兒差不多的個子,穿著紅白相間的棉校服,身形比寶兒壯實不少。
粉店老板是個機靈鬼,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張嘴招呼起來:“依依,來吃碗粉,這會兒的湯鮮得很,叔叔今天心情好,多送幾筷子羊肉給你?!?/p>
小女孩興奮不已,甩掉爸爸的手就往粉店里跑,邊跑邊回頭喊:“爸,我要吃羊肉粉。”爸爸微笑著,無奈地?fù)u搖頭,兩眼全是寵溺,揚頭喊:“老板,燙粉?!?/p>
“老板,給我燙碗?!逼桨簿o接著喊了一嗓子。
平安把粉端到那父女倆面對的桌子上,他慢吞吞吃著粉,心在劇烈跳動,一眼又一眼,他要把眼前的小女孩看進(jìn)心里。
越看越震驚,越看越激動,平安真切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小女孩皮膚黝黑,塌鼻子,小眼睛,大嘴巴,五官分明就是菊香的翻版,包括那笑起來的神態(tài),放任何人眼里,她都是菊香“一個巴掌拍出來的”。
那父女倆親得啥似的,女孩開朗愛笑,把今天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一樁樁數(shù)給爸爸聽。爸爸發(fā)出爽朗的笑,這笑聲讓平安把目光從小女孩身上移到那爸爸臉上。那爸爸皮膚白凈,帶著金邊眼鏡,看上去很斯文。平安呆呆地看著這兩人,忘了挑粉,那眼鏡覺得奇怪,上下打量了他兩眼。
很快,小女孩吃完粉,父女倆手牽手走出了粉店,幾步就跨到自家大門口,這時他們同時聽到身后的喊聲:“等等!”轉(zhuǎn)頭看去,正是剛才坐在對面吃粉的陌生人。
平安臉頰通紅,問道:“你姓陳,叫陳予?”對方點點頭,臉上的疑惑更深了:“你是?”
平安看了看小女孩,又看著這位父親:“能讓孩子在旁邊玩會兒嗎?我想和你說件事?!标愑杩此嵵氐谋砬?,讓小女孩先回粉店去做作業(yè)。
目送小女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進(jìn)了店,平安收回目光,看向陳予:“有人說過這孩子長得不像她爸媽嗎?”
“你什么意思?”陳予皺起了眉頭,眼里射出惱怒的光,仿佛被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戳到了內(nèi)心最深處的隱痛。
對方的惱怒讓平安更加篤定,“九年前,你媳婦生產(chǎn)時,我媳婦也在生孩子,她們住同一個病房,你還記得我嗎?”陳予驚詫地盯著他,腦子飛旋,不置可否地?fù)u頭又點頭。
“你……什么意思?”陳予警惕道。平安扭頭看了看坐在粉店的小女孩,她握著筆,正伸長了脖子往這邊張望,兩眼好奇。
他打開挎包,拿出了寶兒的出生證明,菊香的出院記錄和兩份親子鑒定。匆匆看完這些材料,陳予眉頭越擰越緊,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陳菊香和易平安是我媳婦和我的名字,易寶兒是我女兒,今年九歲?!边@話無疑于八級地震,震得陳予渾身一顫,他扭頭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女兒,又看了一眼平安,慌不擇言地重復(fù)著那句話:“你什么……意思?”
收回資料,平安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我已經(jīng)找你們整整半年了?!?/p>
這時候,按捺不住好奇的小女孩終于跳了起來:“爸爸,這個叔叔是誰呀?”平安蹲下身,微笑著看著她:“寶貝,我和你爸爸談生意上的事呢?!迸⑿∽煲秽?,抬起頭,關(guān)切地看著爸爸痛苦的表情。
陳予攬過女兒的肩膀,轉(zhuǎn)身走遠(yuǎn)幾步,打了個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平安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到:“急事,必須當(dāng)面講,你抓緊回來?!?/p>
“進(jìn)屋坐坐吧,我想知道具體的情況。”掛了電話,陳予打開了家門。平安注意到,他進(jìn)了家仍把小女孩的手牽得緊緊的,比先前在大街上更緊。
房間寬敞整潔,新中式的裝修古樸大氣??蛷d靠窗位置是一架三角鋼琴,黑色的琴身上蓋了一塊白色的蕾絲。客廳旁邊是餐廳,一整面照片墻記錄著一家三口的幸福時光。
“叔叔喝水?!逼桨矂傋?,小女孩就端上了一杯熱水,儼然是個熱情大方的小主人。他看著她,怕驚嚇了她,忍住了想摸摸她腦袋的沖動。“依依乖,去練琴,爸爸和叔叔說點事?!标愑柚ч_了小女孩。
平安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完完整整講了一遍,陳予沒有插嘴,只安安靜靜地聽著,平安從他緊緊抓著靠椅扶手的兩手看出來,他的安靜里壓著巨大的震驚。
聽完了,陳予沉默了許久,突然懇求道:“能不能給我看看……寶兒的照片?!毖劾镩W爍著期盼的光。
平安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找出寶兒的照片。陳予取了眼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她……也上二年級了?”“嗯,成績好,也乖巧。”
“你先請回吧,依依媽媽出差了,要后天才回來,我到時再聯(lián)系你好嗎?”陳予沉吟了一會兒,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哀求。
“我可以給依依照張相,帶回去給……我媳婦看看嗎?”平安同樣發(fā)出小聲的哀求,但立即遭到了陳予的拒絕:“等依依媽媽回來再說?!?/p>
不急,這樣的消息來得太猛了,對方一時接受不了也很正常,那就等女主人回來吧。客廳里,彌漫著歡快的鋼琴曲,平安知道那首兒歌的名字叫《愛我你就抱抱我》,他和菊香聽寶兒給他們唱過無數(shù)遍。
怕對方不相信,平安留下了一句話:“你們也可以帶孩子去做個鑒定?!?/p>
陳予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大鐵門。
五
“菊香,那是我們的女兒!那個五官神態(tài),跟你一模脫殼?!奔拥钠桨舶l(fā)現(xiàn),菊香遠(yuǎn)沒有意料中的激動,她只是沉默地聽著,沉默得跟一塊石頭似的,他這才停下了講述。
菊香的眼里早已淚水漣漣。“找到女兒,你不高興嗎?”他問她。菊香低下頭開始抽泣:“找到我們的女兒,我當(dāng)然高興,但想到我們寶兒,我又難過?!?/p>
平安也嘆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理解菊香?寶兒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也舍不得。但讓他放棄自己的親骨肉,他同樣做不到,“我已經(jīng)虧欠我們家女兒九年了?!?/p>
“那個……依依,像我?”菊香問了好多遍,平安總是不厭其煩,一次次把小女孩的形象告訴她,包括穿什么樣的衣服,褲子,鞋子,背什么樣的書包,扎什么樣的頭式,也把看到的陳家情況不管巨細(xì)又說上一遍。菊香邊聽邊抹淚。
放學(xué)回來的寶兒看見媽媽坐在床上發(fā)愣,爸爸站在旁邊心事重重,乖巧地進(jìn)了廚房。
菊香注視著獨自站在灶臺前墊著腳忙碌的小身影,后腦勺的發(fā)鬏孤單單地?fù)u晃著,晃得她心碎。“寶兒,不煮了,你想吃啥,媽媽給你做。”她摟過寶兒,低頭親著她的頭發(fā),一滴又一滴淚水悄悄浸進(jìn)了她的發(fā)絲。
寶兒早已感覺到了媽媽的異樣,但卻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皨寢屇阈菹?,你和爸爸看上去都好累,我給你們煮面?!本障銢]再堅持,她怕自己在孩子面前痛哭失聲。她快步回了臥室?!捌桨?,寶兒也是我們的孩子??!”她抱著平安哽咽起來,成串的淚珠打濕了他的肩頭。只有眼前這個男人可以承受她的眼淚,可他真的掂量得出她眼淚的沉重嗎?
平安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發(fā)出聲聲長嘆。
終于到了和陳家見面的時間,平安要菊香一起去:“去看看我們的女兒?!?/p>
菊香垂下頭,猶豫半天,搖了搖頭:“平安,我想去,但我不敢去,我怕自己不知道以后該如何面對兩個孩子。”她的眼淚火辣辣地灼人。
從拿到親子鑒定的那天起,菊香從來沒有想過不要寶兒,這樣的念頭閃都沒有閃過。讓寶兒離開菊香的世界,菊香不敢想象。而那個親生的女兒,也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頭她的命,她比誰都渴望將那個女兒抱進(jìn)懷里,永不分開。
自己虧欠了那個女兒——依依,整整九年,打她出生下來就虧欠著她,菊香就是用余下的一生來彌補這虧欠也彌補不起。但菊香不敢靠近她,怕一旦靠近,就會把她和寶兒的世界打碎。我的女兒,我的天爺,我該咋辦啊!
“那好吧,你在家里等我。”平安不再勉強,他懵懂地理解菊香,背上包,出了門。
那兩口子都在家里等他?!拔移拮樱⑷A。”陳予介紹道。這是個容貌明朗,氣質(zhì)出眾的女人,皮膚白皙,鼻子挺拔。平安覺得驚訝,完全找不到當(dāng)年病床上那個產(chǎn)婦的影子了。他暗暗對號,寶兒的眼睛鼻子像盛華,嘴像陳予。她的眉毛略為上揚,不像尋常女子的彎彎細(xì)眉,倒似男兒的劍眉,眼睛細(xì)長,是標(biāo)準(zhǔn)的鳳眼,眉眼里透露出一絲威嚴(yán)和精明——都有寶兒的影子。
“平安大哥,事情我都聽依依爸爸說了??嗔四?,找了我們這么久?!逼桨沧⒁獾剑氐貜娬{(diào)了“依依爸爸”這個身份。
她仔細(xì)看了平安帶來的材料,每一個字都不放過,然后懇求道:“依依爸爸看過寶兒的照片,能給我也看看嗎?”一位母親眼里的渴望,任誰也沒法拒絕。她捧著平安的手機,輕柔地?fù)崦聊?,專注地看著那張照片,看著看著,她眼睛開始變紅,背過身,她悄悄抹起了眼淚,但眼淚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去。她的肩膀不停抽動,終于,抽泣出聲。身邊的陳予輕撫著她的后背,也取下眼鏡,不停地揩著眼淚。
她不舍地把手機還給了平安,又細(xì)細(xì)問了寶兒的情況,問題一個接一個,平安都耐心地回答了,寶兒學(xué)習(xí)成績好,乖巧懂事,從小就不讓大人操心,很少感冒,會煮面條和炒雞蛋飯了,還會梳頭,現(xiàn)在在換第八顆牙了……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也哽咽了,說不下去。
“謝謝你和菊香嫂子,把孩子帶得這么好?!笔⑷A眼里滿是感激。
她當(dāng)然理解,平安也想知道依依的一切,她幸福又揪心地細(xì)細(xì)地講給眼前這個爸爸聽,依依調(diào)皮搗蛋,剛換了第七顆牙,我們限制她吃糖,她就經(jīng)常偷偷搭板凳在柜子里找糖吃。這孩子做事三分鐘熱情,但很聰明,東西一學(xué)就會,現(xiàn)在在學(xué)鋼琴和跳舞,鋼琴老師說她音感很準(zhǔn),是個學(xué)音樂的好苗子,對了,我們還去北京參加過比賽……她說不下去了,她看不得眼前兩個大男人淚流滿面地抽泣。
平安最先冷靜下來,他問出了大家都想問,卻不敢面對的問題——
“怎么辦?”
盛華沉默了一會兒:“這么大的事,雖然我們相信你,但我們也需要鑒定后才能確定?!?/p>
平安點了點頭,換誰也該有這樣的要求,他翻開包,小心地拿出一個信封,他早就想到了這個:“這是寶兒的頭發(fā),我從她梳子上取下來的。我也想帶上依依的頭發(fā),這事不能再錯下去了?!?/p>
盛華猶豫著,接過了信封。
開門聲響起?!皨寢?,你終于回來啦?!币粋€小身影鳥兒似地一頭扎進(jìn)盛華懷里,不停地蹭著。隨后,依依抬起頭,用胳膊摟著媽媽的脖子,小嘴在媽媽臉頰上啪地親了一口,聲音清脆。
盛華趕緊抹去眼淚,使勁摟住她:“乖寶貝想媽媽了?”“嗯,可想可想了。這兩天我們班有好幾件搞笑的事,我正想說給你聽呢?!毙∧X袋又使勁在媽媽臉上磨蹭。
平安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墜入一場夢境,那夢里的主角,是自己,又不是。
依依這才發(fā)現(xiàn),前天來過的叔叔又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立馬從媽媽腿上滑下來,叫了聲“叔叔”。平安笑了笑,看到她的頭發(fā)磨蹭亂了,愛憐地伸手摸了摸這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為她理了理小辮。盛華伸出手來,想要阻攔,手在半空又僵住了,她知道自己沒有阻攔的理由。平安小心地將幾絲頭發(fā)裝進(jìn)衣兜,準(zhǔn)備告辭時,他再次蹲下身來,又摸了摸依依的小腦袋:“我……代你媽媽摸摸你,好嗎?”
依依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這話有些聽不懂。
走出鑒定中心,他仰頭看了看藍(lán)藍(lán)的天,三九天里,這樣的太陽真是難得。一朵朵巨大的白云在北風(fēng)吹拂下,低緩移動著,低得仿佛壓在平安的心上。找到了女兒,他的心情卻并沒有想象的輕松,反倒沉甸甸的,像壓著全世界的鉛似的,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心想,陳家應(yīng)該也將寶兒的頭發(fā)送來鑒定了。
剩下的問題,就暫時交給時間吧。
六
菊香的心情一天更比一天沉重,嘆氣也一天更比一天重濁。胸悶,提不上氣來。媽媽不舒服,寶兒承擔(dān)的家務(wù)比以往更多了,只要不上學(xué),她都守在菜攤上,讓媽媽回屋休息。菊香心揪著,百爪揪心似地痛。
這幾天,寶兒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連續(xù)幾天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講究的叔叔在她的菜攤邊來回轉(zhuǎn)悠,還不時找她搭訕兩句。最開始寶兒還禮貌地回答他,看他沒有買菜的意思,就沒再理他了。見寶兒警覺了,他就隨手拿了幾樣菜,也不問價。
付了錢,那人也不走,仍在附近轉(zhuǎn)悠,寶兒沒見他再買別的菜,她注意到那個他在偷偷打量自己,有時好像還拿了手機在拍。她覺得奇怪,趕緊低下頭看書,不抬頭看他。
沒想到,今天,這個怪叔叔又來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穿著時髦的阿姨,兩人一直看著她。這個阿姨還蹲下身和她說話,聲音溫柔,眼神也溫柔,和寶兒說話時,她眼睛紅紅的。不知為什么,寶兒覺得她很親切,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的,一點沒有第一次見面的那種陌生感。
“寶兒,我是你爸爸媽媽的朋友,這個電話手表你拿著,里面有電話卡,阿姨可以給你打電話?!卑⒁踢f給她一個看上去好高檔的手表,寶兒不敢要?!爸x謝阿姨,我不能要,我媽一會就回來了,要不您等等她?”
阿姨愣了一下,擦了擦眼睛:“不等了,我們還有事,改天再來看你?!卑⒁躺斐鲭p手,輕柔地握了握寶兒的手,起身離開了,幾步一回頭。再次轉(zhuǎn)頭時,阿姨肩膀聳動,身旁的眼鏡叔叔摟著她,好像在安慰。
菊香過來了,寶兒把遇到的怪事告訴了媽媽。菊香大驚失色,她握了秤砣去菜場找了幾圈,沒找到那兩人。她知道他們是誰,她找他們是要警告他們離寶兒遠(yuǎn)點,否則她手上的秤砣會對他們不客氣。
菊香再也不讓寶兒單獨守攤了,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她都要握著秤砣親自接送。寶兒不要媽媽接送,“我都二年級了,又不是不識路?!钡植贿^媽媽。她感覺到了媽媽害怕,是害怕那個眼鏡叔叔和阿姨??墒牵瑸槭裁茨??他們不像壞人呀。
“媽媽!”半夜,睡熟中的寶兒忽然驚醒,她聞到了媽媽身上的味道,那是媽媽獨有的味道。媽媽摟著她,她感覺到媽媽在哭,一摸臉,果然濕漉漉的一片。“媽媽你怎么了?”“媽媽做夢了呢?!薄皨寢屇阕鲐瑝袅藛幔俊薄班?,媽媽夢到我寶兒走丟了,媽媽難過死了?!薄皨寢專瑒e哭,寶兒都大了,才不會走丟呢?!?/p>
“媽,你怎么來了?”一進(jìn)屋,平安發(fā)現(xiàn)老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寶兒正親昵地挨著她。這么冷的天,那么遠(yuǎn)的路,母親身體不好,血壓高,怎么會突然過來?“你們忙啊,一直不來看我,我就上門來看你們了?!逼桨猜牫隽四赣H話里的怨氣,慚愧地低下了頭。一直忙著找孩子,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去看母親了,老人家卻頂著寒風(fēng),趕這么遠(yuǎn)的路過來看自己。
直到晚上,寶兒睡著了,老母親才叫來兒子媳婦,神色嚴(yán)肅地問:“自從上次平安回富平,我就知道不對勁兒,你們究竟有什么事瞞著我?”“沒事,就是這段時間家里的生意有點忙?!逼桨膊幌胱尷先藫?dān)心,這么大的事,她哪里接受得了?
“說!是不是和寶兒有關(guān),上次你拐彎抹角地都在打聽寶兒出生的事?!鄙n老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皨?,你小聲點,別吵醒了寶兒。”菊香開始抽泣。婆婆一向嚴(yán)厲,從嫁進(jìn)門到現(xiàn)在,菊香打心眼里怕她。事關(guān)孫女,這在老人的意料之中,也是讓她不安了數(shù)月的原因。
聽著兒子的講述,老人面如死灰,她哆嗦著嘴唇:“寶兒不是我易家骨肉?”平安不敢回答,也不敢看她,只默默點了點頭。
“天爺,這是造的啥孽??!”渾濁的老淚斷了線地涌出。平安和菊香心揪揪的,也抹起了眼淚。“找,拼死也要把我易家的血脈找回來!”老太太一抹眼淚,態(tài)度堅決。
“已經(jīng)找到了。”聽到這話,老太太眼睛一亮。平安說,但鑒定結(jié)果還沒拿到?!皨?,你不是也最疼愛寶兒的嗎,你怎么舍得把寶兒還給人家?”菊香問?!拔沂翘蹛蹖殐海B(yǎng)了九年,就算是養(yǎng)只貓養(yǎng)條狗也有感情呢?!崩咸南缕嗳?,嘆了口氣,“但是我易家的種,必須換回來。都錯了九年了,不能錯一輩子。”語氣不容反駁。
回富平前,老母親撂下一句話:“帶回親孫女再來看我,不然,易家沒你這個兒子?!边@話秤砣樣壓在平安心上,讓他心上那座原本搖擺的天平,終于傾斜了。
“寶兒,你不是從小就想去看大海嗎,爸爸媽媽帶你去海邊旅游好不好?我們坐飛機去,我們還沒坐過飛機呢?!逼桨蚕?qū)殐盒?,后天期末考試后,全家去旅行?/p>
“哇,坐飛機,看大海,太好啦!謝謝爸爸?!睂殐簹g呼起來,真是喜出望外。
“媽媽,爸爸要帶我們?nèi)タ春D兀阍趺床婚_心???”寶兒看著木訥的媽媽,“媽媽,你是怕花錢嗎?那我們就不去了?!?/p>
菊香眼睛紅了,她不想去看海,更不想去坐飛機,她寧愿一輩子守著她這個破家,守著她的菜攤,守著她的寶兒。她現(xiàn)在恨死了易平安這個王八蛋。
寶兒上學(xué)去了,菊香大哭大鬧了一場,她捶著平安的胸脯:“我不管你爛心爛肺想的啥,你個王八蛋休想送走寶兒,除非我死?!比嗡反蚶哿?,平安問:“你就不想我們親生的女兒?”
“哪會不想?她是我懷胎十月,身上掉下的肉!”菊香痛哭著,“可寶兒我養(yǎng)了九年,九年啊,沒有哪一天離開過。易平安你個王八蛋,你有什么權(quán)力替兩個九歲的孩子做決定?”
是啊,我有什么權(quán)力替九歲的孩子做這讓人撕心裂肺的決定。平安同樣心如刀絞,可他到底是個男人,他安撫菊香:“我們先不想那些糟心事,我也好想出去玩一趟了。再說,已經(jīng)給寶兒講了,我們別讓她失望。”
“媽媽,爸爸,天空真的好高啊,我們真的是在天上飛?。 ?/p>
“媽媽,爸爸,快看啊,大海可比書上說的還要寬廣??!”
寶兒踢掉了鞋子,張開雙臂朝大海跑去。海風(fēng)把她的衣襟吹得飛揚起來。注視著那個蹦蹦跳跳跑向大海的背影,菊香的心上是比海水還要苦澀的辛咸。一旁的平安沉默著,海風(fēng)吹得他的心如篩子,全是窟窿。
寶兒突然折了回來,一手牽著菊香,一手拉著平安:“快,快許個愿,我同學(xué)說,看到大海許的第一個愿特別靈?!?/p>
說完,她面向大海,手掌合十,嘴里默念著什么。菊香也趕緊學(xué)著她的樣子,許下了心愿。平安靜靜地看著母女倆,他抬眼看向海平線。余暉中,遼闊的大海閃爍著金紅的光芒,“嘩嘩嘩嘩”,一浪又一浪的海水翻滾過來,退落回去,永無止息。
“媽媽,你許的什么愿望???”寶兒好奇。“你先說,我猜你許的是不是考第一名?。俊本障銌?。寶兒想了想:“考第一名才不需要許愿,需要的是努力?!彼A艘幌?,看著大海,認(rèn)真地說:“我許愿爸爸媽媽像以前那樣愛我,我們永遠(yuǎn)不分開?!?/p>
一陣海風(fēng)吹來,菊香揉了揉眼睛,她微笑著,伸臂摟住寶兒,臉頰貼著她的頭頂:“媽媽許的愿和寶兒一樣,我們永遠(yuǎn)不分開。”她還有半句沒有說:“除非,媽媽死!”
海風(fēng)真大,吹得人兩眼淚花。平安的兩眼也潮起潮涌。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摟住了母女倆。落日余暉把他們的身影投在海灘上,悠長又曲折。
一路上,平安給一家人拍了好多合照。每一張,寶兒都笑得特別開心,好久沒有和媽媽一起玩了,尤其是爸爸的親近,讓她格外幸福。
陳予來電,說有事面談。平安知道,應(yīng)該是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剛放下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是母親的老姐妹打來的,說是母親血壓高犯了,住院了,“我說給你打電話,你媽死活不準(zhǔn),可這哪行?”
平安獨自趕去了富平。
“媽,你生病了得告訴我呀?!闭氉宰诖差^輸液的老母親看到滿頭大汗的兒子,眼睛一亮,旋即向他身后望去,剛剛亮起的眸子一下暗淡了下去。母親扭過頭,冷冷地說:“我的話,你當(dāng)耳旁風(fēng)吧。不把她帶回來,你就當(dāng)我這個媽死了?!?/p>
平安自然知道母親口中的“她”是誰。老人家血壓本就高,平安不敢惹惱她。他退出病房,在值班室詢問了病情,又買了禮品,挨家上門拜托母親的幾個老姐妹照顧母親。
從富平到市區(qū),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里,平安一直望著窗外。鉛灰色的云層壓在大地上,天地相連處一片混沌。
沉默,比枯井還深的沉默。面對面坐著的平安和陳予夫婦誰都沒有開口,大家剛才見面時,都只尷尬地笑了笑。半個月不見,這夫婦倆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盛華眼睛紅腫,她打破了沉默:“平安大哥,這么多年,你和菊香嫂子辛苦了,把寶兒拉扯到這么大,照顧得這么好?!彼酒饋?,向平安鄭重地鞠個躬。這一舉動讓平安大感意外,也趕緊起身還了個禮。
“依依,雖然和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她也是我們的孩子,九年了,孩子早就融進(jìn)了我們的命里頭。”盛華流著眼淚,艱難地字斟句酌道,“我和陳予想,能不能把兩個孩子都讓我們撫養(yǎng),我們會拼盡全力,給她們創(chuàng)造最好的條件。”
陳予也在旁邊紅著眼睛點頭。
平安震驚了,他本能地說了聲“不”,就見陳予彎著腰,雙手遞過來一張銀行卡:“平安大哥,這是我們的感激之情,密碼是孩子的生日?!?/p>
憤怒如火山噴發(fā),平安一把打掉那張卡:“你們……讓我賣自己的親骨肉?不可能,我只要我的女兒,你們還我女兒?!?/p>
空氣凝固,任何一星火花都可能引爆整個房間,將三人炸得尸骨無存。
盛華站起身,“咚”地一聲,朝平安跪下,聲音哽咽:“平安大哥,你知道我們?yōu)樯督o她取名依依嗎?從第一次抱著她的那一刻,聞到她身上的奶香,我就知道,她是我們一輩子的依靠,這不是指望她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而是,她是我們所有情感的依靠跟寄托啊?!?/p>
她就這樣跪在平安面前,兩手扯著他的衣角:“求求你,我們不能沒有依依。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淚水奔涌,盛華泣不成聲。
“咚”,陳予也跪在了平安面前,他抬起頭,鏡片后的一雙淚眼祈求地望著他。
悲從中來,平安就要窒息了,他想到了菊香,他想到了菊香的淚眼,他想到了第一次抱著的寶兒,他的雙腿發(fā)軟,無聲地,他跪在了他們面前:“我也求求你們,你們……也可憐可憐我的菊香吧,她也是媽媽啊!寶兒這個名字還在娘胎里就取好了。她同樣做夢都想著依依,她的親骨肉,可她不敢來看依依,她是怕沒了寶兒?。∏笄竽銈?,讓我們來帶兩個孩子吧,哪怕我們砸鍋賣鐵……”淚水橫流,他再也說不下去。
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陳家,怎樣回到家里的,渾身濕透的他當(dāng)晚發(fā)起了高燒,胡話不斷。菊香著急,問他那家情況如何,他只一個勁流淚。兩天后,燒退了,他的臉上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眼睛里布滿血絲。
“菊香,我們?nèi)リ惣?,你該去看看依依,我們的親生女兒,你還一次都沒有看過她呢?!本障銢]有說話,坐著不起身,她不知道平安為啥突然有這個想法。
平安牽過她的手,握在掌心,柔聲說:“你放心,我們只是看看就回來,讓寶兒在家等我們。”菊香心里安穩(wěn)了些,她何嘗不想去看看那個無數(shù)次在夢里抱著的素未謀面的親骨肉?她在夢里也恨不得把她抱在自己的心窩窩里,再不分開。菊香跟自己掙扎了半天,最后順從了那個心里的自己。
從不化妝的菊香破天荒地擦了口紅,涂了薄薄的粉,把頭發(fā)梳得光亮,穿了一身淡藍(lán)色的外套。她請余婆婆暫時照顧寶兒一天,然后去縣里最好的商店買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粉色新書包,上面印著漂亮的小公主。她又到禮品店買了兩個粉色禮品袋,系著銀色的絲帶。菊香放一個在家里,另一個帶出了門。
一路上,菊香的心怦怦直跳。到了陳家大門口了,菊香心跳更快了,她有些慌張地問平安:“風(fēng)太大,是不是把頭發(fā)都吹亂了?”“很好的。”平安苦澀地笑了笑,幫她理了理頭發(fā)。
敲門,沒人應(yīng)。再敲,還是沒人應(yīng)。電話打過去,對方?jīng)]接,再打,還是沒接。于是發(fā)了信息:“我們在你家門口?!?/p>
很快,信息返回:“平安大哥,鑰匙在地墊下,你們自己打開門進(jìn)去吧?!痹俅螕艽螂娫?,“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p>
平安突然心慌意亂。揭開地墊,果然靜臥著一把鑰匙?;琶Υ蜷_大門,屋里空無一人??蛷d的鋼琴,餐廳的照片墻不見了,只剩一些大件的家具,地上凌亂地堆放著一些雜物。
平安心亂如麻,不用查看,人去樓空。
仿佛被一個星球擊中心臟,平安站立不住,靠著墻壁緩緩癱坐地上。菊香也在進(jìn)屋的瞬間明白了一切,心被掏空,伏地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菊香在茶幾上看見一個潔白的信封,她顫抖著將它打開,里面是一張照片,那個塌鼻子、小眼睛、皮膚略黑的小姑娘,正張開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幸福地沖菊香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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