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安徽五河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安徽文學(xué)》等。
雪山,一顆靈性的種子,受孕于野性的雷霆,分娩出了一條條呼嘯的虬龍。以火山般的激情擁抱大地,用熊熊烈焰般的滔滔大水,演繹出火山精彩的另一面。掙脫的是鯀的肉身,穿行的是禹的經(jīng)脈。浩浩湯湯,一往無前。
陽光下金色的鱗片炫耀著矯健的身姿,大地上蜿蜒的身軀彰顯著山脈的走向。龐大的根系一把抓住大地,橫臥成一棵活在大地體內(nèi)的巨樹。每一陣大風(fēng)吹過,湖泊的樹葉都會拍打出一陣陣掌聲的波濤。靈性的枝條,開出花朵的笑臉,結(jié)出果實的人群,浪花的葉片養(yǎng)育出綿延不絕的白銀的礦脈。白霧滔天,胎氣彌漫。大山抽出的一根肋骨,抱定擊打天鼓的夢想,向前!向前!
帶著思想出發(fā),尋找世上最卑微最低矮的遠(yuǎn)方,輕輕安放起卑微的命運。這種意念執(zhí)著堅韌,義無反顧,悲壯如夸父追日,雄心似精衛(wèi)填海。赤著腳,走過所有的坎坷、灘涂,空著手,打通所有的縫隙和屏障。穿山越澗,迂回徘徊,斗折蛇行,奔騰而下。前方無路可走了,你便飛身躍下,掛出咆哮的瀑布。摔碎的是迷茫與彷徨,新生的是力量和膽略。永葆一成不變的樸素,堅守一馬平川的姿態(tài)。公平就是坦蕩。無色就是清澈。所有的艱辛充分證明:追求低矮比追求高遠(yuǎn)同樣艱難,同樣需要智慧和勇氣,更需要不停地否定自己,創(chuàng)新自己。而站立、匍匐、否定和創(chuàng)新之間,一切都會峰回路轉(zhuǎn),大路通天。
只屬于流水,專注于流水的本質(zhì)。喜歡把攔路的巨石當(dāng)成舌頭,在峽谷中大聲喊出閃電和驚雷。峽谷中炸裂開的身子,激蕩成沒有帆影的死亡之路,向著塵世展現(xiàn)出與生俱來的野性基因,血液中奔騰不熄的桀驁和不馴。用呼嘯閹割楊柳樹下飄蕩的靡靡之音,用激蕩為怯弱者灌注進(jìn)瀑布般雄性的荷爾蒙。男人!液體的火焰,火焰的液體。天神在崇山峻嶺間劈下的一道閃電,光裸的藤蔓,只結(jié)一串串驚天動地的雷霆。目光盡頭的野馬,鐵蹄下濺著火焰,長鬃上抖著長風(fēng)。一聲嘶鳴,流星雨便會瀟瀟半個時辰。沒有航標(biāo),只有雄鷹的潮頭,虎賁的銀槍,生命放射狀的騰騰氣焰。浪濤里跳躍奔跑著的是一群虎豹,大山皺紋里奔馳長嘯著的是一群流星般的野馬。沉默著的是夾道站立的險峰,它們宛若遠(yuǎn)古的智者,于虎嘯龍吟之中,拈須、沉思、微笑、不語。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會始終在視點中明亮著,和地平線相依相偎著。視點消逝的地方,往往藏有大河美麗的傳說。一粒沙子,一滴渴死的雨水;一片沙漠,一片干涸的湖泊。綠洲啊,大河不死的靈魂,總是在駱駝的眼睛里神秘地閃爍著。生之蒸蒸,死之寂寂,只有用不同的視覺才可以發(fā)現(xiàn)。在泥土的另一面,大河常常會以另一種方式生存著。它在詮釋生命不朽的同時,還會以無限的蒼涼和遼闊,來回應(yīng)曾經(jīng)的繁華和昌盛。今生和前世的碰撞,虛幻與現(xiàn)實的交響……對生的葉片,都化成旋風(fēng),在一粒小小的沙塵之上久久回蕩。沒有死亡,死亡只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也是另一種新生命的開始。順著綠洲和沙漠往下,再往下,我們一定可以挖掘到大河清白的尸骨。
和所有的生命一樣,大河也有疲憊的時候。繞過九十九道彎后,大河氣喘吁吁,放慢了腳步。不用擔(dān)心,前行的波濤早在路旁建好了湖泊的驛站。輕輕走進(jìn)去,寧靜中歇歇思想的馬匹,波聲里揉揉酸痛的肌肉。住在一輪滿月里,鼾聲呢喃上岸,濺飛星星的螢火蟲。湖面宛如一片茂盛的樹葉,汩汩涌出泉水般的氧氣……啊,夢的白魚一恍就變成了一錠白銀,沉落進(jìn)遠(yuǎn)處明滅的漁火中。夸父有這樣的驛站嗎?雨水有這樣的云朵嗎?野馬有這樣的草原嗎?亡靈有這樣的床鋪嗎?放棄所有的疲憊,大河睡在驛站中,像一個明亮詞語鑲嵌在句子中。明晨打一個呵欠,劃一道閃電,奔進(jìn)新的隊伍,它轉(zhuǎn)眼間便會消失了蹤跡。你分不清哪朵浪花是哪滴雨水開放的,哪道波浪是哪道激流拱起的脊梁。即便用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刃,也再難以將走出驛站的那些河水重新分割出來。一道液體的白光,重又射向了遼闊和永恒。
永遠(yuǎn)都在超越自我,停止便會腐臭,甚至死亡。這就是大河的命運,大河也早已認(rèn)命。“天地者,外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滔滔不息的時光之水,天地間的一次壯闊的旅行。大河絕不會因為濺飛了一些水滴就會終止向前奔騰,也不會因為最終匯入了大海就停止了奔騰和尋覓?!胺蚯Ю镏h(yuǎn),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倍蠛s說:“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這便是大河立下的誓言,這便是大河在蔚藍(lán)的遠(yuǎn)方用生命排列成的千古警句。
浪漫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因卑微而謙虛,因謙虛而睿智。無論過去是如何的波瀾壯闊,如何的瀲滟動人,大河都不會沉湎,更不會陶醉、沉淪。過程就是結(jié)局,結(jié)局就是歷史,大河永遠(yuǎn)活在過程中。它不停地變化著,放棄著,不停地依據(jù)環(huán)境的變化重新塑造自我。屈伸之中展示自我,變化之中塑造新的人生。無形之中完成有形,無為之中又有所不為。這是先哲用身體當(dāng)成粉筆,在大地上畫出這樣的一道電光閃閃的筆畫。那些留在河岸的腳印,早已變成了白鴿和鷗群。透過大河表面層層蕩漾的波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智者清晰不朽的思維軌跡。
萬里奔騰,萬里洶涌,萬里澎湃。吮百川,吸清流,喂養(yǎng)陶罐、青銅,以及高亢抑或悲愴的歌謠。葉脈抓住葉片,血管抓住肉體,河流奔騰在葉片,血液奔騰于生命,所有的路徑都是一張古老的水系圖,都有驚人相似的脈絡(luò)。生命的繁衍如此鄭重,充滿了時間的蒼茫,也坦露出天地的經(jīng)緯。水和時光漫過一切,平靜的波紋在等待著誰,又想打濕誰的眼睛?洶涌時洶涌,平靜時平靜,赤條條來去,人生本應(yīng)無所牽掛。而留存在樹木和人體之中的那些聲音卻夜夜溯流而上,開拓著原始的荒涼和冷清。入海,這是河流一個樸素的信仰。而浮躁的人類卻日漸缺失了其中的緩慢和寧靜,缺失了笨拙的執(zhí)意和古老的單純。一切宗教和信仰皆產(chǎn)生于過程,一切煙波浩渺的因果都在大河奔流中得到答案——只有靈魂的去向,才是永恒的故鄉(xiāng)。
沒有影子,那是因為大河的身子貼近了大地。而影子一旦裸露,大河便會成為干涸的河床。龜裂的污泥隱匿了湯湯的腳步,衰黃的野草搖曳著波浪的夢境。來自故道的濤聲,被緘默不語的巖層反芻出陣陣風(fēng)嘯。水鳥的鳴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人體的海螺發(fā)出陣陣嗚嗚的悲鳴。半坡文化的彩陶罐上,洄游的魚于寧靜中攪起了漫天的水聲。浪濤中老虎和獵豹幻變成一朵朵白云,背負(fù)著大地在天空中流浪、飛翔。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內(nèi)心深處那些縱橫交錯、時隱時現(xiàn)的水紋。身子漂泊于天空,影子投放在大地,身影分離的大河于茫茫黑夜哭出了漫天的月光和露珠。河床,一道冒出疼痛煙霧的傷口,翕動在淡黑的云影中。
入海了,一條蛟龍霎時不見了蹤跡。卑微變成了深邃,無色變成了深藍(lán)。高遠(yuǎn)被橫向碾成了蒼茫,與日月星辰對視,向著痛苦的天空,赤裸地接近。根系這次抓住的是液體的天空,繁衍的是博大與精深,托起的是蒼茫與遼闊。和當(dāng)初無數(shù)的雨點匯成小溪,無數(shù)的小溪匯成河流一樣,所有的河流匯成大海以后,立刻便形成了一個新的生命,每滴海水都是個體,又都是整體。有比大海還低矮的地方嗎?有,那就是大海平凡而又樸素的內(nèi)心。永恒的蔚藍(lán)里,大海始終和內(nèi)心抗?fàn)?,這也就是我們每日里聽到千里潮聲呼嘯,看到萬里浪濤搏殺的原因所在。而這種不停的抗?fàn)?,就是大海和時光同步生存的幸福與痛苦。一場遠(yuǎn)征,最終戰(zhàn)勝的卻是自己。每一朵涌起的藍(lán)色浪頭,既是墳?zāi)购腿榉?,也是子宮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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