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義軍
翅 膀
魚陷在泥濘的車轍里,
水被魚攪成了泥漿。
魚鉆石般閃亮的鱗片,
已被黏稠的泥漿涂滿。
“上帝啊!你造出了我,
我為什么要這樣受苦?
快給我一雙翅膀吧,
我要像鳥一樣地飛翔!”
上帝默許了魚的愿望,
魚騰身插上了翅膀:
魚飛向廣闊的藍天,
魚有了一雙鳥的翅膀。
當魚兒飛臨一片碧波,
上帝說:“你可以回家了?!?/p>
魚說:“上帝啊,我再也
不愿過隨波逐流的生活!”
“讓我脫胎換骨吧!
讓我從此做一只鳥?!?/p>
上帝以他廣大的仁慈,
照樣容許了它的懇求。
魚兒真的變成了一只鳥,
它像鳥一樣筑巢孵卵。
早晚像飛蓬飄在風中,
身不由己使它痛苦……
現(xiàn)在它又被一只鷹盯緊,
它突然覺得廣大的藍天,
狹隘得竟然無處容身。
痛苦的它又向上帝乞求:
“上帝啊!你看我的現(xiàn)在,
是前所未有的不幸福!
我不想再與它們競爭,
我想潛進土里修行?!?/p>
“讓我擁有鋼筋鐵骨吧!
再讓我有一雙流星的眼睛,
我要在地下造一個世界,
庇護那無所存身的生靈!”
上帝沒有理會它的乞求。
鳥被關進籠子里聽人說教,
鳥兒啊!你的幸福,來自
你所能夠承受的痛苦……
蟬
幽深的洞隔離著塵世的喧囂,
歲月在這里猶如直線沒有起伏;
陽光的金箔閃在翠綠的樹葉上,
這孤獨的修行者卻在潛形隱蹤……
像樹根刺向更深的地下:它相信
這混沌的朦朧里有天地難言的隱秘……
生命之門的鑰匙只有寂寞才能鍛造:
幻想是生命金字塔中的流沙、陷阱!
不知潮起潮落,心跳仿佛雷鳴,
寂寞也從享受變成了折磨。
數(shù)年的時光沒有一絲回響,
難道一生的歲月只是一個夢?
它向一位造訪的蚯蚓傾訴著煩惱,
報怨理想是一個無底的深淵:
為了一個綽約依稀的影子——
就放棄了多少伸手可及的現(xiàn)實……
“無盡的黑暗孕育著你生命的靈珠,
為什么你就不能弭伏你的躁動?
你的生命在光明中猶如花瓣,
一瞬的燦爛你將凋萎歸于塵土!”
“你曾經深沉寧靜抱拙守一,
你的靈魂與肉體相敬如賓……”
蟬煩躁地打斷了蚯蚓的話語,
蚯蚓嘆息著潛回更深的洞中。
思想那巖石般的單一開始了分化,
失望的情緒醞釀著莫測的蛻變。
曾經的信念游離了它的軌道:日益
膨脹的肉體開始喝斥囁嚅的靈魂。
無絲竹亂耳不再是讓人羨慕的時光,
無案牘勞形更是孱弱者落伍的生活。
在黑暗的深處——在黎明的邊緣:
它向這個世界展示了久違的面目。
它惶惑又急切地脫去甲胄的束縛,
爬上高枝迎接東方綺麗的曙光。
一路高歌飛過夏花燦爛的原野,
莫名的興奮來自那更廣闊的自由……
陽光下的一切有著太深的誘惑,
甜蜜的時光奶油般地無聲烊化。
遲鈍的目光迷離于應接不暇的生活,
生命忽然像一張紙經不起揉搓。
那響徹原野的合唱只有依稀的回響,
秋雨中的蟬像一塊石頭從樹上跌落。
那歷經十數(shù)年枯寂修行的軀殼——
幾十天的時光里就揮霍一空……
螞 蟻
膨脹的日頭梗在七月的天空
幾只覓食的螞蟻走過中午
這些陽光下最黑的生命
走過這一天最亮的時刻
我順手拋下一根喂狗的骨頭
可當我喂完狗再回頭時
眼前卻是一幅我未想到的景象
一塊石頭真不知會濺起多少漣漪
黑壓壓的螞蟻裹著骨頭
它們正洶涌地麇集——無數(shù)的
螞蟻在這個中心令人眼花地旋轉
可更多的還在外面不停地涌來
這群被欲望鼓噪的生命
陷入了一場由自己制造
卻又不能再由自己控制的混戰(zhàn)
火把點火者也圍了進去
這不可思議的蛻變:它們
被誰集合,它們被誰點燃
什么力量使它們不再控制自己
誰的話語使它們失去了方向
它們蹬著頭,扳著腿:極力扭曲著
力求使自己向骨頭再靠近一點
它們一個個眼中噴火,口中射箭
開始了一場突然的鏖戰(zhàn)
螞蟻呵,這平日里拘謹?shù)奈浵?/p>
這世界上最勤苦的勞作者
在月光一般清貧的日子里
它們時常咀嚼著自己的影子
它們孤獨的靈魂是封閉的堤壩
這根骨頭像一道彩虹劃破霧障
空氣焦灼得仿佛就要爆裂
這場景使人窒息又使人興奮
而這根從天而降的骨頭
恍如浩蕩的山洪
曾經恪守的信仰崩潰了
黑色的漩渦中你身不由己
它們不再控制自己
它們是它們的敵人
它們歇斯底里地碾壓著
它們寧可在沖撞中一無所得
在骨頭這油汪汪的舞臺上
有幾只螞蟻能站住跟腳
這仿佛是生命無法驅散的悲傷
有如濃霧籠罩的山崗
麻木的心靈像冬天的草
焦躁的理智不再抑止沖動
它們在這里咆哮,在這里流血
恐懼化為勇氣,死亡成為歡樂
來了——
仿佛百折不回的漁人駕著獨木舟
自遼遠的海上不舍晝夜地來了
仿佛駱駝踏裂混沌的大漠
自那天地一色的夾縫中來了
來了:風簌簌漫過叢莽
搖醒每一片葉子
那昔日溫順的柔情
都漫無邊際地反目
來了:鷹似乎貼在穹頂
天呵一碧如洗
那愈來愈孤獨的心
像閃亮的刀期待狹路相逢
真恨不能裂開自己
給這嚎叫的靈魂讓一條路
讓它去瘋吧——看它能給
我們帶回一個什么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