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的河流,有很多種形式。
站在塬上往村莊里看,我覺得村莊本身就是河流,四面環(huán)山,每一條路就是一條支流,不管風(fēng)從哪里吹來,或者人從哪里來,路都能帶其到合適的渡口。從煙囪里升起來的炊煙,不管色澤還是形狀,像極了朝上的河流,它們從廚房里“流”出來,最開始還是一團,然后就四散了。我會覺得,它們短暫的流淌之后,歸于天空這片無邊的海洋。
植物是更為具體的河流。一棵樹站在大地上,根須是向下的河流,深入大地內(nèi)部,它知道人間的苦樂,也知道大地的深遠。十萬棵玉米筆直,既是一瀉千里的流水,又是翻飛的巨浪,在大地上以靜態(tài)的方式奔騰。豌豆是藏在河床的暗流,彎曲的莖蔓,向深處延伸,蛇一樣纏在玉米上,豆莢里藏著圓潤的、珍珠般的小果子。小麥是梯田上的溪流,舒緩、迂回,恨不得漫過整個山頭,它的野心比玉米還大。我常常站在麥浪中間,張開雙臂,等風(fēng)吹過來,起伏的麥田中間,我也成了有野心的浪花。
耕種過農(nóng)田的牲畜們,用蹄子在大地上沖出屬于自己的河床。牛走過的地方,泥漿厚實;馬跑過之后,塵土飛揚的樣子和水花四濺的樣子一模一樣;毛驢性子緩,它留下的應(yīng)該是曲折婉轉(zhuǎn)的小溪,需要仔細尋找。
連那些貼在地面上的花花草草,也都是河流,它們細小的花朵、低矮的莖蔓,都是河流的組成部分。打碗碗花用小旋渦讓我迷路;馬蘭用二十二個花瓣把河流分解成二十二條更小的溪流;蒲公英像瀑布,四處飛散……我躺在一地花草之間,覺得自己開始涌動,開始流淌。
人本身就是一條河流,不過是站立的、行走的河流,每一條毛細血管都像山泉一樣,汩汩地流出最初的水,血管再將它們運送到身體的每一個方向,這河床,百轉(zhuǎn)千回。人吃水的時間長了,就有了水的性情,終有一天,也像水一樣流向未知的大地。
(摘自《年度散文50 篇(2022)》,北京時代華文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