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東魯二稚子
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
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復茫然。
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
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
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
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
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
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
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
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
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弊鳛辇埬甏和碜铋W耀的大唐“明星”和與我們在幼童時期就熟知的“詩仙”——李太白,我們對他的印象大抵或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般浪漫落拓,或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般狂放不羈。所以在讀到詩中“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時,很難將詩中記掛嬌女、小兒乃至肝腸寸斷的父親形象與李白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我們很難以置信李白確確實實地來自煙火人間的大唐一般。
李白一生多舛,電影《長安三萬里》遠未寫全李白大夢之十一。正如他在寫下《寄東魯二稚子》時,正是他在天寶朝中受排擠,抑郁不平之下離開長安開始了生平第二次漂泊游歷,在這漫長的11年里,他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將進酒·君不見》《蜀道難》《北風行》等傳世佳作,也失去了他的夫人許氏,臥病他鄉(xiāng)、遁入道門。
李白寫此詩之時大約是749年的某日,在曾江山雄偉、虎踞龍盤的金陵。在金陵子弟殷勤相送、頻頻舉杯勸飲的鄉(xiāng)野之間,他看到桑葉碧綠、蠶兒三眠,也許是故土風情與之相近,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東魯故土,那片他曾與原配許氏、一女一兒共同生活的地方。李白自知是名浪子,也已深感仕途之路道阻且難,因此他寄情詩詞遠游,過一個醉生夢死。那雙兒女和早已破敗的家一直都是他曾經(jīng)的夫人許氏在艱難照看,但這一年——749年,李白夫人卻已去世,家中所托之人并非其熟識,那雙兒女現(xiàn)在可過得安好,那幾畝薄田可還有人在耕種?想到此,他惆悵悔恨,自己借酒澆愁方可罷,但家中經(jīng)濟不可指望外人和那雙仍然稚嫩的兒女!自己何不及早乘舟江行,返回東魯趕上春日耕種。但此時“春事已不及”,李白惟有“復茫然”。
金陵的三四月已經(jīng)逐漸轉(zhuǎn)暖,和煦的東南風吹不散他的酒氣,但可能吹醒了一個父親柔暖的內(nèi)心,朦朧間他仿佛還看到了故樓東邊的一株桃樹,樹冠正與此間所在的酒樓齊高,枝條高聳,被氤氳所籠罩著,如泣如訴。是啊,這株桃樹正是李白在離家臨行時所栽,那時候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揪著他的衣襟,三人千言萬語。李白如其他父親一般寬慰他們——去去就回、不過數(shù)月,但一別便是三年。他依然還記得已經(jīng)懂事的長女平陽安慰自己,她已經(jīng)學會照料幼弟伯禽、看管門戶,風起時她會手折桃花倚在桃樹邊和幼弟一起盼望著爹爹回家。三年了,李白想,“此刻桃樹下的平陽會不會哭得眼淚嘩嘩如同泉水流淌般;小兒伯禽,他應(yīng)該還平安健康吧,是不是已經(jīng)與姐姐一樣高了,還認得我嗎,會不會像姐姐一般乖巧,此刻北方的天氣有沒有暖些?他們姊弟倆就那么并肩雙依在桃樹之下,會不會有人給他們披件外袍,代替我撫背憐愛絲毫?”
夢般的驚厥讓李白驟然酒醒而心中不安,肝腸憂煎日甚一日。孩子,在生下你們之前,我多么希望你們有朝一日科舉中第、衣食無憂,不必像我這般因商人之子身份而無法走科舉的陽關(guān)大道、一生顛沛,而此時此刻,我在遠方撕片素帛寫下這篇詩文,讓我擺脫困頓之苦回到漢陽之川,與你們一起做一戶普普通通的人間兒女。
千年之后的一名不足掛齒的少年,曾許愿如李白一般游遍千山萬水,在讀到“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尚無唏噓;在歷青年、中年之后,聞“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已不能自己;而每每讀到“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時便更是心痛如絞。我家亦有一小兒,雖皮猶愛,日常如千萬兒女般瑣碎零星,每周日晚亦會因我短暫離去哭啼不絕。好在時下交通便捷,交流干部與家庭的分別也通常只是短暫的。珍惜當下吧,珍惜與兒女相處的每一刻,用情陪伴,才將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