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偉
于 偉? 文學博士,青年學者,曾發(fā)表多篇中西比較詩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等領域研究文章及散論和雜文。近年來密切關注國際中文教育和中國高等教育動態(tài)并發(fā)表評論。
老舍、賽珍珠、林語堂,不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還是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上,都是非常重要的歷史性存在。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角度來看,他們都創(chuàng)作了屬于自己的奪目之作,足以讓他們獨步當時并令后人景仰,而從中外文學交流的角度來看,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故事講述者,均致力于兩種文化、兩國人民之間的溝通與交流。老舍講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取得的成績、講述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故事,溝通了兩國人民的感情;賽珍珠講述中國鄉(xiāng)村與農民的故事,一改西方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文學事業(yè)取得了巨大成功;林語堂則多種題材齊上陣,既有以《京華煙云》為代表的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故事講述,又有以《吾國與吾民》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播,更有以《孔子的智慧》為代表的中國哲學的譯介,更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三人在文學史上多有交集,留下一幕幕精彩紛呈的中外人文交流景象。
一
老舍一生,兩度僑居海外,一次是20世紀20年代僑居英國,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中文,另一次是抗日戰(zhàn)爭結束之后,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訪學并寓居紐約,創(chuàng)作與翻譯小說。僑居英國的經歷,改變了老舍的人生路向。老舍出身貧苦滿人家庭,師范學校畢業(yè)之后,曾有簡短的高等小學從教經歷,當過校長和京師學務局勸學員。后來辭職到天津南開中學教語文,很快又返回北京在北京一中教語文,在此期間他曾到燕京大學旁聽英文,并受洗皈依了基督教。因為常去缸瓦市教堂,老舍結識了現(xiàn)代作家許地山和英國倫敦會傳教士易文思(Robert Kenneth Evens),易文思見老舍國文功底深厚,且一直從事語文教育工作,遂將他推薦給自己的岳父——威爾士傳教士、語言學家瑞思義(W.Hopkyn Rees),那時瑞思義正在物色漢語教師。于是,老舍在國內從事了五六年中小學語文教育工作之后,獲得了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一份任期五年的教職。
老舍是當時東方學院唯一的華人中文教師,班上學生人數(shù)雖少,但教學任務并不輕松,業(yè)余時間除了四處觀光,為了學英文就開始讀英文小說,到英國的新鮮勁過去之后,孤寂感開始侵襲這位27歲去國離鄉(xiāng)的年輕人的心靈。鄉(xiāng)愁郁積心中愈來愈濃,時常干擾他在英文小說閱讀中所獲得的樂趣。他“想在國內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過去的,想起來便像一些圖畫……,這些圖畫常在心中來往,每每在讀小說的時候使我忘了讀的是什么,而呆呆的憶及自己的過去”。終于有一天,老舍福至心靈,“小說中是寫圖畫,記憶中也是些圖畫,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圖畫用文字畫下來呢?我想拿筆了”。在倫敦五年,教授中文之余,老舍飽讀了狄更斯(Dickens)、康拉德(Conrad)、喬伊斯(Joyce)、勞倫斯(Lawrence)等人的小說。他協(xié)助英國教育家、人類學家克萊門特·艾支頓(Clement Egerton)翻譯出版了小說《金瓶梅》。他研究并向英國人講述了唐代傳奇中所描寫的愛情故事,他切身感受到那時因義和團運動和傅滿洲(Fu Manchu)系列小說流行而引起的英國人對華人的誤解、恐懼與敵視,他毫不客氣地批判中國民眾的保守、糊涂,也不留情面地批判英國人的傲慢、狹隘。他向英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學習小說創(chuàng)作筆法。他將自己的鄉(xiāng)愁轉化為文字,他把英國民眾對華人的厭惡與自己在英國的遭遇挫于筆端。老舍在英國完成了三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并在國內《小說月報》上陸續(xù)發(fā)表,待到老舍于1929年啟程回國的時候,他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新文學作家了。
老舍常說,自己二十七歲以前的職業(yè)和趣味是教書與辦學校,可是二十七歲以后到英國卻將自己培養(yǎng)了作家?!坝纱蚶仙峄氐絿鴥?,就時常跟周圍的朋友念叨,他不愿再當教書匠,打算從今往后,全神貫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做個職業(yè)‘寫家”??墒?,幾乎沒人贊成他的這個想法,大家覺得當時僅靠寫作是難以維持這個家庭的正常生活的,老舍只好妥協(xié),接受了山東齊魯大學邀請,到該校擔任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兼文學院教授,負責講授《文學概論》《文學批評》《文藝思潮》等課程。此時的老舍雖然未能如愿,但在大學教授文學課程、編寫文學概論講義,創(chuàng)辦新文學刊物《齊大月刊》,倒也并未脫離自己文學愿望。而老舍真正實現(xiàn)自己職業(yè)“寫家”的理想,也許可以說是在抗戰(zhàn)時期,那時老舍流亡到武漢、重慶,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實際負責人,高舉“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的旗幟,“以救國的工作產生救國的文章”,他積極創(chuàng)作抗戰(zhàn)文藝,實驗通俗文學,面向世界講述中國抗戰(zhàn)故事,并因此贏得了文藝界及社會各界的尊重,鑄造了自己抗戰(zhàn)大時代之大寫家的豐碑。
1946年3月,老舍受美國政府邀請,從上海出發(fā)乘船前往西雅圖,開啟赴美講學訪問之旅。老舍、曹禺的美國之行備受中國文藝界的關注,中華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與協(xié)會的上海分會,分別舉行酒會慶祝并歡送他們出行訪美。中國文藝界賦予了兩人此行特別重要的意義,希望他們能夠“把我們中國的新文藝,介紹給美國作家”,“把真正的中國情形講給美國人聽,不受制定日程的限制,宣傳抗戰(zhàn)文藝和事跡”,老舍和曹禺也把促進中美文化的交流、架起中美文學交流的橋梁當做自己的使命,老舍在中華文藝界協(xié)會的送行酒會上說,“此次赴美講學主要向美國人民宣傳中國人民的生活、中國的文藝和‘文協(xié)組織三方面的內容” 。后來在文協(xié)上海分會的送行酒會上,曹禺說“這一次我們到美國去,……我們還有一個使命,就是把現(xiàn)代變化中的中國告訴美國民眾。老舍的《駱駝祥子》英譯本封面拉車的人還有一根豬尾巴,可見美國人對中國還認識得不夠……我們要讓美國人知道我國人民的生活?!?在發(fā)表于1946年6月的《旅美觀感》中,老舍先生寫道:“我們應該了解我們自己也是世界人,我們也是世界的一環(huán),我們必須要使美國朋友們能夠真正了解我們的老百姓了解我們的文化。在今天,許多美國人所了解的不是今日的中國人,而是千百年前的唐宋時代的中國人,他們對于唐詩、宋詞都很欣賞。”邀請老舍和曹禺赴美,美國國務院固然有他們希望達成的目的,但作為中國作家,老舍和曹禺的目的也非常明確:那就是介紹和翻譯中國的新文藝,宣傳抗戰(zhàn)的文藝和事跡;介紹現(xiàn)代中國人民的生活給美國人民,向他們講述現(xiàn)代變化的中國;與美國作家交流學習,溝通中美兩國文化,募集捐款助益國內文藝文化界。
老舍和曹禺不辱使命,在美巡回訪問期間,面向美國的民眾講述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和中國抗戰(zhàn)文學。訪問行程結束之后,老舍獨自一人在紐約僑居寫作。兩年多的時間里,老舍完成了《四世同堂》第三部,《饑荒》《鼓書藝人》《五虎斷魂槍》的創(chuàng)作與英譯,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如果將《鼓書藝人》《五虎斷魂槍》和《饑荒》聯(lián)系起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老舍在美國的創(chuàng)作明顯呈現(xiàn)出一個相對固定的模式:故事的開始,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化之下的國民,固守著自己生活信條因循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接著時代形勢風云突變,生活情形逆轉,迷離惶惑之中,因循的國民開始分化。一部分秉承自身的良善與后天的教養(yǎng),固守自己的節(jié)操、信念,在生活的漩渦里苦苦掙扎;另一部分則隨波逐流,為了生存而在情勢面前主動或被迫低頭,在滑向墮落的路途上愈走愈遠。也就在這隨波逐流、失節(jié)墮落者一時生活無憂、得意忘形,而潔身自好、固守節(jié)操者生活困頓、舉步維艱之際,故事中必會出現(xiàn)一類“半隱半顯”的知識分子、革命者形象,他們身負啟蒙、喚醒民眾的使命,竭力引導民眾投身革命的洪流,求取社會的進步與變革,并最終以民眾的覺醒、革命的成功與救亡的勝利而告終?!豆臅嚾恕分凶骷颐狭?、《五虎斷魂槍》中的宋民良以及《饑荒》中瑞全、錢默吟都是這樣的知識分子、革命者形象。
有意思的是,僑居美國期間,老舍曾是賽珍珠(Pearl S. Buck)的座上賓,曾多次去訪問她的農莊。賽珍珠回憶說,老舍有一次去農莊跟他們一起度周末,當時農莊里除了賽珍珠領養(yǎng)的孩子們,還有一些從附近醫(yī)院邀請來的在二戰(zhàn)中受傷的士兵,這些士兵遍體鱗傷、滿臉疤痕,醫(yī)院正在給他們修復容貌。賽珍珠說她很擔心孩子們因為害怕士兵駭人的面孔而使聚會變得尷尬難堪,但出人意料的是聚會氛圍很好,他們彼此相處的很融洽。賽珍珠將這融洽氛圍的營造歸功于老舍,她說老舍很謙恭地站在大家面前,用低沉柔和的嗓音,給在場的諸位講起了太極拳,講到迷人動情之處,竟不知不覺比劃起來,動作優(yōu)美猶如舞蹈一般,攝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魂,把他們帶到了新奇的世界中去。賽珍珠還提到,老舍雖然不愿在公共場合露面,但一露面必能給大家?guī)砭实难菡f,必能以對中國文化的動人講述征服聽眾。
二
賽珍珠在《戰(zhàn)斗的天使》中對其父親安德魯在中國江南小鎮(zhèn)傳教情景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她說安德魯穩(wěn)坐街頭茶館不出一刻鐘,就能憑借他的高個頭、大鼻子、藍眼睛招引來一大群人,人們細細打量這個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洋鬼子”,想知道他從哪里來,是來做什么的。鄉(xiāng)民們希望安德魯能開口講述他的故事,也希望通過他知道異國他鄉(xiāng)的情形,而這也正是安德魯想講給大家聽的。當時像安德魯一樣來華傳教的傳教士不在少數(shù),他們充任西方文化的使者,一方面“告訴中國人關于耶穌的事”,另一方面感受著中國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不少人沉浸其中,轉身成了中華文化的“粉絲擁躉”,回國之后竟開始講述與傳播中華文化,成了中國故事的講述者與漢學家。他們帶來了遠方的訊息,又同樣帶走了這里的故事,他們成為了文化交流的使者,給中外文化文明帶來(回)新鮮的氣息。賽珍珠也是這樣的人,盡管她不太認同自己的傳教士身份,而更愿意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作家。
賽珍珠前半生幾乎都是在中國度過的,奔騰不息的長江水養(yǎng)育了她的身體,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熏陶了她的精神,儒釋道雜糅融合的文化生態(tài)塑造了她的靈魂。賽珍珠有著濃厚的中國情結,她把中國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她說“中國人民的生活多年來也就是我的生活,的確,他們的生活始終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賽珍珠的父母是來華傳教士,她從小跟父母生活在鎮(zhèn)江,在美國大學畢業(yè)之后則像父母一樣以傳教士的身份回到中國,嫁給丈夫約翰·洛辛·布克(John Lossing Buck)之后,曾跟隨他在安徽北部宿州一帶從事農業(yè)考察及傳教工作,后來則轉到南京的金陵大學、東南大學、中央大學教授英文課程。賽珍珠志不在傳教,她看不慣傳教士在中國人民面前的傲慢與冷漠,她深刻懷疑美國海外傳教事業(yè)的必要性,在她看來傳教士并未嘗試著理解與接觸中華文明,“除了他們自己的文明之外,他們看不上任何其他文明”,賽珍珠說“如果我們內心隱藏著一絲種族優(yōu)越感,我們就不能很好地傳播福音”。賽珍珠心儀文學創(chuàng)作,她喜歡讀小說,尤其是英國作家狄更斯的作品,也喜歡讀中國故事,后來把《水滸傳》翻譯成英文出版。對狄更斯文學作品的閱讀,給了她關注底層民眾生活的眼睛,賽珍珠說“是他讓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教會我熱愛這些人,無論他們地位高低、貧賤富貴,是老人還是兒童”,而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大量閱讀,則給了賽珍珠敘述故事的中國技巧,“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于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
賽珍珠是講故事的高手,她講述中國鄉(xiāng)村和農民生活的小說《大地》獲得普利策獎(Pulitzer Prize,1932)和諾貝爾文學獎(1938),標志著賽珍珠從傳教士身份向藝術家身份轉型的成功。賽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對中國故事的講述和農民形象的塑造,在當時是有典型意義的。興起于英國的傅滿洲系列小說同樣在美國流行,影響著英國人對華印象的“黃禍論”在美國同樣有市場,就連美國知名作家杰克·倫敦(Jack London)對此也深信不疑,且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中國海外移民的小說,來詆毀中國人。作為視中國人為罪惡之徒的看法的反撥,陳查理(Charlie Chan)系列偵探小說在美國開始流行開來,相對于傅滿洲衰老、邪惡、具有身體攻擊性的負面形象,陳查理則成了溫和、良善、智慧的化身。這正如華裔翻譯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教授王際真(Chi-Chen Wang)曾經描述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對大多數(shù)美國人來說,他們認識中國主要是通過電影和偵探小說,中國就意味著陳查理和傅滿洲以及其他面目模糊卻相當熟悉的人物,也意味著中國炒菜和唐人街商店店面上印刷的毫無意義的象形文字。” 由此,美國社會及民眾開始形成對中國的兩極化看法,有學者研究指出,這種兩極化的看法,其實是“一套二元對立的話語操演出來的”,它呈現(xiàn)為“一種非此即彼、缺少中間狀態(tài)和日常狀態(tài)的二元對立結構”。而賽珍珠的作品,恰恰打破了這種二元對立結構,她所描寫的是中國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場景,是“不帶任何神秘色彩和異國情調的中國”,“她懷著同情,用善良、普通的農民家庭來代替‘不可思議的東方‘華人異教徒”,“小說中人物有血有肉,甚至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她將中國鄉(xiāng)村這個異國他鄉(xiāng)的陌生題材融進美國流行小說的慣用主題——土地,“不經意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光彩奪目的混血兒”,因此《大地》在美國廣受歡迎,大獲成功。
賽珍珠在《戰(zhàn)斗的天使》中曾講述過自己兒時的一段趣事,她說每當父親外出旅行時,她和母親都會感到欣慰,有一次父親外出布道了,她則溜進花園里,“就在這個沒有上帝的地方玩了一整天”,黃昏時分,母親說“今晚不念禱告文了,跟我去散步吧”,賽珍珠不禁發(fā)出驚嘆“上帝!整整一天沒有上帝了”,并為此擔心了一個晚上。當?shù)诙靵砼R時,賽珍珠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安然無恙,夏日寧靜的陽光正照在我的窗戶上”,上帝并沒有拿她怎么樣,從此她再也不怕她的父親了!賽珍珠驚異于他父親的宗教熱忱,但她不像她的父母一樣在宗教狂熱的環(huán)境中長大,她從小生活在中國,“那兒根本沒有上帝存在”。上帝的“退隱”,給賽珍珠的成長帶來深刻的變化,從上面所談及的她對傳教事業(yè)的質疑,到對自身藝術家身份的認同,都可以溯源到這里。更重要的是,這也使她摒棄了二元思維的影響,在中國儒釋道交融互用、雅俗雜糅共生的語境中,生成了多元文化的觀念。賽珍珠不止一次提及她兒時私塾教師孔先生,“我從小懂得了應該把地球上的各個民族,不論我知道與否,都看成一個大家庭內不同的成員,這種觀念是孔先生最早灌輸給我的”“我早就從孔先生那里得到了教誨:普天下人是一家。如果普通美國人能夠把自己看成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就能引發(fā)自己對其他種族的好奇心,進而產生興趣,直至產生理解”。正是這種多元文化觀,使得賽珍珠在《大地》之中超越了同時代美國人講述中國、刻畫中國人物形象時的刻板與生硬,也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了美國的主流強勢話語。正如葉公超所說,這部小說是“一個外國小說家沒有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而是深入地描寫了我們昏暗的現(xiàn)實社會的底層,這是唯一的一次”。其實,也正是這種多元文化觀,奠定了賽珍珠回到美國后引領美國女性主義運動、聲援美國黑人的人權斗爭、致力于亞洲與西方的文化理解與交流的思想觀念基礎。
賽珍珠僑居中國四十載,接受中美雙重教育,在磕磕碰碰的人生旅途中,自我塑造了獨具特色的思想與人格。她所接受的美式教育,令她同情陳獨秀、胡適發(fā)起的新文化運動,但她所接受的中式教育,又令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往情深。她欣羨中國古典小說傳統(tǒng),她從中發(fā)現(xiàn)了“小說里的中國”或者說民間中國。這個中國不同于典籍里所描述的中國或者說士大夫的中國,對她而言這個民間中國才是真正的中國。她質疑中國現(xiàn)代作家筆下的中國的真實性,她堅持認為以魯迅、老舍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并不真正了解中國的農村與農民,而她因為長期生活在江南小鎮(zhèn)、華北農村,加上中美文化之比較的視野和超然而又動情的觀察者的身份,顯然要比他們更了解現(xiàn)實的中國。僑居中國,賦予了賽珍珠一雙慧眼,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文化觀念的“交易”,使得她摒棄了西方思想的二元思維,生成了多元文化觀。賽珍珠終生服膺多元文化觀,在這種觀念的支持下創(chuàng)作了《東風·西風》《大地》三部曲、《龍子》等講述中國故事的不朽作品,獲得了“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尼克松語)的美譽。
三
賽珍珠幾乎終其一生都在講述中國故事,溝通中西文明??少F的是,她不僅自己這樣做,她也不斷尋找和幫助志同道合的人,老舍自然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她發(fā)掘和培育了另一個講述中國的人物——林語堂。林語堂的后半生,幾乎全部僑居海外,也恰恰是這四十余年“才是他創(chuàng)作上的大豐收時期”。賽珍珠與林語堂的初次見面,是在1933年賽珍珠從美國回到上海時,朋友為她舉辦的家宴上。在此次見面之前,兩人對彼此已有了相當多的了解。賽珍珠出版《大地》之后,中國學界有相當多的批評聲音。比如魯迅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這只不過是“一位生長中國的美國女傳教士的立場而已”。江亢虎則在《紐約時報》撰文說賽珍珠對中國的閱讀與了解太依賴在她家中做活的“苦力與阿媽”,在他看來“一個西方人,盡管他是誕生在中國或永住在中國,一天不能自己讀中國人的原著,一天要依賴著中國的苦力與阿媽充任介紹的源泉,原始的翻譯,那便很難望有真正的了解中國與闡明中國的一天”。批評很是尖銳。林語堂在這種爭議聲中挺身而出,為賽珍珠鼓掌,“白克夫人(即賽珍珠)在美國已為中國最有力的宣傳者……其在宣傳上之大功,為使美國人打破一向對于華人的謬見,而開始明白華人系可以了解同情的同類”。而賽珍珠對林語堂的了解,則源自于她對在上海出版的英文雜志《中國評論周報》上“小評論”專欄的關注,林語堂是“小評論”專欄的主筆。在接下來的接觸中,林語堂告訴賽珍珠他要用英文寫一本有關中國的書,她得知林語堂的想法很是興奮,因為她此時正肩負著為剛剛接手《亞洲》(Asia)雜志的主編、莊臺公司(John Day Company)的老板,后來亦是賽珍珠第二任丈夫的華爾希(Richard J. Walsh)物色能用英文講述中國的作家的任務。賽珍珠很快將林語堂推薦給了華爾希,正是因為這個舉薦,才有了后來在賽珍珠和華爾希的幫助下,出版《吾國與吾民》并大獲成功之后,移居美國向西方人講述中國故事與智慧的林語堂。
林語堂1916年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因英文絕佳被聘任到清華學校做英語教員。從小接受西式教育的林語堂一到北京,身心就經受了一次莫大的沖擊,經歷了一次“文化反差”,原來此時的林語堂“不僅對中國哲學一竅不通,連民間傳說也一無所知”。多年教會學校的學習經歷,使得他舊學荒廢,對此他倍感恥辱,也就倍加用功,試圖彌補自身舊學的不足,“他只好拼命看書,但是既沒有老師,又不好意思到處問人,只好在琉璃廠書肆中亂鉆,哪一類書有什么名著,杜詩誰家注最好,常由舊書鋪伙計口中聽來”?!白≡诒本┚偷扔诤椭袊鴼v史溶為一片”,林語堂極力補充自己的中文知識,是極有成效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林語堂在北京之時,新文化運動正方興未艾,他自然是支持新文化運動的,他早年所學的西學知識跟新文化運動的精神是合拍的,但是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卻與陳獨秀、胡適等人不同。他來北京之后倍感中學知識的缺乏并勤奮補習,他民族意識的大大增強以及他采用跨文化的視角對中國傳統(tǒng)的審視與同情,使得他很難認同新文化那種激進的反傳統(tǒng)風氣。這種采用跨文化的視角來審視中國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與做法,在林語堂1919年出國留學之后得到了延伸,這從他在美國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選擇現(xiàn)代文學(歐洲)專業(yè),主要學習比較文學課程,以及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師從著名漢學家孔好古(August Conrady)借用西方語言學研究法潛心鉆研中國古音韻學,重新審視中國語文傳統(tǒng)就能夠明顯看出來。
賽珍珠為華爾希挑選中國供稿人或曰中國故事講述者,條件是相當苛刻的,除了中英文俱佳、具有深厚的學識、超人的智慧和跨文化的視野之外,她還曾提到過一個特殊條件:幽默的能力。她說,“幽默足以了解自己的文化,更能了解別人的文化。智慧足以選擇他們原來固有的而為純粹的真實的事物”。如果將賽珍珠的上述標準與她批評來華傳教士的冷漠、狹隘、傲慢等話語相對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相反的意義上幾乎是一一對應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創(chuàng)辦《論語》《人間世》《宇宙風》雜志,提倡幽默和小品文寫作的林語堂,在賽珍珠看來無疑是滿足這些條件的。林語堂提倡幽默、推崇小品文,根源可以追溯到他在哈佛大學選修白璧德(Irving Babbitt)的比較文學課程和研讀斯賓加恩(J.E. Spingarn)的文學理論那里。林語堂在哈佛讀書時,“古典派的白璧德與浪漫派的斯賓加恩之間正發(fā)生嚴重的文學論爭”,他服膺斯賓加恩及其精神導師克羅齊的表現(xiàn)主義文學批評觀,而在哈佛大學的課堂上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進行觀點上的交鋒。回國到北京大學任教之后,林語堂雖身在英文系,卻與中文系的一群學者如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越走越近,并加入了語絲派。林語堂推崇周作人的散文觀,并經由周作人這個中介,找到了中國的表現(xiàn)主義文論——袁宏道提出的“性靈”說。發(fā)現(xiàn)袁宏道,對林語堂來說是有決定性意義的,“袁中郎是林語堂進入中國文學殿堂的入門向導”,通過袁宏道,林語堂這個西化的知識分子開始接續(xù)上中國文學的所謂“浪漫”傳統(tǒng)。林語堂將表現(xiàn)主義詩學與袁宏道的“性靈”說聯(lián)姻,拈出“幽默”概念加以充實豐富,形成了他獨具特色的詩學理論“幽默詩學”。正是在幽默詩學的指引下,林語堂辦雜志搞創(chuàng)作,倡導現(xiàn)代小品文,譯介中國文化,在中美文化交流中獲得了驕人的成績。
林語堂寓居北京、僑居哈佛的經歷,成就了他“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才學與功績,他在北京下大力氣彌補自身中學的缺陷,以及他在哈佛大學、萊比錫大學學習比較文學與中國語言文學的經歷,給了他宏闊的跨文化視野和深厚的中西文化學養(yǎng),而他在哈佛大學受教于白璧德和斯賓加恩,在北京親炙周氏兄弟,并借由周作人續(xù)接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經歷,則使得他會通了西方表現(xiàn)主義詩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性靈”說,生成了他獨具特色幽默詩學。他提倡幽默與推崇小品文,最終使得他在中美文化交流中脫穎而出,成為當時最為成功的中國故事講述者之一。他的《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古文小品譯英》等作品在美國出版與流行,見證了林語堂小品文、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在境外的成功。他的《孔子的智慧》《蘇東坡傳》《老子的智慧》等作品亦見證了林語堂幽默詩學在海外文化與文學傳播過程中的有效與可行。他對孔子的文化譯介與人格塑造,使得海內外讀者一改對孔子的刻板印象,從而使一個樂天知命、坦蕩達觀、率性風趣的孔子形象廣為接受。他在行文中對幽默、小品文筆法廣泛使用,一改來華傳教士及中國宣傳使者僵化的思維模式與乏味刻板的敘述手法,在讓讀者在“出乎意料”與“意興盎然”中開啟了閱讀與理解中國的旅程。
林語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首倡幽默,創(chuàng)辦《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刊物,推崇“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的小品文,受到魯迅等人批評的同時卻受到當時人在山東教書的老舍的支持。老舍先后在齊魯大學、山東大學任教,1935年前后連續(xù)寫了多篇談其前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稿子及論幽默的文章在《宇宙風》發(fā)表,1936年更是將《駱駝祥子》的稿子發(fā)給《宇宙風》連載。老舍對林語堂及其創(chuàng)辦的雜志之重視與欣賞的背后,其實是對其幽默詩學認同。他因為曾經僑居英國,身處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前沿,面對英國人傲慢與中國人的保守,涵養(yǎng)塑造出幽默從容地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間姿態(tài)與觀念,此種觀念用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既體現(xiàn)在語言的幽默方面,更體現(xiàn)在批判國民劣根性時的溫和與寬厚,與魯迅態(tài)度的偏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老舍和林語堂,正是因為有了僑居海外的體驗,從而形成了他們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間、應對文化差異的幽默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亦深深影響了他們兩人在對美國人講述中國故事時的從容、機智與謙和。
(責任編輯:龐潔)